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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山口

  夜幕已垂下很久,可我仍舉步維艱地在崇嶺中朝山口走去,朔風撲麵而來,四周寒霧彌漫,我對於能否走至山口已失卻信心,可我牽在身後的那匹渾身濕淋淋的、疲憊的馬,卻馴順地跟隨著我亦步亦趨,空蕩蕩的馬鐙叮叮當當地碰響著。

  在迷蒙的夜色中,我走到了鬆林腳下,過了鬆林便是這條通往山巔的光禿禿的荒涼的山路了。我在鬆林外歇息了一會兒,眺望著山下寬闊的穀地,心中漾起一陣奇異的自豪感和力量感,這樣的感覺,人們在居高臨下時往往都會有的。我遙遙望見山下很遠的地方,那漸漸昏暗下去的穀地緊傍著狹窄的海灣,岸邊點點燈火猶依稀可辨。那條海灣越往東去就越開闊,最終形成一堵煙霞空漾的暗藍色障壁,圍住了半壁天空。但在深山中已是黑夜了。夜色迅速地濃重起來,我向前走去,離鬆林越來越近。隻覺得山嶺變得越來越陰鬱,越來越森嚴,由高空呼嘯而下的寒風,驅趕著濃霧,將其撕扯成一條條長長的斜雲,使之穿過山峰間的空隙,迅疾地排空而去。高處的台地上繚繞著大團大團鬆軟的霧。半山腰中的霧就是由那兒刮下來的。霧的墜落使得群山間的萬仞深淵看上去更顯陰鬱,更顯幽深了。霧使鬆林仿佛冒起了白煙,並隨同喑啞、深沉、淒冷的鬆濤聲向我襲來。周遭彌漫著冬天清新的氣息,寒風卷來了雪珠……夜已經很深了,我低下頭避著烈風,久久地在山林構成的黑咕隆咚的拱道中冒著濃霧向前行去,耳際回響著隆隆的鬆濤聲。

  “馬上就可以到山口了,”我寬慰自己說,“馬上就可以翻過山嶺到沒有風雪而有人煙的明亮的屋子裏去休息了……”

  但是半個小時過去了,一個小時過去了……每分鍾我都以為再走兩步就可到達山口,可是那光禿禿的石頭坡道卻怎麽也走不到盡頭。鬆林早已落在半山腰,低矮的歪脖子灌木叢也早已走過,我開始覺得累了,直打寒戰。我記起了離山口不遠的鬆樹間有好幾座孤墳,那裏埋葬著被冬天的暴風雪刮下山的樵夫。我感覺到我正置身於人跡罕至的荒山之巔,感覺到在我四周除了寒霧和懸崖峭壁,別無一物。我不禁犯起愁來:我怎麽去走過那些像人的軀體那樣黑魑魃地兀立在迷霧中的孤單的石頭墓碑?既然現在我就已失去了時間和地點的概念,我還會有足夠的力氣走下山去嗎?

  前方,透過飛快地排空而去的濃霧,模模糊糊地可以看到一些黑黢黢的龐然大物……那是昏暗的山包,活脫像一頭頭睡著的熊。我在這些山包上攀行著,從一塊石頭跨到另一塊石頭,馬吃力地跟著我攀行,馬掌踏在濕漉漉的圓石子上,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響,一個勁兒地打著滑。突然我發現路重又開始緩慢地向上升去,折回深山之中!我不由得立刻停下來,絕望的心緒攫住了我的身心。緊張和勞累使我渾身發抖。我的衣服全被雪淋濕了,朔風更是刺透了衣服,刮得我冷徹骨髓。要不要呼救呢?可此刻連牧羊人也都帶著他們的山羊和綿羊躲進了荷馬時代的陋屋之中,還有誰會聽見我的呼救聲呢?我驚恐地環顧著四周:

  “我的天啊,難道我迷路了不成?”

  夜深了。鬆林在遠方睡意朦朧地發出一陣陣喑啞的濤聲。夜變得越來越神秘詭譎,我感覺到了這一點,雖然我並不知道此刻是什麽時間,而我又身在何方。現在,連深穀中最後一星燈火也熄滅了,灰蒙蒙的霧淹沒了整個山穀。霧知道它的時刻來到了,這將是漫長的時刻,在此期間大地上的萬物似乎都已死絕,早晨似乎永遠不會再來,唯獨霧將會不停地增多,把森嚴的群山團團裹住,在深夜裏護衛著它們,除此之外,還有山林會不停地發出低沉的濤聲,而在荒涼的山口,雪將會下得越來越大,越來越密。

  為了避風,我掉過身子麵對著馬。和我在一起的生物就隻有這匹馬了!可馬連看都不看我一眼!它已渾身濕透,冷得直打寒戰,背拱了起來,背上很不舒服地戳起高高的馬鞍。它馴順地耷拉著腦袋,兩耳緊貼在腦袋上。我狠命地拉緊韁繩,重又把臉轉向風雪,重又執著地迎著風雪走去。我試圖看清我四周有些什麽東西,但是我看到的隻是漫天飛馳的灰蒙蒙的雪塵,刺得我眼睛都睜不開來。我側耳靜聽,能夠聽到的隻是耳畔呼呼的風聲和身後馬鐙相互碰撞發出的單調的叮當聲……

  然而奇怪的是我的絕望的心情反使我堅強起來。我的步子邁得比以前勇敢了,我忿恨地譴責著某個人逼得我不得不忍受一切,對那人的譴責使我的心情快活起來。滿腔的忿恨化作一種鬱悒的堅毅的順從,甘願對於凡是我必須忍受的事物都逆來順受,哪怕永無出路我也感到甜蜜……

  臨了,我終於走到了山口。但此刻我已經對一切都無所謂了。我走在平坦的草地上。狂風把濃霧像一綹綹發辮似的撕扯而去,幾乎要把我吹倒在地,可我卻根本沒去留意這風。單憑這呼呼的風聲,單憑這彌天的大霧就可感覺到夜正深邃地主宰著群山-渺小的人類早已在穀地中一幢幢渺小、簡陋的屋子內進入了夢鄉;但我並不著急,並不急於去尋個棲身之所,我咬緊牙關走著,不時嘟嘟囔囔地對馬說:

  “走,走。隻要咱倆不倒下,就豁出命來走。在我的一生中,像這樣崎嶇荒涼的山口已不知走過多少!災難、痛苦、疾病、戀人的變心和被痛苦地淩辱的友誼,就像黑夜一樣,鋪天蓋地壓到我身上-於是我不得不同我所親近的一切分手,無可奈何地重又拄起雲遊四方的香客的拐杖。可是通向新的幸福的坡道是險鬍的,高得如登天梯,而且在山巔迎接我的將是夜、霧和風雪。在山口等待著我的將是可怕的孤獨……但是咱倆還是走吧,走吧!”

  我磕磕絆絆地向前走去,仿佛在做夢。離拂曉還早著呢。下山到穀地得走整整一夜的時間,也許要到黎明時方能在什麽地方睡上一覺,-蜷縮著身子,沉沉睡去,心裏隻有一個感覺-在冰天雪地中跋涉之後進入溫暖鄉所感到的甜蜜。

  天亮後,白天又將以人和陽光使我高興起來,又將久久地迷惑我……可或許不等白天到來,我就會在山間的什麽地方倒下去呢?於是我將永遠留在這自古以來荒無人煙的光禿禿的山巔之中,永遠留在黑夜和風雪之中了。

  1892-1898年

  (戴驄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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