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閱讀頁

第二十九章 布萊克沃茲沃斯

  [南非]約翰馬克斯韋爾庫切

  John Maxwell Coetzee(1940--)

  -法國東南部港口城市看望她女兒,這是幾年來第一次看望她。她兒子要去參加一個什麽會議,將順道從美國坐飛機來和她們住上幾天。這些日期趕到了一起,使她覺得很有意思。她懷疑,他們倆是不是已經串通好了,會不會給她提出某個建議,也就是當孩子們覺得她無法照顧自個兒了,他們就向母親提出來的那種建議。這麽頑固不化,他們會互相對對方說:這麽頑固,這麽固執,這麽執拗-我們要不共同努力,怎麽才能拗得過她呢?

  當然了,他們愛她,否則的話,他們也不會給她製訂計劃。然而她的確感覺像那些個羅馬貴族一樣,等著有人遞給她那杯致命的毒酒,等著有人用最易於信任、最令人同情的方式告訴她,為了顧全大局,她應該把這杯毒酒喝下去,而不用緊張不安。

  她的孩子們像一般的孩子那樣,一直都非常好,非常孝順。而她這個當母親的是不是也同樣好,同樣地盡職盡責,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不過人生在世,我們應該得到的,並不總能得到。她的孩子如果想把這分數扯平了,他們就得等到來生,等到再次投胎轉世了。

  她女兒在尼斯經營一家美術館。她女兒到現在已經是地地道道的法國人了。她兒子娶的是美國太太,生的是美國孩子,過不了多久他也就變成了地地道道的美國人了。所以他們既然已經飛出了窩,那就飛得遠遠的。不了解情況的吧,還會以為他們飛得遠遠的,就是為了躲開她呢。

  不管他們給她提出的是什麽建議,這裏麵肯定充滿了正反兩方麵的感情:一方麵是愛和關心,而另一方麵是極度的殘忍,希望看到她的終結。唉,正反兩方麵的感情並不使她倉皇失措。她就是靠正反兩方麵的感情謀生的。要是沒有了這雙重的含義,小說藝術將置於何處呢?要是隻有頭有尾而沒有中間,生活本身會成什麽樣子呢?

  “隨著我年紀增大,我發現奇怪的是,”她告訴她兒子,“我很久很久以前曾從老人們嘴裏聽到的那些話,並且發誓我自己永遠也不會說,可是現在也從我嘴裏吐出來了。像這世道變成什麽樣子了之類。比方說:似乎沒有人再會意識到‘可以’這個動詞有過去時-這世道都變成什麽樣子了?人們在大街上走路,還一邊吃著比薩餅,對著電話講話-這世道都變成什麽樣子了?”

  這是她來到尼斯的第一天,她來尼斯的第三天:一個晴朗溫暖的六月天,是那種首先使那些慵懶富足的英國人來到這片海灘上的日子。看啊,他們來到了這裏,他們兩個沿英吉利海峽的海岸一邊散步,一邊慨歎布爾人 南非荷蘭移民的後裔。正如一百年前英國人打著遮陽傘,帶著船夫一邊散步,一邊慨歎哈代先生最後的努力那樣。

  “慨歎,”她說,“如今很少聽到這個詞了。任何有理智的人都不慨歎了,除非他們想成為一個被取笑的對象。這都成了一個忌語,一種被禁忌的活動。所以你該怎麽辦呢?把所有的慨歎都禁錮起來,直到你和另一個老人獨處時,才把它們盡情地傾吐出來嗎?”

  “媽媽,您對我想怎麽慨歎就怎麽慨歎,”她那善良而又孝順的兒子約翰說,“我會同情地點頭表示同意,而不會取笑您。您今天除了慨歎比薩餅,還想慨歎什麽呢?”

  “我慨歎的並不是比薩餅。比薩餅並沒有什麽不好。一邊走路一邊吃同時還一邊打電話,我發現很粗魯。”

  “我同意,是很粗魯,至少是沒有教養。還有呢?”

  “這就夠了。我所慨歎的東西,其本身沒有多大意思。有意思的是,許多年前我曾發誓我永遠不會慨歎,而我正在這兒慨歎著呢。我為什麽屈服了呢?我慨歎這世道都變成了什麽樣子。我慨歎曆史的發展進程。我是打心眼兒裏慨歎啊。然而當我自己聽慨歎的時候,我聽到了什麽呢?我聽到我母親當年慨歎迷你裙,慨歎電吉他。我還記得我當時的怒氣。‘是的,母親,’我就會說,就會咬牙切齒,祈望她閉上嘴。所以……”

  “所以您就以為我也正在咬牙切齒,祈望您也閉上嘴。”

  “是的。”

  “不是。慨歎世風日下,是完全可以接受的。我自個兒私下也發這樣的慨歎。”

  “但是細節,約翰,細節啊!我慨歎的並不僅僅是曆史的宏觀範疇,而是細節呀-舉止粗俗,文理不通,高音大嗓!正是這些令我惱火的細節,使我非常絕望。如此的無足輕重!你明白嗎?不過你當然不明白。你覺得我是在取笑自己,而實際上我不是。我是完全嚴肅的!你明白我是完全嚴肅的嗎?”

  “我當然明白。您表達得再清楚不過了。”

  “但是我表達得不清楚!不明白!這些都隻是話語,現如今我們對話語都聽厭聽煩了。唯一剩下來證明你是嚴肅的方法,就是除掉你自己。拔劍自刎。把你的腦殼兒炸掉。可是我剛一說這些話,你就想笑。我知道。因為我是不嚴肅的,不是完全嚴肅的-我太老了,老得嚴肅不起來了。你二十歲時自殺,就是一種可悲的損失;四十歲自殺,人們就會冷靜地評論這個時代。但要是七十歲自殺,人們就會說,‘多遺憾,她一定是得了癌症。’”

  “可是您從來沒有在乎過人們說什麽。”

  “我之所以從來沒有在乎過人們說什麽,是因為我始終相信未來這個詞語。曆史將會證明我是正確的-我給自己講的就是這個。但是當曆史發展到今天,我越來越信不過曆史了-越來越不相信曆史有能力產生真理。”

  “媽媽,曆史發展到今天,發展成了什麽樣子?我們在談這個問題時,我可不可以說,您又一次把我放在了一個心直口快的人或者心直口快的男孩子的位置上?而這個位置我並不特別喜歡。”

  “對不起,對不起。這都是一個人住給鬧的。大多數時間我得在腦子裏進行這些談話。能有人跟我把這些談話演練出來,是一種解脫。”

  “談話機。不是人。是談話機。”

  “可以和我演練的談話機。”

  “可以在談話機上麵演練。”

  “可以和我在上麵演練談話的談話機。對不起,我不說了。諾瑪怎麽樣了?”

  “諾瑪很好。她向您問好來著。孩子們也很好。曆史發展成了什麽樣子?”

  “曆史已經失去了她的聲音。很久很久以前,克萊奧曾撥動她的七弦琴,詠唱偉人們的壯舉,而今呢,她就像那種傻得不能再傻的老太婆,變得搖擺不定,不僅搖擺不定,而且輕佻淺薄。至少我部分時間是這麽認為的。其他時間我認為她被一幫暴徒俘虜,這幫子暴徒折磨她,讓她講言不由衷的話。我無法給你講我對曆史所持有的全部黑暗想法。它已經變成了一種夢魘。”

  “一種夢魘。這是不是意味著您在寫有關曆史的作品呢?”

  “不,沒有寫。如果我能寫有關曆史的作品,我就會漸漸地掌握曆史。不,我所能做的就是生曆史的氣,生氣,慨歎。我也自怨自憐。我已經落入一個陳詞濫調的怪圈,而且我也不相信曆史會動搖那些陳詞濫調。”

  “什麽陳詞濫調?”

  “我不想深談了,這太令人沮喪了。粘住了的唱片那種陳詞濫調,這種唱片已經沒有意義了,因為現在既沒有留聲機針也沒有留聲機了。從各個地方傳來的回聲就是‘冷酷’這個詞語。她傳給世界的信息是不折不扣的冷酷。冷酷,是什麽意思呢?不知怎麽的,一個本屬於冬天風景的詞語已經黏附到了我的身上。就像一條尾隨我身後的小雜種狗,‘汪汪汪’叫個不停,甩都甩不掉。我被它跟蹤。它會跟隨我走向墳墓。它會站在墓穴邊兒,朝裏麵瞥上一眼,‘汪汪’地叫‘冷酷,冷酷,冷酷!’”

  “如果您不是那個冷酷的人,那您是誰,媽媽?”

  “你知道我是誰,約翰。”

  “我當然知道。但還是說出來吧。把那些話說出來吧。”

  “我是那個過去常開懷大笑而現在不再笑的人。我現在是那個哭泣的人。”

  她女兒海倫在這座古老的城市經營一家美術館。大家都說這家美術館經營得非常紅火。美術館並不是海倫的。她受兩個瑞士人聘任,這兩個瑞士人每年從他們位於波恩的老窩往這兒來兩次,檢查賬目,把掙來的錢揣兜兒裏拿走。

  海倫或叫Helene,年齡比約翰小,但長相卻比約翰老。甚至還在上中學的時候,她就穿一身筒裙,戴一副嚴肅的眼鏡,再梳上個發髻,活脫脫一副中年婦女的打扮。她是那種法國人見了就給她騰地方甚至對她肅然起敬的人:那種不苟言笑的禁欲的知識分子。而在英格蘭,海倫會立即被認為是個圖書館管理員或者是個被取笑的對象。

  事實上她沒有根據認為海倫會禁欲。海倫不談她的私生活。但她聽約翰說,她和一位來自裏昂的商人有一段戀情,已經有好幾年了,那個商人帶她去度周末。誰知道呢,或許她到別處度周末時,就會情竇大開吧。

  對自己孩子的性生活妄加猜測很是不合時宜。然而她無法相信一個獻身藝術的人,哪怕她隻是賣賣油畫,她自己不會欲火中燒。

  她所預料的是場聯合攻擊:海倫和約翰會讓她坐下,然後向她提出他們為拯救她而製訂的計劃。可是卻不是這麽回事,他們在一起的第一個晚上過得異常愉快。這個話題是第二天在海倫的汽車裏才提到的,當時他倆驅車向北駛往下阿爾卑斯(法國上普羅旺斯阿爾卑斯省的舊稱)山區,去海倫選中的一個吃午飯的地方,她們把約翰留在家裏準備參加學術會議的論文。

  “您想在這兒怎麽生活,媽媽?”海倫突然說。

  “你是說在山區?”

  “不,在法國。在尼斯。我那幢樓裏有一套房子,10月份會空出來。您可以買下來,或者我們可以一塊兒買下來。在一樓。”

  “你想讓我們在一起生活,我和你?這太突然了,我親愛的。你敢肯定你是這個意思嗎?”

  “我們不在一起生活。我們各自完全獨立。但有了緊急情況,您就會有人可叫了。”

  “謝謝你,親愛的。可是我們在墨爾本有訓練有素的人,照看老年人,應付他們出現的小小的緊急情況,他們很不錯的。”

  “求求您,媽媽,我們別玩遊戲了。您都92歲了。心髒也有毛病。您不會總是有能力照看自己的。要是您-”

  “別再說了,我親愛的。我相信你找得出和我一樣討人嫌的委婉語。我會跌斷臀部,我會變得老態龍鍾;我會苟延殘喘,臥床數年;我們在談論的,就是這種東西。假使有這種可能,對於我的問題是:我為什麽要把照看我的負擔強加給我的女兒呢?對於你的問題是:盡管你完全出自真誠,但如果你不給我至少一次關愛和保護,你就覺得見不得人了嗎?我把這個問題,我們的問題,我們共同的問題,講得夠公平了吧?”

  “是的,我的建議是真誠的,也是行得通的。我和約翰都討論過了。”

  “好了,我們別因為發生爭吵而毀了這麽美好的日子。建議你已經提了。我已經聽到了,並且保證會考慮你的建議。我們就此打住。你肯定已經猜到了,我不大可能接受的。我是在朝著另一個方向想問題。有一件事情老年人比年輕人擅長,那就是死亡。老年人(多麽精巧的一個詞語)要死得好。以向那些後來者表明好的死亡會是什麽樣子。這是我思考的方向。我想把整個心思用在好好兒死去上頭。”

  “您在尼斯可以和在墨爾本一樣好好兒地死去。”

  “但是你說得不對,海倫。你想通了,就會發現你說得不對。問問我好好兒地死去是什麽意思。”

  “媽媽,您說好好兒地死去是什麽意思。”

  “好好兒地死去就是在遙遠的地方死去,在那裏由陌生人,從事殯葬業的人處理掉屍首。好好兒地死去就是你通過電報得到死訊:我非常遺憾地通知您,等等。很遺憾,電報已經不時興了。”

  海倫不滿地哼了一聲。她們默默地向前行駛。尼斯已遠遠地甩在身後:沿空曠的道路駛去,地勢突然下降,她們駛入一條長長的峽穀之中。雖說名義上是夏天,但是空氣寒冷,仿佛陽光從來照射不到這深山幽穀似的。她連連打起了寒噤,所以關上了車窗。真像是在駛進一幅寓意畫!

  “沒有人握著您的手,獨自死去是不合適的,”海倫終於說,“這是違背社會道德的,是違反天理人倫的,是沒有愛心的。對不起我說了這些話,但我就是這個意思。我主動提出要握著您的手。和您在一起。”

  在兩個孩子當中,海倫算是更加矜持的一個,是和母親保持更遠距離的一個。海倫以前從來沒有這樣和她講過話。也許是汽車使這樣講話更容易些吧,使得開車的人不用直視著和她講話的人。有關汽車的這一點她一定要記住。

  “謝謝你,親愛的,”她說。從她嗓子裏發出的聲音出乎意料的低。“你這番話我不會忘記的。可是要是過了這麽多年回到法國就是為了等死,難道不覺得別扭嗎?邊境線上的人問我來訪的目的時,是商務活動呀還是遊玩,我該對他怎麽說?或者更要命的是,他問我計劃待多久,我怎麽說?永遠待下去?待到死?待不了多久?”

  “就說reunir la famille。他就明白了。和家裏人團聚。這樣的事天天都有。他不會提更多的要求的。”

  她們在一家名叫Les Deux Ermites的小客棧吃的飯。客棧的名字後麵肯定有一段故事。不過她倒不希望有人講給她聽。如果是個好故事吧,就有可能是杜撰的。一股冷颼颼的風刮了過來,像刀割般疼痛;她們坐窗玻璃後麵,朝外麵白雪皚皚的山峰望過去。時值初夏:除了她們的桌子,隻有兩張桌子有人坐。

  “美嗎?是的,當然非常美。一個美麗的國家,一個漂亮的國家啊。這是不言而喻的。La belle France(法文,意為”美麗的法蘭西“。可是別忘了,海倫,我一直有多幸運,我從事了一個多麽優越的職業。我這輩子大多數時間是想去哪兒就能夠去哪兒。我一選定了地方,就一直生活在美的懷抱中。而此刻我禁不住要問自己的問題是:這給我帶來了什麽好處呢,所有這些美?美難道不像葡萄美酒一樣,是一種消費品嗎?一個人把葡萄酒喝進去,喝下去,就會給人一種短暫的暈暈乎乎的快感,可是它留下來的是什麽呢?葡萄酒的殘留物是,對不起,我用這個字啊,小便;美的殘留物是什麽呢?它有什麽好處呢?美能使我們成為更好的人嗎?”

  在您告訴我您對這些問題的回答之前,媽媽,我可以告訴您我的回答嗎?因為我覺得我知道您會說什麽。您會說,美沒有給您帶來您看得到的好處,這些天來說不定哪一天您就會發現您站在天堂的門口,兩手空空,而頭頂上還懸著個巨大的問號。您這麽說,也就是說,伊麗莎白科斯特洛說這樣的話,並且相信這樣的話,完完全全不符合您的性格。

  “您不會回答的是-因為這不符合伊麗莎白科斯特洛的性格-作為一個作家,您創作出的作品不僅有其本身的美-雖說是一種有限度的美,即便它不是詩歌,但還是美,條理分明,清晰明澈,用字簡約-而且還改變了別人的生活,使他們變成了更好的人,或者略微更好一點的人。不光是我這麽說,別人也這麽說,陌生人就這麽說。對我說,當著我的麵說。不是由於您寫的東西裏麵包含有說教,而是由於它就是說教。”

  “你是說,就像是黽蝽。”

  “我不知道黽蝽是什麽。”

  “叫黽蝽或者叫長腿蠅。是一種昆蟲。黽蝽認為它隻是在尋覓食物,而事實上,它在池塘的水麵上飛來飛去,追尋的是上帝的名字,這是最美妙的詞語了。筆在紙頁上移動,追尋的也是上帝的名字,因為你從遠處看才看得見,而我看不見。”

  “沒錯兒,如果您想這麽說。不過還不止於此。您教人們如何感受。憑著上帝的恩典,憑著這筆的恩典,因為它隨著思想的移動而移動。”

  這些話在她聽來相當的老套,她女兒正在闡述的美學理論很像亞裏士多德的理論。這是海倫自己悟出來的呢,還是在什麽地方讀到的?這套理論如何適用於油畫藝術?如果說筆的節奏就是思想的節奏,那麽畫筆的節奏又是什麽?用噴霧罐噴出來的油畫又是什麽?這樣的油畫作品又如何教我們成為更好的人呢?

  她歎了口氣,“你能這麽說,這麽安慰我,太好了,海倫。我這輩子總算沒有白活。當然我沒有被說服。正如你所說的,倘若我能被說服的話,我就不是我自己了。但那也不算是慰藉。你可以看得出來,我情緒不好。就我目前的心境來看,我所過的這輩子好像從頭到尾都給設計錯了,設計的方式也不特別有趣。現在在我看來,如果一個人要想成為一個更好的人,就必須以比較間接的方式達到目的,而不是黑壓壓地寫上數千頁的散文。”

  “比如說以什麽方式?”

  “海倫,這不是一個有趣的話題。憂鬱的情緒產生不了有趣的思想,至少在我的經驗中是這樣。”

  “那麽我們不能再談嘍?”

  “是的,別再談了。讓我們做些非常老套的事情吧。讓我們靜靜地坐著聽布穀鳥叫吧。”

  因為從餐館後麵的小灌木林中的確傳來了布穀鳥的啼鳴。如果她們隻把窗戶打開一條縫,鳥鳴聲就會清晰地隨風飄來:一個兩音符的樂音,一聲高,一聲低,時不時地重複著。芬芳馥鬱,她想-是濟慈的詩句-夏日的芬芳馥鬱,夏日的悠閑自在。一種討厭的鳥,但卻是一個多麽美妙的歌手,多麽優秀的牧師啊!“咕咕”,上帝的名字從布穀鳥的口中吟唱而出。一個充滿象征的世界。

  他們在做一件自打孩子們還是孩子以來再沒有一起做過的事。他們坐在海倫的公寓陽台上,沐浴在地中海那溫暖的夜色中,他們在打橋牌。他們打的是三手橋牌。這種打法他們過去叫接龍撲克牌的一種玩法。以7點為中心,向兩頭按數序接下去,手中牌先接完者為勝。照海倫或Hlne的說法,這種玩法在法國叫做拉米。

  花一個晚上打撲克是海倫出的主意。剛開始似乎有些別別扭扭,假模假式;不過她們一旦都投入進去,她就來了興致。海倫多麽富於直覺啊:她從來沒有懷疑過海倫的直覺。

  此刻使她感到驚訝的是,她們輕而易舉就回到了三十年前打牌的個性中來,她原想一旦他們各奔東西,這種個性也就永遠不複存在了:海倫是馬馬虎虎,牌技低下;約翰話語不多,還可以預測到他的牌;而她自己呢,還是出奇的爭強好勝。想一想,這可是她自己的親骨肉啊;想一想,鵜鶘鳥還會撕開自己的胸膛喂它的雛鳥呢。如果他們打牌是為了賭博,她就會把他們的錢一掃而空。關於她,這說明了什麽呢?關於他們三個又說明了什麽呢?難道說明了江山易改,稟性難移;還是僅僅說明家庭,幸福的家庭,是通過戴著麵具玩保留節目而聚合在一起呢?

  “我好像是雄風不減當年啊,”她又贏了一局之後說。“對不起啊,說這話多麽尷尬。”這話講得言不由衷,她當然不尷尬,一點兒都不尷尬。她贏了。“多奇怪,有的力量一個人能保持多年而有的力量開始失去了。”

  她保持的力量,她此刻正在使用的力量,是一種直觀化的力量。她根本不用費腦子就可以看到她孩子手中的牌,每一張都看得清清楚楚。她能看到他們手中去;也能看到他們心裏去。

  “母親,您覺得您在失去什麽力量?”她兒子小心翼翼地問。

  “我在失去,”她興高采烈地說,“欲望的力量。”既然話已出口,索性就一不做,二不休,說他個幹淨利落。

  “我倒以為欲望並沒有力量,”約翰拿起棒狀麵包,不依不饒地說,“也許是強度吧。電壓。但不是力,不是馬力。有了欲望您可能想爬山,但有了欲望並不等於您就會爬到山頂。”

  “什麽會使你爬到山頂呢?”

  “能量。養料。您在準備階段所儲存的東西。”

  能量。你想知道我的能量理論嗎,一個老人的能量學嗎?別著急,這裏麵沒有任何個人的東西讓你下不來台,也沒有形而上學的東西,一丁點兒都沒有。這種理論要多實在有多實在。是這樣。隨著我們上了年紀,身體的每一部分都在老化,所有的能量與物質都發生退降,一直退降到細胞。上年紀從物質的觀點看,也就是這個意思。即使在細胞還健康的情況下,舊細胞也給抹上了秋天的色彩(一個隱喻,我讓步,不過偶爾有那麽一點點隱喻並不會導致形而上學)。大腦中許許多多的細胞也是如此。

  正如春天是盼望夏天的季節一樣,秋天是回顧的季節。秋天的大腦細胞所想出來的欲望是秋天的欲望,懷舊,在記憶中是層層疊疊。它們不再具有夏季的熱度,它們不管具有什麽樣的強度,都是多價的,複雜的,更多的是轉向過去,而不是朝向未來。

  “得,這就是理論的核心,我對大腦學科的貢獻。你認為如何?”

  “我倒認為,與其說是對大腦學科的貢獻,”她兒子耍起了外交辭令,“倒不如說是對思維哲學的貢獻,對那個哲學思維分支學科的貢獻。幹嗎不說您感覺到在秋天的情緒當中,然後就此打住呢?”

  “因為如果它是一種情緒的話,它就會像情緒那樣發生變化。太陽一出來,我的情緒就會變得陽光燦爛。但是有比各種情緒更為深刻的靈魂狀態。比如說,nostalgie de la boue(法文,意為”懷念泥濘)。就不是一種情緒而是一種生存的狀態。我要問的問題是:

  nostalgie de la boue屬於思維還是屬於大腦?我的回答是,屬於大腦。大腦的源頭不在形式的範疇之內,而在塵土、在泥土、在原始的黏土之中,當它向下流動時,它渴望返回到黏土之中。一種從細胞本身散發出來的實實在在的渴望。一種比思想更深刻的死亡驅動力。

  聽起來倒是言之鑿鑿,聽起來倒還真像那麽回事,喋喋不休,聽起來倒一點也不瘋瘋癲癲。然而這並不是她此刻正在思考的東西。她此刻正在思考的是:誰對自己的孩子這樣說話啊?況且她可能再也見不到自己的孩子們了。她此刻還在思考的是:這種想法隻有進入人生的秋季的女人才會有。我看到的一切,我所說的一切都抹上了回顧的色彩。給我留下的還有什麽呢?我是那個應該哭泣的人。

  “您現在忙的就是這些個東西嗎-大腦科學?”海倫說,“您正在寫的,就是這個嗎?”

  奇怪的問題:簡直是冒犯。海倫從來不和她談她的創作的。這倒並不一定是她們兩個之間談話的一個禁忌,但肯定是不應該談到的。“不是,”她說,“我還隻局限於寫小說。聽到這兒你該放心了吧。我還沒有墮落到到處沿街叫賣我的意見的地步。《伊麗莎白科斯特洛的意見》,修訂版。”

  “是一部新的長篇小說嗎?”

  “不是長篇小說。是個故事集。你想聽其中的一個故事嗎?”

  “想聽,您很長時間沒有給我們講故事了。”

  好吧,一個睡前故事。很久很久以前,不過是我們這個時代,不是古代,有一個男子去一個陌生的城市應聘麵試。在旅館的房間裏,他感到焦躁不安,感覺想冒險,感覺誰知道感覺什麽呀,於是他打電話叫應召女郎。一個女孩子來了,和他共度良宵。和她在一起他可以隨心所欲,因為他和妻子在一起時放不開手腳。他給她提出了一些要求。

  “第二天的麵試進行得非常順利。公司給了他這份工作,他也接受了,在這個故事中,他及時搬到了這座城市。她在他的新辦公室裏當秘書,文員或電話接線員。在他的同事之中,他認出了那同一個女孩,那個應召女郎,她也認出了他。”

  “後來呢?”

  “我不能再給你們講了。”

  “可是這並不是一個故事啊。這僅僅是一個故事的鋪墊。您講故事可總是講到欲知後事如何的。”

  “她不一定是個秘書。公司給了他這份工作,他也接受了,就搬到了這座城市,並及時去走親戚,去看望從小分別後一直沒有見過麵的表妹,或者是他妻子的一個表妹。表妹的女兒走進了房間,看啊,原來是旅館裏的那個女孩。”

  “接著講。接下來發生了什麽?”

  “那要看情況而定啦。也許再也沒有發生什麽。也許就是一種到此結束的故事。”

  “胡說。要看什麽情況而定呢?”

  此時約翰開了腔:“這要看他們在旅館的房間是怎麽T情的。要看您所說的他所提的要求。媽媽,您能詳細地講一講嗎?他都提了什麽要求?”

  “好的,可以講。”

  這下他們沉默了下來,都沉默了下來。剛找到新工作的男人將會幹什麽,那個以賣淫為副業的女孩子將會幹什麽,都變得沒有意義了。在陽台上講出了一個真實的故事,在陽台上,兩個已人到中年的孩子麵對這樣一位母親,她那驚擾震懾他們的力量仍然不減當年。我是那個哭泣的人。

  “您要告訴我們那些要求都是什麽嗎?”海倫不依不饒地問,因為別的再沒有什麽可問的了。

  天色已晚,但還不算太晚。他們不是孩子了,他們誰都不再是孩子了。無論好也罷,壞也罷,他們此刻都坐在同一條叫做人生的漏船上,在黑暗而冷漠的海麵上漂蕩,摒棄了一切幻想。(她今天晚上都想出了什麽樣的隱喻啊!)他們能學會在一起生活而不吃掉對方嗎?

  “我覺得一個男人在一個女人身上提出的要求使我震驚。不過你們也許覺得不令人震驚,因為我們不是一代人嘛。或許這個世界在那方麵向前航行了,而把我留在了海岸上自怨自憐。這大概碰巧就是故事的核心吧:那男子比女孩子年齡大,所以當他麵對她時,他的臉騰地紅了;雖然如此,但在旅館房間裏發生的事情隻是她那職業的一部分,是人生的一部分,事情的一部分就是這樣子。‘瓊斯先生……哈裏舅舅,您好。’”

  這兩個已不再是孩子的孩子交換了一下眼神。故事講完了嗎?他們似乎在說。不太像個故事啊。

  “故事中的女孩子非常美麗,”她說,“是名副其實的一朵鮮花兒啊。這一點我可以向你們透露。瓊斯先生,也就是哈裏舅舅,以前從來沒有沾惹上這種事,使美蒙羞,使美墮落。他打那個電話時,那還不是他的計劃。他本來猜想不到計劃就在他心中。隻是當那個女孩本人出現了,而且正如我說的,他看到她隻是一朵鮮花時,這時它才成了他的計劃。他本來這輩子都遇不到它,美,而且從現在起,可能再也遇不到美了;這簡直是對他的公然蔑視!一個沒有公道的世界啊!他本來會在心裏哭泣的,並以他那痛苦的方式哭下去。從整體來看,他算不上是好人。”

  “媽媽,我原以為,”海倫說,“您對美以及美的重要性心存疑慮呢。您曾把美叫做一個插花兒表演而已。”

  “是嗎?”

  “或多或少是這樣吧。”

  約翰伸出雙手,把一隻手放到妹妹的胳膊上。“故事中的那個男人,”他說,“哈裏舅舅,瓊斯先生-他還是相信美的力量的,他還是深深感受到了美的誘惑力。他之所以討厭美並與之抗爭,也就是這個原因。”

  “這就是您要表達的意思嗎,媽媽?”海倫說。

  “我不知道我要表達什麽意思。故事還沒有動筆寫呢。通常在故事完全從瓶子裏弄出來之前,我是抵禦談這些故事的誘惑的。現在我知道為什麽了。”盡管是個溫暖的夜晚,她還是輕輕地打顫。“我受到的幹涉太多。”

  “那瓶子,”海倫說。

  “沒關係。”

  “這不是幹涉,”海倫說,“來自別人的也許是幹涉。但我們是讚同您的。這一點您當然知道。”

  讚同您?真是胡說八道。孩子們是反對他們的父母的,而不是讚同他們。不過這是一個特別的星期的一個特別的夜晚。他們很可能再也聚不到一起了。他們三個人,也許今生今世再也聚不到一起了。也許經曆了這一次,他們會自命不凡。也許她女兒的話發自肺腑,是真情,而不是假意。我們讚同您。她要擁抱那些話語的衝動-也許也是出於真心吧。

  “那麽告訴我下麵該怎麽說,”她說。

  “擁抱她,”海倫說,“讓他當著全家人的麵把那個女孩子摟在懷裏,擁抱她。不管這看上去有多別扭。讓他說:‘原諒我給你造成這麽大的痛苦。’讓他在她麵前跪下來。‘讓我在你身上再次頂禮膜拜這個世界上的美吧。’或者讓他說能達到那種效果的話。”

  “很像是愛爾蘭的衰落時期,”他喃喃低語,“很像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我不敢肯定我會保留到我的作品中。”

  這是約翰在尼斯待的最後一天。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要動身去杜布羅夫尼克前南斯拉夫城市。參加會議。在那裏,他們好像會討論時間開始前的時間,時間結束後的時間。

  “很久很久以前,我隻是一個孩子,喜歡透過望遠鏡看世界,”他對她說,“現在我得重塑金身做一個哲學家,甚至做一個神學家了。是人生的巨大轉變啊。”

  “當你透過望遠鏡看時間以前的時間的時候,”她說,“你希望看見什麽?”

  “我不知道,”他說,“也許是上帝吧。他沒有大小,又是隱藏著的。”

  “唉,我倒希望我也能見到他。但是我好像沒有那個本事。代我向他問好。就說說不定哪一天我就去找他了。”

  “媽媽!”

  “對不起。我相信你已經知道了,海倫建議我在尼斯這兒買一套房子。是個很有意思的想法,不過我想我不會接受的。她說你有你自己的建議要提。都挺固執己見,所有這些建議。就像是又有人求婚了似的。你要提的建議是什麽?”

  “您過來和我們一起在巴爾的摩(美國馬裏蘭州中北部港口城市)住。房子很大,有的是地方,我們還在另外裝一個浴室。孩子們會喜歡的。有他們奶奶在身邊他們會非常高興。”

  “他們九歲啊六歲的時候是會喜歡的。等他們到了十五歲十二歲,他們就不會那麽喜歡了。他們帶朋友來家裏了,卻看見奶奶趿拉著個拖鞋慢吞吞地走來走去,嘴裏念念有詞,假牙還‘哢嗒哢嗒’響著,也許身上的氣味兒也不好聞。謝謝你了,約翰,可是我不能接受。”

  “您不必現在就做決定。這個建議就先這麽放著。就一直讓它放著。”

  “約翰,我雖然來自一個肯定像奴隸販子一樣的澳大利亞,按照它美國主子的意旨行事,但我可是不會說教啊。不過你要記好了,你在邀請我離開我生於斯的國家,而到巨大的惡魔撒旦肚子裏居住,對於這樣做我也許可以有所保留。”

  他停了下來,她的這個兒子,正散著步,她也在他身邊停了下來。他似乎在思考她的話,並在她的話裏加入布丁和果凍的混合物,塞到他的腦殼裏,這個腦殼是四十年前作為生日禮物送給他的。大腦裏麵的細胞還不疲勞,還有足夠的活力抓住大大小小的想法,時間開始以前的時間,時間結束以後的時間,以及如何對付一個上了年紀的母親。

  “不管怎麽說還是來吧,”他說,“雖然您有所保留。我們一致同意,這不是最好的時代,不過還是來吧。本著悖論的精神。而且如果您會厭倦那宏大的聲明,願意接受最小的最溫柔的勸告的話語。美國並不是巨大的惡魔撒旦。白宮裏那些瘋瘋癲癲的家夥們隻是曆史的一個瞬間而已。他們將會從曆史中被拋出來,一切都將恢複正常。”“所以我可以慨歎,但我不能公開譴責了?”

  “正義,媽媽,我所指的就是正義,正義的音調和精神。我知道,您一輩子都是在把每個字寫下來之前都掂量再三,之後一下子放鬆了,被精神一掃而空,這肯定是很有誘惑力的;但這會在後麵留下不好的味道。這一點您可得注意到。”

  “正義的精神。你這種叫法我會記在心裏。這個問題我會加以考慮。你說那些家夥們瘋瘋癲癲,在我看來他們一點兒都不瘋不癲。恰恰相反,他們似乎都太狡猾了,頭腦都太清醒了。而且也具有世界曆史的野心。他們想扭轉曆史巨輪的航向;要是扭轉不成,就讓曆史的巨輪沉沒。這對你來說是不是一個過於宏大的畫麵?會在後麵留下不好的味道嗎?至於說悖論,悖論的第一個教訓,在我的經驗中,是不要依賴悖論。如果你依賴悖論,悖論就會使你大失所望。”

  她挽起他的胳膊,他們又默默地向前走去。然而他們兩個之間已經出現了裂痕。她感覺得到他的僵硬,他的怒氣。他記得,他從小就是個愛生悶氣的孩子。所有這一切驀然間都回來了,他一生氣,她就得花幾個小時才能把他哄高興。一個鬱鬱寡歡的孩子,一對抑鬱寡歡的父母的兒子。她怎麽會夢想和他,還有他那個不討人喜歡的妻子,住在同一屋簷下呢?

  她想,至少他們沒有把我像傻瓜一樣來對待。至少我的孩子們給足了我麵子。

  “咱們吵夠了啊,”她說,(她此刻是在哄他嗎?是在祈求他嗎?)“咱們別因為一談政治,就把咱們自己都弄得很不高興。我們在一個和煦的夏日之夜,漫步在這裏,古老的歐洲的搖籃,地中海的海岸上。讓我簡短些說,要是你和諾瑪以及孩子們再也忍受不了美國了,忍受不了美國帶來的恥辱了,墨爾本的家還跟過去一樣,就是你們的。你們可以來看我,你們可以來當難民,你們可以來,用海倫的話說,是reunir la famille。現在我們就去把海倫接過來,步行去位於康貝塔大道上的她那個小餐館,我們痛痛快快地一起吃最後一頓飯,你說怎麽樣?”

  (楊振同 譯)

  2007年獲獎作家

  
更多

編輯推薦

1心理學十日讀
2清朝皇帝那些事兒
3最後的軍禮
4天下兄弟
5爛泥丁香
6水姻緣
7
8炎帝與民族複興
9一個走出情季的女人
10這一年我們在一起
看過本書的人還看過
  • 綠眼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為紀念冰心獎創辦二十一周年,我們獻上這套“冰心獎獲獎作家書係”,用以見證冰心獎二十一年來為推動中國兒童文學的發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貢獻。書係遴選了十位獲獎作家的優秀兒童文學作品,這些作品語言生動,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叫花子蛻變成小紅軍的故事,展現鄉村小子成長為少年特工的曆程。讀懂那一段曆史,才能真正讀懂我們這個民族的過去,也才能洞悉我們這個民族的未來。《少年特工》講述十位智勇雙全的少年特工與狡猾陰險的國民黨...

  • 角兒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石鍾山影視原創小說。

  • 男左女右:石鍾山機關小說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文君和韋曉晴成為情人時,並不知道馬萍早已和別的男人好上了。其實馬萍和別的男人好上這半年多的時間裏,馬萍從生理到心理是有一係列變化的,隻因文君沒有感覺到,如果在平時,文君是能感覺到的,因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