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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童年軼事

  幾天以來,遠處棕色的樹林就已經閃爍著一種明朗的翠綠光彩;今天我在萊頓斯維格的小路上發現了第一批微綻的櫻草花花蕾;濕潤晴朗的天空中夢幻似的飄浮著輕柔的四月雲;那片廣闊的、尚未播種的棕色田地晶瑩閃爍,在溫煦的空氣中有所期待地向遠處伸展,好似在渴求創造,讓它那沉默的力量在成千上萬個綠色的萌芽中、在繁茂的禾稈中得到體驗、有所感受並得到繁衍。在這溫潤和煦、剛剛開始變暖的氣候裏,萬物都在期待萌芽,充滿了夢幻和希望-幼芽向著太陽,雲彩向著田野,嫩草向著和風。

  年複一年,我總是滿懷焦躁和渴求的心情期待這個季節的來臨,好似我必須解開萬物蘇生這一特殊瞬間的奇跡的謎,好似必須出現這樣的情況,使我有一個鍾點的時間得以極其清晰地目睹、理解、體會力量和美的啟示,要看一看生命如何歡笑著躍出大地,年輕的生命如何向著光亮睜開它們的大眼睛。

  年複一年,奇跡總是帶著音響和香味從我身邊經過,我愛著、祈求著這種奇跡-卻始終沒有理解;現在,奇跡已在眼前,但我卻沒有看見它是如何來臨的,我看不到幼芽的外衣如何裂開,看不到第一道溫柔的泉水如何在陽光下微微顫動。

  突然間,到處是一片繁花似錦,樹木上點綴著明晃晃的葉子,或者是一朵朵泡沫般的白花,鳥兒歡唱著在溫暖的藍天上劃出一道道美麗的弧形。雖然我不曾親眼目睹奇跡是如何來臨的,但是奇跡確實已經變成了現實。枝葉繁茂的樹林形成了拱形,遠處的山峰在發出召喚,到時候了,快快準備好靴子、行李袋、釣竿和船槳,去盡情享受新一年的春天吧,我覺得,每一個新的春天總比上一個更為美麗,但是也總比上一個消逝得更為迅速。-從前,我還是一個孩子時,那時的春天是多麽漫長,簡直是沒有盡頭!

  一旦我有了數小時的閑暇,就會覺得滿心的歡喜,我就會久久地躺臥在濕潤的草地上,或者爬到附近的樹上,攀著樹枝搖蕩,一麵聞著花苞的香氣和新鮮的樹脂味,一麵觀望著眼前盤繞交錯所形成的藍綠相間的枝葉網,我像一個夢遊者,仿佛回到了自己的童年時代,正在極樂的花園裏當一個安靜的客人。但是要再度回到過去,呼吸早年青春時代的明淨的清晨的空氣,或者能夠看一看上帝是如何創造世界,即使是看一眼也好,就像我們在童年時期所曾看見過的那樣-當時我們曾目睹某種奇跡是如何施展它美麗的魅力的-,這一點目前來說,無疑很難做到,而且簡直是太誘人了。

  樹林逐漸往上延伸,十分快樂而頑強地聳立在空氣中,花園裏,水仙花和風信子豔麗多彩;那時我們認識的人還很少,而我們遇見的人對我們都是又溫柔又親切,因為他們看見我們光滑的額頭上還保留著上帝的神聖氣息,對此我們自己卻一無所知,後來我們在匆匆忙忙的成長過程中,便逐漸不自覺地、無意識地丟失了這種氣息。

  我曾是一個十分頑皮而任性的頑童,從小就讓父親為我大傷腦筋,還讓母親為我擔驚害怕,操心歎氣!-盡管如此,我的額頭也仍然閃爍著上帝的光輝,我所看到的一切都是美好生動的,而在我的思想和夢境中,即或並非以十分虔誠的形式出現,但天使、奇跡和童話卻總像同胞兄妹般在其中來來去去。

  從童年時代起,我就總是讓自己的回顧同新開墾的田地的氣息和樹林裏嫩綠的新芽聯結在一起,讓自己回到春天的故鄉,讓自己覺得有必要再回到那些時刻去,那些我已淡忘、並且不理解的時刻去。目前我又這麽想著,而且還盡可能地試圖把它們敘述清楚。

  我們臥室的窗戶都已關閉,我迷迷糊糊地躺在黑暗中,靜聽身邊酣睡著的小弟節奏均勻的呼吸聲,我很驚訝,因為盡管我閉著眼睛,眼中卻不是一片漆黑,而是看見了各種色彩,先是紫色和暗紅色的圓圈,它們持續不斷地擴大,然後匯入黑暗之中,接著又從黑暗深處持續不斷地重新往外湧出,而在每一個圓圈邊緣都鑲上了一道窄窄的黃邊。我同時還傾聽窗外的風聲,從山那邊吹來的懶洋洋的暖風,輕輕吹拂著高大的白楊樹,樹葉簌簌作響,屋頂也不時發出沉重的吱吱嘎嘎的呻吟聲。我心裏很難過,因為不允許孩子們夜裏不睡覺,不允許他們夜裏出去,甚至不允許待在窗前,而我想起的那個夜晚,母親恰恰忘了關閉我們臥室的窗戶。

  那天晚上半夜時分我驚醒過來,悄悄地起了床,膽怯地走向窗戶,我看窗戶外麵罕見的明亮,完全不是像我原先所想象的那樣,一片漆黑和黝暗。窗外的一切都顯得朦朦朧朧,模糊不清,巨大的雲塊歎息著掠過天空,那些灰蒙蒙的山巒也似乎是惴惴不安,充滿了恐懼,正竭盡全力以躲避一場逐漸逼近的災難。白楊樹正在沉睡,它看上去十分瘦弱,幾乎就要死去或者消亡,隻有庭園裏的石凳、井邊的水池以及那棵年輕的栗子樹還是老樣子,不過也略顯疲憊和陰暗。

  我坐在窗戶前,眺望著窗外變得蒼白的夜世界,自己也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突然附近響起了一隻野獸的嗥叫,是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號哭聲。那也許是一隻狗,也許是一隻羊,或者是一頭牛犢,叫聲使我完全清醒過來,並在黑暗中感到恐懼。恐懼攫住了我的心,我回到臥室,鑽進被窩,心裏思忖著,是不是應該哭一場。但是我沒有來得及哭泣,便已沉沉入睡了。

  如今外界的一切大概仍然充滿神秘地守候在關閉的窗戶之外吧,倘若再能夠向外麵眺望眺望,那該是多麽美麗而又可怕啊!我腦海裏又浮現出那些黝暗的樹木,那慘淡模糊的光線,那冷清清的庭園,那些和雲朵一起奔馳的山巒、天空中那些蒼白的光帶,以及在蒼茫的遠處隱約可見的鄉村道路。於是我想象著,有一個賊,也許是一個殺人犯,披著一件巨大的黑鬥篷正在那裏潛行;或者有一個什麽人由於害怕黑夜,由於野獸追逐而神經錯亂地在那裏東奔西跑。也許有一個和我年齡相仿的孩子在那裏迷路了,或者是離家出走,或者是被人拐了,或者幹脆就沒有父母,而即使他非常勇敢,但也仍然會被即將到來的夜的鬼怪殺死,或者被狼群所攫走,也許他隻是被森林裏的強盜抓去而已,於是他自己也變成了強盜,他分得了一柄劍,或者是一把雙響手槍,一頂大帽子和一雙高筒馬靴。

  我隻要從這裏往外走一步,無意識的一步,我就可以進入幻想王國,就可以親眼看清這一切,親手抓到這一切,所有目前僅隻存在於我的記憶、思想和幻想中的一切。

  但是我卻沒法入睡,因為就在這一瞬間,一道從我父母的臥室射出的淡紅色的光芒,透過我房門上的鑰匙孔向我照來,顫動的微弱的光線照亮了黑暗的房間,那閃爍著微光的衣櫥門上也繼而出現了一道鋸齒形的黃色光點。我知道父親正回房來睡覺。我還聽見他穿著襪子在房間裏來回走動的輕輕的腳步聲,同時還聽到他那低沉的說話聲。他在和母親說著什麽。

  “孩子們都睡了吧?”我聽見他問。

  “啊,早就睡了。”母親回答說,我感到害羞,因為我還醒著。然後靜默了片刻,可是燈光仍然亮著。我覺得這段時間特別長,漸漸地睡意爬上了我的眼睛,這時我母親又開始說話了。

  “你聽說布洛西的情況了麽?”

  “我已經去探望過他,”父親回答說,“黃昏時我去了一下,那孩子真是受盡了折磨。”

  “情況很嚴重吧?”

  “壞極了。你看著吧,春天來臨時,他就要離開人世。死神已經爬到了他的臉上。”

  “要不要讓我們的孩子去看望看望他?也許會對他有些好處。”母親問。

  “隨你的便吧。”父親回答說,“不過我看也沒有必要,這麽點兒大的小孩懂得什麽呢?”

  “那麽我們休息吧。”

  “嗯,晚安。”

  燈光熄滅了。空氣也停止了顫動。地板上和衣櫥門上又歸於黑暗。可是我一閉上眼睛便重又看見許多鑲著黃邊的紫色和深紅色圓圈在旋轉翻滾,並且在越轉越大。

  雙親都已入睡,周圍一片寂靜,而我的心靈在這漆黑的深夜突然變得激動起來。父母所說的言語,我雖然似懂非懂,卻像一枚果子落進水池而蕩起的漣漪,於是那些圓圈急速而可怕地越轉越大,我這不安的好奇心也為之顫動不已。

  我父母談到的那個布洛西,原來已經在我的視界內幾乎完全消失,至多也隻是一個淡薄的、幾近消逝的記憶而已。我本來已忘卻這個名字,苦苦思索後終於想起了他,慢慢地腦海中浮現出他那生動的形象。最初我隻是想起,過去有一度常常聽到這個名字,自己也常常喊叫這個名字的。我好像記得,有一年秋天,曾經有一個人送給我一個大蘋果,這時我才終於想起來了,這個人就是布洛西的父親,猛然間,我便把一切都清楚地回憶起來了。

  於是,我麵前浮現出一個漂亮的孩子,他比我大一歲,個兒卻比我矮小,他名叫布洛西。大概一年前他父親成了我們的鄰居,而布洛西也成了我們的夥伴,然而,我的追溯並非由此開始。他的形象又清楚地在我眼前重現:他經常戴一頂凸出兩隻奇怪尖角的手織的藍色絨線帽,口袋裏經常裝著蘋果或麵包片,隻要大家開始感到有點兒無聊時,他常常會想出新點子、新遊戲和新建議。他即使在工作日也總穿一件背心,這使我十分羨慕。從前我猜想他力氣不會很大,直到他有一次揍了村裏鐵匠家的兒子巴茲爾,因為巴茲爾竟敢嘲笑他母親親手織的那頂尖角帽,揍得狠極了,以致我很長一段時期看見他就害怕。他有一隻馴養的烏鴉,秋天時由於喂了過量新收獲的土豆而撐死了,我們為它舉行了葬禮,棺材是一隻盒子,因為盒子太小,總也蓋不嚴。我致了一遍悼詞,活像一個牧師,當布洛西聽得哭泣出聲時,我那小弟竟樂得哈哈大笑,布洛西便動手揍我的小弟,我當即又回揍了他。小弟嚇得在旁邊大聲哭嚎,我們就這樣不歡而散。後來布洛西的母親來到我們家,說布洛西對這事很後悔,希望我們明天下午去他家,準備了咖啡和點心,點心都已烘烤好了。喝咖啡時布洛西給我們講了一個故事,講到一半又開始從頭講起,這個故事我雖然已完全忘記,但想起當時的情景卻常常忍俊不禁。

  這僅僅是開始而已。我當即又想起了上千件我和夥伴布洛西在那個夏天和秋天裏的共同經曆,而這一切在他和我們中斷來往的幾個月中竟然幾乎忘得幹幹淨淨。如今又從四麵八方向我湧來,如同人們在冬天時拋出穀粒,鳥群雲集而至一般。

  我想起了那個陽光燦爛的秋天上午,木匠家的鷹從停車棚裏逃走了。它那剪短的翅膀已經重新長出,終於掙脫鎖住雙腳的黃銅鏈子,飛離了黝暗狹窄的車棚。如今它悠閑自在地停在木匠家對麵的蘋果樹枝上,共有十來個人站在大街上仰頭望著它,一麵議論紛紛地商量著對策。我們這群小孩子,包括布洛西和我,也都擠在人堆裏,心裏特別擔心害怕,戰戰兢兢望著那隻依然安坐在樹枝上的大鳥,而這隻鷹也威武凶悍地俯視著底下的人群。

  “它不會飛回來了。”有一個人說。可是雇工高特洛普說:“倘若它能夠高飛,早就飛過山峰和峽穀了。”那隻鷹一麵仍用爪子緊緊抓住樹幹,一麵好幾次扇動翅膀試圖飛起來,我們都緊張得要命,我自己也不明白,我究竟更喜歡它被人們重新捉住呢,還是喜歡它遠走高飛,最後,高特洛普搬來了一架梯子,木匠親自登上梯子,伸手去抓他的鷹。那隻鷹鬆開樹枝,猛烈地鼓動雙翼。這時我們這些小孩子的心咚咚咚地直跳,幾乎都要窒息了。我們著魔似的瞪著那隻美麗的、不斷振動翅膀的老鷹,於是精彩的時刻來臨了,那隻鷹猛烈扇動幾下翅膀後,好似發現自己尚有飛翔能力,然後慢慢往上飛去,傲慢地在空中劃了一個大圓形,便越飛越高直至小得好似一隻雲雀,無聲無息地飛向閃爍的藍天,終於在天際消失得無影無蹤。人群早已走散,而我們這些孩子仍舊呆呆地站在那裏,伸著脖子搜索著天空,突然間,布洛西朝空中發出一聲歡呼,向那鷹飛走的方向叫道:“飛吧,飛吧,現在你又得到自由啦!”

  我還必須提一下鄰居家手推車棚裏的事。每當天上下起傾盆大雨的時候,我們總蹲在那裏避雨,兩個人在半明半暗的車棚裏擠在一起,諦聽滂沱大雨的咆哮轟鳴,凝視著庭園裏雨水形成的泉水、河流和湖泊,看著它們不斷溢出,不斷交叉,又不斷變換著形狀。有一回,當我們這麽蹲著、傾聽著的時候,布洛西開口說道:“你瞧,快要鬧水災了,我們怎麽辦?整個村子都已遭到水淹,大水已經流進了森林。”於是我們便絞盡腦汁拯救自己,我們窺探著庭園四周,傾聽著震耳的雨聲以及較遠處洪水和波浪激起的轟隆聲。我建議用四根或者五根木頭捆紮一隻木筏,肯定可以負載我們兩人。而布洛西卻衝我叫道:“哼,你的父親母親呢,我的父親母親呢,還有貓咪,還有你的小弟弟,怎麽辦呢?不帶他們走麽?”當然,我當時一時衝動和害怕,根本來不及考慮周全,於是我為自己辯解而撒謊道:“是的,我是這麽想的,因為我考慮到他們都已經淹死。”布洛西聽後露出了沉思和悲哀的神情,因為他真切地想象出那副景象了。過了一會兒他才說道:“現在我們玩別的遊戲吧!”

  當時,他那隻可憐的烏鴉還活著,到處歡蹦亂跳的,我們有一次把它帶到我們家花園的小亭子裏,放在橫梁上,它在上麵走來走去,就是沒法下來,我向它伸出食指,開玩笑地說:“喂,約可波,咬吧!”於是它便啄了我的指頭。雖然啄得並不很痛,我卻火了,想揍它一頓以示懲罰。布洛西卻緊緊抱住我的身體不讓我動,直至那烏鴉提心吊膽地走下橫梁,逃到外麵。“讓我走,”我叫道,“它咬了我。”並且和布洛西扭打起來。

  “你自己親口對它說的:‘約可波,咬吧!’”布洛西嚷嚷著,並向我說明,那鳥兒絲毫也沒有錯處。我有點怕他那教訓人的口氣,隻好說,“算了”,可是心裏暗暗下定決心,另找機會再懲罰那隻鳥兒。

  事後,布洛西已經走出我家花園,半路上又折轉身子,他叫住了我,一邊往回走,我站著等他。他走到我身邊說道:“喂!行啦,你肯真心向我保證,以後不對約可波施加報複嗎?”見我不予答複,態度僵硬,他便答應送我兩隻大蘋果,我接受了這個條件,他這才回家去了。

  不久,他家園子裏的蘋果樹第一批果子成熟了,他遵守諾言送我兩隻最大最紅的蘋果。這時我又覺得不好意思,猶豫著不想拿,直到他說:“收下吧,並不是因為約可波的事,我是誠心送你的,還送一個給你的小弟”。我這才接受下來。

  有一段時期我們經常整個下午都在草地上跳跳蹦蹦,隨後跑進樹林裏去,樹下長滿了柔軟的苔蘚。我們跑累了,便坐下休息。幾隻蒼蠅圍著一隻蘑菇嗡嗡營營地飛舞不止,到處都有鳥兒的蹤影,我們能認出其中的少數幾種,大多數都說不上名兒來。我們還聽見一隻啄木鳥正在努力敲擊樹木,周圍的一切都讓我們感到又愉快又舒適,因而我們之間幾乎不交談,隻是在看到什麽特別有趣的東西時,才向另一個人指點著讓對方也加以注意。我們坐在綠樹成蔭的拱形下的空地裏,柔和的綠光從空隙間灑下,遠處的樹林消失在一片充滿不祥之兆的褐色的蒼茫之中。這一切和沙沙響的樹葉及撲棱棱的鳥兒相映成趣,好似一個充滿了魔力的童話世界,四周回蕩著一片神秘莫測的陌生的音響,似乎蘊含著無數的意義。

  有一次布洛西奔跑得太熱了,便脫去上裝,接著又脫下了西裝背心,躺臥在苔蘚地上休息。後來當他側轉身子時,襯衫翻落到脖頸後麵,我看見他雪白的肩上有一道長長的紅色疤痕,嚇了一跳。我當時就想問清楚傷痕的來曆。過去,我一向喜歡打聽別人的倒黴事來取樂。但是不知道怎麽搞的,這次我卻不想打聽,並且居然還裝出一副什麽也沒有看見的樣子。然而布洛西那個巨大的傷疤讓我非常難過,當初那傷口一定很痛,一定流了很多血,我感到自己在這一瞬間對他的憐憫之情比過去任何時候都更加強烈,但就是不知道用什麽話來表達。那天我們很晚才一起離開樹林回家,後來一到家我就從自己的小房間裏取出我那把最好的用一段很結實的接骨木樹幹做的手槍,這是我們家的雇工替我做的,我趕忙下樓把它送給布洛西。他起初以為我在開玩笑,後來又推辭不肯接受,甚至把雙手藏在背後,我隻好把手槍硬插到他衣袋裏。

  往事一幕接著一幕,統統都浮現在我眼前。我也想起了我們在小河對岸的樅樹林裏的情景。我有一度很願意和小夥伴到那裏去玩,因為我們都很希望看見小鹿。我們踏進一大片廣闊的空地,在那些筆直的參天大樹間的光滑的褐色土地上行走,可是我們走了很遠很遠也沒有看見任何小鹿的蹤跡。我們隻見那些露出泥外的大樅樹的根邊躺著許多巨大的岩石,而且幾乎每塊岩石上都有一些地方長著一片片、一簇簇的嫩綠苔蘚,好像是一小塊一小塊的綠色顏料。我想把這些還沒有巴掌大的苔蘚揭下一塊來。但是布洛西急忙阻止我說:“別,別動它們!”我問為什麽,他解釋說:“這是天使走過森林時留下的足跡,天使的足跡到過哪兒,哪兒的石頭上便會立即長出苔蘚來。”於是我們把找小鹿的事忘得幹幹淨淨,癡癡地期待著,也許會有一位天使恰巧來到跟前。我們呆呆地佇立著,注意觀看著。整個森林死一般地寂靜,褐色的土地上灑落著明晃晃的斑斑駁駁的陽光,我們朝樹林深處望去,那些挺拔的樹幹好似一堵堵紅色柱子排成的高牆;抬頭仰望,在濃密的樹冠上方,天空一片湛藍。涼風習習,無聲無息地吹拂著我們的身軀。我們兩人都惴惴不安和緊張起來,因為四周太寂靜了,連一個人影兒都沒有。我們暗自想,也許天使很快就會來臨,就又等候了一會兒,過後,我們便默默地迅速走過那許許多多的岩石和樹幹,走出了樹林。當我們重又來到草地上,越過小河後,我們還回首眺望了半晌,然後就急急忙忙地跑回家了。

  後來,我還曾和布洛西吵過一架,不過很快便又和好了。不久就到了冬天,也就是說,布洛西開始臥病不起,而我也不知道要不要去看他。當然,我後來是去看過他一次或兩次的,去的時候,他躺在床上,幾乎一言不發,這使我覺得又恐懼又無聊,盡管他母親送給我半隻桔子吃。以後我就不曾再去看望他。我和自己的弟弟玩,和家裏的雇工或者女仆玩,這樣又過了很長一段時期。雪下了,又化了,又這麽重複了一次;小河結冰了,又融化了,變為褐色和白色,發過一場大水,從上遊衝下來一頭淹死的母豬和一截木頭;我們家孵出了一窩小雞,其中死了三隻;我的小弟弟生過一次病,又複原了;人們在倉庫裏打穀,在房間裏紡紗,現在又在田野裏播種;這一切布洛西都沒有在場。就這樣,布洛西離我越來越遠,最後完全消失了,被我完全忘卻了-直到目前,直到今天晚上,紅光透過鑰匙孔照進我的小屋,我聽見爸爸媽媽說:“春天來時,他就要去了。”我才想起了他。

  在這無數錯綜交叉的回憶和思索中,我沉沉入睡了,也許在明天的生活中,這些剛剛記起的對於久已疏遠的遊伴的回憶又會消失泯滅吧,即或還有,那麽也不可能再恢複到這樣的清晰和美麗動人的程度了。可是就在吃早飯時,我母親問我:“你不記得從前常常和你一起玩耍的布洛西啦?”

  我當即叫喊說:“記得的。”於是她便用一貫的溫柔口氣告訴我:“開春時,你們兩人本來可以一起上學去。但是他病得很嚴重,怕是不能上學了。你不想去看看他嗎?”

  她說時很認真,我當即想起夜裏聽到父親說的話,我心裏有點兒害怕,同時卻又產生了一種對於恐怖事情的好奇。根據我父親的說法,從那個布洛西臉上已經可以看到死神,這對於我簡直有一種不可言傳的恐怖和魅力。

  我連忙回答說:“好的。”母親又嚴厲地警告我:“記住布洛西正患重病!目前你不能和他玩耍,也不準你打擾他。”

  我應諾遵守母親的種種教導,保證絕對安靜小心,於是當天上午就去了他家,布洛西家安靜而又有點肅穆地坐落在兩棵光禿禿的栗子樹後麵,我在屋子前站立片刻,傾聽走廊裏的動靜,幾乎又想逃回家去。但是我終於控製住了自己,匆匆忙忙地跨過那三層紅石塊鋪成的台階,穿過一道敞開著的雙扇門,一邊走一邊觀望著四周,接著我輕輕地叩了叩裏邊的一扇門。布洛西的母親是一個瘦小、靈巧而又和藹可親的婦女,她出來抱著我親了一下,接著問道:“你是來看布洛西的吧?”

  一會兒工夫,她就拉著我的手站在二層樓一扇白色的門前了。這一雙正在把我導向幽暗神秘又充滿恐怖的奇異的環境中去的手,在我看來,不是一雙天使的手,就是一雙魔鬼的手。我的心嚇得猛跳不已,好似在向我報警。我猶豫不定,盡力向後退縮,布洛西的母親幾乎是硬把我拉進了房間裏去的。房間很大,光線充足,又幹淨又舒適;我躊躇不安地、恐懼地站在門邊,眼睛望著白得發亮的床鋪,她正拉著我往那邊走去。這時布洛西向我們轉過臉來。

  我細細瞧著他的臉,這臉膛兒狹長尖瘦,不過我沒能看出那上麵有一層柔和的光彩,在他的眼睛裏有一些陌生的,既善良又順從的神色,他的目光讓我產生了類似那次在寂靜的樅樹林中佇立傾聽時的心情,那時我懷著強烈的欲望屏息靜氣地期待著天使走過自己身旁。

  布洛西點點頭,一麵向我伸出手來,那隻手發燙、幹燥,瘦骨嶙峋。他母親輕輕撫摩著他,朝我點點頭後便走出了房間。我獨自一人站在他那張高高的小床邊,凝望著他,好半晌兩個人都不吱聲。

  “怎麽樣,又見到你啦?”布洛西打破了僵局。

  我說:“我很好,你還好麽?”

  他接著問:“是你母親讓你來的吧?”

  我點點頭。

  他似乎疲倦了,腦袋又落回到枕頭上。我不知道該說什麽話才好,隻得一個勁兒齧咬著帽子上的穗兒,一麵目不轉睛地凝視著他,而他也回望著我,後來他朝我詼諧地微微一笑,便又閉上了眼睛。

  他略略向旁邊側轉身子,他轉身時我忽然透過紐扣洞看見一絲紅色的痕跡,這就是肩上那塊大傷疤,我一看見它便忍不住大聲啼哭起來。

  “噯呀,你怎麽啦?”他急忙問。

  我無法回答,繼續大哭著,一邊用那頂粗呢帽子擦著臉頰,直擦得臉頰發痛。

  “你說呀,為什麽哭呢?”

  “就因為你病得太重。”我回答道。其實這並不是真正的原因。事實上是那股強烈而又充滿溫情的憐憫的浪潮,也就是那曾一度襲擊過的浪潮又突然向我湧來的緣故,而我又沒有其他辦法加以發泄。

  “其實並沒有那麽嚴重。”布洛西安慰我。

  “你很快會複原嗎?”

  “嗯,可能的。”

  “究竟還要多長時間呢?”

  “我不知道。總還要拖一段時期。”

  過了一會兒我發現他已經睡著,就又待了片刻,然後便徑直下樓回家去了。回到家後母親居然沒有盤問我,這使我非常高興。她肯定發現我的神色有所改變,也斷定我已經體會到了一點兒什麽東西,於是她一麵用手撫摩著我的頭發,一麵點著頭,卻什麽也沒有說。

  盡管發生了這種事兒,那一天我還是整日地任性放縱,胡作非為,不是和小弟弟吵架,就是去捉弄在廚房裏幹活的女仆,再不然就是在潮濕的草地上打滾,回到家裏髒得像泥猴。總之,我肯定幹了很多諸如此類的事。因為我至今仍記得清清楚楚,那天晚上母親特別親切而又嚴肅地看著我-也許母親想讓我在默默無言中專心回憶早晨的事情。我很理解她的心意,感到非常後悔。母親察覺到了我的後悔心情,便做了一樁令我十分奇怪的事。她從窗台上端下一隻陶器花盆遞給我,裝滿泥土的花盆裏種著一顆黑色的球狀的植物根,上麵已經冒出兩瓣尖尖的、淡綠色的、生氣勃勃的嫩芽。這是一盆風信子。她邊把花盆遞給我,邊說:“小心點兒,從現在起它歸你管了。以後會開出大紅花的。花盆就放在那裏,你得細心照料它,別讓人碰壞了,也不要搬來搬去,每天必須澆兩回水。倘若你忘記了,我會提醒你的。等到它開出了美麗的花朵,你就給布洛西送去,他會高興的。你說好不好?”

  母親催我上床休息,我躺在床上還一直自豪地想著這盆花,似乎花朵盛開與否將是關係到我聲譽的頭等大事,可是就在第二天早晨我就忘了澆水,直到母親提醒我。“布洛西的花怎麽樣啦?”她問道。以後很多日子裏她也必須這樣一次次提醒我。盡管如此,當時並沒有任何東西像這盆花似的強烈地占據著我的心,給予我幸福的感覺。當時家裏還養著其他許多花,有很多比它更大更美,不論在屋裏還是在花園裏,父母親也常常指點我欣賞和照料。但是這盆花卻破天荒地占據了我的心,我全神貫注地觀察這一小生命的成長,精心照料著它,並充滿了期望和憂慮。

  最初幾天這棵小花看上去萎蘼不振,好像有什麽地方受了傷,沒能健康地成長。我先是為此擔憂,後來就焦急不安起來,這時母親對我說:“你瞧,這盆花現在正和布洛西一樣,病得很重。因此要加倍愛護和照料它。”

  我理解了母親的比喻,如今有一種全新的思想徹底地占據了我的頭腦。我感到這棵半死不活的小植物和病重的布洛西之間存在著一種神秘的關係,最後我甚至堅定地相信,隻要風信子鮮花怒放,我那夥伴也就必然會恢複健康。倘若情況相反,那麽我的朋友也必死無疑,因此我若稍有疏忽,也就要承擔罪責。這種思想形成以後,我便像看守一個隻有我才知道底細的、具有魔力的寶藏似的又擔心又熱情地看守著我的小花盆。

  在我初次探病後三、四天-那棵小植物看上去仍然是氣息奄奄的樣子-我又去了鄰居家。布洛西仍然必須靜臥,因而我什麽話也沒有說,我隻是站在床邊,瞧著病人仰天躺臥著的麵容,布洛西躺在雪白的床單上顯得溫順而安謐。他眼睛時睜時閉,身子則一動也不動,一個比較年長而聰明的人也許會看出小布洛西的靈魂已經很不安寧,很樂意考慮回天堂去了。正當我由於屋子裏一片死寂而覺得恐怖時,布洛西的母親進來了,她溫和地拉起我的手躡著腳走出房間。

  我再次去看他時心情要開朗得多了,因為家裏我那盆小花帶著新的喜悅和生氣萌出了尖尖的嫩芽。這回我的小病人也十分活潑。

  “你還記得約可波活著時的情景嗎?”他問我。

  我們便回憶著那隻烏鴉,講到它的種種軼事,又模仿著它僅僅會說的三句短話,然後又熱切地講起了從前曾經在這裏迷路的那隻灰紅相間的鸚鵡。我滔滔不絕地訴說著,沒有發覺布洛西早已疲倦,因為我忘乎所以,一時竟完全忘記了布洛西的病。我講述著那隻迷路鸚鵡的事,它是我們家的傳奇。故事最精彩之處是:一個老仆人看見那隻美麗的鳥兒停在我們家的倉房的屋頂上時,那隻鸚鵡卻開口說話了:“早安!”於是我們家的那位老仆人脫下帽子,回答道:“真對不起,我剛才幾乎把你當成一隻鳥了。”

  我講述著,心裏想,布洛西一定會大笑出聲的。但他並沒有立即發笑,我十分驚訝地望著他。我見他非常文雅而又親切地微微一笑,臉頰比方才略略紅潤些,可是他什麽話也沒有說,更沒有笑出聲來。

  這時我突然覺得他似乎比自己年長許多歲。我的高興勁兒一下子煙消雲散了,取而代之的是迷惑和不安,因為我這才明白我們之間已產生了某種新的東西,使我們互相變得陌生、隔閡了。

  一隻大冬蠅在屋子裏嗡嗡營營地飛舞不停,我詢問,要不要逮住它。

  “不要,讓它飛吧!”布洛西說。

  在我聽來連這句話也像是大人的口吻。我非常拘束地離開了他們家。

  歸家途中,我生平第一次體會到早春的美,它好似蒙著薄紗,讓人充滿幻想。後來,數年之後,直到我童年時代結束時,我才重新有這種體會。

  這是什麽感情,又從何而來,我自己也不明白。我隻記得,當時有股微風迎麵吹來,田隴的邊緣高聳著濕潤的褐色泥土,在一塊塊田地間閃著耀眼的光芒,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燥熱風的特殊氣息,我還記得自己想哼唱幾支歌曲,但又立即中斷了這種欲望,因為不知道什麽東西壓迫著我,促使我保持沉默。

  這次訪問鄰人的短短歸途給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對於當時所感受到的種種細微的東西,我確實難以記清了:不過有時候隻要我閉上眼睛回溯過去,便能夠再度以兒童似的眼睛觀看大自然-這點是上帝的贈與和創造,仿佛看到了在朦朧而熾熱的幻境中的無與倫比的美,而這些我們成年人隻能在藝術家和詩人的作品中見到。這條歸途大概不到二百步,但是我所體會到的,我所經曆到的,不論是天上的事還是地下的事,全都比我後來的許多次旅行中所體驗到的要豐富得多。

  光禿禿的果樹上,那些盤繞交錯的樹枝梢已萌出了褐紅色的細柔的新芽和帶有鬆香味的花蕾,和風以及一堆堆雲塊掠過果樹上空,樹下則是洋溢著春天氣息的赤裸裸的大地。雨水溢出水溝流到路上,形成一條細長肮髒的小河,河上飄浮著枯黃梨樹葉和褐色的碎木片,這一片片枯葉和木片都像是一葉葉小舟,一會兒向前駛,一會兒被堵住擱了淺,它們經曆著喜悅、痛苦和種種變幻莫測的命運,而我的經曆正是和它們一樣。

  一隻烏黑的鳥兒猝然從我眼前飛過,在空中盤旋飛翔,它搖搖擺擺地撲打著翅膀,突然間發出一聲長長的洪亮的顫音,接著猛地向高處衝去,閃爍著變成了一個小點,我的心也令人驚訝地跟隨它飛向高處。

  一輛空的運貨車由一匹馬拉著駛過我身邊,我的目光跟隨著隆隆作響的車輛,一直到它在附近的拐彎消失為止,那車輛連同那匹烈馬來自一個陌生的世界,又消失在陌生世界之中,它勾起我許多美麗的遐想,這些暇想又隨它而去。

  這是一個小小的回憶,或者說是兩三個小小的回憶。但是誰能要求一個孩子在一個鍾點或者更多一些時間內,把自己從石塊、田地、鳥兒、空氣、色彩以及陰影處獲得的體會、激情和歡樂敘述得清清楚楚呢?況且後來我很快就把它們忘記得幹幹淨淨了,再說它們難道就沒有影響我後來生活的命運和轉變嗎?

  地平線上那一絲特別的色彩:屋裏、花園裏或者森林裏那一種極細的聲音,一隻蝴蝶的美麗外表或者不知何處飄來的香味,這些常常在瞬間引起我對早年的全部回憶。它們雖然模模糊糊,一些細枝末節也難以辨別,但卻全都具有和當時同樣媚人的香味,因而在我和那些石頭、鳥類以及溪流之間有一種內在的聯係,我熱切地去探索它們的痕跡。

  我那盆小花開始往上長,葉片越來越大,看上去十分茁壯。我內心的喜悅以及我對小夥伴必定痊愈的信心也與日俱增。有一天,在那些肥厚的葉片之間終於長出了圓圓的紅色花蕾,花蕾日益見大,不幾天就開出了一朵充滿神秘的鑲著白邊的美麗的卷瓣紅花。那天我高興得不得了,把原來打算小心翼翼地、自豪地把花盆捧到鄰居家送給布洛西的事,也居然忘記得幹幹淨淨。

  接著又是一個晴朗的星期天。黑黝黝的田地裏已經冒出碧綠的嫩芽,天上的雲朵都鑲著金邊,在潮濕的大街上、庭園裏和廣場上都映著一片片澄淨柔和的藍天。布洛西的小床移到了窗戶邊,窗台上鮮紅的風信子花正朝著太陽,閃爍出耀眼的光芒。布洛西請我幫他略略坐直身子,讓他斜倚在枕頭上。他說的話比往常多些,溫暖的陽光令人高興地照在他蓬鬆的金發上,金發熠熠生輝,把他的耳朵也映得通紅。我感到很欣慰,因為布洛西顯然很快便可完全康複。他的母親坐在我們旁邊,等她覺得我們已經談得差不多時,便送給我一隻她冬天儲藏的大黃梨,並打發我回家。我剛走下台階就把梨咬了一口,熟透的梨很軟,像蜜一般甜,汁水順著腮幫一直流到了手上。半路上我把吃剩的梨核用力一扔,梨核從高空中落進了田地裏。

  第二天下了整整一天雨,我隻能待在家裏,大人允許我手洗幹淨後隨意翻閱有插圖的《聖經》,其中有許多我心愛的故事,而我最喜歡的是《天堂裏的獅子》、《艾利沙的駱駝》和《摩西的孩子們在蘆葦中》。但是第二天仍然沒完沒了地下著大雨,下得我火冒三丈。大半個上午我呆呆地瞪著窗外瓢潑大雨下的庭園和栗子樹,接著我就把自己所知道的玩具一樣樣依次玩了一遍,等到一切都玩過之後,天色已近黃昏,這時又和弟弟打了一架。還是老花樣:我們先是鬧著玩,後來小家夥罵了我一句髒話,我便揍了他,他就叫叫著逃出房間,穿過走廊、廚房、樓梯和起居室,來到母親身邊,撲進她的懷裏,母親歎著氣讓我走開。後來父親回家了,她便把打架的事一五一十地向父親述說了,他懲罰了我,訓斥一通後即刻打發我上床睡覺,我感到難以名狀的不幸,淚汪汪的,卻倒也很快就睡著了。

  大概在第二天的早上,我又到布洛西家去了,站在他的床前,他母親總是把一根手指放在嘴前向我示意別出聲,布洛西雙目緊閉躺在床上,發出輕輕的呻吟聲。我膽怯地望著他的臉,隻見他臉色蒼白,由於痛苦而歪扭著。他母親拿起我的手放在他的手裏,布洛西張開眼睛,默默地凝視了我片刻。他的眼睛大大的,已經變了樣,當他看著我時,那目光顯得陌生而又冷淡,好似從很遠處看過來,好似他根本不認識我,為看到我而吃驚,又好像正在思考某些更為重要得多的事情。我逗留片刻後便踮起腳尖走出去了。

  當天下午,他母親在他的央求下,給他講起故事來,他聽著聽著就昏昏沉沉地睡著了,一直睡到傍晚,這段時間裏他那微弱的心跳動得越來越慢,終於完全停止了。

  夜裏我上床安睡時,我母親已得知這個消息。而直到第二天早晨喝完牛奶後,她才把事情告訴我。那天我整日像夢遊神似的到處轉悠著,腦子裏一直想著布洛西,他已經升入天堂,會不會也變成天使。我不知道他那肩上有著大傷疤的瘦瘠的身軀是否還躺在隔壁的房子裏,我絲毫也沒有聽說埋葬的事,也沒有看到埋葬他。

  很長一段時期內,我腦子裏盡想著這件事,直至已故者的身形在我的記憶裏逐漸遙遠、逐漸消失。後來,春天突然早早降臨了,黃色、綠色的鳥兒飛過山頭,花園裏散發出草木的香味,栗樹正在慢慢地發芽、探出柔軟卷曲的嫩葉。一道道水溝,金黃色的花朵在肥壯的莖稈上展現著燦爛的笑容。

  (張佩芳 譯)

  1947年獲獎作家

  [法國]安德烈紀德

  Andr Gide(1869--19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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