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又一隻的船到達這個碼頭,過了一年的作客生涯,從遙遠的工作地點回家來過節日,他們的箱子、籃子和包袱裏裝滿了禮物。我注意到有一個人,他在船靠岸的時候,換上一條整齊地疊好的縐麻拖地,在布衣上麵套上一件中國絲綢的外衣,整理好他頸上的仔細圍好的領巾,高撐著傘,走向村裏去。
潺潺的波浪流經稻地。芒果和棗椰的樹梢聳入天空,樹外的天邊是毛茸茸的雲彩。棕櫚的樹梢在微風中搖曳。沙岸上的蘆葦正要開花。這一切都是悅目爽心的畫麵。
剛回到家的人的心情,在企望著他的家人的熱切的期待,這秋日的天空,這個世界,這溫煦的曉風,以及樹梢、枝頭和河上的微波普遍地反應的顫動,一起用說不出來的哀樂,來感動這個從船窗裏向外凝望的年輕人。
從路旁窗子裏所接受到的一瞥的世界,帶來了新的願望,或者毋寧說是舊的願望改了新的形式。前天,當我坐在船窗前麵的時候,一隻小小的漁船漂過,漁夫唱著一支歌-調子並不太好聽。但這使我想起許多年前我小時候的一個夜晚,我們在巴特馬河的船上。有一夜我在兩點鍾時候醒來,在我推上船窗伸出頭去的時候,我看見平靜無波的河水在月下發光,一個年輕人獨自劃著一隻漁舟,唱著走過,嗬,唱得那麽柔美,-這樣柔美的歌聲我從來也沒有聽見過。
一個願望突然來到我心上,我想回到我聽見歌聲的這一天,讓我再來一次活生生的嚐試,這一次我不讓它空虛地沒有滿足地過去,我要用一首我唇上的詩人的詩歌,在漲潮的浪花上到處浮遊;對世人歌唱,去安撫他們的心;用我自己的眼睛去看,在世界的什麽地方有什麽東西;讓世人認識我,也讓我認識他們;像熱切吹揚的和風一樣,在生命和青春裏湧過全世界;然後回到一個圓滿充實的晚年,以詩人的生活方式把它度過。
這算是一個很崇高的理想嗎?為使世界受到好處,理想無疑地還要崇高些;但是像我這麽一個人,從來也沒有過這樣的抱負。我不能下定決心,在自製的饑荒之下,去犧牲這生命裏珍貴的禮物,用絕食和默想和不斷的爭論,來使世界和人心失望。我認為,像個人似的活著、死去、愛著、信任著這世界,也就夠了,我不能把它當作是創世者的一個騙局,或是魔王的一個圈套。我是不會拚命地想飄到天使般的虛空裏去的。
(冰心 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