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魯/西班牙]馬裏奧巴爾加斯略薩
嗡嗡的蒼蠅,端起罐子飲了一大口。他嘴唇周圍沾滿了奶汁,隨後伸出舌頭吧嗒吧嗒地舔著。
男人一邊舔著嘴唇一邊說:“啊!這奶真不錯,梅塞迪塔斯太太。我嚐出來了是羊奶,對吧?我愛喝極了。您喝完了嗎?幹嗎不再開一瓶呢?幹杯!”
女主人服服帖帖地依從了。男人狼吞虎咽地吃了兩個香蕉和一個橘子。
“喂,梅塞迪塔斯太太,您別跟我耍滑頭,啤酒都流到了脖子裏,快把衣服弄濕了。別這樣浪費啤酒。來,再開一瓶,為了努馬的健康把它喝下去。幹杯!”
男人接二連三地叫著“幹杯”“幹杯”,一口氣灌了她四瓶。女主人的眼睛都喝直了,呃逆連連,痰涎滴滴,一P股坐倒在一袋水果上。
“我的上帝!”男人說道。“多不中用的女人!簡直成了個醉鬼。梅塞迪塔斯太太,請原諒我這樣講。”
“哈邁基諾,您這樣對待一個上了歲數的可憐女人,過後會覺著不好意思的。不信瞧著吧。”
女主人說話時舌頭已經有點不利落。
“真的嗎?”男人不耐煩地說。“噢,順便問一下,努馬幾點鍾來?”
“努馬?”
“是啊;梅塞迪塔斯太太,您裝起糊塗來倒挺能唬人的呀!他幾點鍾來?”
“哈邁基諾,你這個傷天害理的黑鬼。努馬會宰了你的。”
“您別跟我來這一套,梅塞迪塔斯太太!”哈邁基諾打著哈欠說。“得了,我看咱們還有點時間,他沒準要到晚上才來。我們去睡一會兒,怎麽樣?”
哈邁基諾站起身走出店,向山羊走去。山羊疑懼地看著他。他把羊解開,隨後甩著拴羊的繩子吹著口哨回到了客店。卻不見女主人的蹤影。哈邁基諾臉上Y蕩、懶散、若無其事的神情頓時煙消雲散。他一邊罵著,一邊三步並做兩步地把屋裏屋外搜尋了一遍,隨後便朝小樹林跑去,後麵跟著那隻山羊。在一個灌木叢後,山羊找到了女主人,並用舌頭不住地舔她。見女主人惡狠狠地向山羊投去責怪的目光,哈邁基諾洋洋自得地笑起來。他做了個簡單的手勢,堂娜梅塞迪塔斯隻得乖乖地朝客店走去。
“您確實是個了不起的女人。真是的,虧您想得出來!”
他把她手腳捆綁起來,然後毫不費力地把她提起來放到櫃台上,不懷好意地盯著她。冷不防地他撓起女主人又寬又粗的腳板。女主人忍不住笑得蜷縮成一團,臉上卻流露出絕望的表情。由於櫃台窄小,再加上翻來滾去,堂娜梅塞迪塔斯逐漸滑到了櫃台邊,最後終於沉重地摔倒在地上。
哈邁基諾又說道:“我的天哪,多麽了不起的女人!您假裝暈過去了,其實呢,一隻眼在偷偷地看著我。您啊,簡直不可救藥!梅塞迪塔斯太太。”
山羊把頭伸進屋裏凝視著主人。
黃昏時分,天色漸漸暗淡下來。突然傳來一陣馬群的嘶鳴聲。梅塞迪塔斯太太仰起臉,瞪大眼睛傾聽著。
“是他們!”哈邁基諾說完,騰的一下站起身。
此時,馬蹄聲聲,嘶鳴不絕。哈邁基諾站在門口,怒氣衝衝地嚷道:“您瘋啦?中尉,您瘋啦?”
中尉從山嘴的幾塊岩石後麵走出來。他肥頭大耳,個頭不高,腳穿騎兵靴,臉上淌著汗,小心翼翼地張望著。
哈邁基諾又喊了起來:“您瘋了?您怎麽搞的?”
中尉答道:“別衝著我嚷嚷,黑鬼。我們剛到。出了什麽事?”
“什麽出了什麽事?叫您的人把馬帶遠點。您不知道您是幹什麽的嗎?”
中尉一陣臉紅。
“你老實點,黑鬼。要知道,你還沒有自由呢。”
“您把馬都藏起來,要是您願意的話,不妨把它們的舌頭都割掉。反正別讓人發現它們。您在那裏等著。我會給您信號的。”哈邁基諾咧開嘴,臉上浮現出傲慢不遜的笑容。“難道您不明白現在應該聽我的嗎?”
中尉遲疑了片刻。“他要是不來的話,可就夠你受的了。”中尉說完,回頭命令道:“利圖馬軍曹,把馬藏起來。”
“遵命,我的中尉。”山後有人回答。一陣馬蹄聲過後,四周便一片寂靜。
“我就喜歡這樣,”哈邁基諾說。“應該服從命令。很好,好極了,將軍,棒極了,司令,我祝賀您。中尉,您就待在那兒別動,等我給您信號。”
中尉向他揮了揮拳,重新消失在岩石後麵。哈邁基諾走進客店。女主人的眼睛充滿著仇恨。“叛徒,”她嘟囔著。“你竟把警察引來。該死的東西!”
“多沒有教養!我的上帝啊,您多沒有教養!梅塞迪塔斯太太。您要知道,我並沒有和警察一塊來,我是獨自一個人來的,在這裏我才碰上中尉。這您都看見了。”
“努馬不會來的,”女主人說。“警察還會把你關進監獄去。等你出獄,努馬非宰了你不可。”
“梅塞迪塔斯太太,您的良心真壞,一點不假。瞧您給我算的命!”
“叛徒,你以為努馬是個傻瓜?”女主人又說。這時她終於坐了起來,身子挺得直直的。
“傻瓜?他才不是呢。他是個地地道道的無恥之徒。不過您別失望,梅塞迪塔斯太太,他肯定會來的。”
“他不會來。他可不像你。他有的是朋友,他們會通知他警察在這裏的。”
“您以為是這樣的嗎?我可不這麽認為,他們來不及通知他的。警察是從另一邊,從山崗子的後麵過來的。隻有我一個人從沙地那兒來的。每經過一個村鎮我都問:‘梅塞迪塔斯太太還在客店嗎?我剛被釋放,我要去把她的脖子擰下來。’大概會有不下二十人跑去把這個消息告訴努馬的。您還以為他不會來嗎?我的上帝啊,您看您那臉色,梅塞迪塔斯太太!”
女主人甕聲甕氣地嘮叨著說:“要是努馬有個三長兩短,你要後悔一輩子的,哈邁基諾。”
哈邁基諾聳了聳肩膀。他點著了一支煙,隨後便流裏流氣地吹起口哨來。他走到櫃台邊,把油燈點著,然後把它掛在門口的一根藤條上。
“天已經黑了,”男人說道。“您上這邊來吧,梅塞迪塔斯太太,我要讓努馬看見您坐在門口等他。啊,對了!您動不了。對不起,我這人太健忘。”
哈邁基諾彎下身子,一把將她抱起來,然後把她放在客店前麵的沙地上。被燈光一照,她臉上的皮膚顯得比較細嫩,看起來比較年輕些。
“你幹嗎要這樣?”此時,梅塞迪塔斯太太的聲音已經有氣無力了。
“為什麽?”哈邁基諾說。“您沒有蹲過監獄,是嗎?梅塞迪塔斯太太。我跟您說吧,在那裏一個人幹呆著打發日子,簡直讓人膩透了,此外,還常常挨餓。噢,我差一點忘了一件小事。您的嘴可不能這麽張著,免得努馬來時您沒法叫喚,再說,也省得蒼蠅飛到您嘴裏去。”
哈邁基諾嘿嘿笑了笑。他在房間裏找了一陣,尋到一塊破布,用它把堂娜梅塞迪塔斯連嘴帶下半部臉蒙得嚴嚴實實,然後得意地瞧了她一番。
“請允許我告訴您,您這副模樣非常滑稽,梅塞迪塔斯太太,簡直說不上像什麽。”
哈邁基諾像條蛇似的蜷縮著身子,靜悄悄地呆在客店盡頭的暗處;他雙手支撐在櫃台上,全神貫注地向外窺視著。前麵二米開外,在燈光發出的錐形光圈的照射下,女主人僵直地坐在地上。她把頭伸向前方,好像在嗅聞著空氣:她也聽見點什麽了。聲音不大,但很清晰,是來自左邊的,和蟋蟀的聒噪聲不同。一會兒響聲再次傳來,而且比剛才那次持續的時間要長;小樹林的樹枝一會兒沙沙作響,其中還夾著斷裂聲。有什麽東西在靠近客店。“不止一個,有好幾個呢。”哈邁基諾自忖。他從口袋裏掏出哨子,然後把它叼在嘴邊。哈邁基諾一動不動地等待著。女主人在掙紮著,他見她從牙縫裏擠出幾聲詛咒。他看見她在原地輾轉掙紮,頭像鍾擺似的來回晃動,竭力想把蒙在臉上的布甩掉。響聲停止了:難道已經進入不會發出腳步聲的沙地了?女主人把臉轉向左方,她的眼球宛如被砸扁了的蜥蜴,簡直鼓出了眼眶。“她看到他們了,”哈邁基諾自言自語地說。說完他把舌尖使勁頂著哨口。嗬,哨口可真鋒利。堂娜梅塞迪塔斯繼續搖晃著頭,心急如焚地哼叫著。山羊咩地叫了一聲,哈邁基諾趕緊藏了起來。此刻之後,隻見一個黑影移近婦人,一隻光著的胳膊伸向蒙著女人半張臉的破布。哈邁基諾一邊使盡全身的力氣吹著哨子,一邊縱身撲向來人。哨聲風馳電掣般響徹夜空。緊接著左右兩邊傳來一陣辱罵聲和急促的腳步聲。兩個男人同時撲向女人。還是中尉行動迅速:當哈邁基諾站起身來時,中尉已經一手抓著努馬的頭發,一手用左輪手槍頂著他的太陽穴。四名持槍的警察將他們團團圍住。
哈邁基諾衝著警察們吆喝說:“快!還有人在樹林裏,快!否則他們就逃掉了,快!”
“鎮靜!”中尉吼道,眼睛卻一直牢牢盯著努馬。努馬乜斜著眼睛盯著中尉那支左輪手槍;兩隻胳膊低垂,顯得鎮定自若。
“利圖馬軍曹,把他捆起來。”
利圖馬把槍放在地上,解開纏在自己腰上的繩子,先把努馬的腳捆起來,接著給他上了手銬。山羊走過來,聞了聞努馬的腿,然後輕輕地舔起來。
“備馬,利圖馬軍曹。”
中尉把左輪槍插進皮套,彎下腰把婦人臉上的破布扯下來,並給她鬆了綁。堂娜梅塞迪塔斯站起來朝羊的背部一巴掌,把它打到一旁。然後她走到努馬身邊,伸手撫摸著他的前額,一聲沒言語。
努馬問:“他對你幹了什麽事沒有?”
女主人回答:“什麽也沒有。你想抽煙嗎?”
哈邁基諾強調說:“中尉,你沒有發現幾米遠的樹林裏還有些人嗎?你沒聽到他們的動靜?起碼有三四個人。您不派人去抓還等什麽?”
“住嘴!黑鬼。我來就是為了抓他的,別人我不管。”中尉說著,連正眼都沒瞧他一下。中尉劃了根火柴,點著了婦人放到努馬嘴裏的香煙。於是努馬便大口大口地抽了起來。他嘴上叼著香煙,一股股煙霧從鼻孔噴了出來。
哈邁基諾回答說:“那好吧。不過假如您不懂得如何履行使命,可就沒您什麽好的。我已經盡了我的責任,我該自由了。”
中尉回答說:“是的,你自由了。”
“馬來了,我的中尉。”利圖馬說話時手裏抓著五匹馬的韁繩。
中尉吩咐:“把他扶上您的馬,利圖馬,他和您一起走。”
軍曹和另一名警察把努馬抬過來,給他鬆開了腿,把他扶上一匹馬,然後利圖馬跨了上去,騎在他身後。中尉走到自己的馬跟前,抓起了韁繩。
“喂,中尉,我和誰一起走?”
“你?”中尉問著,一隻腳已經踏上了馬蹬,“你問的是你嗎?”
哈邁基諾反問道:“是呀,不是我是誰?”
“你已經自由了,”中尉說,“你不必跟我們一起走了,你愛上哪兒就上哪兒吧。”
騎在馬上的利圖馬和其他的警察一陣哄笑。
“您開什麽玩笑?”哈邁基諾的聲音都發顫了,“您不會把我扔在這裏的。是吧?我的中尉。您已經聽到了樹林裏有動靜。我可幹得不壞,我盡到了我的責任。您可不能這樣對待我。”
“如果走得快的話,利圖馬軍曹,拂曉前我們就能到達皮烏拉了。沙地裏行軍最好在晚上,牲口不易疲勞。”中尉說。
“我的中尉,您別把我扔在這裏。您可不能幹這種缺德事l”哈邁基諾嚷著,抓著軍官的馬韁繩拚命地晃著。
中尉從腳蹬裏抽出一隻腳,將哈邁基諾踢得老遠。
“我們有時還得快馬加鞭跑一陣。利圖馬軍曹,您看會下雨嗎?”中尉說。
“我看不會,我的中尉。天空很晴朗。”
“您不能把我留下就走!”哈邁基諾聲嘶力竭地喊著。
梅塞迪塔斯太太捧腹大笑起來。
中尉命令道:“開路!”
“中尉!我求求您!中尉。”哈邁基諾大聲疾呼。
馬隊慢慢地遠去。哈邁基諾目瞪口呆地望著他們,燈光照射著他那慘若死灰的麵孔。梅塞迪塔斯太太繼續哈哈大笑。突然她止住笑,雙手兜在嘴上,成個喇叭似的。
“努馬,每逢星期天我都給你送水果去。”
然後她又接著哈哈大笑起來。樹林裏傳來一陣又一陣枯枝幹葉的斷裂聲。
(熊長毅 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