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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一個長翅膀的老頭

  [埃及]納吉布馬哈福茲

  Naguib Mahfouz(1911--2006)

  -這無疑是她意料中的事,便說:

  “我正在忙著工作,看你一眼也是心不在焉的,所以完全沒有認出你來。”

  她滿臉堆著微笑說:

  “我的樣子變多了,願真主保佑你遠離邪惡。生活已經耗盡了我的精力。我有三個女兒,兩個已經出嫁,還有一個待嫁。正當我們的生活開始好轉的時候,我那可憐的丈夫卻去世了。”

  接著兩人寒暄起來,各自詢問對方的家庭情況。那婦人口若懸河地開始從結婚、丈夫去世,說到他們原來住在開羅,後來遷居到了阿高裏姆。艾哈邁德在她滔滔不絕地敘述時,好不容易從記憶的長河中找回了昔日咪咪的形象。在這之後,他給她寫了一張條子介紹她去找年金處處長,這次會見才結束了。

  艾哈邁德把她送到門口,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他已經墜入往事的夢中,在夢中的迷霧裏尋找那個年月。是哪一年呢?噢,是1925年。

  那一年發生了許多曆史事件,但是咪咪和咪咪那個奇特的家庭比那一切都重要。那是一個古老的大村莊,坐落在巴迪拉沙漠地帶。灰蒙蒙的街道,一兩層樓的小住宅在街道的兩邊鱗次櫛比,住宅的門外高高地懸掛著路燈,每個家庭都處在神秘的氣氛中。那裏女人不多,戀愛是禁止的,結婚是人所履行的一種手續。然而哈拉瓦家的人卻與眾不同,顯得異常孤獨。這個聲名狼藉的家是人人皆知的,關於這個家有許多可怕的閑言碎語,小夥子和姑娘們隻要一提到它,便會被當作是一種罪惡而受到斥責,周圍的人也會因此與他們斷交,這個家真像是瘟神似的。艾哈邁德已經記不清是什麽事了,卻隻記得那個倒黴的日子,它因而也成為曆史事件。唉,那到底是怎麽回事呢?

  那家的女主人是個風流的女人,嫁給了一個大職員。盡管她已五十歲,生完咪咪也不會再生育了,可是上街還要戴上全副的裝飾品,在人們麵前顯示它們的漂亮和光澤。她被認為是本地區第一個外出不戴黑麵紗或白麵紗的女人,她有四個女兒,也和她一樣不戴麵紗,塗脂抹粉,在外麵走。而對沒有訂婚的姑娘來說,這是絕對不允許的。她們每星期或與男主人,或獨自到庫茲莫拉夫戲院去通宵看戲,早上隻要沒有人離開,她們是決不會離開戲院的。有哪一個女人,哪一個男人,哪一個姑娘是這種樣子的!更不像話的是,這家人正規地歡迎別家人來訪時,男男女女竟毫無區別地混雜在一起。地區裏的年輕人都高興地聚集在燈光閃爍的接待室下麵,傾聽從房間裏傳出的一陣陣歡笑聲、彈奏聲和唱歌聲。同時從窗口看裏麵戴著紅氈帽的人在相互使眼色,說俏皮話,或長篇大論,幻想著美好的事情。毫不奇怪,隻要一提到哈拉瓦家,人們便會把它與“放蕩”這個詞聯係在一起。這家人完全知道鄰居們對他們的看法和感情,但還是我行我素,毫不在意。他們走在馬路上目空一切,旁若無人,好像根本不是本地區的後裔。

  咪咪經常出現在馬路上或者商店裏,而且總是一個人。那時候她還是個十五歲的小姑娘,長得很漂亮,酷似她的媽媽和姐姐們。艾哈邁德已經記不起她那時的麵容,隻能想起她把烏黑發亮的頭發結成兩條粗粗的辮子,有一雙蔚藍的眼睛,下頜上方有個小酒窩。艾哈邁德常常用充滿愛戀的目光驚奇地窺視她。最初,他的目光裏還有些對她輕蔑和譏諷的味道,後來完全變成欣賞和神魂顛倒了。於是他悲哀地對自己說:“多可惜啊!”一兩年後,小姑娘長大了,艾哈邁德對她愛得發狂。為了不被人說閑話,他始終把這個秘密埋藏在心裏。有人去勾引過她,想把她當作容易上鉤的獵物來品嚐,但都不知道用心計。一天晚上,咪咪出人意料地瞥了他一眼。當時兩個人都站在糕點鋪裏,她在無意中賜給了他一個令人心醉的目光。於是他飄飄然起來,心裏充滿了勝利的喜悅。他心裏翻滾著的幸福浪潮吞掉了一切邪惡,使他不再卷入那些畜生的流言飛語中去認為那是個名聲不好的家。他相信自己心裏的感覺比所有人說的都要危險。在齋月的那些夜晚,兩人遙遙相望,饒有興趣地玩耍耐風火柴,他在馬路上點一根火柴咪咪便在窗口點一根。他們相約到巴德提的沙漠幽會。每當這種時候,艾哈邁德總是發現自己惶惑不安,而咪咪卻毫無顧忌地向他問好,用她的勇敢來回報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樣子。

  “你穿西裝顯得比穿大袍更瀟灑,我喜歡瀟灑,”咪咪有一次這麽說。

  一句話就道出了她的新發現和令人不安的大膽。他們在遼闊的大沙漠裏顯得很不起眼,盡管這樣,艾哈邁德還是小心翼翼地說:

  “也許有人看見我們了。”

  “會有誰呢?”咪咪問道。

  “家裏人或者鄰居。”

  清涼的秋風吹拂著她的兩條大辮子,她輕蔑地聳了聳雙肩,問道:

  “我們到動物園去你看如何?”

  艾哈邁德盡管常常有很好的機會去吻咪咪,但他總是很有教養地克製著自己。為了約個適當的時間,咪咪把家裏的電話號碼告訴了他,也許這個號碼至今還保留在他昔日的記事本裏。

  “我們是不是一起去動物園?”咪咪問道。

  “不,還是在那裏碰麵,在那裏分手為好,”他懇求似的說。

  那是一個幸福的日子,他們在動物園門口碰麵了。兩人手拉著手漫步而行。摸著咪咪的手,一股幸福快樂的暖流湧上艾哈邁德的心頭。似乎為了對她放心,他問道:

  “你是怎麽對你媽媽說的?”

  “我就說去動物園,”咪咪簡單地回答。

  “說你自個兒去?”艾哈邁德不理解地問。

  “我說和你一起去,”咪咪搖搖頭,仍然簡單地回答。

  艾哈邁德哈哈大笑,表示對她的話不相信。可是當他看見咪咪一本正經的樣子時,禁不住又問:

  “她同意了嗎?”

  “是的,但很不熱心。”

  他真不知如何去相信這一切。咪咪接著又說:

  “她對我說,離那個男孩遠一點,他跟別人是一樣的,他家的人也像那些鄰居。”

  他感到自己是個被驅逐的人,處在茫然不知所從的窘境中,猶如站在鐵柵欄危險的尖頂上。

  “那麽她已經知道我們倆在這兒了!”他憂心忡忡地說。

  “我敢和你打賭,你會放棄希望的。”

  “為什麽?”

  “有誰了解我呢?”

  她明明知道誰了解她,卻還要裝出那副樣子!隨後咪咪站到拱橋上,凝視著被樹葉覆蓋著的水麵,建議到假山洞裏去。但是艾哈邁德緊緊握住她的手說:

  “告訴我吧!”

  “你不會相信的,”她大膽地注視著他的眼睛說,“她知道我們兩人在這兒,同時也知道你哥哥娶了三個老婆!”

  “那是他的自由。”

  “請別生氣,你生氣就證實了她的看法。現在你該知道你問的是什麽了吧?”

  他的心裏充滿了悲傷。事實遠遠超出了他的想象。他們兩人生活在遙遙相望的兩個世界裏,盡管他愛她更加如癡如狂。接著他低聲問道:

  “她怎麽會同意你來呢?”

  “為什麽不同意?這有什麽錯?”

  他沒有回答她的話,於是她的口氣帶著一點譏諷的味道說:

  “為什麽你也同意了呢?”

  他還是沒有回答她的問話。她又問道:

  “難道我們應該分開嗎?”

  艾哈邁德為了使她滿意,便熱情地安慰她,帶著歉意說:

  “請別生我的氣,是我不對,很不對。請原諒我是第一次與姑娘約會。”

  “你對我怎麽看?”咪咪懷疑地望著他。

  “你一切都好,我……我愛你,咪咪。”他趕緊消除她的期慮。

  咪咪的臉上綻開了笑容,兩人一起走到長椅子前,旁邊是一塊綠茵茵的草地,兩人就在上麵坐下來,默默地並肩坐著。

  “讓我們談談你的前途吧?”咪咪首先打破沉默說。

  於是他談起了從司法學院畢業後的輝煌前程,不久的將來,他不是當上法院的顧問,便是當上機關裏的稽查員,這真是一個美好的夢。

  “這樣太美妙了,可是我又怎麽辦呢?”咪咪問道。

  艾哈邁德發現自己像一隻四麵都被圍住的關在籠子裏的野獸一樣,為了控製自己的恐懼心理,他十分簡單地說:

  “結婚。”

  咪咪莞爾一笑,把臉轉過去,目光凝視著青草地的邊緣。她把人和動物的嘈雜聲全都忘得一幹二淨。

  “可是我們還得等好多年,怎麽辦呢?”她仍然遙望著遠處,問道。

  “你一定要等待,等到我畢業,”他歎了一口氣懇求道。

  “我一定會高興地等待你。可是我需要有點什麽能夠在別人麵前表明我是在等待你。什麽都行,用哪一種方式把我們聯係在一起好呢?”

  艾哈邁德立刻把咪咪的要求和那個聲名狼藉的家聯係在一起想,他變得張口結舌,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你說什麽?”

  “我現在對你提的這個要求,其實是很容易辦到的。”

  “你不能為了我不提出這個要求嗎?”他用僅能聽見的聲音歎息著,感到自己不停步地跑完了漫長的曆史進程。

  “你不願意?沒有足夠的勇氣?難道我們家就可怕到這種地步?”

  “不,事情還沒有到這一步……”

  “你不用騙人了,我什麽都明白。我母親沒有錯,我們整條街的人都是愚蠢透頂的人。我們比所有的人都體麵,這些你是應該知道的。”

  “你誤解了我的意思,我有……我懇求你設身處地為我想一想,給我……”他痛苦地喊叫著說。

  “猶豫也沒什麽,讓我們把過去說過的一切都忘記吧,全都是徹頭徹尾的廢話!”

  “可是我愛你,讓它成為我們兩人的秘密,直到……”

  “我們家的人不喜歡保密!”

  “難道你非要踩著我的腳不放嗎?”

  “我決不會踩你腳的!”

  接著她怒火衝天,幾乎要把手中的小手帕撕破。她又說:

  “求真主保佑。我對這條街上的人一個也尊敬不起來,別饒恕他們,別饒恕他們!”

  他們就這樣永遠分手了。

  艾哈邁德眼望著椅子,腦子在迎接往事的急流,他的記憶中隻留下星星點點的回憶。辛勞和喪事使寡婦筋疲力盡,但她對真正的勝利無比自豪。往事像紫色的蜃景環繞著他。他想起那個名聲不好的家庭的姑娘是怎樣一個接著一個出嫁的。盡管耳朵裏多少次聽見人們說這些姑娘不可娶,決不會有人娶她們。以後有消息傳來說,那幾個姑娘對丈夫出奇的順從,當時他為此心亂不寧。

  一天的工作結束後,艾哈邁德回到家裏,吃完午飯就躺下睡覺了。他要為去奧巴拉消夜做準備,他和他的妻子、女兒都受到邀請去那兒,邀請他們的是他大女兒的同事,在部裏的翻譯處供職。盡管邀請者還沒有用任何方式肯定和他千金的關係,但他還是接受了邀請。夜幕降臨,他的妻子、女兒都在為等待已久的晚會進行梳妝打扮,以便在燈光下得到人們讚賞的眼光。她們都興致勃勃地忙著做準備。這時他獨自踱到書房,毫不奇怪地從一個抽屜裏取出一本陳舊的日記本,那抽屜是專門保存地契、保險單之類珍貴東西的。他在那個夢想得到誘人皇冠的青年時代,已經習慣一天又一天記下那些愛國事件和社會大事。他把日記本翻到1925年,在那些日子的中間找到了那個電話號碼。他不知受什麽驅使,竟然伸手撥了那個老電話號碼。

  “喂……”

  “是哈拉瓦家嗎?”他的臉上顯出詼諧的微笑。

  “不,先生。這兒是賣粗布的塔姆裏巴商店。”一個粗嗓子的聲音回絕了他。

  (袁鬆明 譯)

  1989年獲獎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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