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閱讀頁

第三十一章 草原日出

  [德國]赫塔米勒

  Herta Mller(1953--)

  外公把空盤子推開:“他們今兒早上才來的,又不是昨天晚上。”蕾妮衝著窗玻璃微笑,嘴角扭歪了臉頰。“聽說,那個瘦瘦的、穿著袒胸露乳連衣裙的年輕女人演吉諾維娃。”母親幾乎沒工夫喘氣,俯在蕾妮耳邊悄悄說:“鬼知道是從哪兒偷來的。”邊說邊用胳膊肘蹭著窗框。蕾妮的目光越過母親肩頭落在窗鏡裏,夢囈一般:“你是說那件連衣裙?誰知道。不過她很有錢。”母親轉向父親笑著說:“外麵光,裏邊髒。”父親咬著食指,蕾妮竊笑著說:“她想跟我要豬油,被我趕走了。”

  蕾妮走了,一朵雲映在窗玻璃中。母親站在桌邊。“鸛鳥還在給小弗蘭茨找爸爸。”我望著街道說。

  父親跟著鐵錘走到樹下,外公跟著夏天,手提銀色的鐮刀走進三葉草地。我看著禾稈倒在他的腳下,仿佛它們太沉重太疲勞。

  我在書中讀到:女王的心在仇恨中煎熬。

  母親提著藍色水桶走進馬廄。

  她在身後留下一片陰影。

  女王派人把獵人找來,對他說:“殺了她。”

  母親手提一條鐵鏈走出馬廄。

  但獵人是個軟心腸。他給女王帶回來的是一隻幼麅的心。

  鐵鏈在母親手上叮當作響。母親把它纏在滾圓的小腿肚上。

  那顆心還在流血。

  母親把鐵鏈扔在她的光腳旁,對我說:“鏈子斷了,拿去讓鐵匠修修。這錢拿著。”

  女王叫人用鹽水把那顆心煮熟,然後把它吃掉。

  我一手拿著十塊錢的鈔票,一手拿著鐵鏈。母親問我:“你有手帕嗎?到了鐵匠那兒要閉上眼睛,別朝火爐裏看。”

  母親的嘴在身後的胡同裏朝我喊道:“早點兒回來,天就要黑了,母牛也該回家了!”

  狗群狂吠著從我身邊疾馳而過。太陽公公長長的胡須飄呀飄,順著玉米地,一直把自己拖進村子底下。那胡子是火焰做的,火焰就在鐵匠的風箱下麵。

  外公和鐵匠一起當過兵,打過仗。“頭一次,那是一場世界大戰,”外公說,“全世界都看著我們這些年輕人。”

  園子很高,陰影密布。園子裏的地不是泥土,而是玉米鋪就的。“他的眼睛不是打仗時瞎的,”外公告訴我,“戰爭會死人。人死了,就整個兒都死掉了,”外公的小胡子一顫一顫,“就不會呆在村子底下,而是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在世界的某個角落。沒有人知道他們會在什麽地方轉著黑色的大軸。鐵匠的眼是打鐵時弄瞎的。”外公告訴我,“那時候他已經是個大男人了。”

  火星濺到鐵匠一隻眼裏,燃燒起來,眼睛立刻腫得像洋蔥般大,變成藍色。當鐵匠再也忍受不了這隻蔥頭般的眼睛的時候-它把整個腦子連同智力統統吃掉-就開始用針刺它。洋蔥眼整天淌著膿水,先是黑色和紅色,接著又變成藍色和綠色。所有看過的人都驚歎,原來一隻眼睛,一隻眼睛發出的光,會有這麽多的顏色。鐵匠在顏色的溪流中躺在床上,大家紛紛前來探望,直到眼睛裏的顏色流幹了,眼窩也空了。

  街上跑著一輛拖拉機。它呼嘯著躥到房子下,身後留下一片塵土飛揚的耕地。拖拉機手叫伊歐內,夏天也戴著那頂綴滿纓穗的編織帽,手指上閃耀著一顆碩大的戒指。“他的戒指不是金的,”母親說,“一眼就看得出。”她對嬸嬸說:“蕾妮真夠傻的,竟然和那個拖拉機手混在一起。他隻會酗酒糟錢,根本不管她。”叔叔在擦鞋,他往鞋上吐口唾沫,然後使勁用抹布擦。他邊擦邊說:“閹馬就是閹馬,這沒什麽好說的。”一邊搖晃著他的禿腦袋。嬸嬸微聳肩膀小聲說:“蕾妮也不管他爹,他的病怕是不行了。”

  纓穗在伊歐內的頭頂飄揚,伊歐內坐在拖拉機上吹口哨。拖拉機把他的歌碾進塵土和泥裏,塵土在我臉上彌漫。伊歐內吹出的歌還沒有完,還沒有被碾死。歌聲比街道長。

  月亮開始隻是個影子,新月還未升起。月光高高掛在天邊,像沉溺在思想中。太陽依然閃爍著爐火的光芒。

  去年的複活節星期天,外公和鐵匠要了一瓶葡萄酒坐在小酒館裏。我站在桌邊,靠著外公的胳膊,等著他一起去教堂。鐵匠喝了一瓶透明的燒酒,開始談論起“戰俘”和“烈士墓”,外公透過玻璃杯上的一滴紅酒,說起“戰略”和“摩斯塔爾”。“威廉永遠躺在了摩斯塔爾。”他說。

  回村的路上,鐵匠唱起了《鴿子》。他的手指在空中跳起了舞蹈,一隻眼睛也跟著跳,隻有空洞的眼窩無法隨之旋轉。外公微笑著,渾身汗濕,在他的幸福中沉默著。看得出,他的目光正在回首過去的歲月。舊日時光已人黃土,堆積成丘,他的腳步僵硬而遲緩。

  伊歐內把他的農田拋灑在村子裏、房頂上,把拖拉機開進教堂後麵的樹林裏。唱詩班的女領唱走在我前麵,她連衣裙上麵的藍色花束隨風飄蕩。有一次,在葬禮上,她在牧師身邊唱歌的時候暈倒了。她張著嘴,吐出辣根草漿白沫,白沫順著脖子一直流到衣領裏。外公解開上衣紐扣,對我說:“她隻是暈倒了,一會兒就好。”

  我看見三個磨坊。兩個是倒影,一個在水塘裏,一個在雲裏。一片紅色的雲彩是女王,她穿著火焰般的雲衫,透過灰色的秀發望著我的鐵鏈。我身後傳來腳步聲,在石子路下回響,隨著我的腳踵從人行道裏走出來。我沒有回頭。腳步聲稀稀落落,步子比我的大。農技師超過我的時候,我的鏈子纏在了褲腿上。我嘴裏嘟囔了一句,算是問候。農技師的鞋子閃閃發光,他高高的白耳朵沒有聽到我的問候。

  農技師穿一身淺灰底子、有暗灰色魚骨形花紋的西裝,花紋從肩部到脊背由淺而深。農技師在他魚骨紋的黑色旋渦裏跟在女領唱身後。他沒有走在石子路上,他的路在離地麵膝蓋那麽高的地方,在女領唱的小腿肚上,灰白色,呈橢圓形,在腳跟處太窄了一點。他真的在腳跟處摔了一跤,然後就再也跟不上那飄飄的裙子了。於是,我的前方,石子路麵上,給他留出一片更寬更低的路。

  街道另一邊走著郵差,他的帽簷像屋頂一樣。我能看見他臉頰的根,能看見他的小胡子,隻是看不到他的嘴。

  鐵鏈在我腳下叮當作響。我沒去找鐵匠,而是朝路堤方向走去,因為我聽到路堤後麵傳來歌聲。那歌聲就在路堤裏麵,高遠悠長,隻得流向村莊。歌聲像夏天的雨落在泥土上,柔軟而憂傷。

  那是小提琴唱出的歌,琴弦宛若架在村子上空的電線。一個男人低沉的聲音仿佛從地下傳來,在寬闊的大街上吟唱著馬兒和饑餓的痛苦。

  路堤之上,黑色列車駛過的鐵軌旁,青草茂盛。草兒在山穀中,因駛過很久的列車的氣流而顫抖,因那些從不駛進夜裏、第二天才開進村莊的列車而顫抖。

  馬兒在永遠顫抖著的、隨列車短暫搖擺的草地上吃草。一匹馬的馬鬃上係著紅飄帶。馬的臉上都是骨頭。“它們要流浪三十年,然後才安定下來。”吉卜賽人的馬也是吉卜賽人。

  路堤後麵有兩輛支著圓形帳篷的吉卜賽馬車,車輪上掛著布滿塵土的燈籠,燈籠裏是被淹死的黑色燈芯。

  馬車旁邊是圍成半圓的人群。站在最後一排的人有褲腿,有小腿肚,有後背和頭。倒數第二排的人有肩膀、脖子和頭。第一排的人有發尖、帽簷和圍巾角兒。

  人群前麵是一麵布做的牆,那是幕布。幕布前麵是舞台,舞台上站著獵人,穿一身綠外套,說道:“公爵大人。”他手裏是一顆碩大的紅色的心。

  女領唱的下巴拾得太高,嘴巴張開著。她嚅動著嘴唇,抓向自己的頭發。公爵的聲音提到最高時,她嘴裏的一顆牙在閃閃發光。

  歌手走上舞台,將下巴擱在小提琴上,開始邊拉邊唱:“你這黑皮膚的吉普賽人,快給我表演吧。”

  我嬸嬸目光潮濕,手指按在嘴上。叔叔嘴裏吐出煙圈,向她頭發裏吹了一隻灰色的大鳥,他的顴骨蠕動著。

  我把鐵鏈放進草地裏,我不想讓它的叮叮當當打擾歌聲。我站到半圓形的人群邊上,站在舞台邊。農技師的手插在上衣口袋裏,在我眼中,那就像衣服下麵的魚肚子。農技師的目光越過歌手的小提琴,擦著女商販的臉,落在女領唱的脖子上。她的小腿肚被郵差的褲腿遮住了。

  吉諾維娃在一個圓形鐵盆的水鏡中照著自己的臉。鐵盆周圍裝點著楊樹枝,鐵盆就成了森林中的一片湖。

  吉諾維娃閉上眼睛,從手上摘下戒指,看著自己的孩子,讓戒指滑落水中。她在湖邊彎下身體,不停地哭泣。

  蕾妮站在第二排,和我母親的裁縫在一起。裁縫穿一件豌豆綠的、有白色尖領的長裙。她給母親縫製裙子的時候,領口總是開得很低,所以母親的裙子都是枯萎的,裙子底下的胸部也凋謝了。蕾妮看著吉諾維娃微袒的胸口。自從他父親開始轉黑色的大軸以來,蕾妮一直穿著領口緊鎖的喪衣。她拽著黑裙子上的紐扣,對裁縫輕輕耳語著什麽。越過胸口,她用眼角瞟著伊歐內的臉。她的頭紗的一角是黑色的,黑角掠過白色尖領時嚇了一跳。裁縫癟著嘴。伊歐內在鐵匠的額前晃動著他的帽穗。

  公爵的臉彎向湖邊,雙手浸在湖水中。鐵匠在酒瓶口上濕潤著他的嘴唇。郵差的帽子滑到臉上,帽簷吃掉了他的額頭,胡須吃掉了他的嘴巴。公爵手裏抓著一條魚,他用小刀劃開柔軟的魚肚子。刀把兒是白色的。魚肚子裏有公爵夫人的戒指。我聽見路堤後麵牛在徜徉。它們的哞哞聲被夜晚拉得悠長,被牧草撐得疲倦。我的鐵鏈躺在一隻大鞋旁邊。郵差扔了一根煙蒂在鐵鏈旁。煙蒂像一隻燃燒的眼睛。

  歌手在唱一首關於漂亮女人的歌,他的嘴唇在琴弦上變得柔和。鐵匠舉起酒瓶送到唇邊,收回了他還沒有流幹的五彩的目光。他微笑著,啜飲著。伊歐內的纓穗隨著被溫柔歌唱的愛情飄進他空洞的眼窩裏,隻剩下一隻欲望的眼睛。鐵匠舉起手喊道:“嘿,給我們來一首《鴿子》。”歌手在琴上亂拉了一陣,才在手指問和嘴唇上找到那首歌。我叔叔晃著他的禿腦袋,拍著巴掌。嬸嬸用她彎曲的手指抻著衣袖,嘀咕了一句:“你這傻瓜。”

  女領唱閉嘴哼唱,農技師的膝蓋在跳舞,伊歐內的手指在跳舞,鐵匠用嘶啞的嗓音大聲和唱,蕾妮的臉頰上有一滴圓潤的淚珠。裁縫從黑色喪衣和蕾妮的眼淚中掙脫出來,一身豌豆綠,在她白色尖領的快樂中喊道:“太棒了!”

  公爵穿過舞台,他的身後是三個侍從,侍從身後是一匹馬。侍從比公爵矮,也比他老。馬鬃上係著紅色飄帶。

  伊歐內望著馬腿,他的纓穗掠過鐵匠的嘴。蕾妮咬著她絲巾的一角。

  “尊敬的陛下,”年長的侍從說,“獵人證實吉諾維娃還活著。”最矮的侍從跑開去,用手指著茂密的灌木叢。裁縫在蕾妮的耳邊低語。

  “這是在夢裏,還是現實?”公爵喊道。吉諾維娃從灌木叢中站起來,她的頭發又長又黑,黑色的發梢滑進夜裏。她的長裙很輕,沒有凋謝。

  吉諾維娃跑向公爵,身後是她的孩子。孩子手中抓著一隻巨大的蝴蝶。蝴蝶色彩斑斕,在孩子的奔跑中顫抖。當吉諾維娃身後的孩子站住時,公爵喊道:“我的吉諾維娃。”吉諾維娃喊道:“我的希格弗裏德。”兩人擁抱在一起。蝴蝶不再顫抖,蝴蝶死了,它是紙做的。

  郵差緊咬牙根。他有嘴,也有牙,他的牙有刃。女領唱笑了,她的牙是白的,是辣根,是泡沫。她的肩上掛著一束藍花,花束向她的手臂彎下身子。

  係著紅飄帶的馬在舞台上吃草。希格弗裏德把孩子舉向空中,孩子赤裸的腳丫在他嘴前晃蕩。希格弗裏德的嘴張開著。“我的兒。”他說。他的嘴張得那麽大,仿佛要把孩子赤裸的腳趾吸進去。希格弗裏德對侍從說:“現在讓我們來一同慶賀吧!現在該是快樂的時刻。跳舞吧,我的人民!”他把吉諾維娃和孩子放到馬鞍上,馬蹄踐踏著草地。我知道,它剛才在路堤上吃過那些一直顫抖著,一直隨列車飄蕩的青草。“一會兒它就要遠離那青草去流浪了。”我想。

  吉諾維娃揮著手,孩子揮著死蝴蝶,伊歐內揮著粗大的戒指,郵差揮著帶簷的帽子,鐵匠揮舞著空瓶子。蕾妮被黑色緊鎖,她什麽也沒有揮。裁縫喊著:“太棒了!”農技師揮舞著魚骨袖,我叔叔喊著:“德國吉普賽人是德國人!”

  我的鐵鏈像草地一般黑,我看不見它,它和它的兩端一起滑進了夜裏。我跺著腳找它,我聽見了它。我揮舞著我的手帕。

  歌手走上舞台,揮舞著小提琴。他用撕破的嗓音歌唱。他的小提琴的肚子像夜一樣深沉,在我身下低吟:“命運有時如此殘酷/當我們以為毫無希望時/不知何方又露出一絲光明。”

  女領唱哭成了一團揉皺的手帕。一個姑娘走到歌手身旁。她手提一隻點亮的燈籠,頭戴一朵巨大的凋謝了的玫瑰。她的肩露在外麵,被通體照亮,她是玻璃做的。農技師的目光滑過這肩膀的玻璃,他的魚骨把他帶到我身旁,離舞台很近的地方。

  歌手唱起一首表現缺吃少用的歌。姑娘的手臂因光滑的皮膚而透明。手臂在一忽兒滑到肘部,一忽兒又奔向手腕的一長串熱烈的手鐲中叮當作響。手鐲在閃爍中斷開,又在燈籠的火焰中完整。它們被光烤得灼熱。

  姑娘手拿一頂帽子,從一張臉走到另一張臉,從一隻手走到另一隻手。我那站在最後一排的叔叔滿麵紅光,把一大把硬幣扔進帽子裏。女領唱手中落下一張揉成一團的紙幣,燈籠照亮了她的脖頸,衝刷著它,直到錢掉進帽子裏,沒入暗夜。

  姑娘穿一件白色橢圓形緊身胸衣,像眼白一樣緊繃著。在燈籠的微光裏,能看見她胸部圓圓的褐色眼睛在裏麵遊泳。郵差的手停在帽子上,他的小胡子顫抖著,雙眼像萼片一樣,鋪在姑娘肚臍眼上枯萎了的小小玫瑰的四周。農技師手中亂響,仿佛那些魚骨已經幹枯。姑娘的大腿順著他的手滑向胳膊。她擺動臀部,分開短裙的流蘇。農技師的魚骨紋閃動著灰色。他的眼睛和伊歐內的眼睛一起,在姑娘大腿之間的狹窄三角區擠來擠去。

  蕾妮的眼睛大睜著,眼角又硬又白像墓碑。伊歐內的戒指在黑色的帽子上閃爍。他嘴唇潮濕,嗓子提到了下顎。

  我的眼睛淹沒在絲質三角區裏。我讓我的錢經過熱烈的手鐲掉進帽子裏。當我看見白色三角區周圍那長長的黑色毛發在我的手指旁邊時,我的手大吃一驚。蕾妮掛在裁縫身上,兩人一起走向路堤。她們像空衣服架子在行走。蕾妮回頭看了兩次。伊歐內吹著他已被碾死的歌,從後麵欣賞著絲質三角區姑娘。女領唱已走上路堤,她的長裙閃了一下,即刻就消失了。農技師的手插在上衣口袋裏。姑娘端著帽子走到幕布後麵。伊歐內吹著口哨走向他的拖拉機。

  路堤黑而高,草黑而低。我的鐵鏈不在腳下了。我彎下身子,眼前是這麽多的泥土。我原地轉了幾個圈兒,草是濕的,我的手冰涼。我的鐵鏈被淹死了,它逶迤而行,離開我,到看不見的隱藏的蛇那裏去了。它去流浪,去了離我三十年之遙的地方,和吉卜賽人流浪了。啊,我的鐵鏈,還有鐵匠,還有我的媽媽,還有,我的錢。

  幕布在風中鼓起一個大包。吉普賽人的火很紅很燙,像我的臉,像我的眼睛,像我獨語的嘴唇。篝火的煙,濃得遮住了吉普賽人的眼睛,遮住了吉卜賽人的鬢和手。篝火的煙霧吞沒了他們的頭發,將它們扯散,像吹灰色的麵團一樣把頭發吹大。我走進這煙霧中。它沒有吃掉我,而是帶著細密的褶皺和凝固的扇子,穿著黑色的外套和鞋子,飛進空氣中,讓我呆站在那裏,然後把我送上回家的路。

  歌手在喂馬。鬃上有紅色飄帶的馬望著月亮。

  我像被流幹了一樣向路堤走去。月亮空寂。路堤前坐著個女人,她的襯衣比黑夜還黑。她的裙子攤開來,裙子下麵蟋蟋洬洬。她用一隻蒼白的手揪著草,大聲呻吟著像是為了死亡。路堤上站著一個黑糊糊的男人,抬頭望著天。“這時候我們本該早到家了。”他說。那是我叔叔的聲音。

  有一股腐爛的肉的氣味。嬸嬸撩起她的裙子,黑襯衣下麵是一塊亮斑。那亮斑很大,有兩個月亮那麽大。嬸嬸用一把草擦她的P股。叔叔在路堤邊上來下去。他忽然停下來,喊遭:“我的天,這氣味像瘟疫一樣臭!”

  天空散發著糞便的氣味,路堤在黑影中站在我身後,把天幕拉下來,把它拉到自己前麵的鐵軌上,像是拉一列黑色的火車。

  水塘不大,伸出一麵鏡子。它不可能映照這麽多大便和這麽多的夜晚。於是它在月亮的口袋裏盲目地呆站在那裏。

  磨坊前麵有一隻鸛,翅膀在黑暗中腐朽,它的腿因水塘而開始腐爛。

  但是它的脖子很白。“它飛翔時,在空中死去。它所做的一切就是哀怨。”我想。我一邊走,一邊在黑暗的空氣中看見到處都是我的鐵鏈。我喊道:“把你的喙子伸進大便,走進泥漿去給小弗蘭茨找爸爸。”

  街道兩旁是蔥鬱的樹林,它們在春天開放。夏天來時,它們的葉子變成紅色卻沒有果實。它們沒有名字,這些紅樹。它們輕柔地沙沙響,我的鐵鏈不在裏麵。

  籬笆後麵,一隻狗的心在吠叫。在紅色的樹林上麵,一隻年輕麅子的心凍僵了。

  鐵匠鋪的窗口暗下來,鐵匠已經睡了,鐵匠的爐子已經睡了。還有許多窗口明亮著,沒有入睡。

  轆轤靜靜地躺在那裏,井睡了,它的鐵鏈睡了。一片雲在巨大的糞便裏遊蕩。它在沉睡的天空裏忽高忽低,鞋上沾滿白色的野生辣根,在脖頸上飄舞,和蕾妮的紅雞一起在脖頸上飄舞。

  紅雞上麵,一張臉喊叫起來:“你的鐵鏈呢?你的錢呢?”我們家的窗戶被火光映紅。

  村子空了,喬治,村子空了。我在窗邊諦聽。收音機沉默著,母親叫喊著,父親沉默著。

  外公睡了。喬治做了個夢,在夢中他看到一隻青蛙跳上我的臉頰。

  黑色的大軸轉著。

  (劉海寧 譯)

  2010年獲獎作家

  
更多

編輯推薦

1心理學十日讀
2清朝皇帝那些事兒
3最後的軍禮
4天下兄弟
5爛泥丁香
6水姻緣
7
8炎帝與民族複興
9一個走出情季的女人
10這一年我們在一起
看過本書的人還看過
  • 綠眼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為紀念冰心獎創辦二十一周年,我們獻上這套“冰心獎獲獎作家書係”,用以見證冰心獎二十一年來為推動中國兒童文學的發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貢獻。書係遴選了十位獲獎作家的優秀兒童文學作品,這些作品語言生動,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叫花子蛻變成小紅軍的故事,展現鄉村小子成長為少年特工的曆程。讀懂那一段曆史,才能真正讀懂我們這個民族的過去,也才能洞悉我們這個民族的未來。《少年特工》講述十位智勇雙全的少年特工與狡猾陰險的國民黨...

  • 角兒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石鍾山影視原創小說。

  • 男左女右:石鍾山機關小說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文君和韋曉晴成為情人時,並不知道馬萍早已和別的男人好上了。其實馬萍和別的男人好上這半年多的時間裏,馬萍從生理到心理是有一係列變化的,隻因文君沒有感覺到,如果在平時,文君是能感覺到的,因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