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維蘇奈保爾
Vidiadhar Surajprassad Naipaul(1932--)
他說:“從來沒人買過。”
“那你為什麽還要四處轉悠?”
他說:“這樣我就可以看到許多東西,我還一直希望遇到別的詩人。”
我說:“你真認為我是個詩人嗎?”
“你像我一樣有才華。”他說。
後來,B。沃茲沃斯走了。我暗自祈禱,但願還能再見到他。
大約一周以後的一天下午,在放學回家的路上,我在米格爾街的拐彎處又見到了他。他說:“我已經等你很久啦。”
我問:“賣掉詩了嗎?”
他搖搖頭。
他說:“我院裏有棵挺好的芒果樹,是西班牙港最好的一棵。現在芒果都熟透了,紅彤彤的,果汁又多又甜。我就為這事在這兒等你,一來告訴你,二來請你去吃芒果。”
他住在阿爾貝托街上的一間小棚屋裏,正好在街中段。院子裏綠茵茵的,還有一棵高大的芒果樹、一棵可可樹和一棵李子樹,這地方看上去很荒涼,好像根本不在城裏。在那兒一點兒都看不到街上高大的混凝土建築。
他說得不錯,芒果汁又多又甜,我一連吃了六個。橘黃色的芒果汁順著胳膊一直流到臂膀上,從嘴角流到下巴上,我的襯衫也染上了果汁。
回到家後,媽媽問我:“你竄到哪裏去啦?你以為你已經長成大人了,可以到處瘋去啦?去,給我拿根鞭子來!”
她打得可夠狠的,我從家裏逃出來,發誓再也不回去了。我來到B。沃茲沃斯家。我氣極了,鼻子流著血。
B。沃茲沃斯說:“別哭啦,咱們一塊去散散步吧!”
我停止了哭泣,卻還在抽抽搭搭。我們散著步,走過聖克萊爾大街,來到“大草原”,沿著跑道漫步。
B。沃茲沃斯說:“噯,咱們到草坪上躺一會兒,看看天空,我想讓你猜猜那些星星離我們這兒有多遠。”
我按他說的做了,明白了他的意思。我忘記了一切,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如此驕傲和愉快。我的氣憤一掃而光,我忘掉了眼淚,忘掉了剛剛飽嚐過的那頓鞭撻。
當我告訴他我覺得好些的時候,他就開始告訴我星星的名字。
搞不清為什麽我對獵戶星和獵戶星座記得尤其牢,直到今天我還能一下子指出它來,其他的卻早已忘得精光。
忽然,一道光束照在我們臉上,一個警察出現在麵前。我們趕緊從草地上站起來。
“你們在這兒幹什麽?”警察問道。
B。沃茲沃斯說:“已經四十年啦,我也一直在想這個問題。”
從此,我們成了好朋友,B。沃茲沃斯和我。他對我說:“關於我,還有芒果樹、可可樹和李子樹的事,你不要告訴任何人,一定要保守秘密。假如你告訴了別人,我會知道的,因為我是詩人。”
我起了誓,而且一直守信用。
我很喜歡他的小房間,裏麵的家具還沒有喬治家臨街的那間屋裏的多,但看上去更幹淨,也更舒服,可也顯得很冷清。一天我問他:“沃茲沃斯先生,你為什麽在院裏留這麽多灌木叢?會不會使這兒太潮濕呀?”
他說:“聽著,我給你講個故事。很久很久以前,有個男孩遇見一位姑娘,他們很快相愛了,他們彼此深深地愛著,後來就結婚了。他倆都是詩人,少年喜歡優美的文學,姑娘酷愛花草樹木。他們在一間小房子裏生活得非常愉快。有一天,女詩人對那位少年詩人講:‘咱們家裏又要增加一個詩人啦!’但是,那個小詩人並沒有出生,因為姑娘死了,他也隨她去了,死在姑娘的肚子裏。姑娘的丈夫非常難過,決定從此再也不去動姑娘花園裏的一草一木。於是,花園留下來了,樹木、花草沒人管理,越長越高。”
我看著B。沃茲沃斯,當講述這個動人的故事時,他顯得更加蒼老。我聽懂了他的故事。
我們總是一起去做長距離的散步,我們去植物園和岩石花園。
黃昏時,登上了“校長”小山,觀看西班牙港漸漸被黑夜所籠罩,城裏和碼頭上的輪船漸漸燈光閃爍。
他做每一件事,都像參加聖典一樣鄭重其事,似乎是平生頭一回做一樣。
有時他會問我:“喂,去吃冰激淩怎麽樣?”
當我表示同意時,他變得非常嚴肅,說:“那麽,咱們去光顧哪家冷食店呢?”好像這也是樁異常重要的事一樣。他常常為這合計好半天,最後才說:“依我看,我該先去這家打聽一下價錢。”
這世界真是個令人振奮的地方!
一天在他院裏,他對我說:“我準備告訴你一個重要的秘密。”
我說:“真的是秘密嗎?”
“這會兒還是秘密。”
我看著他。他也看著我。他說:“記著,隻有你我知道。我正在寫一首詩。”
“噢。”我失望了。
他說:“這可不是一首普通的詩,它是世界上最偉大的詩篇。”
我噓了一聲。
他說:“到現在,我已經寫了五年啦。再有二十二年就完成了,也就是說,如果我能保持現在這個速度的話。”
“那麽,你現在每天都寫很多嗎?”
他說:“不像以前那樣多了。每月隻寫一行,不過肯定是非常出色的一行。”
我問:“上個月寫的那行是什麽?”
他仰起頭看著天空說:“往昔深邃而奇妙。”
我說:“是行很美的詩。”
B。沃茲沃斯說:“我希望能把一個月的體會感受全部傾注到這行詩句中去。這樣二十二年以後,我就會寫出一首震撼全人類的詩篇。”
我充滿了驚歎之情。
我們像往常一樣去散步。一天,我們沿著港口的防波堤走著,我說:“沃茲沃斯先生,假如我把這顆釘子扔到海裏,你說它能浮起來嗎?”
他說:“世上無奇不有,把釘子丟下去,咱們看看會怎樣?”
釘子沉了下去。
我又問:“這個月的詩寫好了嗎?”
但是,他沒有吟詩,隻是說:“噢,就要好啦。你知道,就要好啦。”
有時我們坐在防波堤上默默地望著進港的輪船。
從此,我再也沒有聽到那首世界上最偉大的詩篇。
我覺得他一天天在衰老下去。
“你是怎麽生活的,沃茲沃斯先生?”有一次我問他。
他說:“你是問我從哪裏弄來錢吧?”
我點點頭。他狡黠地笑了起來。
他說:“每年唱克利普索小調的季節時,去唱小調。”
“那夠你一年生活的嗎?”
“足夠啦。”
“等寫完了那首最偉大的詩,你就會成為世界上最富有的人了吧?”
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一天,我到他的小房子裏去看望他,發現他躺在小床上。他看上去是那麽虛弱、蒼老,我真想大哭一場。
他說:“詩寫得不太順利。”
他並沒看我,而是透過窗戶看著那棵可可樹,就好像我根本不存在似的,喃喃地訴說著:“二十歲的時候,我好像有使不完的勁。”
這時,仿佛就發生在我眼前一樣,他的臉驟然變得更加蒼老、疲倦。
“可那……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啦。”
就在這時,我好像被媽媽打了一頓耳光。突然,我敏銳地感覺到了什麽,我在他的臉上清楚地看到了這一點。誰都會看出的,死神已經爬上了那張布滿皺紋的麵孔。
他看著我,看見我眼含熱淚,掙紮著坐起來。
他說:“過來。”我走過去坐到他的膝蓋上。
他看著我的眼睛說:“嗯,你也看到它了,我一直說你具有詩人的眼光。”
看上去他並不難過,這使我再也控製不住,大聲哭了起來。
他把我摟到他那瘦削的胸前,說:“你想聽我再給你講個有趣的故事嗎?”他衝我鼓勵地微笑著。
可是我什麽也說不出來。
他說:“我給你講完這個故事後,你要答應我馬上回家,再也不要來看我了,好嗎?”
我點點頭。
他說:“很好,現在聽我講,以前我給你講過一個關於少年詩人和女詩人的故事,你還記得嗎?那不是真事,是我編出來的。還有那些什麽作詩和世界上最偉大的詩,也是假的。你說這是不是你聽過的最好笑的事情?”
他的聲音中斷了。
我離開了小房子,跑回家,大哭了起來。像詩人一樣,看到什麽都想哭。
一年後,我又來到阿爾貝托街,可是再也看不到那棟小房子了。倒不是它突然消失了,可是和消失差不多。它被人們扒掉了。
一棟兩層樓的建築取代了它。芒果樹、可可樹還有李子樹也被人們砍倒了,留下的隻是一片水泥磚鋪成的地麵。
一切都好像表明B。沃茲沃斯從來沒有到過這個世界。
(王誌勇 畢飛宇 譯)
2003年獲獎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