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獲獎作家
[哥倫比亞]加夫利爾加西亞馬爾克斯
Gabriel Garcia Mrquez(1927--)
一個長翅膀的老頭
雨下到第三天,佩拉約兩口子在屋裏打死了成堆的螃蟹。後來,佩拉約隻好穿過被雨水淹沒的院子把它們扔到海裏去,因為他剛剛出世的孩子發了一夜燒,他尋思都是這些螃蟹招來的晦氣。從星期二開始,天氣就一直陰沉沉的。水天蒼茫,到處是灰蒙蒙的一片。海邊的沙灘在三月的夜晚還曾像火星一般熠熠發光,如今卻到處泛著泥湯和臭魚爛蝦。中午,光線十分微弱,佩拉約扔完螃蟹回到家裏,模模糊糊地看見院子當中有一個什麽東西在蠕動和呻吟。他走近一看,原來是一個老頭兒趴在泥水裏,他身上長著一對巨大的翅膀,很礙事,無論怎麽掙紮都站不起來。
佩拉約被眼前可怕的情景嚇壞了,趕緊跑去找他的女人埃利森達。他女人當時正把涼毛巾敷在生病的孩子的頭上,被佩拉約一把拉到院子中間。兩個人驚愕地望著倒在地上的人。那人衣衫襤褸,謝了頂的後腦勺上掛著幾縷顏色模糊的布絲兒,口中的牙齒稀稀落落,他那像落湯雞似的老態龍鍾的樣子顯得格外可憐。身上那對大兀鷲翅膀又髒羽毛又稀疏,一動不動地攤在泥水裏。佩拉約兩口子仔仔細細地把他打量了一番,很快便恢複了鎮靜,並且終於覺得他沒有什麽可怕的了。他們壯著膽子同他講起話來,而他卻用一種聽不懂的土語回答。不過,那人有一副洪亮的海員的嗓子。於是,他們便不再介意那對翅膀,並且想當然地判斷出,這個人是某艘遇難外輪上的幸存者。但是他們還是叫來了一位能掐會算的鄰居來看看他。她隻看一眼便糾正了他們的錯誤看法。
“他是一個天使,”她告訴他們說,“我可以肯定,他是為你們的孩子來的。隻是因為這個可憐的家夥太老了,結果被雨打倒在地上。”
第二天,大家都知道了佩拉約家裏捉到一個活脫脫的天使。據那位有學問的鄰居說,這時候來的天使都是躲避天國陰謀內亂的幸存者。不過,佩拉約兩口子沒有聽信她那套話,他們不忍心用棍子打死這個天使。整整一下午,佩拉約拿著他那根警棍站在廚房裏守著,臨睡前還把他從泥水裏拽出來,同母雞一起關進鐵絲編的雞籠裏。半夜,雨停了,佩拉約和埃利森達繼續打螃蟹。過了一會兒,孩子醒了,燒退了,想吃東西了。於是兩口子大發慈悲,決計把天使放到一個竹筏上,給他夠三天吃喝的淡水和食物,任他到大海上去碰運氣。但是,當他們趁著晨曦走到院子裏的時候,看到左鄰右舍全都聚集在雞籠前逗天使玩兒。這幫人對天使毫無敬畏之心,競還從鐵絲網往裏給他扔吃的東西,仿佛他不是什麽神靈,倒是馬戲團裏的一個動物。
這個聳人聽聞的消息傳開,驚動了貢薩加神父,他七點前也趕到了。這時候早已來了一些專好打聽奇聞軼事的人,他們不像清晨來的那些人那麽無知,紛紛對這個捕獲物的命運作出種種預測。頭腦最簡單的人想,他會被任命為全世界的市長。另外一些好勇鬥狠的人估計他會被晉升為五星上將,好打贏所有的戰爭。還有一些有遠見的人則建議把他留來配種,好在人間繁衍一支生翼的、聰明的種族來統治天下。但是貢薩加神父在擔任神職之前曾經是一個結實的樵夫。他彎身探向雞籠,查對了一番《聖經》,還要求打開雞籠門好讓他在近處檢查一下那個倒黴的家夥。在一群驚恐的母雞中間,那東西活像一隻巨大的老母雞。隻見他趴在一個角落裏,在早上那幫人扔給他的果皮和剩飯中間攤曬翅膀。對眾人的無理舉動他毫不理會,甚至連那雙探詢的眼睛都不抬一抬,隻是當貢薩加神父鑽進雞籠並用拉丁語向他問好時,他才用他的土語嘟囔了幾句。當證實了那東西並不懂得上帝使用的語言,也不知道問候上帝的使臣之後,神父開始懷疑他在作假。後來神父發現,從近處看那家夥非常像個人:他身上散發著一股叫人受不了的臊臭,翅膀下麵長滿了寄生的海藻,巨大的羽毛被風吹得十分零亂,他那副可憐的模樣與高貴的天使毫無共同之處。於是神父離開了雞籠,簡短地告誡好奇的人們,叫他們不要被天真蒙住了眼睛,並提醒他們說魔鬼有一種惡習,常常利用狂歡節戴上假麵具來欺騙愛上當的人。神父還論證說,假如翅膀不是區別一隻鳥和一架飛機的根本標誌的話,就更不能用它來鑒別天使了。不過,他還是答應給主教大人寫封信,再由主教給大主教寫信,最後由大主教呈報教皇,好讓教廷作出最後的裁決。
神父的慎重態度在無知的人們心中並未奏效。捉住天使的消息不脛而走,幾個小時之後,院子裏便像熙熙攘攘的市場一般,佩拉約兩口子隻好請來軍隊用刺刀驅散差點將他們家擠塌了的人們。為了清掃看熱鬧的人扔下的果皮紙屑,埃利森達把脊椎骨都累彎了。於是她想了個好主意:把院子築起圍牆,收五分錢門票看天使。
好奇的人們從老遠的地方趕到這裏。還來了一個帶空中飛人的流動貨攤。那個雜耍演員嗡嗡地在人們頭頂上飛了好幾圈,可誰也不理睬他,因為他的翅膀不是天使的翅膀,而是天國裏的蝙蝠的翅膀。世上最不幸的病人也都趕到這兒求醫問卜。比方說有一個可憐的女人,她從孩提時起就一直數自己的脈搏,如今已找不到數可數了;還有一個葡萄牙人,他總是睡不著覺,因為星星的噪聲搞得他心煩意亂;一個夜遊病患者常常半夜爬起來推翻自己白天所幹的事;此外還有一些小災小病患者。在那場驚天動地的動亂中,佩拉約和埃利森達甭提多高興了,因為不到一個星期,家裏所有的房間都堆滿了錢,而等著朝聖的香客已經排得一眼望不到邊了。
唯有天使對自己身上發生的事情漠不關心,他被人們端到籠子旁邊的油燈和香火的酷熱烤得心煩意亂,在寄居的籠子裏坐臥不寧。起初,人們曾打算叫他吃樟腦片,因為據那位有學問的鄰居的高見,這是天使們吃的特殊食物。但是,像對香客們給他帶來的美味食物嗤之以鼻一樣,他對樟腦片也睬都不睬。後來始終也沒搞清楚是因為他是天使呢還是因為年老的緣故,他最後隻喝土豆湯。他唯一的超人之處似乎是有耐性。特別是在最初的一段時間,母雞紛紛啄他,尋找他翅膀底下滋生的從天國帶來的寄生蟲,殘廢的人揪他的羽毛用來遮掩自己的生理缺陷,而那些心狠的人則向他扔石頭,想把他轟起來看看他全身究竟是什麽樣子,這種時候他更有耐性。隻有一次,當人們用一塊給小牛打印記的烙鐵燙他的肋骨時才使他挪動了一下,因為他有半響動都不動,以至人們還以為他死了。他驚醒了,用深奧的語言咒罵著,眼睛裏充滿了淚水,扇動了兩下翅膀,揚起好一片雞糞,一股似乎是月球上的灰塵和一陣可怕的不像是這個世界的狂風。雖然許多人認為他這不是憤怒的反應而是痛苦的表示,可是從此以後大家都留心不去招惹他,因為大多數人都相信,他這樣無動於衷並不是天使蟄伏,而是正在孕育著一種災難。
貢薩加神父一麵等待著對這個捕獲物的屬性的最終判決,一麵用女傭人那種隨心所欲的方式來解答人們提出的各種問題。可是,羅馬教廷卻杳無音信,時間都浪費在被告是否有肚臍眼兒,他講的話是否與阿拉梅奧語有關,是否能多次鑽進別針的針尖。否則他就是一個有翅膀的挪威人。要不是一件偶然的事件結束了神父的煩惱,那些措辭謹慎的來往信件也許會一直沒完沒了地繼續下去。
原來,這些日子在展覽會上眾多吸引人的節目中,有人在村裏搞了一個巡回展出,展出的是一個由於違背父母之命而變成蜘蛛的少女。看蜘蛛的門票不僅比看天使的門票便宜,而且允許觀眾就她的痛苦遭遇提出任何問題,還允許顛來倒去地觀察她,好讓所有的人都不懷疑這樁可怕的事實的真實性。這是一隻可怕的意大利狼蜘,身體有一隻綿羊大小,長著一個憂傷的少女的腦袋。但是,最叫人揪心的還不是她那離奇的外表,而是她原原本本地講述她不幸的經曆時那種痛心疾首的表情。當幾乎還是一個小姑娘時,有一次她偷偷地溜出家門去參加一個舞會,當她跳了一宿舞從森林裏回來的時候,突然一炸雷劈裂長空,從裂縫中進出一道可怕的閃電將她變成了蜘蛛。她唯一的食物是那些慈悲的人扔到它嘴裏的碎肉塊。這種充滿人生哲理和可怕教訓的表演無可爭議地取代了天使的表演。因為那天使十分矜持,對人類幾乎不屑一顧。此外,可以歸因於天使的、為數極少的幾件奇跡已經在人們的頭腦中引某種混亂。比如說,一個盲人雖然沒有重見光明,但是卻長了三顆新牙。再比如,有一個癱瘓病人仍不能走動,但是卻差點中了頭彩。還有一個麻風病人,病沒有好,可身上的瘡口裏卻長出了向日葵。當那個變成蜘蛛的女人名聲大噪的時候,這些與其說安慰人不如說是戲弄人的奇跡早已使天使聲名狼藉了。於是乎貢薩加神父徹底治愈了自天使出現以來所患的失眠症。而佩拉約家的院子就又變得像連下三天暴雨時那麽冷清,空無一人,隻有螃蟹在屋裏到處爬。
房東兩口子對此毫不惋惜。他們用收的門票錢造了一幢兩層的住宅,有陽台花園,門檻修得高高的,為的是防止冬天螃蟹鑽進來,窗戶也都安上了鐵柵欄,免得天使飛進來。佩拉約還在村子附近建了一個養兔場,並且索性辭去他那個薪水微薄的鄉村警長職務。埃利森達給自己買了幾雙高跟皮鞋和許多閃光綢衣服;那時,隻有最貪婪的女人在節假日才穿這種衣服。唯一未曾受關照的是雞籠。偶爾佩拉約兩口子會用克遼林消毒水清洗雞籠或熏點衛生香,但這並不是為了恭維天使。而是為了驅除已經神不知鬼不覺地在全家蔓延的惡臭。起初,當孩子學走路時,兩口子特別當心不讓他太靠近雞籠。可是後來便漸漸忘記了恐懼,並且也習慣了臭味。孩子在換牙之前,有一次還鑽進鏽爛了的雞籠裏去玩耍。天使就像對待其他人一樣,也不答理那孩子,但是,他卻像一條絕望的狗一樣,對孩子的百般捉弄逆來順受。這倒使埃利森達可以騰出更多的時間來處理家務。結果,天使和孩子一下子都傳染上了水痘。給孩子瞧病的醫生忍不住好奇心,也給天使聽了聽。結果發現他心髒就像風箱一樣呼嚕呼嚕直響,腎髒中也有很多雜音,以至於醫生覺得他不可能還活著。但是,最叫醫生驚異的是天使的翅膀長得很勻稱,在他那完全是人形的身體上顯得如此自然,使得醫生不能理解為什麽其他人沒長翅膀。
孩子上學的時候新房子早就變舊了。日曬雨淋把雞籠也弄塌了。被釋放出來的天使像一頭垂死的動物四處爬著,結果把菜地都毀了。佩拉約兩口子用掃帚把他從屋裏趕了出去,沒過一會兒又在廚房裏發現了他,他似乎同時在很多地方出現。佩拉約兩口子甚至懷疑他在家裏施分身法,而激怒了的埃利森達則怒不可遏地嚷嚷起來,說什麽她真倒黴,竟生活在那樣一個到處都是天使的地獄裏。這年冬天,不知怎的,天使一下衰老了許多。他幾乎都不能動彈了。那雙探詢的眼睛布滿陰翳,使他常常撞到木樁上,僅有的幾根羽毛也脫得光光的。佩拉約大發慈悲,用一條毯子把他包了起來,把他弄到棚子裏睡覺。這時他們才發現,他夜裏常常發燒,還不斷地哼哼,毫無老挪威人的那種風度。佩拉約兩口子一向很鎮靜,這次也慌了神,因為他們想到他就要死了,而就連有學問的鄰居也無法告訴他們怎樣處置死天使。
但是,天使不僅熬過了那個嚴酷的冬天,而且隨著春天的到來開始恢複起來。有好幾天他都趴在院裏最偏僻的角落一動不動。原來,在十二月份他那布滿陰翳的瞳仁又漸漸地變得明亮起來,翅膀上開始長出又大又硬的羽毛。不過這是老鳥的羽毛,長出這種羽毛與其說是為了展翅高飛,不如說是回光返照。有時,當大家都不注意的時候,他便在星空下唱起海員的歌子。
一天早上。埃利森達正在切洋蔥片準備午飯,似乎覺得一陣海風吹開了陽台門的插銷,刮進屋裏。於是她從窗口探出頭去,驚訝地看到天使正展翅欲飛。他十分笨拙,結果把菜地弄得一塌糊塗,好像指甲上帶著犁鏵一樣。那翅膀在陽光下一陣亂撲騰,差點沒把棚子打翻。最後總算飛了起來。在看見他顫巍巍地扇動著老兀鷲翅膀飛過最後幾家的房頂後,埃利森達為自己也為他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她一麵切著蔥頭,一麵盯著他,直到再也無法看見為止,因為這天使再也不會擾亂她的生活,而隻是地平線上模模糊糊的一個小點了。
(王誌光 譯)
1988年獲獎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