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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沙漏

  1911年獲獎作家

  [比利時]莫裏斯梅特林克

  Maurice Maeterlinek(1862--1949)

  在思索的瞬間,我們才真實地活著,沉思是生命中唯一敏銳的瞬間。一切思想必是憂鬱的,塵寰之中,人的命運僅隻是悲劇,終於悲哀、痛苦和死亡。然而,一位美國哲人曾說:“寧與柏拉圖同悲,不與槽豬同樂。”

  想想:我們那秩序井然的宇宦將潰陷於混沌。(如若混沌可能存在的話)茫茫混沌之中,必將出現新的秩序,否則,混沌本身即是秩序。新秩序會優於舊秩序麽?何以如此?秩序摧毀後的發展、新秩序的誕生,必有無數機會浮現在先於一切時間的永恒裏。即便是毫無意義、永無止境的發展,我們亦應臻於完美。未臻完美,是因為完美並不存在-不僅絕不存在於我們的地球,亦不存在於一切星球。假如某個星球已臻完美,已至全知全能的境界,它就會竭力讓茫茫的宇宙受益於它的完美。誰能阻止呢?什麽能阻止呢?

  什麽是完美,難道不是穩定、靜止、永恒和死亡麽?渴望完美,或許是我們最可憐的精神弱點。

  嚴格地說,人,能夠想象一種空間的混沌,於是,我們亦應該想象時間的混沌。時間的混沌是怎樣的呢?

  我們永遠不要裁決自然,責備自然,譴責自然。我們應該裁決自己,責備自己,譴責自己,因為自然賦予我們智慧和理智,賦予我們攻擊她的武器,貶低自然,即是貶低我們自己。

  上帝對耶利米說:“我在子宮裏創造你之前,就已深知你;你從子宮裏誕生之前……”(《耶利米書》)我們那微細的細胞即可這樣對一切尚未誕生的孩子訴說。

  我們的思想若想超脫我們,最好就不要超脫塵世。它們離不開塵世,它們的淵源即是塵世。在異鄉,思想有何作為呢?那無所不在的思想難道還有異鄉?

  物質失落的一切,被精神獲取;精神摒棄的一切,反歸於物質。

  我們無須長途跋涉,去詢問斯芬克斯,祈請她的秘密。秘密在我們心中,一樣的莊嚴,一樣的渺茫,比斯芬克斯的秘密更生動。

  我們的眼睛一旦凝望明星,我們便凝望著明星的光芒,雖然它已為億萬的光年所磨滅;我們建立了交流和聯係。我們隻需闡釋。

  不要幻想死亡的時刻融入上帝返歸上帝,我們早已融入上帝。我們不可能身在他方,亦不可能找到上帝身外的地方。但我們仍不知自己已融入上帝。我們會醒悟麽?在死亡之時,我們會醒悟麽?這問題即是一切。

  睡時方垂髫,醒來已黃發。我們在搖籃的旅途中,發現自己身在墳墓的邊緣。

  我們那麽好奇,想知道生活在山側那悅人的小鎮裏的人在做什麽。你希望他們做什麽呢?他們正等待著死亡。等待也罷,不等待也罷,死亡總是如期降臨。誰選擇了那個時刻呢?毋庸置疑,是我們自己。

  在我們的世界,生存的鬥爭是一切生命的基本原則(即死亡所縈繞的生命),在一切領域皆如此,隻礦物界例外,礦物界的秘密仍不為人所知,何以這樣呢?這難道不像想象愛的原則、善的原則和樂的原則那樣輕鬆嗎?通過愛、善、樂的德行,生命才歡樂而安逸。這難道不是一個煩人的象征麽?世上發生的一切為何不發生在異域?世界為何該遭受這般奇特的詛咒?

  我們在預兆中發現,未來常混淆於昔日。這豈不證明未來、昔日本相鄰麽?這豈不證明未來、昔日一衣帶水,共存今日麽?

  我們的一切都歸功於亡人,他們不是死者,他們活在我們中間,或活在身體的細胞裏,或活在靈魂的回憶裏。我們不與他們往來,我們隻與生者往來,他們曾經是、依然是,也將永遠是那些生者。作為死者,他們已不再生存,他們從未給予我們生命的跡象。

  有人曾問我,那微渺的胚芽和細胞永藏著對死者的回憶,這是什麽意思;我說的是世代相傳的神秘胚芽,深藏於男人和女人身上:染色體,或諸如此類的東西,如讓羅斯唐所說:“遺傳物質的特殊基因座。”遠古的祖先將它們傳給我們,活在我們身上:它們亦將永遠活著,被我們傳給最遙遠的後代。也許這就是人們常說的靈魂,但不再是無影無蹤的靈魂,不再是假設的靈魂了。在顯微鏡下,不時會瞥見它們,它們的靈性比呼吸的奧秘要低麽?

  它們貯存著先輩的一切經曆、一切稟賦、一切瑕疵、一切體魄和德行,這一切亦將永存於後輩的細胞裏。它們代表著我們生命中一切活著的死者,也代表著一切即將誕生的孩子。它們是人類和民族的全部過去和全部未來,也將吸收我們的熟人留給我們個人的回憶,因為,我們置身茫茫的人海,亦是人類的後代。在這些細胞的生命裏,我們僅隻是一瞬,細胞的生命將如地球那麽漫長,人類滅絕,它們才隨之消失。它們珍藏著整個曆史,甚至珍藏著史前史和人類未來的全部曆史。

  讓我們謹記,在這方麵,人類如此,天地間一切生命亦是如此。

  幸福和悲哀:什麽是命運的奧秘?我們應遵奉《福音書》的說法:“無人知之,天使亦不知。”

  人死之後,我們為何不再紀念他的華誕?紀念仙逝的周年,即是紀念新生。

  信奉靈魂的人與懷疑回憶的人。衣飾雖異,差異卻遠非我們所想的那麽多。

  生存即是浪擲我們所欠死亡的光陰,永恒的死亡,卻不浪擲光陰。

  讓我們承認靈魂的存在;不因幻象的必要,而因我們要合情合理地告訴自己:不管你以為靈魂多麽偉大、多麽完美,它永遠不會像主宰宇宙的靈魂那麽偉大、那麽完美、那麽全知、那麽強勁;否則,宇宙就不複存在,或者說,從來就不曾存在。

  那麽,我是在敘說上帝嗎?為什麽不呢?怎樣稱呼“他”,隨你心之所欲。名稱於我,無關宏旨;我隻斷定,哪一個是。

  對於“冥冥的未知”,或稱上帝為靈魂,或稱靈魂為上帝,或此或彼,毫無二致。

  什麽是存在與虛無的區別?一切與虛無,不存在任何比較。我們所謂的虛無即是存在,我們說不存在,即是創造存在。虛無是難以想象的,勉強而思虛無,我們就將虛無化為存在;否則,我們的思想就沒有價值。我們隻能否定其存在,以肯定存在。

  人們辯道:虛無是邪惡的靈魂,是魔鬼,是上帝的敵人。這即是說,邪惡的靈魂並不存在。這也許是真理。邪惡的靈魂隻能是我們的無知;否則,宇宙就不會存在,從來亦不曾存在;宇宙若不存在,什麽會存在呢?那是無法想象的:一條鴻溝、一個真空、一個深淵?但是,鴻溝、真空和深淵永遠存在於某物。它們必困於牆內;否則,它們就是無限而永恒的空間。就此而言,上帝沒有敵人。若有一個敵人,他就不再是上帝了。

  虛無是胡言,是瘋話。

  倘若我們隻有“非存在”或“虛無”的敵人,那麽我們便可以高枕無憂了。除了我們的無知,我們還有敵人嗎?這是終極的無知、難逃的無知、絕望的無知麽?緘默的人永遠學不會閱讀麽?誰會造次而言呢?

  時間和空間都是上帝的存在。有了時間和空間,我們方能創造宇宙存在的思想。他不隻在時空的核心;他即是時間和空間,或者說,是無限和永恒。我們無法想象改頭換麵的“他”。

  記不清誰說過,我們能以思想消除宇宙萬物,卻不能消除宇宙。

  說上帝創造了宇宙,說宇宙創造了上帝,是同樣的無稽之談。上帝和宇宙渾然一體共同存在,無生無死,因一切永恒而存在。

  讓人們說,生命即是宇宙,宇宙若無生命,便不存在。我們可以艱難地想象出一個僵死的宇宙,因為我們的幻想是擬人的,並不知何為生命,何為死亡;但僵死的宇宙不是靜止的宇宙。而是虛無的宇宙。迄今,我們仍不能表現任何虛無。

  一切都是運動。要緊的不是運動的結果,而是運動本身。兩種相悖而中和的運動,變成他物,遵循另一種方向。這一切的結局都必是漫無止境的混亂嗎?為什麽呢?這混亂隻是我們視而不見的秩序。一無所失,一無所獲,因為一切都發生在無限所包圍的容器裏。萬物不能逃離沒有出口的地方,萬物亦不能深入沒有入口的地方。

  我們難以領悟一無所失,我們以為,萬物皆在外部,萬物皆發生在我們身外;而宇宙中,萬物皆在內部,萬物皆發生在宇宙之中。

  萬物皆無終極,唯一可以想象的終極就是靜止,或抵達虛無-不毀滅自己便不能存在的虛無。

  我們告慰死者:“我們將會重逢”,這極可能。芸芸的組合在漫漫的歲月裏,重新組合成今日的情形。這一切芸芸的組合意味著什麽呢?在我們稱為死亡的長睡中,它們倏忽即逝。因此,告慰死者:“聚首再相逢”並非愚行,對於亡人,時間已不複存在。

  我們若不在身外相逢。我們亦在靈魂裏重逢,他們避在我們的靈魂裏,我們必與他們相逢。

  悠悠的歲月流逝之後,我們與眾多的亡靈重聚,這又有何裨益呢?三四十年後,我們與友人相逢,卻再也認不出他了。我們幾乎無話可說。同我們從不交談,卻偶爾照麵的鄰人相比,他更淡然,更陌生。

  一切先人,一切後輩若不活在我們的靈魂裏,那麽,他們仍活在來世嗎?他們已活在來世了嗎?迄今為止,我們毫無理由這麽認為。但來世存在嗎?為什麽不呢?那隻能是我們視而不見的世界;但是,說我們視而不見,即是說來世並不存在。

  亡魂影響我們麽?亡魂在我們的靈魂裏麽?當然!因為亡魂的生命在我們的靈魂裏,我們隻能是亡魂。當然,我們深知,隻有我們的先輩活在我們的靈魂裏。異鄉的亡魂、血緣不同的亡魂,隻能以他們的回憶、他們的典範影響我們。-那是我們所喚醒的回憶和典範。

  當亡魂仍在我們的靈魂裏,仍在那微渺的胚芽中時,我們的後輩便已繼承了我們一切思想的回聲、我們一切經曆、一切痛苦的果實,在出世以前的黑暗中,他們即準備受益於這一切;而我們那無影無蹤的先輩,則默默地沉浸在新的獲取和征服的歡樂中-獲取和征服我們那永恒的生命。

  我們深信,我們的後輩將會認識和理解我們所不認識、所不理解的許多事情。在我們的靈魂裏,在我們生命那黑暗的深淵,他們早已認識了總有一天會在耀眼的白日裏學習和認識的事情,那一天,他們將如約降生塵世。

  我們常常擁有他們將要認識、將要理解的事物,這是極可能的,因為,我們即是未來的他們;即便我們仍是我們的祖先。

  可以這麽說:我們的意識、我們的理智雖不知曉,我們卻早已活在我們的本能中,活在我們那更真誠、更深沉的生命中,那是我們孩子的生命,亦是孩子的孩子的生命。我們分享他們的生命,正如我們依然分享著我們父母的生命。我們來自過去,縱然我們仍在今日,我們亦會步入未來。

  隻要我們活著,昨日和明日便會存在。當我們不複存在的時候,縱然我們仍是明日,我們亦將變為昨日。

  在我的最後一本書《麵對偉大的寂靜》裏,我幻想:我們熟知的亡魂和我們同宗的亡魂前來拜訪我們,仿佛我們曾邀請他們參加午餐。人們亦可以想象相反的情景;這一次,演員是活在我們的靈魂裏卻仍未誕生的人。我們未來的孩子、我們的子孫後代,正等待著未來降生人世的時刻,他們將敲響我們的大門,闖入我們的飯廳。我們生育了那些將要參加午宴的人們,他們早已是未來的他們了,想想我們的茫然、我們的惶惑,想想我們的恐懼吧……我們將變成什麽樣的工程師、化學家、發明家、冒險家、英雄、醫生和罪犯呢?我們將變成什麽樣的奴隸和悲慘的苦命人呢?在消亡的人類中,我們將變成什麽樣的遺物呢?我們會目睹巨人或侏儒麽?我們會目睹健壯的體魄或不治的墮落麽?什麽是生物學和醫學呢?我們希望什麽,恐懼什麽呢?

  那千年之後將代表我們的人呢?我們是史前先父的孩子,當我們在他的穴居前走下汽車或飛機,邀請他參加野餐,他會怎麽說呢?我們的進化日新月異,我們今日正值危難之秋,難道歲月流逝之後我們不比他更驚訝麽?

  此時,我們需要:亙古未見的先知天賦,三思之後,我們方知,從“先知”一詞的可信意義和詞源意義來看,從未有過先知。讓我們將此留給每一個人,留給他心中的寂靜和秘密,讓他自己想象他那未來的孩子;那是他應得的孩子,也是他的獎勵和懲罰。

  我們一旦死去,我們就融入了宇宙。

  ……

  (田智 譯)

  1913年獲獎作家

  [印度]羅賓德拉納特泰戈爾

  Rabindranath Tagore(1861--19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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