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是在夜裏到達日內瓦的,正下著雨。拂曉前,雨停了。雨後初霽,空氣變得分外清新。我們推開陽台門,秋晨的涼意撲麵而來,使人陶然欲醉。由湖上升起的乳白色的霧靄,彌漫在大街小巷上。旭日雖然還是朦朦朧朧的,卻已經朝氣蓬勃地在霧中放著光。濕潤的晨風輕輕地拂弄著盤繞在陽台柱子上的野葡萄血紅的葉子。我們盥漱過後,匆匆穿好衣服,走出了旅社,由於昨晚沉沉地睡了一覺,精神抖擻,準備去做盡情的暢遊,而且懷著一種年輕人的預感,認為今天必有什麽美好的事在等待著我們。
“上帝又賜予了我們一個美麗的早晨,”我的旅伴對我說。“你發現沒有,我們每到一地,第二天總是風和日麗?千萬別抽煙,隻吃牛奶和蔬菜。以空氣為生,隨日出而起,這會使我們神清氣爽!不消多久,不但醫生,連詩人都會這麽說的……別抽煙,千萬別抽,我們就可體驗到那種久已生疏了的感覺,感覺到潔淨,感覺到青春的活力。”
可是日內瓦湖在哪裏?有片刻工夫,我們茫然地站停下來。遠處的一切,都被輕紗一般亮晃晃的霧覆蓋著。隻有街梢那邊的馬路已沐浴在霞光下,好似黃金鑄成的。於是我們快步朝著被我們誤認為是浮光耀金的馬路走去。
初陽已透過霧靄,照暖了闃無一人的堤岸,眼前的一切無不光瑩四射。然而山穀、日內瓦湖和遠處的薩瓦山脈依然在吐出料峭的寒氣。我們走到湖堤上,不由得驚喜交集地站住了腳,每當人們突然看到無涯無際的海洋、湖泊,或者從高山之巔俯視山穀時,都會情不自禁地產生這種又驚又喜的感覺。薩瓦山消融在亮晃晃的晨嵐之中,在陽光下難以辨清,隻有定睛望去,方能看到山脊好似一條細細的金線,迤邐於半空之中,這時你才會感覺到那邊綿亙著重巒疊嶂。近處,在寬廣的山穀內,在涼絲絲的、潤濕而又清新的霧氣中,橫著蔚藍、清澈、深邃的日內瓦湖。湖還在沉睡,簇擁在市口的斜帆小艇也還在沉睡。它們就像張開了灰色羽翼的巨鳥,但是在清晨的寂靜中還無力拍翅高飛。兩三隻海鷗緊貼著湖水悠閑地翱翔著,冷不丁其中的一隻,忽地從我們身旁掠過,朝街上飛去。我們立即轉過身去望著它,隻見它猛地又轉過身子飛了回來,想必是被它所不習慣的街景嚇壞了……朝暾初上之際有海鷗飛進城來,住在這個城市裏的居民該有多幸福呀!
我們急欲進入群山的懷抱,泛舟湖上,航向遠處的什麽地方……然而霧還沒有散,我們隻得信步往市區走去,在酒店裏買了酒和幹酪,欣賞著纖塵不染的親切的街道和靜悄悄的金黃色的花園中美麗如畫的楊樹和法國梧桐。在花園上方,天空已經廓清,晶瑩得好似綠鬆石一般。
“你知道嗎?”我的旅伴對我說,“我每到一地總是不敢相信我真的到了這個地方,因為這些地方,我過去隻能看著地圖,幻想前去一遊,並且時時提醒自己,這隻不過是幻想而已。意大利就在這些崇山峻嶺的後邊,離我們非常之近,你感覺到了嗎?在這奇妙的秋天,你感覺到南國的存在嗎?瞧,那邊是薩瓦省,就是我們童年時代閱讀過的催人落淚的故事中所描寫的牽著猴子的薩瓦孩子們的故鄉!”
碼頭旁,遊艇和船夫都在陽光下打著瞌睡。在藍盈盈的清澈的湖水中,可以看到湖底的沙礫、木樁和船骸。這完全像是個夏日的早晨,隻有主宰著透明的空氣的那種靜謐,告訴人們現在已是晚秋。霧已經消散得無影無蹤,順著山穀,極目朝湖麵望去,可以看得異乎尋常的遠。我們迫不及待地脫掉上衣,卷起袖子,拿起了槳。碼頭落在船後了,離我們越來越遠。離我們越來越遠的還有在陽光下光華熠熠的市區、湖濱和公園……前麵波光粼粼,耀得我們眼睛都花了,船側的湖水越來越深,越來越沉,也越來越透明。把槳插入水中,感覺到水的彈性,望著從槳下飛濺出來的水珠,真是一大樂事。我回過頭去,看到了我旅伴那升起紅暈的臉龐,看到了無拘無束地、寧靜地蕩漾在坡度緩坦的群山中間浩瀚的碧波,看到了漫山遍野正在轉黃的樹林和葡萄園,以及掩映其間的一幢幢別墅。有一刻間,我們停住了槳,周遭頓時靜了下來,靜得那麽深邃。我們閉上眼睛,久久地諦聽著,什麽聲音也沒有,隻有船劃破水麵時,湖水流過船側發出的一成不變的汩汩聲,甚至單憑這汩汩的水聲也可猜出湖水多麽潔淨,多麽清澈。
“劃嗎?”我問。
“慢著,你聽!”
我把槳提出水麵,連汩汩的水聲也漸漸消失。從槳上滴下一滴水珠,然後又是一滴……太陽照得我們的臉越來越熱……就在這時,一陣悠揚的鍾聲,從很遠很遠的地方飄至我們耳際,這是深山中某處的一口孤鍾。它離我們那麽遠,有時我們隻能隱隱約約聽到它的聲音。
“你還記得科隆大教堂的鍾聲嗎?”我的旅伴壓低聲音問我。“那天我比你醒得早,天還剛剛拂曉,我便站在洞開的窗旁,久久地諦聽著獨自在古老的城市上空回蕩的清脆的鍾聲。你還記得科隆大教堂的管風琴和那種中世紀的壯麗嗎?還有萊茵省,那些古老的城市,古老的圖畫,還有巴黎……然而那一切都無法和這裏相比,這裏更美……”
由深山中隱隱傳至我們耳際的鍾聲溫柔而又純淨,閉目坐在船上,側耳傾聽著這鍾聲,享受著太陽照在我們臉上的暖意和從水上升起的輕柔的涼意,是何等的甜蜜、舒適。有一艘閃閃發亮的白輪船在離我們約莫兩俄裏遠的地方駛過,明輪拍擊著湖水,發出疏遠、喑啞、生氣的嘟囔聲,在湖麵上激起一道道平展的、像玻璃一般透明的湧,緩緩地朝我們奔來,終於柔情脈脈地晃動了我們的小船。
“瞧,我們已置身在崇山的懷抱之中,”當輪船漸漸變小,終於隱沒在遠處以後,我的旅伴對我說。“生活已留在那邊,留在這些崇山峻嶺之外了,我們已進入寂靜的幸福之邦,這寂靜之邦何以名之,我們的語言中找不到恰當的字眼。”
他一邊慢慢地劃著槳,一邊講著、聽著。日內瓦湖越來越遼闊地包圍著我們。鍾聲忽近忽遠,似有若無。
“在深山中的什麽地方有一座小小的鍾樓,”我想道,“獨自在用它回腸蕩氣的鍾聲讚頌著禮拜天早晨的安謐和寂靜,召喚人們踏著俯瞰藍色的日內瓦湖的山道,到它那兒去……”
極目四望,山上大大小小的樹林都抹上了絢麗而又柔和的秋色,一幢幢環翠抱秀的美麗的別墅正在清靜地度過這陽光明媚的秋日……我舀了一杯水,把茶杯洗淨,然後把水潑往空中。水往天上飛去,迸濺出一道道光芒。
“你記得《曼弗雷德》嗎?”我的同伴說,“曼弗雷德站在伯爾尼茲阿爾卑斯山脈中的瀑布前。時值正午。他念著咒語,用雙手捧起一掬清水,潑向半空。於是在瀑布的彩虹中立刻出現了童貞聖母山……寫得多美呀!此刻我就在想,人也可以崇拜水,建立拜水教,就像建立拜火教一樣……自然界的神力真是不可思議!人活在世上,呼吸著空氣,看到天空、水、太陽,這是多麽巨大的幸福!可我們仍然感到不幸福!為什麽?是因為我們的生命短暫,因為我們孤獨,因為我們的生活謬誤百出?就拿這日內瓦湖來說吧,當年雪萊來過這兒,拜倫來過這兒……後來,莫泊桑也來過,他孑然一身,可他的心卻渴望整個世界都幸福。當年所有的理想主義者,所有的戀人,所有的年輕人,所有來這裏尋求幸福的人都已棄世而去,永遠消逝了。我和你有朝一日,同樣也將棄世而去……你想喝點兒酒嗎?”
我把玻璃杯遞過去,他給我斟滿酒,然後帶著一抹憂鬱的微笑,補充說:
“我覺得,有朝一日我將融入這片亙古長存的寂靜中,我們都站在它的門口,我們的幸福就在那扇門裏邊。你是否記得易卜生的那句話:‘瑪亞,你聽見這寂靜嗎?’我也要問你:你有沒有聽見這群山的寂靜呢?”
我們久久地遙望著重重疊疊的山巒和籠罩著山巒的潔淨、柔和的碧空,空中充溢著秋季的無望的憂悒。我們想象著我們遠遠地進入了深山的腹地,人類的足跡還從未踏到過那裏……太陽照射著四周都被山嶺鎖住的深穀,有隻兀鷹翱翔在山嶺與藍天之間的廣闊的空中……山裏隻有我們兩人,我們越來越遠地向深山中走去,就像那些為了尋找火絨草而死於深山老林中的人一樣……
我們不慌不忙地劃著槳,諦聽著正在消失的鍾聲,談論著我們去薩瓦省的旅行,商量我們在哪些地方可以逗留多少時間,可我們的心卻不由自主地離開話題,時時刻刻在向往著幸福。我們平生第一次見到的自然景色的美,以及藝術的美和宗教的美,不論是哪裏的,都激起我們朝氣蓬勃的渴求,渴求我們的生活也能升華到這種美的高度,用出自衷心的歡樂來充實這種美,並同人們一起分享我們的歡樂。我們在旅途中,無論到哪裏,凡是我們所注視的女性無不渴求著愛情,那是一種高尚的、羅曼蒂克的、極其敏感的愛情,而這種愛情幾乎使那些在我們眼前一晃而過的完美的女性形象神化了……然而這種幸福會不會是空中樓閣呢?否則為什麽隨著我們一步步去追求它,它卻一步步地往鬱鬱蒼蒼的樹林和山嶺中退去,離我們越來越遠?
那位和我在旅途中一起體驗了那麽多歡樂和痛苦的旅伴,是我一生中所愛的有限幾個人中的一個,我的這篇短文就是奉獻給他的。同時我還借這篇短文向我們倆所有誌同道合的萍飄天涯的朋友致敬。
1901年
(戴驄 譯)
1945年獲獎作家
[智利]加夫列拉米斯特拉爾
Gabriela Mistral(1889--19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