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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最後一吻

  [日本]大江健三郎

  Oe Kenzaburo(1935--)

  -穿著皮夾克的青年、築路工模樣的中年人,還有那些公司職員們都回過頭來望著我和那個女人。我縮著身子,朝那個立著雨衣領子的教員送去受害者軟弱輕柔的微笑,教員卻回給我充滿了責備的目光。我感覺到外國兵們似乎不太注意那個女人,開始把目光都集中到我的身上來了,恥辱和困惑使我渾身發熱。

  好啦,我要和這個孩子睡呢。

  我想躲開她站起來,可她那幹枯而又冰涼的胳膊卻摟著我的肩膀使我擺脫不開。女人露出柿子色的牙齒,朝我臉上噴著帶有酒氣的唾沫星子嚷道。

  你們去騎牛P股吧,我就和這小家夥了,瞧!

  我直起身推開女人的手臂。這時,公共汽車突然咯噔傾斜了一下,為了不讓身體摔倒,我一把抓住了窗玻璃上的橫杆。相當短暫的一瞬的反應,結果那女人搭在我肩膀上的手突然滑下去,叫了一聲,仰麵朝天地摔倒在車廂地板上,細小的短腿吧嗒吧嗒地亂蹬。她襪腰上那不自然隆起的腿肚子凍得發青,好像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我不知所措地呆呆看著她。她那樣子就像擱放在肉店鋪著瓷磚的櫃台上被水弄濕了的光P股雞突然扭動起了身子似的。

  一個外國兵馬上站起來伸手拉起那女人。那個外國兵扶著臉上突然沒了血色、咬著凍僵嘴唇喘著氣的女人的肩頭朝我瞪著。我剛想說句道歉的話,結果在那些外國兵的怒視之下,那話黏到嗓子眼裏沒能說出口。我搖搖頭正想坐到坐席上,肩頭卻被外國兵那粗壯的手腕抓住猛地一拽,仰麵朝天地摔倒在地下。我看到外國兵栗色的眼睛裏噴出了憤怒和醉意的火花。

  外國兵叫喊著什麽,可我對他那突然襲來的齒音多又凶猛的話一點兒也反應不過來。外國兵一瞬間忽然靜下來瞅著我,然後又發出了更粗野的喊叫。

  我狼狽不堪,隻是看著外國兵那晃動的堅硬脖頸和鼓脹的喉結,但他說的單詞我卻一個都聽不懂。

  外國兵抓住我的前襟一邊搖晃一邊叫喊,我強忍著學生服衣領勒著脖子的疼痛,卻無法從拽著我衣領的外國兵那長著黃褐色粗毛的手臂裏掙脫出來。他瘋狂地喊叫著,唾沫星子噴在我仰起的晃蕩的臉上。突然,他又往前一搡,我的腦袋便撞在車窗上,摔倒在後部坐席上。我像個小動物似的蜷著身子。

  外國兵像是高聲命令什麽似的叫喊了一聲,忽然,嘁嘁喳喳的聲音靜了下來,隻有引擎轉動的聲響。倒在坐席上的我扭過頭來一看,那個年輕的外國兵手裏緊緊握著把閃著鋒芒的刀。我慢吞吞地直起身,麵對著插著武器的腰部微微起伏著的外國兵和他身邊板著蒼白麵孔的女人。車上的日本乘客和其他外國兵都默默地瞅著我們。

  外國兵一字一頓地重複著那句話,可是我的耳朵隻能聽到他那熱血沸騰的聲音。我搖了搖頭。外國兵不耐煩地又一次重複起那過於生硬但意思很明確的聲音。我理解了那句話的意思後,突如其來的恐怖立刻攫住了我的心髒。向後轉,向後轉!他要幹什麽呢?我按照外國兵的命令朝後轉過了身。後部寬大的車窗外麵,霧好像沿著卷起的旋渦流動著。外國兵用他那生硬的聲音又叫了起來,但我卻一點兒也聽不懂。當外國兵反複叫著那句有著卑俗語感的俗語時,我周圍的外國兵們便像發作似的響起一片喧笑聲。

  我隻是把頭轉過來看著外國兵和那個女人。女人已經恢複了那活潑又Y蕩的表情。外國兵故意誇張地做出威脅的動作,就像一個執拗的孩子似的喊著。我呆若木雞似的感到恐怖在消逝,可外國兵的意思我卻一點也不懂。我慢慢地轉過頭,從外國兵身上移開視線。他不過是和我開個玩笑吧,我真不知如何是好,但至少沒有什麽危險了吧,我望著車窗外麵流動著的霧琢磨著。他們大概讓我這麽站一會兒,就會放了我吧。

  不過,外國兵那堅硬的手卻抓住我的肩膀,剝動物皮似的扒下了我的風衣。幾個外國兵哈哈笑著幫著他,我卻任憑他們擺布,一點兒也動彈不得。接著,他們又粗暴地解開我褲帶,拽下了我的褲子和褲衩。為了不讓褲子褪下去,我把兩個膝蓋朝外叉開。我的兩隻手腕被拉向兩邊,一隻有力的大手按住了我的脖子。我彎著背低著頭,像一隻四條腿的動物似的在喧笑的外國兵們麵前露出了P股。我掙紮著,但兩隻手腕和脖子都被緊緊按住了,兩腿也被褲子絆著動彈不得。

  P股冰涼。我感到我在外國兵的眼前撅著的P股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並逐漸變得發青。尾骨上有一塊堅硬的鐵輕輕抵著,當汽車一震動,疼痛便痙攣似的擴展到整個後背。從年輕的外國兵的表情裏,我明白了他是用刀背頂著那地方的。

  我看到了被壓得低垂著的腦門前的自己的陽物,仿佛已經凍僵了。狼狽過後的燥熱的羞恥浸遍了我的全身。我氣憤得像小時候那樣生著悶氣,可是,當我焦急地想從外國兵的手腕裏掙脫出來時,我的P股也隻能稍微地挪動一點兒。

  外國兵們忽然唱起歌來,他們雜亂不齊的歌聲和對麵坐著的日本乘客那嗤嗤笑聲也傳進了我的耳朵。我整個被壓垮了,手腕和脖子的壓迫感稍有點兒放鬆,但我卻連抬起身子的力氣也沒有了。鼻子兩側一點點地流下了黏稠的眼淚。

  外國兵們反反複複地唱著一支很簡單的像童謠似的歌,並打拍子般地一下一下拍打著我在寒冷中開始失去知覺的P股,笑聲不絕於耳。

  打羊,打羊,啪,啪!

  他們用地方腔調很重的外國話勁頭十足地反複唱著。

  打羊,打羊,啪,啪!

  一個拿著刀的外國兵朝車廂前部走去。其他幾個外國兵也去給他助威。日本乘客們越發忐忑不安起來。外國兵就像整隊的警官那樣頗有權威地發出不斷的叫喊聲。這時,蜷著身子的我也明白了他們想幹的事。當我的脖子被按著重新扭向前麵的時候,便和那些站在車內中間通道上、忍著車的晃動叉開兩腿彎著腰裸露著P股的“羊”們並排站在一起了。我是排在他們行列尾部的“羊”。外國兵們狂熱地唱著喊著。

  打羊,打羊,啪,啪!

  這樣一來,每當汽車晃動的時候,我的腦袋就和眼前的有著褐色斑點的職員那凍得僵硬的瘦P股撞在一起。汽車突然一個左轉彎停了下來。我的腦袋一下子向前栽去,撞到正在往上提襪子的職員的小腿肚子上。

  前麵突然傳來急速打開車門的聲音。乘務員發出驚恐的孩子般刺耳的悲鳴,向黑暗的夜霧中跑去。我蜷縮著身子聽著那幼小而又聲嘶力竭的慘叫聲漸漸地消逝,沒有誰去追趕她。

  算了,算了。外國兵的女人把手放在我的背上低聲說。

  我像狗似的搖著頭,仰臉看著她那無聊的表情,又低下頭和我前麵排著的“羊”們保持一致姿勢。女人自暴自棄般地放開嗓子和外國兵們合唱起來。

  打羊,打羊,啪,啪!

  終於,司機也摘下白手套,臉色陰沉地解下褲子,露出了圓圓的肥大的P股。

  有幾台汽車從我們的公共汽車前橫穿了過去。也有幾個男人騎著自行車,朝布滿了霧氣的窗玻璃裏望了望。那不過是個極平常的冬天的夜晚。隻是,我們卻在寒冷的空氣中光著P股示眾。實際上,我們就那麽一動不動地已經站了好久了。忽然,唱累了的外國兵領著女人下了車。撇下了我們這些撅著P股的人們,就像風暴過後殘留在荒野上那些被吹倒的光禿禿的樹。我們緩慢地直起身來,忍著腰和後背的疼痛。在如此漫長的時間裏我們成了“羊”。

  我望著像沾滿了泥土的小動物似的落在車廂地上的我那舊風衣,提起褲子係上了皮帶。之後,又緩慢地拾起了風衣,抖摟掉上麵的灰塵,低著頭走回到車廂的尾部坐席。我感到褲子裏的P股疼得火燒火燎。我精疲力竭,就連風衣也懶得穿上。

  被當成了“羊”的人們都慢吞吞地提上褲子,係上皮帶,又返回到坐席了。“羊”們垂著頭,咬著沒有血色的嘴唇渾身顫抖。

  於是,沒被當成“羊”的人們,反過來卻用手指托著血往上湧的臉頰看護著“羊們”。大家都陷入了沉默。

  坐在我旁邊的職員撣掉褲腳上的塵土。然後,用神經質般顫抖的手指擦著眼鏡。“羊們”幾乎都坐到尾部坐席上聚成了一堆。

  教員等沒有受害的人們坐在車廂的前半部,圍成一圈望著我們。司機也和我們並排坐在尾部坐席上。我們就那麽默默地等了一會兒,但什麽都沒有發生。那個乘務員姑娘也沒有再返回來,我們什麽都沒有做。

  於是,司機又戴上粗白線手套返回了駕駛室。車一開,車前部又活躍了起來。他們-前半部坐著的那些乘客們小聲地嘀嘀咕咕地說著什麽,盯著我們這些受害者。我發現特別是那個教員,他用灼熱的眼光看著我們,嘴唇也在不停地顫抖。我把身子埋在坐席上,為了避開他們的視線,我低下頭閉上了眼睛。屈辱在我的體內像一堆石頭塊似的,開始不管不顧地拱了出來。

  教員站起來朝後部坐席走了過來。我就那麽一直低著頭。教員把身體緊靠在玻璃窗的橫梁上彎著身和公司職員們說著。

  那幫家夥弄得也太不像話了。教員慷慨激昂地說。他仿佛代表了坐在汽車前部的乘客-那些沒有受害的人們似的,義正詞嚴又充滿了熱情。

  這哪是人幹的事啊!

  公司職員沉默地耷拉著腦袋,注視著教員的雨衣下擺。

  我為自己剛才沒吭一聲地看著感到害羞。教員溫和地說。那塊兒疼嗎?

  一個公司職員顏色很不好看的喉結上下抽動著說,我哪兒也不疼,就是讓人家把P股給露出來了。別管我好嗎?說完公司職員就咬緊了嘴唇不再吱聲。

  那幫家夥幹嗎那麽熱心地幹這種事兒呢?我真不明白,教員說。像擺弄動物似的耍弄咱日本人開心,能說是正常嗎?

  坐在公共汽車前部坐席的一個沒有受害的乘客站起來走到教員身邊,也用那種磊落的熱情的目光瞅著我們。接著,所有坐在前部坐席的被興奮燒紅了臉頰的男人們也都走了過來,和教員們站在一起。他們身體往前傾著,聚集一起俯視著我們這些“羊們”。

  這樣的事兒在這公共汽車上經常發生嗎?一個乘客問。

  報紙上沒登過,不清楚。教員回答說。恐怕這不是頭一次吧。

  他們幹得挺熟練的呢。

  讓女的露露P股嘛,俺還能理解。一個穿著很硬實的鞋、築路工模樣的男子一本正經地憤憤地說,把男的褲衩扒下來打算幹什麽呀?

  討厭的家夥們。

  這事兒咱不能不吭聲地放過去啊!築路工模樣的男人說。如果不聲不響的話,這不是要把他們慣成毛病了嗎?

  站著的乘客圍著我們義憤填膺地說著,就像圍獵時追趕野兔的一群豬狗。我們這些“羊們”溫順地垂著頭坐著,一聲不響地聽憑他們數落。

  應該去報告警察呀!教員像是給我們打氣似的用激昂的聲調說。哪個兵營一查就能知道吧。即使警察不出動的話,被害者們集聚起來,準保也能形成輿論。那樣的例子別的地方也有過。

  教員周圍那些沒有受害的乘客們響起一片嗡嗡的讚同聲,我們這些坐著的人卻沉默不語地耷拉著腦袋。

  報告警察去吧,我來做證人。教員手掌搭在那個職員的肩膀上蠻有信心地說。那架勢似乎也代表了別的乘客的意誌。

  我也來做證。另一個乘客說。

  去吧。教員說。怎麽樣,你們不要像啞巴似的不聲不響啊,站起來!

  啞巴,我們突然竟也啞口無言了。我們中的任何人都沒有開口的意思。我的喉嚨就像唱了好長時間歌那樣幹渴,聲音在發出之前就消失了。屈辱又如鉛一般沉重堅硬,使我連身子也懶得動彈一下。

  我覺得不該沉默。教員在一直垂著頭的我們的身邊顯得很焦躁。話說回來,我們不吭聲地看著也是非常不應該的。軟弱順從的態度必須拋棄掉!

  應該讓那幫家夥嚐嚐我們的厲害。一個乘客讚同著教員的話說。我們支持你們。

  可是,坐著的“羊”誰也不想回答他們的激勵,都低著頭一聲不吭。他們的聲音像被透明的牆壁擋住了,一點也沒有引起反應。

  被侮辱受恥笑的人們必須團結起來!

  我抬頭看著教員,突然的憤怒使我渾身發抖。“羊們”動了起來。一個穿著紅色皮夾克蹲在角落裏的“羊”倏地站了起來,臉色蒼白僵硬,一下子撲向教員。他揪住教員的衣領,狹小的張開的嘴唇噴著唾沫星子怒視著教員,但一句話也沒有說出來。教員毫無反抗地垂著兩隻手,臉上的表情很吃驚。周圍的乘客們也很驚訝,但誰都悶聲不響,沒有人上前製止那個男子。那個男子像是咽下了一句罵人話似的搖搖頭,照著教員的下巴狠狠地擊了一拳。

  職員和另外一個“羊”抱住了正要朝倒下的教員那兒跳過去的男人的肩膀,那男人立刻泄了氣似的癱軟下來,又無精打采地返回了坐席。等一聲不響的職員們坐下來,“羊們”又都像疲憊的小動物似的悄悄地耷拉下了腦袋。站著的乘客們也模棱兩可地默默返回了前部坐席。他們中間昂奮的情緒逐漸又冷卻下來,那之後壞心緒便像粗糙的渣滓堆積起來了。倒在地下的教員爬起來,用多少帶點憐憫的目光注視著我們,然後仔細地撣掉大衣上的灰塵。

  他已經不再想和誰說什麽,不時地轉過他那殘留著紅潮的斑駁臉來瞅著我。我為剛才看到被打倒在地的教員時自己竟仿佛所受的屈辱有了一點消解似的念頭感到可恥。這樣一想更覺得痛苦。我的身體太疲乏了,而且感到寒冷襲人。我咬著嘴唇睡著忍受著,身子聽憑汽車斷斷續續的顛簸。

  汽車在市區入口處的加油站前停了下來。看著職員和我的那些夥伴“羊們”及別的乘客都下了車。司機沒有代替乘務員收票,有幾個人下車時把又小又薄的車票團成一團扔到了乘務員的坐席上麵。

  汽車又開了起來。我發現教員的視線仍然執拗地糾纏著我,不由得有些膽怯。教員明顯地想和我說什麽。我不知道怎麽甩開他好。我躲開教員的目光,扭過身去望著後部寬大的玻璃窗。玻璃窗都被細密的霧粒蒙住了,像一麵昏暗的鏡子木然地映照著車內的一切。那裏麵仍然可見正在注視著我的教員的臉,我被一種無法擺脫的煩惱攫住了。

  在下一個停車站,我幾乎跑著下了汽車。通過教員的身邊時,我像躲避傳染病似的扭著頭掙脫了教員那糾纏不休的視線。霧沉澱在人行道上,空氣宛如有著淡淡密度的水。我把風衣的領子緊緊地拽緊在喉頭抵禦寒冷,望著汽車車尾卷著緩慢的霧的旋渦遠去,一種淒慘的安逸感油然而生。回過頭用手掌擦著玻璃看我的職員的身影霧蒙蒙地浮現在汽車的尾部。我感到了一種和親屬離別般的情感的震撼,啊,那些在同樣的空氣中露出了P股的同伴們啊!不過,我又為自己那種很低俗的親近感感到難為情,從車尾窗玻璃上移開了目光。不能讓在溫暖的客廳裏正等著我的母親和妹妹覺察出潛藏在我內心深處的屈辱,我必須打起精神來。我把大衣裹緊,像無憂無慮的孩子那樣突然毫無理由地決定跑起來。

  喂,你……一個低沉的聲音在我背後響起。喂,你等一下啊。

  那個聲音又返了回來,我又麵對著那已經迅速離我遠去了的討厭的“受害”。我一下子泄了氣耷拉下肩膀。那聲音不用回頭看就知道是那個穿著雨衣的教員的聲音。

  等一下啊。教員要舔濕幹冷的嘴唇似的伸出舌頭,用特別溫和的聲音連聲叫著。

  從這個男人身邊逃脫是很難的,我充滿了這種預感,無力地等待著他繼續說下去。教員微笑著,他體內充滿了奇妙的威力;令我感到整個被包裹住了似的。

  那事我想你不會忍氣吞聲吧?教員很謹慎地說。別的家夥都不吭聲,隻有你不想忍氣吞聲要和他們鬥一鬥吧?

  鬥?我吃驚地注視著教員的臉,薄薄的皮膚下潛藏著重新燃燒起來的情感。那一半是撫慰一半是強迫。

  我幫著你和他們鬥。教員向前跨了一步說。不管到哪裏我都去給你作證。

  我曖昧地搖了搖頭謝絕了他的建議,教員充滿了激勵的手腕搭上正要走開的我的右臂。

  去報告警察,還是早點去好。派出所就在那裏。

  不顧我驚慌失措的抵抗,像是拽著我似的一麵邁出堅定的步子,一麵朝我做了個短促的微笑。那裏很暖和,我住的地方連點熱氣也沒有。

  盡管我心中厭煩地抵抗著,但讓人看上去我們挽著胳膊那樣子還挺像親密的友人。穿過人行道,朝浮現在霧中發出一道狹窄的光亮的派出所走去。

  派出所裏一個年輕的警官俯身在寫滿了粗體字的筆記本上,熱烘烘的火爐烤著他那年輕的脖頸。

  晚上好。教員說。

  警官抬起頭來注視著我。我困惑地抬頭看著教員,可他卻像是防止我從派出所逃出去似的堵在那裏盯著我。警官那充血的惺忪的眼睛從我身上移開盯到教員的身上。然後,再看我的時候,警官的眼睛就顯得很緊張。他似乎從教員那裏接受了某種信號。

  哎,警官就那麽盯著我催促著教員說。

  出了什麽事?

  和兵營的外國兵有關。教員試探著警官的反應緩慢地說。被害人就是他。

  兵營?警官顯得有些緊張。

  這些人遭受了外國兵的暴行。

  警官的眼睛瞪得圓圓的,馬上全身上下地掃了我一眼。我知道他是在我的皮膚上尋找毆打的跡象和刀傷,那些傷痕毋寧說是潛藏在我的皮膚表麵下邊的,而且我也不想讓他人用手指來攪和它。

  請等一下,我一個人也不知道怎麽處理好。好像忽然被不安籠罩住了,年輕的警官說著站了起來。兵營的問題得慎重處理。

  警官走到編著藤條間壁的最裏間去了。教員伸出胳膊拍著我的肩膀。

  咱們也慎重點。

  我沉默地低著頭,感到火爐的暖氣烤在凍得發硬的臉上,皮膚像搔癢癢似的舒緩開來。

  中年警官隨著年輕的警官走進來時,還揉著惺忪的睡眼,做出努力從睡夢中醒過來的樣子。然後,他轉過疲勞的肌肉鬆弛的脖子瞅著我和教員,並示意我們坐下。我像沒看見似的沒有坐,教員P股剛沾了一下椅子,又像是監視我,慌裏慌張地站了起來。警官們一坐下,便有了一種訊問的氣氛。

  你被兵營的士兵打了?中年警官問。

  不,沒有被打。教員撅著被穿紅皮夾克的男子打了一拳還有些青黑色的下巴說。是比毆打還厲害的暴行。

  怎麽回事?中年警官問。那是什麽暴行呢?

  教員用鼓勵的眼光注視著我,但我仍然一聲不吭。

  在公共汽車裏,一幫喝醉了酒的外國兵把這些人的褲衩給扒下來了。教員氣憤地說。而且,讓人光著P股撅著……

  羞恥像打擺子似的使我周身抖動起來。風衣口袋裏我攥起了開始顫抖的手指。

  光P股?年輕的警官疑惑不解地問。

  教員躊躇地看著我。

  P股受傷了嗎?

  用手掌啪啪地拍打了一頓。教員斷然地說。

  年輕的警官忍住笑,臉上的肌肉不自然地抽搐著。

  到底怎麽回事?中年警官充滿好奇的眼睛打量著我說。是不是鬧著玩呢?

  我們一愣。

  就是啪啪地拍打兩下光P股,那也死不了人哪。中年警官頂了教員一句。

  死是死不了啊!教員激動地說。可是,那是在滿是人的公共汽車車廂裏,露出P股像狗似的撅著。

  羞恥在體內發熱,低著頭的我也感到警官在教員麵前有點發怵。

  他們威脅你了嗎?年輕的警官勸解教員似的說。

  拿著一把挺大的尖刀。教員說。

  確實是兵營的外國兵嗎?年輕的警官聲音含著熱情地說。請說詳細一點。

  於是,教員把公共汽車裏的事件詳細述說了一遍。我低著頭聽他說。

  在警官們好奇的眼睛裏,我感到我的褲子和鞋好像又都被脫掉了,像鳥似的撅著毛棱棱的P股。

  真是太不像話了。露出黃牙的中年警官並不掩飾猥褻的笑說。

  別的人就那麽看著嗎?

  我……教員從緊閉著的齒縫問擠出像呻吟般的聲音說。看的時候心裏也不是個滋味。

  你下巴被打了吧?年輕的警官掃了教員一眼說。

  不,那不是外國兵打的。教員不高興地說。

  那麽,請填寫一下受害登記好吧。中年警官說。然後,我們再認真地討論一下這事件該怎麽處理,否則很難辦。

  這算不上什麽難處理的麻煩事吧。教員說。很明顯,他們就是使用暴力讓人當眾出醜。總不能忍氣吞聲吧。

  法律上能怎麽樣呢?中年警官打斷教員的話說。你的住所和姓名?

  問我嗎?教員問。

  我們想問受害者本人。

  我吃了一驚,使勁地搖搖頭。

  怎麽?年輕的警察不解地皺起眉頭。

  絕對不能告訴他們自己的名字。我考慮。我為什麽要跟著教員進派出所呢。如果這樣精疲力竭地任憑教員擺布的話,我自己所受的屈辱豈不成了四處做廣告的宣傳了嗎?

  說吧,你的住所和姓名。教員扳著我的肩膀說。我們還要起訴他們。

  我躲開教員的手臂,但不知道怎麽和他說自己沒有起訴的意思好,緊緊地咬著嘴唇,忽然間我又成了啞巴。聞著烤爐的味道我有點想嘔吐,心裏在煩躁不安地默默念叨快點結束吧。

  受害的不光是這個學生。教員仿佛改變了主意似的說。我以證人的形式報告這個事件可以嗎?

  如果受害者本人不說,我們也無法聽取那種含混的說法。按理說報紙也不會接受的。中年警察說。又不是殺人、行凶什麽的,不過拍拍光P股,唱唱歌罷了。

  年輕的警官忽然轉過臉去,忍住了笑。

  喂,你怎麽的了?教員焦急地問。

  我想就那麽埋著頭走出派出所,可教員卻在我的通路上叉著腿堵著我的去路。

  喂,你聽著。他用起訴一樣的聲音堅定地說。得有一個人為這個事件做出犧牲。你是想在沉默中遺忘掉它吧,我看你還是下決心為此付出點兒犧牲吧,做一頭犧牲的羊!

  做羊?我對教員的話很氣憤,可他還努力熱心地注視著我的眼睛,並且露出了懇切與和善的表情。我還是固執地閉口不說一句話。

  你不要不吭聲,這不是給我出難題嗎?喂,你怎麽了?

  明天也可以。中年警察注視著互相瞪著又不言語的我們站起來說。你們兩個把話說清楚後再來。那時候,你們是否起訴兵營的外國兵我就不清楚了,可是……

  教員反駁警官說了句什麽,但警官厚厚的手掌還是搭在我和教員的肩上,像送熟客似的把我們推了出來。

  明天的話,不晚吧?那時候,我們準備得更充分一些。

  我今天晚上就……教員急忙說。

  今天晚上不是大體上聽了一遍嗎。警察有點動感情地說。而且,直接的受害者並沒有起訴的意思吧?

  我和教員出了派出所。從派出所裏發出的燈光變得很濃,被映照著光暈的狹窄的霧包裹著。

  我沉默著走進光霧之外的冰冷黑暗的夜裏。我又困又乏。我多想快些回到家裏,默默地和妹妹們一起吃已經等了我很久的晚飯,然後再把自己的屈辱緊緊地摟抱在胸前,蜷著身子鑽進被窩裏睡上一覺吧。到了第二天大概也許就會好點了吧……

  可是,教員卻緊跟著我來了。我加快了腳步,而教員那有力的腳步聲就在我的身後響著。我回過頭來,盯了一會兒教員的臉。

  教員的眼光灼熱而又有些煩躁。霧粒牢牢地沾在他的眉毛上閃著光。

  你為什麽在警官麵前一聲不吭,為什麽不告發那些外國兵?教員說。沉默就能忘掉一切嗎?

  我從教員的臉上移開視線,趨身快步走了起來。我決心無視後麵跟來的教員。我板起麵孔走著,也不拂去貼在臉上的冰涼的霧粒。道路兩側所有的商店都熄燈打烊了。隻有我和教員的腳步聲在被霧氣裹住的無人的街道上響著。在離開人行道要拐進我家的那條路時,我回頭掃了一眼教員。

  如果你想不聲不響地誰也不讓知道的話,你就太卑怯了。教員好像要等著我回頭似的說。你這態度不是徹底屈服於那些外國兵嗎?

  我故意裝出沒有聽見教員的話的樣子跑進了胡同,但教員也快步緊緊地追上來了。他也許打算一直跟到我家查明我的姓名。我掃了一眼自己家亮著的門燈,從那前邊走了過去,在胡同的盡頭拐了個彎又走回到大街上。教員也放慢了腳步跟著我。

  告訴我你的姓名和住址。教員在我的身後喊著。因為過後還要和你聯係,商量今後的作戰方針。

  我被憤怒和煩躁一股腦兒罩住了,不知如何是好。我風衣的肩頭已經被霧打濕,變得很沉重。脖子觸到上麵冰涼涼的。我一邊發抖一邊無言地走著。好長時間我們就那麽走著。

  走到市裏的繁華街時,我看見娼妓從暗處像動物似的伸出脖子在等著我們。為了避開她們我上了車行道,並且就那麽橫穿到對麵的人行道上。天很冷,我無法忍受下腹部激烈的抽搐,猶豫了一陣兒,終於在一個水泥牆牆角撒了一泡尿。教員和我並排站著,一邊撒尿一邊對我說。

  喂,隻把你的名字告訴我吧。我們不能把那事兒隱藏在黑暗之中。

  娼妓透過霧朝我們望著。我扣上風衣的紐扣默默地往回走。教員和我並肩從那兒走過去的時候,娼妓朝我們甩過來一句簡短的髒話。被霧刺激的鼻孔黏膜疼痛地發出微微震顫,我被疲勞和嚴寒擊垮了,腿肚子變得僵硬,鞋裏腫脹的腳也疼了起來。

  我必須譴責或用我的腕力來抗拒教員的跟蹤。可是,我就像一個啞巴失去了語言,渾身沒有一點力氣,對和我並肩一起走著的教員隻是絕望地生著氣。

  我們再次來到往我家那邊去的路口時,夜更深了。我多麽想鑽進被窩裏好好地睡上一覺啊,這願望太強烈了。我從那兒走過去,再往遠走實在是我難以忍受的。這念頭忽然湧上來不斷地占據了我的腦海。

  我咬著嘴唇突然猛地撞了教員一下,就朝著黑暗狹窄的胡同裏跑了進去。兩側院牆裏的狗狂吠起來。

  我仰著下巴大口喘著氣,一邊跑著,一邊喉嚨裏發出悲鳴股的聲響。側腹開始疼痛起來,我用手按住它往前跑。

  在路燈光像霧似的淡淡照亮的街拐角處,我被身後伸過來的有力的手臂摟住了肩膀,像是要抱住我似的,教員把身體貼了上來,大口地喘著粗氣。於是,我的鼻子和口裏也喘出了白色的消融在霧中的嗬氣。

  今晚,看來要被這家夥糾纏著在冰冷的大街上無休無止地一直走下去了,我精疲力竭地想。我的身體變得沉重而無力,體內充滿了煩躁和悲哀。我使盡全力掙脫開教員的手腕。可是,教員那高大魁梧的身軀就聳立在我的麵前,那意思是絕不放開我。我和教吊對視了一會兒感到絕望極了。怎樣才能不讓失敗和悲哀流露出來呢?該如何是好呢?

  你為什麽非要隱瞞自己的名字呢?教員疲倦的聲音嘶啞地說。

  我沉默地用盡全身所有的力氣和意誌怒視著教員。

  我要查明你的名字。教員用激動得發顫的聲音說。忽然,眼淚從他憤怒的眼睛裏流了出來。我要把你的名字,還有你受到的屈辱,都公開出來。並且,要讓那些士兵,讓你們那些人都無地自容,不把你的名字搞清楚,我決不離開你。(李慶國 譯)

  1999年獲獎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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