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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魔幻

  一

  我深信我們一致稱為魔術的事和魔幻的哲學,我深信我不得不稱之為招魂的事,雖然我並不知道那靈魂是什麽,我深信創造魔幻幻影的神力,深信閉上眼睛時心靈深處的真諦幻影,我深信三條原則,我認為那是從前的歲月流傳下來的,幾乎也是一切魔幻術的基礎。這三條原則是:

  (一)我們頭腦的邊緣永遠移動著,許多頭腦好像能夠互相融合,創造或揭示一個單獨的頭腦、一種個人的活力。

  (二)我們回憶的邊緣也移動著,我們的回憶是一個偉大回憶的部分,那是自然的回憶。

  (三)象征能夠召喚這個偉大的頭腦和這個偉大的回憶。

  我常常想,如果我能夠的話,我會把我的這種信仰化作魔幻,因為,在男人和女人身上,在房屋中,在手工藝品中,在幾乎一切的視野和聲音中,我開始窺見或想象一種邪惡、一種醜陋,它源於幾個世紀以來一直緩緩消逝的一種精神素質,這種精神素質使這種信仰和它的蹤跡普及全世界。

  二

  大約在十年或十二年前,有一個人請我和一個現已故世的熟人去觀看魔幻術,此後我曾因為合理的理由和他爭吵過,他是一個非常奇特的人,畢生致力於為他人所蔑視的研究。他住在離倫敦不遠的地方。路上,熟人告訴我,他不信魔幻,但是布爾沃利頓的小說深深地吸引了他去遐想,他打算將大部分時間和全部心思奉獻給魔幻。他渴望相信幻術,他曾經研究過,他思索泥土占卜、占星術、手相術和許多神秘的象征,但並不精通,他懷疑心靈能否超越肉體。他滿懷疑惑,等待著魔幻的表演。他的期望不過是一種浪漫的氣氛、一種舞台的幻影,在短時間裏能激起他遐想的共鳴。招魂者和他美麗的妻子在一幢小房子裏接待了我們,那房子緊鄰一個花園或公園,花園屬於一個奇怪的富翁,他引起了富翁的好奇,也消除了富翁的好奇。他在一個很長的房間裏招魂,房間一頭的地板上有一個凸起的地方,那是一種平台,裝飾得很樸素、簡陋。我和我的熟人坐在屋子的中間,招魂者在平台上,他的妻子在我們和他之間的地方。他手持一根木杖,指著一塊木板,上麵是色彩繽紛的方格,每一格都有一個數字,木板擱在他身旁的椅子上,他反複念著一種話。我的想象幾乎立刻開始了運轉,生動的形象浮現在我麵前,不會太生動,否則就不是想象了,就像我一貫所理解的一樣,但它們有自己的動作,有一種我不能改變、也不能塑造的生命,我記得看見了一些白色的人影,我疑心他們那戴冠的頭是權杖冠頭的變幻,然後,刹那間我熟人的身影也出現在其中。我說出看見了什麽,招魂者用深沉的聲音叫道:“把他抹掉”,話音剛落,熟人的身影就消失了,招魂者和他的妻子看見了一個身穿黑衣的男人,戴一頂奇特的方帽,佇立在白色的人影中。那是我的熟人,那女幻術家說,那是他過去的生命,那生命鑄造了他現在的生命,那生命將浮現在我們麵前,我仿佛也看見了那個人,生動得不可思議。這個故事主要浮現在女幻術家靈魂的眼前,但是有時候,在她敘述之前我就目睹了她所敘述的事。她認為穿黑衣的人或許是十六世紀的佛蘭德人,我能看見他穿過狹窄的街道,來到一個狹窄的門前,門的上方有一塊生鏽的鐵,他走了進去,我想知道我們眼前的一個人影能持續多久,於是我緘默不語,看見了一個死人躺在門裏的桌子上,女幻術家描述說,那人穿過一個長長的大廳,走上了她稱為講壇的地方,然後開始演說。她說:“他是一個教士,我能夠聽見他的話。聽起來就像低地荷蘭語。”短暫的沉默之後,她又說:“不,我錯了。我能看見聽眾;他是一個醫生,正給學生講課。”我問:“在靠近門口的地方,你看見什麽了嗎?”她說:“是的,我看見了供解剖用的屍體。”這時,我們看見他又返回狹窄的街道,我傾聽著女幻術家的故事,有時隻聽見她的話,但有時我自己也看見了。我的熟人什麽也沒看見;我想,他不可能看見,那是他自己的生命,我想,他無論如何也看不見,他的幻想沒有自己的意誌……招魂者說,穿黑衣的人正試圖用化學手段製造人體,雖然他還沒有成功,他的思想卻招致了許多邪惡的靈魂,那影子已有了部分的生命……仿佛又過了好幾個星期,我們看見他衰弱地躺在樓上的房間裏,一個戴圓錐帽的人站在他身邊。我們也能看見那影子。它在地下室裏,現在已能在門邊虛弱地移動了……戴圓錐帽的人對影子畫了幾個符號,那影子就倒下了,仿佛睡著了一般,然後遞給那人一把刀,說:“我從它那裏汲取了魔幻的生命,但是,你必須從它那裏汲取你獻出的生命。”有人看見那衰弱的人俯下身,從影子的身軀上割下了頭顱,然後他倒下了,仿佛給了自己致命的創傷,因為那影子滿盈著他自己的生命。這時候,幻影變幻著,顫動著,他又衰弱地躺在樓上的房間裏。

  他仿佛在那裏躺了很久,戴圓錐帽的人在身邊照看他,然後我就記不清了……

  故事結束了,我端詳我的熟人,他臉色蒼白而恐懼。我幾乎能清楚地記起來,他說:“我的一生裏,我總是夢見自己用那種手段製造人。還是一個孩子的時候,我就幻想一些發明,給屍體通電以恢複生命。”這時他說:“我這一生,身體很糟,或許就因為那次實驗。”我問他是否讀過《弗蘭肯坦斯》,他說讀過。我們這些人裏麵,隻有他讀過,但是他卻沒有看見幻影。

  三

  然後,我請求他展現出我過去的生命,於是,在滿是小方格的木板前又表演了一次新的招魂。我已記不清誰看見了這個細節,誰看見了那個細節,我對此已不感興趣,我感興趣的是幻影本身。我給這種方法下了結論。我知道,那幻影多少是有些人所共有的。

  一個身穿鎖子甲的人,穿過城堡的大門……這人來到一個寬敞的大廳,走進了一個開著門的小教堂,那裏正舉行一個儀式。那裏有六個身穿白衣的女孩,她們從聖壇上拿下一些黃色的東西-我想那是金子,雖然他們告誡我不要窺視,就像我的熟人那樣,我還是情不自禁地看了。有人認為那是黃色的鮮花,雖然我記不清了,但我想,女孩子們將那黃色的東西放入那人的手中。他出去了一會兒,當他穿過大廳的時候,我們中的一個人,我記不清是誰,注意到他經過了兩塊墓碑。這時,幻影破碎了,但現在他身穿僧侶的法衣,在一個村莊的中央,站在騎兵隊裏,讀著一張羊皮紙……幻影又破碎了,我們可以清楚地看見,他們仿佛來到了聖地。

  在棕櫚樹林裏,他們開始了一種神聖的勞動……招魂者說,他們肯定是在修築石頭房子。他的思想,就像許多研究神秘之物的學生的思想一樣,總是遊蕩在石頭建築中,並在神奇的地方發現它們。

  ……他們沒有修築石房子,隻造了一個巨大的石頭十字架。現在,他們全都離去了,隻剩下先前見過的穿鎖子甲的人和兩個僧侶。他倚靠十字架站著,他的雙腳歇在兩塊石頭上,離地麵不遠,他的雙臂伸開。他仿佛整天都佇立在那裏,夜幕降臨,他就到緊鄰著另外兩個屋子的小屋裏去……恍惚之間,歲月倏忽,幻影顫動著,像眼前飄飛的落葉,他變老了,白發蒼蒼,我們看見那兩個僧侶也老了,也是白發蒼蒼,他們將他扶在十字架上。我問招魂者,為什麽那人佇立在那裏,他還沒來得及回答,我就看見兩個人,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浮現在十字架上的人眼前,像夢中之夢一樣升起。招魂者也看見了他們,他說,其中一個人舉起了無手的雙臂。我想起了穿鎖子甲的人從教堂裏出來時,在大廳裏經過的兩塊墓碑,我問招魂者,騎士是不是在懺悔,正當我問他的時候,正當他說也許是這樣但他不知道的時候,幻影畫了一個圓圈,消失得無影無蹤。

  就我所知,這次的幻影並沒有另一次幻影的那種切身意義,但它的確是神奇而美麗的,仿佛隻有我凝望著它的美。如果這是一個故事的話,那麽是誰編織了這個故事呢?不是我,不是那位女幻術家,也不是招魂者,他也沒有能力。幻影在三個人的靈魂裏升起,我記不清我的熟人是否看見了,它升起了,毫不模糊,毫不費力,費力的事是保持我們心靈眼睛的清醒,幻影飛速地升起,那是任何筆都記不下來的。就像布萊克在一首詩中所說的那樣,那創造者或許在永恒裏。在未來的歲月裏,我將看到和聽到許多這樣的幻影,雖然我不相信,雖然有一兩次半信半疑,以為它們是古老的生命,是生命一詞通常意義上的生命,我也將發現,它們和生命中的主宰情緒和塑造活動永遠有著無限的聯係。或許在多數情況下,它們是這些情緒和活動的象征曆史,或是塑造這些情緒和活動的衝動的象征影子,好像是那個疑惑者的祖先生命的問候,但我剛才所描述的幻影似乎不屬於這類情況。

  若是我能記得那時的感覺,那時的兩種幻象對於我就會有稍大的意義,而不隻是幻影的權威性的明證,不隻是融許多靈魂為一個靈魂的神力的明證,那神力用有聲的語言和無聲的思想,一個一個地征服了它們,直至它們融為一種單一的、強烈的、迅速的精力。

  毫無疑問,我認為有一個靈魂是大師,在瞬間創造和揭示一個超自然的藝術家,我必須這樣稱呼,而芸芸眾生的靈魂,貢獻卻極少。

  四

  幾年以後,我和一些朋友待在巴黎。早飯以前我就起床,出去買一份報紙。我注意到一個女仆,她是幾年前從鄉下來的一個女孩,正在鋪桌備飯。從她身邊走過的時候,我正給自己講述一個冗長而愚蠢的故事,那隻是自己說給自己聽的故事。我想,要是從未發生過的事情發生了,我的手就會受傷。我看見自己在一些幼稚的冒險中,用繃帶吊著手臂。我買了報紙回來,在門口碰見了我的房東和女房東,他們一看見我就喊道:“嘿,女仆剛才告訴我們,你的手臂吊著繃帶。我們想,你昨晚上肯定發生了什麽事,或許你被車撞傷了。”-或是諸如此類的話。我在巴黎另一麵的市郊吃飯,回來的時候,大家都睡了。我的幻想強烈地支配著女仆,以至於她看見了一切,那似乎已經遠遠超過了靈魂的眼睛所能看見的。

  一天下午,也是在這個時候,我正專心致誌地想一個同學,我有消息要告訴他,又不願意寫信。數天之後,我收到一封數百英裏外的來信,我的同學就在那裏。那天下午,我正專心地想他,突然我出現在那裏一個旅館中的人群裏,仿佛我的身軀一樣真實。我的同學看見了我,他請我人散之後再去。我消失了,然而午夜的時候,我哭去了,把消息告訴了他。我自己對兩次的幻影一無所知。

  如果精神那巨大能量的爆發不是很罕見的話,當精神的深淵釋放的時候,我就能說出那神奇的幻影、神奇的魔力和神奇的幻想,那是我的朋友或我自己有意無意投射出來的。它們浮現在十分隱秘、十分神聖、不能公開的事件中,不知為什麽,它們仿佛屬於神秘的東西。我已經謹慎地記下了這些幻影的浮現、這些深淵的釋放的一些細節,但是我將保密。畢竟,就像布萊克說的那樣,一個人隻能作證去保護那相信的人,不是去說服那不信的人,他盡可能地忍受懷疑、誤解和嘲笑。我引用約瑟夫格蘭維爾對吉普賽學者的描述,我很高興,過去的時代像我一樣深信不疑。約瑟夫格蘭維爾已經死了,他再也不在乎懷疑、誤解和嘲笑了。

  吉普賽學者也死了,實際上,隻有極其聰明的魔術師才能活著,直到他願意去死,即使人們看不見他,他也在某個地方遊蕩著,就像阿諾德想象的那樣,“在巴克夏郡荒野上那孤寂的啤酒店裏,在溫暖的壁爐邊的長凳上”,或是“在巴普洛克碼頭渡過年輕的泰晤士河”,或是“在冰涼的溪流中拖曳著他的手指”,或是“將許多鮮花-葉子脆弱的白色銀蓮花、浸潤著夏夜露珠的黑色釣鍾柳”獻給那些女孩子們,“她們來自遙遠的村莊,在五月,圍繞著泛費爾德的榆樹跳舞”,或是“坐在雜草叢生的河岸上”,“偕著自由向上的脈搏”消磨著時光。這就是約瑟夫格蘭維爾的故事:

  “近來,牛津大學有一個小夥子,天資敏捷,富有想象力,但他沒得到跳級的鼓勵,貧困迫使他放棄了那裏的學業,他投身茫茫的世界,謀求生計。他一天比一天貧困,沒有朋友幫助他,救濟他,最後被迫加入了一夥偶然碰到的流浪吉普賽人,他和他們混在一起,苟且求生……他跟那夥人混了很久以後,有幾個學者碰巧經過那裏,都是他以前的熟人。吉普賽人中的學者立刻發現了這些老朋友,他們看見他在這種人群裏,感到吃驚,幾乎認出了他;但是,他暗示他們不要在這些人麵前認出他,他私下把其中一個人帶到一邊,希望他和他的朋友到不遠的酒店去,他許諾在那裏見他們。他們按他的意思到了那裏,他隨後也到了;寒暄之後,朋友們問他為什麽會過著如此奇怪的生活,怎麽會加入這樣的一夥乞丐。吉普賽學者解釋說,貧困迫使他過那種生活,他說,與他同行的人並非他們想象的那種騙子,他們之中有一種傳統的學問,能夠用幻想的神力創造奇跡,他已學會他們的很多魔術,並加以改善,遠遠超過了他們的能力。為了顯示他的話是真實的,他說,他要到另一個房間裏去,讓俐門留在這裏說話,回來的時候,他將告訴他們談話的內容。於是,他就這麽表演了,他詳細描述了他離開時他們之間所談的一切。那些學者對這個出乎意料的發現感到吃驚,他們真誠地希望他解開這秘密。他滿足了他們的要求,告訴他們,他的所作所為都依托於想象力,他的幻想支配著他們的幻想;他離開的時候,他們所談的一切都受他的支配;他說,肯定有某種方法使幻想升到頂峰,融入他人的幻想,當他領悟了全部秘密,領悟了那些他仍一無所知的部分,他就打算離開那一夥人,向整個世界描述他學到的一切。”

  如果所有描繪這種事件的人都不曾做夢,我們就將重寫我們的曆史,因為一切人,當然全是想象豐富的人,必然永遠地投射著魅力、魔力和幻象;一切人,特別是那些寧靜的人,那些沒有旺盛的自我生命的人,必然會永遠受製於他們的魔力。我想,我們那些最精致的思想、最精致的意圖和最精致的情感,常常並不真正屬於我們,它們仿佛猛然從地獄浮現出來,或從天國飄然降臨。曆史學家應該謹記天使和魔鬼,就像他謹記國王和士兵、陰謀家和思想家一樣,難道他不應該記住嗎?就像一些古代的作家所深信的那樣,假如天使或魔鬼一開始就隱身於有形的幽靈,浮現在人的幻想中,那將怎樣呢?就像布萊克所深信的那樣,“如果上帝隻在存在的生命或人類身上活動或存在”,那將怎樣呢?雖然這樣,我們不得不承認,那些無影無蹤的生命、那些在遙遠的地方徘徊的感應、那些從曠野的逸士那裏飄來的幽靈,在會議室、書齋和戰場的上空沉思。

  我們從來不應相信:女人踩葡萄榨汁的時候,沒有開始微妙地改變男人的思想,沒有開始那種曾被許多德國人所描述的思想和幻想的強勁活動;我們從來不應相信:因為許多國家都迷戀武力,激情就沒有在某個牧羊男孩的靈魂裏開始活動,激情就沒有在飄然遠逝之前,刹那間照亮他的眼睛。

  五

  我們不能夠懷疑:蒙昧的人們更顯然、更顯著地蒙受著這種影響,多半比我們更輕鬆、更全麵,因為,我們的城市生活麻木並扼殺了這種消極的沉思生命,我們的教育發展了孤立的、自動的靈魂,這一切都使我們的心靈變得不敏感了。我們的心靈曾經赤身裸體地迎受天風,現在卻已棉袍加身,並學會了修築房子,在壁爐裏生火,緊閉門窗。寒風的確能使我們靠近爐火,甚至能掀起地毯,在門下的縫隙裏呼嘯,但是很久以前,寒風就能在原野上更凶猛地呼嘯。蘭先生在他的《宗教的形成》中引用一位博學人士的話爭辯道,原始人的回憶和他對遙遠地方的思索必如幻覺一般強烈,因為,他的靈魂裏沒有任何東西分散他對它們的注意-這樣的解釋對於我似乎並不全麵。蘭先生繼續引用一些旅遊者的話證明,野蠻人永遠生活在幻象的邊緣。有一個拉普蘭人希望成為一個基督徒,他想象著異教的幻象,他向一個旅遊者懺悔,向他描述了許多遙遠事件的記錄,他在旅遊者的靈魂裏清楚無疑地覺察到:既然遙遠的事情渾然浮現在他的眼前,他就不知道怎樣利用他的眼睛。我在加洛維的一個地區也隻能找到一個不能窺見靈魂的人-我隻能稱之為靈魂,他已年老昏聵。另一個地區的一個人說:“沒有人在牧場上割草,但是常看見他們。”

  我若是能隨意對那些在大城市生活多年的同代人施展魔力和魔法,毫無疑問,人們就能夠有意識地向古代那些更敏感的人施展更強的魔法和魔力,在那些古老的生活秩序完好無損的地方,人們仍然能夠這麽做。吉普賽學者為什麽就不能向他的朋友們投射魔力呢?聖帕特裏克或故事中初次出現的人,為什麽就不能和他的教士像一群鹿一樣,從敵人麵前走過呢?那些像《阿爾蒂爾之死》中的巫師一樣的人,為什麽就不能使騎兵隊伍看起來像玄武石呢?羅馬士兵來自一種文明,那種文明對這類事情已不再敏感,他們在莫娜的巫師施展的魔法麵前,為什麽就不能顫抖一會兒呢?耶穌會神父、聖熱爾曼伯爵、故事初次提到的人,為什麽看起來就不能像真正乘著四馬拉的大馬車一樣,立刻離開那座城市,穿過十二道城門呢?為什麽摩西和法老的巫師們製造的權杖,就不能像許多原始人的巫醫製造的舊繩子那樣,看起來像虎視眈眈的毒蛇呢?為什麽中世紀的巫師就不能使夏天和夏天的所有鮮花在濃冬之時浮現出來呢?

  當我們的曆史觸及這類事情時,難道我們不會在有一天認識到要重寫我們的曆史?

  今天,那些想象豐富的作家們,在過去的時代或許會喜歡更直接地影響他人的遐想。他們或許不用紙筆學習他們那一行,他們會靜坐好幾個小時,幻想他們是森林裏的樹木、石頭和野獸,直到那些幻象變得異常生動,過路的人也變成夢想家的部分幻想,他們按夢想家的意誌行動,或哭、或笑、或奔跑消失。詩歌和音樂仿佛從巫師發出的聲音裏升起,難道不是嗎?那聲音幫助他們的幻想施展魔力,用魔力將他們和過路的人聯係在一起。這些語言是一切音樂和詩歌頌揚的主要篇章,它們仍然向我們傾訴著自己的源泉。音樂家或詩人想對他人的靈魂施展魔力時,他就用魔力對自己的靈魂施展魔法和魔力,約束自己的靈魂,巫師也是這樣,他為自己和他人創造或揭示那神乎其神的藝術家和天才,創造或揭示那融許多靈魂為一的靈魂-那看似曇花一現的靈魂,我在那幢郊外的房子裏看見了,或自以為看見了他的魔法。他仿佛看守著那些不那麽空幻的靈魂的大門,他是家族的天才,是民族的天才,當他擁有了超凡的心靈,或許會成為世界的天才。我們的曆史發表著意見,談論著發現,但是我想,在古代,當人們永遠凝視著那些大門的時候,曆史就會談到戒律和啟示。他們仔細而耐心地翹望著西奈山和山頂的雷鳴,就像我們翹望國會和實驗室一樣。我們永遠讚頌那些個性生命臻於完美的人,而他們永遠讚頌那一個靈魂,那是他們那一切完美的基礎。

  六

  我曾經看見過一個年輕的愛爾蘭女子,她剛從修女學校出來,陷入了深沉的昏睡狀態,但那種方法不是任何催眠術師所知道的方法。清醒的時候,她認為夏娃的蘋果是可以在水果店裏買到的那種蘋果,但昏睡的時候,她看見了生命之樹,枝葉間沒有樹液,隻晃動著永遠歎息的靈魂,密葉間停棲著天空的一切飛鳥,在最高的樹枝上,停棲著一隻白色的戴冠的鳥。回家的時候,我從書架上取下了一本《隱伏的神秘大全》的譯本,那是一本古老的猶太書,裁書頁的時候,我碰巧讀到這樣的段落,我想我從未讀過:“那棵樹……是深知善惡的智慧之樹……群鳥在樹枝間停棲、築巢,靈魂和天使也棲息在樹上。”

  我曾經見過一個愛爾蘭教派的人,他是愛爾蘭西部的一個銀行職員,他也陷入了同樣的昏睡狀態。他也深信,夏娃的蘋果是水果店的蘋果,我對此沒有絲毫懷疑,然而他也看見了生命之樹,聽見了繁枝間靈魂的歎息,他看見了覡然人麵的蘋果,他將耳朵緊貼一隻蘋果,聽見了一種聲音,蘋果裏仿佛有一群打鬥的人。不久,他離開了那棵樹,漫遊到伊甸園的邊緣,他發現那裏並不是荒原的邊緣-就像他在主日學校學到的那樣,而是一座大山的頂峰,那是一座“兩英裏高”的山峰。整個頂峰是一個高牆環繞的巨大花園,同他清醒時可能看到的一切截然相反。數年以後,我發現了一幅中世紀的圖,那幅圖將伊甸園繪成了高山頂上的一個高牆環繞的花園。

  這些紛繁的象征是從哪裏來的呢?我深信,我、在場的一兩個人、那位幻想家,都不曾見過《隱伏的神秘大全》裏的描繪和中世紀的圖。請記住,那些幻象刹那間就絕對完美地浮現出來了。如果一個人能夠想象:幻想家們、我自己、他人,的確讀到過這些幻象,後來又忘卻了;如果一個人能夠想象:神乎其神的藝術家深知那深埋在我們回憶中的智慧,正是這種智慧解釋了這些幻象,那麽,就會有無窮無盡的其他幻象等待著解釋。一個人不可能永遠相信那極其罕見的見聞。例如,我在1897年12月27日的日記中發現,我曾經給了一個幻想家一種古老的愛爾蘭符號,他瞰見了女神布麗奇特手持“一條閃光的、蠕動的毒蛇”,我深信,我和他都不知道她怎麽會和毒蛇聯係在一起,直到幾個月以前《加德裏卡之歌》發表了,我們才知道。一個目不識丁的愛爾蘭老婦向我描述了一個穿戴像戴安娜的女人,她頭戴遮陽帽,身穿短裙,腳穿涼鞋,仿佛是厚底的靴子。在我在愛爾蘭搜集的無數幻象故事中,在我朋友幫我搜集的故事中,為什麽都沒有混穿不同時代服裝的幻象呢?那些幻想家們講述傳說的時候,將會雜糅古今,他們會談到芬蘭的夥計庫爾到了科克的巡回大營地。幾乎每一個醉心此類事情的人,都會在昏睡時或夢中看見一些新鮮而神奇的象征或事情。迄今為止,對這些例子還歸類得太少,分析得太少,並不能說服那些局外人,但有些例子已足以使那些碰到過這類事情的人信服,已足以證明,有一個大自然的回憶向我們披露那些歲月悠遠的事情和象征。許多國家、許多時代的神秘主義者都談到了這種回憶;誠實的人和騙子們記下了魔幻的傳說,有一天,這一切將成為民俗學研究的內容,他們那些最重要的主張都根源於這種回憶。我在《帕拉賽爾斯》(Paracelsus)和一本印度書裏讀到過這種回憶,印度書描述了過去的人們仍然生活在這種回憶裏,“思所思,為所為”。在威廉布萊克的預言書裏,我也找到了這種回憶,他把這種回憶的幻象稱為“洛斯大廳裏那些明亮的雕像”;他說,一切事情、“一切愛情故事”都在那些幻象裏複活。隻有極少的人相信這種回憶,或許這是好事,如果很多人都相信的話,那麽很多人就會走出議會、大學和圖書館,跑入荒原,消耗他們的生命,讓那騷動的靈魂沉寂,以至於他們還活著的時候,就可能穿過死者每天都穿過的那些大門;永恒的東西若是唾手可得的話,那麽,聰穎的人們有誰願意自尋煩惱,去製定法律,編寫曆史,估量地球的重量呢?

  七

  我在1899年的魔幻事件日記中讀到,淩晨三點,我從噩夢中醒來,我幻想一個象征去阻止噩夢的重現,我又幻想另一個象征,一個簡單的幾何圖形,這圖形召喚著繁茂植物的夢幻,這樣我就可以做美夢了。我朦朦朧朧地幻想著,昏昏欲睡,後來便墜入了夢鄉。

  我做了一些雜亂的夢,似乎和那個象征毫無聯係。大約在八點鍾,我醒來了,那時候我已忘記了噩夢,也忘記了象征。不久,我又迷迷糊糊地睡了,就像半睡半醒的人那樣,我仿佛夢見,又仿佛看見繁茂的鮮花和葡萄。我醒來了,在記起曾經有過鮮花和葡萄之前,我認出我夢見或看見的東西是屬於那個象征的東西。我讀到了另一次記錄,那是在事情發生一段時間後記下的,我幻想到一個人的頭,他有點像一個幻想家,我幻想著一個空氣和水的元素融合的象征。這個人不知道我想到的象征,他看見了一隻飛翔的鴿子,嘴裏銜著一隻龍蝦。我讀到:在1898年12月13日,我和一個女幻術家用了一個星形的象征,開始看以前,我讓她專心致誌地凝視那個符號。她窺見了一幢粗糙的石頭房子,房子中央是一匹馬的頭顱。我發現,幾天前我和一位幻想家在一起的時候,也用過同樣的象征,他也看見了一幢粗糙的石頭房子,房子的中央,一塊印有雷神鐵錘標記的布覆蓋著一樣東西。他揭開那塊布,發現了金子般的骷髏、鑽石般的牙齒、未知朦朧的寶石般的眼睛。我記下了這最後的幻象,我指出,在稍早的時候,我們曾經用過一個太陽的象征。太陽的象征常常會召喚出金子和寶石的幻象。我提到這些例子,不是想證明我的觀點,而是想闡釋它們。我深知,對所有沒見過這類事情的人,對所有並不因其他理由讚同我的觀點的人,這些例子將喚醒一種極其自然的懷疑。過了很久,我才願承認象征賦有天生的魔力,很久以來,我一直以為一個人仿佛能用幻想支配幻想的魔力來解釋每一件事情,或是用“靈魂研究會”所說的心靈感應術來解釋。我想,象征似乎賦有魔力,僅僅因為我們幻想它們賦有魔力,但是,我們也可以沒有它們。在那些日子裏,我獨出心裁地創造出象征符號,並投入使用,而不隻是幻想它們。我常常把那些符號交給我進行實驗的人,叫他舉在額前,不要窺看;但有時,我犯了一個錯誤。

  我從這些錯誤中認識到,如果我自己並不幻想那個象征,在這種情況下,他的幻象就是混雜的,那是我錯給的象征符號。後來,我遇到了一個幻想家,他能夠對我說“我看見了一個方形池塘的幻象,但是,我還能洞燭你的思想,你希望我看見一個橢圓形的池塘”,或是“你幻想的象征使我看見了一個手持水晶飾品的女人,但我應該看見的是一個月夜的大海”。我發現,象征永遠能召喚那些象征性的景象、象征性的事情和象征性的人物,但不管我的幻想多麽生動,我幾乎從來不能召喚我靈魂裏的那些獨特的景象、獨特的事情和獨特的人物,當我能這麽做的時候,這兩種幻象就一起浮現出來。

  現在,我隻能幻想那些類似魔中之魔的象征,不管它們是魔幻大師們有意使用的,還是詩人、音樂家和藝術家這些後繼者們有意無意地使用的。起初,我試圖把象征加以區分,區別天生的象征和任意的象征,但是,這樣的區分使我一無所獲。不管它們的魔力是自己浮現出來的,還是源於任意的象征,這無關宏旨,對此我深信不疑,因為,那偉大的回憶會將它們和某些事情、情緒和人物聯係在一起。無論人的激情麇集在什麽地方,它必成為偉大回憶的一個象征,必成為那洞曉秘密的人手中的象征,他洞曉的秘密便是:那偉大的回憶是奇跡的大師,是召喚天使和魔鬼的人。象征是紛繁的,天地萬物都同這偉大的回憶有著或重或輕的聯係,一個人從不會知道什麽被遺忘的事情會將天地間的事物投入偉大的激情中,就像毒菌和豚草一樣。在愛爾蘭,才學淵博的男人和女人們有時候區分那些用藥草治病的凡夫俗子和那些用魔法治病的人。我想,像亞麻的外殼、榆木樹杈流出水這類簡單的魔法,都通過喚醒靈魂深處的某種治療能力和催眠能力,從而得以施展,在靈魂深處,這靈魂已融入那偉大的靈魂,被那偉大的回憶豐富了。它們不是我們所說的信仰療法,所有國家的傳說都斷言,在孩子們和動物身上,這類魔法的施展極其廣泛、成功,在我看來,它們仿佛是可以安全地交到古人手中的唯一藥品。摘錯了葉子,疾病就永難治愈,但一個人若是吃了它,就會中毒。

  八

  我已經敘述了對魔幻的信仰,這種信仰幾乎使我不願置身那些精神貧乏而狂熱的靈魂之中,他們永遠同時間作戰,他們不能自然而恬適地消磨來去匆匆的時光;我瀏覽了我的文章,感到有些吃驚,我已披露了好多古老的秘密,我的許多同行都認為這不恰當。

  由於親身的經曆,我已深信了很多神奇的事情,我感到,幾乎沒有理由懷疑那些我還未經曆過的許多事情的真實性;所有的傳說都說,有一些生命守護著那古老的秘密,討厭那種肆無忌憚的泄密,或許還會報複。人們說,在阿蘭群島,如果對仙女的事情說得太多,你的舌頭就會變成石頭一樣,我似乎常感覺到我的舌頭變得非常沉重,非常笨拙,但毫無疑問,自然主義的理由會稱之為“自我暗示”或類似的東西。撰著這篇隨筆的時候,我曾不止一次地感到惶惑不安,我曾經撕掉了一些段落,不是出於文字上的原因,而是因為,有些事情和象征對於讀者或許毫無意義,但我不知道為什麽,仿佛它們屬於神秘的事情。然而,我必須寫出來,不顧任何善或惡的理由;我必須將我擁有的一切智慧商品交給這艘書麵語言的船隻,畢竟,我曾多次目送它出海遠航,那時的驚恐並不亞於完全用韻文說話時所感到的驚恐。我們這些文人墨客,我們這些見證人,必須經常傾聽我們內心的控訴,我們的內心因那些神秘的事情而抱怨,我深知,那談論智慧的人,在世界將臨的風雲變幻中,有時候或許不會懼怕仙女手下人的憤怒,仙女的國度是世界的心髒-“生命之心的國度”。誰能夠永遠遵循滔滔不絕和緘默不語之間的羊腸小道呢?那裏,他隻能遇到謹小慎微的啟示。誠然,我們必須大聲疾呼,幻想永遠尋覓著要按那偉大靈魂和偉大回憶的衝動和形式重新創造世界,這究竟有何危險呢?會有非常重要的事情嗎?

  這種事情能夠大聲疾呼:我們稱為羅曼史、詩歌和理智之美的東西是唯一的信號,暗示著無上的魔法大師或他那一班人所談到的過去和時間盡頭的未來。

  (田智 譯)

  1925年獲獎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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