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班牙]卡米洛何塞塞拉
Camilo Jos Cela(1916--2002)
甜橙是冬天的一種水果。橙黃色的太陽沿著天地間的遙遠道路、陌生而偏遠的道路,徐徐地向山那邊轉去。
在一座燧石山腳下的陰影裏,馬兒的蹄下飛迸著火花。二十四幢房子擠在鍾樓周圍。房子幢幢殘垣斷壁,破爛不堪,黑乎乎的一團,仿佛患了黑斑病,漸漸把肌肉化成糞土。昔日的鍾樓苗條而魁偉,今天卻沒有了尖頂,破敗光禿,可憐巴巴,像一位遭難的英雄。有時,一塊大石頭被狂風掀下來,像天災一樣飛落在某一片屋頂上,砸碎上百片瓦,從此再沒有人修補。在鍾樓上,白鸛的空巢還等待著春天的紅色朝陽。這朝陽將召喚遠方的奇異的鳥兒歸來。它們像勤奮的孩子一樣把日曆牢牢地熟記在心裏。
白鸛的空巢在石頭上紮下了神秘的根,牢固的根,白鸛的空巢-二十四根幹樹枝毫無規則地搭在一起-沒有山風可以把它摧毀,沒有閃電可以把它打落。在空鳥巢上,也許像高空的燕隼那樣,會最先掠過上帝的影子。
隨著夜色的降臨,房舍的窗口透出了微弱的燈光。那些窗扇不十分嚴密,總是留著一道裂縫,不知是為了幻想、為了恐懼還是為了希望:像一顆滿懷渴望的心,像一顆在孤獨中得不到安慰的心。
如果眯縫著眼睛看去,那些透著光的裂縫就像捆在陰影上的幹瘦的幽靈,就像最差的大刀片。這些大刀片各有各的光芒:有的像貓眼睛,有的像馬眼睛,有的像狼眼睛。狼眼睛透出的是可恨的荊棘叢的顏色。那些光線的形狀和動態,折磨著我們的腦神經,在我們的腦海裏形成一棵古怪的樹,一棵把可怕的枝條伸進腦髓接縫的樹。
一陣刺骨的微風從山上吹下來,像一條餓狗沿著小巷尋食吃。風兒吹進牧師的油橄欖林,發出呼呼的聲音。油橄欖林的顏色已經變灰,像陳舊的銀子,像古老的銀幣,色澤已經模糊不清。
在油橄欖林下,一道磚圍牆整齊地伸向小溪,保護著綽號叫‘紅臉’的埃斯特萬莫拉貢的綿羊,免得夜晚被黑狼叼去。莫拉貢這個小夥兒就要結婚了。高高的圍牆上插滿了多刺的灌木枝、紮人的幹黑莓、尖硬的碎瓶子和進攻性的、厚顏無恥、冷酷無情的粗鐵絲。“紅臉”的防護可謂森嚴壁壘。
皮卡特爾的酒館屋頂很低,皮卡特爾身材高大。
皮卡特爾的酒館潮濕、陰暗,皮卡特爾暴躁嚴厲、缺乏理智。
皮卡特爾的酒館黑暗、嘈雜,皮卡特爾麵色白皙,但是言談風趣。
皮卡特爾五十歲。皮卡特爾不吃午飯。皮卡特爾老挨老婆打罵。皮卡特爾是個懶鬼,是個煙鬼,是個賭徒。皮卡特爾愛往女人群裏鑽。皮卡特爾曾在非洲當班長,在阿魯特山一條腿被子彈擊傷。皮卡特爾是個跛子。皮卡特爾臉上有麻子。皮卡特爾咳嗽。
“但願你窮死餓死!”
“眼睛上布滿蛛絲!”
“心裏生蛆!”
“舌頭上生瘡!”
皮卡特爾坐在櫃台後麵。
“你不想住嘴嗎,賽古雷哈?”
“不想閉嘴,因為我不願意。”
皮卡特爾是個注重實際的哲學家。
“你想讓我再一次把你母親的事講給你聽嗎,塞古雷哈?”
塞古雷哈沉默了。
賽古雷哈是皮卡特爾的老婆。
賽古雷哈身矮體胖。脂肪多,P股大,為人正派,說話嘮叨。
塞古雷哈像少女一樣健康美麗,麵色紅潤。
賽古雷哈鑽進了廚房,一聲不吭。
“紅臉”和皮卡特爾不是親密的朋友。“紅臉”的未婚妻在皮卡特爾家裏當女傭人。據人們講,皮卡特爾有時溜進廚房,對“紅臉”的未婚妻說:
“你別太勞累了。少幹點沒關係,讓賽古雷哈幹吧,她別的事情已經幹不了了。”
據說,有一天“紅臉”的未婚妻哭著離開了皮卡特爾的家。
賽古雷哈打了她一頓,差一點把她的腰打斷。
據說,賽古雷哈曾對人們說:
“她是一頭豬,是個臭娘們。她和皮卡特爾一起鑽進馬廄裏幹下流事。”
人們問皮卡特爾的老婆:
“不過,你親眼看見他們了嗎,賽古雷哈大嬸?”
皮卡特爾的女人回答:
“不。我如果看見他們,我會殺死她。當然我會殺死她!”
從此以後,“紅臉”和皮卡特爾就不是好朋友了。
皮卡特爾的酒館的橫梁上掛著一些臘腸和若幹塗著膠的紙條:防備夏天的蒼蠅和七八月間嗡嗡叫的、好鬥的綠頭蠅的粘紙條。
“紅臉”是個喜歡說大話、體格健壯的小夥子。他會歪身扭P股地跳進行曲速度的舞蹈。“紅臉”戴著有帽舌的帽子。“紅臉”善於用撒網捕撈河鱒魚。“紅臉”會吹著口哨閹豬。“紅臉”善於在兔子經過的地方設圈套。“紅臉”愛吹牛。
“紅臉”的手藝是家傳的。他父親有一回用棍子打死一隻狼。
“你在哪兒打死它的?”朋友們問他。
“這是真的,小夥子們。不然,我是不會講的。”
由於跟別人賭的兩個誇蒂約的酒,“紅臉”的父親又走進一家商店,要了許多一個銅錢的東西:一個銅錢的火腿、一個銅錢的鹽、一個銅錢的帶子、一個銅錢的釘子、一個銅錢的蔗糖、一個銅錢的胡椒、一個銅錢的乳膠、三塊打火石、一個信紙活頁夾、一個銅錢的藍顏料、一個銅錢的醃豬肉、一個銅錢的麵包形無花果餅幹、一個銅錢的煤油、一個銅錢的砂紙。商店店主從櫃台的抽屜裏拿出一個銅錢。六個雷亞爾由打賭的那個人掏腰包。
後來,“紅臉”的父親去了藥店,服了整整一個銅錢的小蘇打。
“紅臉”走進皮卡特爾的酒店。
“喂,皮卡特爾……”
皮卡特爾根本沒看他。
“請叫我歐塞比奧。”
“紅臉”坐在一個角落裏。
“喂,歐塞比奧……”
“你要什麽?”
“給我一杯白酒。有帶辣味的東西嗎?”
“有臘腸,你如果喜歡的話。”
皮卡特卡端著一杯酒走出櫃台。
“還可以給你拿點大西洋鱈魚。”
“紅臉”倚在牆上,小板凳的兩條腿翹了起來。
“不,我不要大西洋鱈魚,也不要臘腸。”
“紅臉”取出打火機,燃上他那支熄滅了的煙,仰起頭,幾乎是愉快地吐出了長長的一縷煙霧。
“你給我一張粘蒼蠅的紙。今天我很想吃你的粘蒼蠅紙。”
“紙是我的,不賣。”
“蒼蠅呢?”
“蒼蠅也是我的。”
“全是你的?”
“全是。你這是怎麽啦?”
皮卡特爾的酒館裏發生的事情誰也不知道。即使有人知道也不敢說。
當警察走進皮卡特爾的酒館時,發現皮卡特爾在櫃台底下,臉上的一個刀口流著血。
警察把皮卡特爾扶起來,他的臉色像一級麵粉那麽白。
“這是怎麽回事?”
皮卡特爾像個傻子,臉上的傷口緩緩地流著鮮紅的血,仿佛一場噩夢似的。皮卡特爾低聲地重複著他複仇的單調咒語。
“我一定要紮在最使你痛苦的地方……最使你痛苦的地方……”
警察走到“紅臉”麵前,他正在他的角落裏等待著,不去看那副場麵。
“你在吃什麽?”
“沒吃什麽,是粘蒼蠅的紙。我吃什麽跟警察沒關係。”
甜橙是冬天的一種水果。橙黃色的太陽準是過了幾個小時才聽到皮卡特爾的咒語的:
“我一定要紮在最使你痛苦的地方……最使你痛苦的地方……”
賽古雷哈用一條浸著茴香酒的毛巾為皮卡特爾包紮了傷口。然後在他的腦門兒上灑了些醋,好使他頭腦清醒。
“我一定要紮在最使你痛苦的地方……使你最痛苦的地方……”
“喂……你嘮叨什麽呀?”
皮卡特爾閉著眼睛,不聽賽古雷哈的話。
“我一定要紮在最使你痛苦的地方……最使你痛苦的地方……”
在警察局裏,“紅臉”對班長說他隻是熱衷於吃粘蒼蠅的紙。
“我可以以我母親的名義向你發誓。我要是能吃到粘蒼蠅的紙,我會怎麽進來怎麽出去的。”
班長大發雷霆。警察已經把“紅臉”從床上扶起來。
當警察在班長的房門上敲了兩下的時候,他還在做夢,夢見一位連長對他說:
“班長,你聽著,這是一件困難的工作,必須由非常自信的人承擔的工作。”
班長不完全明白“紅臉”幹嗎要吃粘蒼蠅的紙……
“那麽,請你告訴我,你為什麽想吃粘蒼蠅的紙呢?”
“紅臉”找到了一個有力的理由,一個令人信服的理由:
“那我告訴你。班長先生:這是我的怪癖!”
向賽占雷哈打聽過她丈夫和“紅臉”的未婚妻的風流事的那些人聚集在伸向小溪的整齊的磚圍牆外。
一個小時前,皮卡特爾像扒手一樣跳進了插著紮人的樹枝、黑莓、碎玻璃和硬鐵絲的高圍牆。
皮卡特爾手裏握著一把閃著寒光的鋼刀。那閃光就像夜間窗扇上透出的微弱發顫的燈光。夜晚的窗口總是留著一裂縫,天曉得是為了複仇、為了恐懼還是為了失望。
皮卡特爾口裏念著那句嚇人的咒語。正是這句咒語推動他跳進了“紅臉”的磚圍牆。
“我一定要紮在最使你痛苦的地方……紮在最使你痛苦的地方……”
皮卡特爾靠近了溫熱、活潑、芳香、嬌柔的羊群。他的心房冬冬地跳著,就像他和“紅臉”的未婚妻關在馬廄裏那樣。
皮卡特爾在羊群裏走來走去;像公雞一樣妒忌,像在赤身裸體的女奴大軍的混亂隊伍裏動手動腳的蘇丹王一樣下流。
皮卡特爾的喉嚨哽住了。
“我一定要紮在最使你痛苦的地方……最使你痛苦的地方……”
皮卡特爾摸了摸一頭沒有對兒的綿羊的脊背。那頭綿羊像他的年輕的妻子、也像“紅臉”躺在馬廄的髒地上的未婚妻一樣望著他。
皮卡特爾的太陽穴嗡嗡地響起來。那頭綿羊像一往情深而順從的新娘那樣既平靜又害怕。
皮卡特爾的眼睛模糊了……綿羊也覺得目光消失了……
說時遲,那時快。皮卡特爾把手一揚,鋼刀就刺進了綿羊的肚裏。綿羊顫抖了一下,遂倒在羊欄的地上。
一陣大笑像一隻大公雞的狂鳴一樣響徹山穀。
那些議論皮卡特爾和“紅臉”的未婚妻之間不但有言語而且有行為的人們,仍然一動不動、默然不語地站在牧師的油橄欖林下整齊地伸向小溪的圍牆前。
警察不許人們靠近。
那個遇到什麽事件總是遲到的軍人問:
“出了什麽事嗎?”
“沒什麽。”大家回答他。“皮卡特爾把‘紅臉’的一百頭綿羊都宰了。”
是的,甜橙是冬天的一種水果。
當橙黃色的太陽順著天地間遙遠的道路、陌生而偏遠的道路,終於轉到山後麵的時候。皮卡特爾已經離開殘垣斷壁、破敗不堪、黑乎乎一團的房舍,沿著通向世界的道路到堅硬的燧石山那邊去了。他像個夢遊病患者似的一邊走一邊低聲地重複著:
“我一定要紮在最使你痛苦的地方……最使你痛苦的地方……”
橙黃色的太陽照耀著那個場麵,對發生的事情漠然置之。
是的,毫無疑問,甜橙是冬天的一種水果。
[作者小記]這篇故事也許是我一生寫的最悲慘的故事之一。它一定使編者開懷大笑了,因為他等不得征求我的同意便毫不猶豫地把它編入了他的選集。最初我還感到氣憤,但是後來,顯然受了他的影響,小說也讓我自己笑了。如果對待事情時不問它的原委而隻注意它好的方麵,它就會出濕疹和丘疹,一個人的肝髒就會像野鴨了。
(朱景冬 譯)
1991年獲獎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