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艾薩克巴什維斯辛格
Issac Bashevis Singer(1904--1991)
我想:用“這個”麵團是烤不出麵包來的。不過我們的市鎮不是窮地方。人們件件答應,準備婚禮。碰巧當時痢疾流行。結婚的儀式在公墓大門口舉行,在小小的洗屍房的旁邊。人們都喝醉了。當簽訂婚書的時候,最高貴、虔誠的拉比問:“新娘是個寡婦還是離婚的女人?”會堂執事的老婆代她回答:“既是寡婦又是離婚了的。”這對我是個倒黴的時刻。可是我怎麽辦呢,難道從婚禮的華蓋之下逃走嗎?
唱啊,跳啊,有一個老太太在我對麵緊抱著一隻奶油白麵包。
喜事的主持人唱了一出《仁慈的上帝》以紀念新娘的雙親。男學生們像在聖殿節一樣扔刺果。在致賀詞之後有大批禮物:一塊擀麵板、一隻揉麵槽、一個水桶、掃帚、湯勺以及許多家用什物。後來我一眼看見兩個魁梧的青年抬著一張兒童床進來。“我們要這幹嗎?”
我問。於是他們說道:“你別為這個傷腦筋了。這東西很好,遲早要用的。”我認識到我是在受人欺騙。然而,從另一方麵看來,我損失點什麽呢?我沉思著:且看它結果如何吧。整個市鎮不可能全都發狂。
二
晚上我到我妻子睡的地方,可是她不讓我進去。“唷,得了,要是這樣,他們幹嗎讓我們結婚呢?”我說。於是她說:“我月經來了。”“可是昨天他們還帶你去行婚前沐浴儀式,那麽月經是以後來的羅,是這樣嗎?”“今天不是昨天,”她說,“昨天也不是今天。如果你不高興,你可以滾。”總而言之,我等著。
過了不到四個月,她要養孩子了。鎮上的人都捂住嘴竊笑。可是我怎麽辦?她痛得不能忍受,亂抓牆壁。“吉姆佩爾,”她叫道,“我要死了,饒恕我!”屋子裏擠滿女人。一鍋鍋開水。尖叫聲直衝雲霄。
需要做的是到會堂裏去背讚美詩,這就是我做的事。
鎮上的人喜歡我這樣做,那很好。我站在一個角落裏念讚美詩和祈禱文,他們對著我搖頭。“祈禱,祈禱!”他們告訴我,“祈禱文永遠不會使任何女人懷孕的。”一個教徒在我嘴裏放一根稻草,說:“幹草是給母牛的。”另外還有些類似的事情。上帝作證!
她養了一個男孩,星期五,在會堂裏,會堂執事站在經書櫃前麵,敲著讀經台,宣布道:“富裕的吉姆佩爾先生為了慶祝他養了個兒子,邀請全體教友赴宴。”整個教堂響起一片笑聲,我的臉上像發燒一樣。可是我當時毫無辦法。歸根到底,我是要負責為孩子舉行割禮儀式的。
半個鎮上的人奔跑而來,擠得你別想另外再插進一個人來。女人拿著加過胡椒粉的鷹嘴豆,從菜館裏買來一桶啤酒。我像任何人一樣吃啊,喝啊,他們全都祝賀我。然後舉行割禮,我用我父親的名字給孩子取名,願我父親安息。大家都走了以後,隻剩下我和我老婆兩人。她從帳子裏伸出頭來,叫我過去。
“吉姆佩爾,”她說,“你為什麽一聲不響?你丟錢了?”
“我還能說什麽呢?”我回答,“你對我幹的好事!如果我的母親知道這件事,她會再死一次。”
她說:“你瘋了,還是怎麽的?”
我說:“你怎麽能這樣愚弄一家之主?”
“你怎麽啦?”她說,“你腦子裏想到什麽啦?”
我看我得公開地、直截了當地說出來。“你以為這是對待一個孤兒的辦法嗎?”我說,“你養了一個私生子。”
她回答:“把你這種愚蠢的想法從頭腦裏趕出去吧。這個孩子是你的。”
“他怎麽可能是我的呢?”我爭辯說,“他是結婚後才十七個星期就養下來的。”
她告訴我孩子是早產的。我說:“他是不是產得太早了?”她說,她曾經有一個祖母,懷孕也是這麽些時間,她類似她的這位祖母,好像這一滴水同那一滴水一樣。她對此起的誓賭的咒,如果一個農民在市集上這樣做了,你也會相信他的。坦白地說句老實話,我不相信她。不過第二天我跟校長說起這件事,他告訴我,亞當和夏娃也發生過一模一樣的事情。他們兩個人睡到床上去,等到他們下床時,已經是四個人了。
“世上的女人沒有一個不是夏娃的孫女。”他說。
這就是事情的原原本本。他們證明我愚蠢。但是誰真正知道這些事情的緣由呢?
我開始忘記我的煩惱。我著迷地愛這個孩子,他也喜歡我。他一看見我就揮動他的小手,要我把他抱起來。如果他肚子痛,我是唯一能使他平靜下來的人。我給他買了一個小小的骨環和一頂塗金的小帽子。他總是受到某個人的毒眼,於是我就得趕快去為他求取一張符篆,給他祛邪。我像一頭牛一樣做工。你知道家裏有個嬰兒要增加多少開支啊。關於這個嬰兒的事我不想說謊。我也沒有為此而厭惡埃爾卡。她對我又發誓又詛咒,我沒有對她感到膩煩。她有何等的力量!她隻要看你一眼,就能奪去你說話的能力。
還有她的演說!油嘴滑舌,出口傷人,不知怎麽的還充滿了魅力。我喜歡她的每一句話,縱然她的話刺得我遍體鱗傷。
晚上我帶給她我親自烤的一隻白麵包,還有一隻黑麵包以及幾隻罌粟籽麵包卷。為了她,每一樣能抓到手的東西我都要偷,都要扒:杏仁餅、葡萄幹、杏仁、蛋糕。我希望我能得到饒恕,因為我從罐子裏偷了安息日的食物,那是婦女們拿到麵包鋪的爐灶裏來烤烤熱的。我還偷肉片,一大塊布丁,一隻雞腿或雞頭,一片牛肚,凡是我能很快地夾起來的我都偷。她吃了,變得又胖又漂亮。
整個星期我都得離家住在麵包房裏。每逢星期五晚上,我回家來,她總要找一點借口,不是說胃痛,就是說肋痛,或者打呃,或者頭痛。你也知道這些女人的借口到底是怎麽回事。我有一段痛苦的經驗。真叫人受不了。再說,她的那個小兄弟-私生子,漸漸長大了。他打得我一塊塊腫起來,等到我要還手打他時,她就開口了,狠狠地咒罵,使我隻覺得一陣綠霧在我眼前飄蕩。一天有十來次,她以離婚來威脅我。換一個人處在我的地位就要不告而別,不再回家。但是我卻是忍受這種處境而一聲不吭的人。一個人要幹點什麽?肩膀是上帝造的,負擔也是上帝給的。
有一天晚上,麵包鋪發生了一樁災難。爐灶炸了,我們鋪子裏幾乎起火。大家沒事可幹,隻得回家。於是我也回家了。我想,讓我也嚐嚐不是在安息日前夜躺在床上的樂趣。我不想驚醒睡熟了的小東西,踮著腳走進屋子。到了裏麵,我聽到的似乎不是一個人的鼾聲,而仿佛是兩個人在打鼾,一種是相當微弱的鼾聲,而另一種仿佛是快要宰的公牛鼾聲。唉,我討厭這種鼾聲!我討厭透了。
我走到床邊,事情忽然變得不妙了。埃爾卡身旁躺著一個男人模樣的人。另外一個人處在我的地位就要嚷叫起來,鬧聲足夠把全鎮的人都吵醒。可是我想到了,那樣會把孩子驚醒。我想,像這樣一點點小事情為什麽要使一隻小燕子受驚呢。那麽,好吧,我就回到麵包房去,躺在一隻麵粉袋上。一直到早晨不曾閉眼。我直打哆嗦,好像患了瘧疾。“我蠢驢當夠了,”我對自己說,“吉姆佩爾不會終身做一個笨蛋的。即使像吉姆佩爾這樣的傻瓜,他的愚蠢也有個限度。”
早晨,我到拉比那裏去求教。這事在鎮上引起很大的騷亂。他們立刻派會堂執事去找埃爾卡。她來了,帶著孩子。你猜她怎麽樣?
她不承認這件事,什麽都不承認,語氣硬得像骨頭和石頭!“他神經錯亂了,”她說,“我是不懂夢裏的事情的,不懂見神見鬼的。”他們對她嚷,警告她,拍桌子,但是她卻開她的炮:“這是誣告。”她說。
屠夫和馬販子站在她一邊。屠宰場的小夥子走過來對我說:“我們一直在注意你,你是一個可疑的人。”這時候孩子把屎拉在身上了。拉比的聖壇那兒有約櫃,那是不準褻瀆的,因此他們把埃爾卡送走了。
我問拉比說:“我該怎麽辦?”
“你得立刻跟她離婚。”他說。
“如果她不答應怎麽辦?”我問。
他說:“你務必和她離婚,這就是你必須做的一切。”
我說:“呃,好吧,拉比,讓我考慮考慮。”
“沒有什麽要考慮的,”他說,“你不能再和她同住一間房子。”
“如果我要去看孩子呢?”我問。
“別管她,這個婊子,”他說,“別管那一窩跟她在一起的雜種。”
他作的決定是我連她的門檻都不可跨進去-在我這一生中永遠不能再進去。
白天我還不感到怎麽煩惱。我想該發生的事情必定要發生,瘡必定要出膿。可是到了晚上,當我躺在麵粉袋上的時候,我覺得這一切太傷心了。我難以抑製地渴念著她,渴念著孩子,我需要的是發怒,可是那恰恰是我的不幸,我不能使這件事在我心裏產生真正的憤怒。首先-我就是這樣想的-誰也免不了有時候會犯錯誤。在你的生活中不可能沒有錯誤。大概和她在一起的那個小夥子引誘她,送她禮物等等。而女人是頭發長見識短的,所以他哄得她同意了。不過後來她既然否認這件事,也許我看到的隻是一些幻象?幻覺是有的。明明看見一個人影,或者一個侏儒,或者什麽東西,但是等你走近了,卻沒有了,什麽東西也沒有。要是真的這樣,我對她太不公正了。當我想到這裏,我就開始哭了。我啜泣著,眼淚流濕了我睡的麵粉袋。早晨我到拉比那裏去,告訴他我弄錯了。
拉比用羽毛筆寫下來,他說,如果事情是這樣,他必須重新審理整個案子。在他結案之前,我不能去接近我的老婆,但是我可以請人給她送麵包和錢去。
三
九個月過去了,所有的拉比才達成協議。信件來來往往。我沒有想到,關於這樣一件事情,需要那麽多的學問。
在這期間,埃爾卡另外還養了一個孩子,這次是一個女孩。安息日我到會堂裏祈求上帝賜福給她。他們叫我走到《摩西五書》跟前,我給這孩子取了我嶽母的名字-願她安息。鎮上那些愛開玩笑的人和多嘴的人,到麵包房來臭罵了一頓。由於我有了煩惱和悲傷,全弗拉姆波爾鎮的人都興高采烈。但是我決心永遠相信人家對我說的話。不相信又有什麽好處?今天你不相信你的老婆,明天你就會不相信上帝。
我們鋪子裏有一個學徒是她的鄰居,我請他每天帶給她一個麵包或者玉米麵包,或者一塊蛋糕,或者一些圓麵包或者烤麵包圈,隻要有機會,就給她一塊布丁、一片蜜糕,或者是結婚用的果子卷-凡是我能搞到的就給。學徒是一個好心的小夥子,有好幾次他自己加上一些東西。他過去惹我生很大的氣,拉我的鼻子,戳我的肋骨,但是他到我家裏去了以後,他變得又和氣又友好了。“好啊,吉姆佩爾,”他對我說,“你有一個非常體麵的嬌小的老婆,還有兩個漂亮的孩子。你不配跟他們在一起。”
“可是人家說她有一些事兒呢。”我說。
“哦,他們就是喜歡多嘴多舌,”他說,“他們除了胡說八道就沒有別的事可幹了,你別去理它,就像別理上一個冬天有多冷一樣。”
有一天,拉比派人來叫我去,他說:“吉姆佩爾,關於你老婆的事情,你肯定是你搞錯了?”
我說:“我肯定。”
“哦,不過你要注意!你是親眼看見的。”
“一定是個影子,”我說。
“什麽影子?”
“我想,就是一根橫梁的影子。”
“那麽你可以回家了。你得謝謝揚諾弗拉比,他在邁莫尼迪茲著作中找到了對你有利的冷僻的資料。”
我抓住拉比的手,吻它。
我要立刻跑回家去。和老婆孩子分離了這樣長一段時間可不是一件小事情。後來我考慮:現在我還是先回去工作,到晚上再回家。我對什麽人也不說,然而在我心裏卻把這一天當作一個節日。
女人們照例地取笑我,挖苦我,她們每天都是如此的。可是我心裏想:你們這些饒舌的人,盡管去胡說吧。已經真相大白了,就像油浮在水麵上。邁莫尼迪茲說過這是對的,那麽這就是對的了!
晚上,我蓋好麵團讓它發酵,帶著我那一份麵包和一小袋麵粉,就向家裏走去。月亮很圓,群星閃爍,不知道什麽事使人感到毛骨悚然。我急急向前走著,在我前麵有一道長長的影子。這是冬天,剛剛下過雪。我想唱支歌,但是時間已經晚了,我不想驚醒居民們。
於是我想吹口哨。不過我記起一句老話:你在晚上不要吹口哨,它會把精靈引出來。因此我悄悄地盡快走著。
當我走過那些基督徒的院子時,裏麵的狗對我吠了起來。但是我想:你們叫吧,叫掉你們的牙!你們算什麽東西,不過是狗!而我是一個人,一個漂亮妻子的丈夫,兩個有出息的孩子的父親。
當我走近我老婆的房子時,我的心開始劇烈地跳動,好像一個犯罪的人的心一樣。我不怕什麽,可是我的心卻怦怦地跳著!跳著j嘿,不能往回走。我悄悄地抬起門閂,走進屋去。埃爾卡睡得很熟。
我瞧著嬰兒的搖籃,百葉窗關著,但是月亮光從裂縫裏穿進來。我看見新生嬰兒的臉,我一看到她,立即就愛上她,她身上的每一部分我都愛。
隨後我走近床邊,我看到的還是睡在埃爾卡旁邊的學徒。月光一下子沒有了。房間裏一片漆黑。我哆嗦著,我的牙齒直打戰。麵包從我手中落下來,我的老婆醒了,問:“是誰呀?”
我喃喃地說:“是我。”
“吉姆佩爾?”她問,“你怎麽會在這兒的?我想你是被禁止到這兒來的。”
“拉比說過了,”我回答,像發燒一樣抖著。
“聽我說,吉姆佩爾,”她說,“出去到羊棚裏看看羊好不好,它恐怕是病了。”我忘記說了,我們是有一隻山羊。當我聽說山羊有病時,我就走到院子裏,這隻母山羊是一隻很好的小動物。我對它幾乎有一種對人的感情。我猶豫地舉步走到羊棚前,打開小門,山羊四腳直立在那裏。我把它渾身摸遍了,拉拉它的角,檢查了它的乳房,沒有找到任何毛病,它大概是樹皮吃得太多了。“晚安,小山羊,”我說,“保重。”這個小小的牲畜用一聲“咩”來回答,仿佛感謝我的好意。
我回到房裏,學徒已經不見了。
“小夥子在哪兒?”我問。
“什麽小夥子?”我老婆回答。
“你是什麽意思?”我說,“學徒。剛才你和他睡在一起的。”
“今天晚上、昨天晚上我都夢見過精靈,”她說,“他們會顯靈,把你殺死,連肉體帶靈魂!一個惡鬼附在你身上了,使你眼花繚亂。”她叫道,“你這個討厭的畜生!你這個白癡!你這個幽魂!你這個野人!滾出去,否則我要把全弗拉姆波爾鎮上的人都從床上叫起來!”
我還沒有移動一步,她的弟弟就從爐灶後麵跳出來,在我後腦上打一拳。我以為他已經把我的脖子打斷了。我覺得我身上有個地方被打壞了,於是我說:“不要吵架。這樣吵會讓人家怪我把幽魂和鬼都引來了。”她就是要達到這個目的。“沒有人願意再碰我烘的麵包了。”
總之,我好歹使她安靜下來了。
“好吧,”她說,“夠了。你躺下來,讓車輪把你碾碎吧。”
第二天早晨,我把學徒叫到一邊。“你聽我說,小兄弟!”我說。
我把他的事情揭穿。“你說什麽?”他兩眼盯著我,好像我是從屋頂或者什麽東西上掉下來似的。
“我發誓,”他說,“你最好還是去找個草藥醫生或者找個巫醫。我怕你腦子出毛病了,不過我給你瞞著。”事情就這樣過去了。
長話短說,我和我老婆過了二十年,她給我養了六個孩子,四女兩男。各種各樣的事情都發生過,但是我既沒有聽到過,也沒有看見過。我相信她,這就完啦。拉比最近對我說:“信仰本身是有益的,書上寫著,好人靠信念生活。”
我老婆突然生病了。開始時是一個小東西,乳房上有一個小腫瘤。但是顯然她是注定活不長的,她沒有壽命。我在她身上花了很大一筆錢。我忘記說了,這時候,我自己開了一家麵包房。在弗拉姆波爾鎮上也算是個富翁了。巫醫每天來,鄰近地區所有的女巫醫也都請來過。他們決定用水蛭吸血,隨後試用拔火罐。他們甚至從盧布林請了一個醫生來,但是已經太晚了。在她死以前,她把我叫到她床邊,說:“饒恕我,吉姆佩爾。”
我說:“有什麽要饒恕的?你是一個忠誠的好妻子。”
“唉,吉姆佩爾!”她說,“想到所有這些年來,我是怎樣欺騙你的,我感到自己是多麽醜啊。我要幹幹淨淨去見我的上帝,因此我必須告訴你這些孩子都不是你的。”
她的話使我迷惑不解,不亞於挨了當頭一棒。
“他們是哪個的呢?”我問。
“我不知道,”她說,“我有一大批……不過孩子,都不是你的。”她說時,她的頭往旁邊一倒,她的眼睛失去神采,埃爾卡就此結束生命。在她變白了的嘴唇上留著一絲微笑。
我想,她雖然死了,仿佛還在說:“我欺騙了吉姆佩爾,這就是我短短一生的意義。”
四
埃爾卡的喪事完畢以後,一天晚上,當我躺在麵粉袋上做夢的時候,惡魔自己來了,對我說:“吉姆佩爾,你為什麽醒了?”
我說:“我該做什麽呢?吃肉包子嗎?”
“全世界都欺騙你,”他說,“所以你應該欺騙全世界了。”
“我怎麽能欺騙全世界呢?”我問他。
他回答:“你可以每天積一桶尿,晚上把它倒在麵團裏,讓弗拉姆波爾的聖人們吃些髒東西。”
“將來的世界要審判我怎麽辦呢?”我說。
“沒有將來的世界,”他說,“他們用花言巧語來欺騙你,說得你相信你自己肚子裏有一隻貓。盡是胡說八道!”
“那麽,好吧,”我說,“不是還有一個上帝嗎?”
他回答:“根本沒有上帝。”
“那麽,”我說,“那兒是什麽呢?”
“黏糊糊的泥沼。”
他站在我的眼前,長著山羊胡子和角,長長的牙齒,還有一條尾巴。我聽了這些話,要去抓他的尾巴,但是我從麵粉袋上摔下來,幾乎摔斷肋骨。現在我得對造化的召喚作出答複,我走過去,看見發好的麵粉團,它似乎在對我說:“幹吧!”簡單地說,我讓自己被魔鬼引誘了。
黎明時,學徒進來。我們做麵包,撒上香菜籽,放到爐灶上烘。
於是學徒走了,我留著,坐在爐灶前小溝內的一堆破布上。好啦,吉姆佩爾,我想,對於他們加在你身上的全部羞辱,你已經報了仇。外麵濃霜閃爍,然而在爐灶旁是溫暖的,熊熊的火焰使我的臉感到熱乎乎的。我垂著頭,打起瞌睡來。
忽然我在夢中看見埃爾卡,她穿著屍衣。她叫我:“你幹了什麽,吉姆佩爾?”
我對她說:“這都是你的過錯!”接著就哭起來。
“你這傻瓜!”她說,“你這傻瓜!因為我弄虛作假,難道所有的東西也都是假的嗎?我從來騙不了什麽人,隻騙了自己。我為此付出了一切代價,吉姆佩爾。他們在這兒什麽都不會饒恕你的。”我瞧著她的臉,她的臉是黑的;我一嚇,就醒了,依然默默地坐著。我意識到一切都處於成敗關頭。眼前踏錯一步,我就會失去永久的生命。但是上帝保佑我。我抓起一柄長鏟,把麵包從爐灶裏取了出來,拿到院子裏,開始在冰凍的土地上掘一個洞。
當我正在掘洞的時候,我的學徒轉來了。“你在幹什麽,老板?”
他問,臉色變得灰白,像一具死屍。
“我的事,我自己知道。”我說,我當著他的麵,把麵包全部埋掉。
然後我回到家裏,從隱藏的地方取出我的積蓄,分給我的孩子們。“我今天晚上見到你們媽,”我說,“她變黑了,可憐的家夥。”
他們驚訝得說不出一句話來。
“好吧,”我說,“忘記一個叫吉姆佩爾的人曾經存在過。”我披上我的短大衣,穿上靴子,一隻手拿著裝祈禱披巾的袋子,一隻手拿著我的手杖,吻了一下門柱聖卷。人們在街上看見我時,感到萬分詫異。
“你要去哪裏?”他們問。
我回答道:“去見見世麵。”我就這樣離開了弗拉姆波爾。
我漫遊各地,好人沒有一個不理我。過了好多年,我老了,白發蒼蒼;我聽到了大量的故事、許多謊言和弄虛作假的事情,但是隨著年歲的增長,我越來越懂得實際上是沒有謊言的。現實中沒有的事情晚上會在夢中遇見。這個人遇到的事,也許另一個人不會遇到;今天不遇到,也許明天遇到;如果來年不遇到,也許過了一世紀會遇到。這有什麽區別呢?我常常聽到一些故事,我會說:“這種事情是不會發生的。”然而不到一年,我會聽到那種事情竟然在某處發生。
從這個地方到那個地方,在陌生的桌子上吃飯,我常常講些永遠不會發生、不可信的故事:關於魔鬼,魔術師,風車之類。孩子們跟在我後麵,叫道:“爺爺,給我們講個故事。”有時他們指名要我講一些故事,我盡可能使他們滿意。一個胖小子有一次對我說:“這就是你以前對我們講過的故事。”這個小淘氣,他說得對。
夢裏的事情也是跟以前一樣的。我離開弗拉姆波爾已經好多年了。但是我一閉上眼睛,我就到了那兒。你想我看見誰了?埃爾卡。她站在洗衣盆旁邊,像我們初次見麵時一樣,但是她容光煥發,她那雙眼睛像聖徒的眼睛一樣神采奕奕。她對我說些稀奇古怪的話,講些奇怪的事情。我一醒過來,就完全忘記了。但是隻要夢不斷做下去,我就感到安慰,她回答我全部疑問,她的話結果都是對的。我哭著懇求她:“讓我和你在一起。”她安慰我,告訴我要忍耐。
這日子不會太遠了。有時她撫摩我,吻我,貼著我的臉哭泣。當我醒來時,我還感覺到她的嘴唇,嚐到她的眼淚的鹹味。
毫無疑問,這世界完全是一個幻想的世界,但是它同真實世界隻有咫尺之遙。我躺在我的茅屋裏,門口有塊搬運屍體的木板。掘墓的猶太人已經準備好鏟子。墳墓在等待我,蛆蟲肚子餓了;壽衣已準備好了-我放在討飯袋裏,帶在身邊。另一個要飯的等著繼承我的草墊。時間一到,我就會高高興興地動身。這將會變成現實,那兒沒有任何糾紛,沒有嘲弄,沒有欺騙。讚美上帝:在那兒,連吉姆佩爾都不會受欺騙。
(萬紫 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