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給景物披上無限溫情的淡灰色的清晨,我喜歡從窗口眺望塞納河和它的兩岸。
我見過那不勒斯海灣的明淨的藍天,但我們巴黎的天空更加活躍、更加親切、更加蘊藉。它像人們的眼睛,懂得微笑、憤慨、悲傷和歡樂。此刻的陽光照耀著城內為生計忙碌的居民和牲畜。
對岸,聖尼古拉港的強者忙著從船上卸下牛角。而站在跳板上的搬運工輕鬆地傳遞著糖塊,把貨物裝進船艙裏。北岸,梧桐樹下排列著出租馬車和馬匹,它們把頭埋在飼料袋裏,平靜地咀嚼著燕麥,而車夫們站在酒店的櫃台前喝酒,一麵用眼角窺伺著可能出現的早起的顧客。
舊書商把他們的書箱安放在岸邊的護牆上。這些善良的精明商人長年累月生活在露天裏,任風兒吹拂他們的長衫。經過風雨、霜雪、煙霧和烈日的磨煉,他們變得好像大教堂的古老雕像。他們都是我的朋友。每當我從他們的書箱前走過,都能發現一兩本我需要的書,一兩本我在別處找不到的書。
一陣風刮起了街心的塵土、有葉翼的梧桐籽和從馬嘴裏漏出的幹草末。別人對這飛揚的塵土可能毫無感觸,可是它使我憶起了我在童年時代凝視過的同樣的情景,使我這個老巴黎人的靈魂為之激動。我麵前是何等宏偉的圖景:狀如頂針的凱旋門、光榮的塞納河和河上的橋梁、蒂伊勒裏宮的椴樹、好像雕鏤了珍品的文藝複興時代的盧浮宮、最遠處的夏約崗;右邊新橋方向是令人肅然起敬的古老的巴黎,它的塔樓和高聳的尖屋頂,這一切就是我的生命,就是我自己。要是沒有這些以我的思想的無數細微變化反映在我身上,激勵我、賜我活力的東西,我也就不存在了。因此我以無限的深情熱愛巴黎。
然而,我厭倦了,我覺得生活在一座城市裏,思想如此活躍,並且教會我思想和敦促我不斷思想的城市裏,人們是無法休息的。在這些不斷撩撥我的好奇心、使它疲憊但又永遠不能使它滿足的書堆裏,怎麽能夠不亢奮、激動呢?
(程依榮 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