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閱讀頁

第二十章 流浪人,你若到斯巴……

  [澳大利亞]帕特裏克懷特

  Patrick White(1912--1990)

  馬裏亞卡斯在胡同裏下車的時候,已經是他的英國家庭教師過去常講的齷齪模樣。他想起埃利森曾經說過,菲裏庇底斯雖已八旬,但是不僅十分健康,而且很有紳士派頭。他不禁猶豫起來,下意識地放慢了腳步。早晨剛下過雨,地上還有不少水窪。綠樹叢的上空凝聚著夏天常見的烏雲。馬裏亞卡斯打了個噴嚏。此刻再想退縮已不可能了,隻好繼續朝前走去,腳上的意大利皮鞋濺滿了泥水,終於跨進了菲裏庇底斯家的院子。盡管埃利森曾經向他暗示過老人境遇大不如前,但是看來卻仍然生活得相當優裕。

  在寬敞、樸素、結構勻稱的瑞士式門廳裏,一個落落大方的姑娘告訴他說,菲裏庇底斯夫人被請去看望病人了,不過可以見到正在路盡頭小花園涼亭裏的主人,並立即領他沿著石徑走去。一路上,姑娘彬彬有禮地談著天氣,可是馬裏亞卡斯卻心情陰鬱,兩眼打量著姑娘的臀部。

  走到涼亭,姑娘扯著嗓門說道:“菲裏庇底斯先生,您等的希臘客人來了。”

  涼亭裏坐著一位清臒矍鑠的老人,亭子的纖細白色板條有的地方已經鬆脫。

  “是啊,”他用英語說道,像一般耳背的人一樣,聲音平靜而高亢,“我們接到了你的信。再說,在幾年前,蒂洛森就來信告訴我們說您可能會來。埃利森是我在士麥拿時期的朋友,這一點他對您說過了,其實我是在那之前在科尼亞認識他的。我在科尼亞呆過幾年,是一位表弟寫信把我叫去的,因為他把地毯生意搞得一塌糊塗,可是我隻用了三年,就把織毯機從三十三台增加到了三百二十台。”

  老菲裏庇底斯想起這些事十分得意,不由得大笑起來,可是客人卻感到有些茫然。

  “你喝茶嗎?”菲裏庇底斯問道。

  馬裏亞卡斯雖然不渴,但還是同意喝上一杯,總得找點事做嘛。

  “傑尼維愛芙,沏一壺茶來。蒂洛森想喝茶。要沏一整壺,像平時一樣。”

  女孩走下了台階。

  “你不是英國人,”菲裏庇底斯想起來了,並立即改用希臘語講話。

  他頭戴獵帽,身披花格呢上衣,精神抖擻地坐在桌子旁邊。兩隻手像雞爪子似的從針織的棕色雙指手套中露了出來,麵前桌子上的蠟錫托盤裏放著半玻璃杯茶。

  “我妻子會為見不到你而遺憾的,”菲裏庇底斯攪動著茶水,小勺碰在玻璃杯上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音,接著又說:“她被人叫去看望一個病得很重的女人,我不記得那人是誰了。”

  馬裏亞卡斯為了不貿然打斷主人的思路,就坐了下來。鐵椅子很窄,他好不容易才坐了下去。涼亭裏有一股黴味。

  “他們總是來找她,”菲裏庇底斯解釋道,但是又突然轉了話題。莫名其妙地說:“你一定很精通語言,就跟所有的亞曆山大人一樣。我妻子學過好幾種語言。勒旺島所有的家庭教師都被請去教過她們姐妹。在士麥拿,幾乎無人不知她們的才幹。你能相信嗎?康斯坦莎能夠用叔叔給的象牙鑲把手槍站在院子一頭打滅放在院子另一頭的蠟燭。”

  馬裏亞卡斯沒有說什麽讚揚的話,他發現主人是一位頗具描述才能的人。

  “夏季的傍晚,那些女孩子穿著繡花長裙站在石榴樹叢裏等待著被人挑選。”

  菲裏庇底斯先生留著近乎時髦的小胡子,他呷了一口茶,含在嘴裏咂著滋味。微風驟起,使花園裏潮濕的綠樹叢輕輕搖動。馬裏亞卡斯霎時間一陣緊張,以為女主人回來了,免不了要寒暄一陣。他回頭一看。原來是女仆把茶壺放在桌上後又走開了。

  “茶!”菲裏庇底斯歎息道,“這是所餘不多的一種享受了。你知道,每個人都免不了一死。”

  為了對主人的議論表示敬意,客人開始自己倒茶。他發現他自己的手指腫著,上麵長著一簇簇的毛,放糖的動作笨拙不堪。他是由於提到身穿繡花長裙女孩子手才變得如此笨拙的。

  “你若是有時間,我很願意給你講講我妻子的事,”菲裏庇底斯十分信任地說,“康斯坦莎是一個熱情而又難對付的女人。不過為她受些罪卻也值得。”

  他顫抖地微微一笑。

  “在我認識的人中,她最具仇恨心理。她恨透了這些東西!”他說著敲敲杯子。

  “噢?”馬裏亞卡斯低聲應道。

  他一邊喝著淡藍色杯子裏的茶水,一邊聽著。他回想著過去,嗅著周圍的黴味,覺得自己仿佛有點像著了魔似的,有點兒神誌恍惚而又服服帖帖。

  “對,你用的是茶碗,”菲裏庇底斯注意到了客人手中的茶碗,“因為我甩的是最後一隻玻璃杯了。我一共從那個急於離開科尼亞的俄國人手裏買了十二隻杯子,我妻子用硬紙盒子裝著帶上了我們乘坐的驅逐艦。隻要你有時間,我就把一切全都告訴你。”

  “我有的是時間!”馬裏亞卡斯說道,突然誠心誠意地準備聽下去。

  客人覺得必須把零零星星聽到的話串起來才行,尤其應該等菲裏庇底斯夫人回來。

  “好啊,不過並不是總能有時間的,盡管心裏這樣想也是沒有用的,”菲裏庇底斯說著陷入了回憶,“當時有一個吉卜賽女郎。我剛才提到過嗎?那是在喬斯島的事,我們已經逃了出來。吉卜賽女郎要給我算命,康斯坦莎氣壞了,因為沒有給她算。”

  老人放聲大笑起來。

  “她給你算命了嗎?”馬裏亞卡斯用聽故事的人常有的喑啞聲音問道。

  “最後她終於給我算了。她說:‘你先從胸脯上揪下一根毛來,然後我就拿著這根毛到阿牙摩尼的山裏袒著前胸露著後背跳舞。’”

  馬裏亞卡斯能聽得見自己的呼吸聲。

  “你照她的話做了?”他問道。

  “最後是照她說的做了,”菲裏庇底斯說,“這並非易事,你知道,我身上沒有什麽毛。”

  他隔著一層層羊毛衫搔著自己的胸部,微笑著追憶起往事。

  “吉卜賽女郎都說了些什麽?”

  “她說,”菲裏庇底斯答道,“我當時正用一隻這樣的玻璃杯喝茶,她說:‘你可以活到最後一隻玻璃杯打碎的時候。’”

  “說對了嘛!”馬裏亞卡斯很想讓這個和顏悅色的天真老人高興一下,“你不是活下來了嗎?讓那個吉卜賽女郎說中了。”

  “我懷疑,”菲裏庇底斯考慮了一下之後安詳地說:“一個人也許會在壽數未盡的時候就死掉的,”接著語氣變得比較輕快了一些,“康斯坦莎當時非常生氣。她說這純粹是一派胡言,吉卜賽女郎一定是從吉裏婭阿西米娜嘴裏聽說了十二隻俄國玻璃杯子的事。吉裏婭既愚蠢又好多嘴多舌,曾經把她最珍視的兩個碟子給打破了。不管康斯坦莎的責罵是否全都有道理,吉裏婭阿西米娜確實愛砸東西。到被解雇的時候為止,她一共打碎了四個杯子。”

  馬裏亞卡斯對於那隻僥幸保存下來的玻璃杯著了迷。

  菲裏庇底斯說:“在科尼亞時,那個俄國人常請我赴宴,有伏特加酒和各種小吃,熱的、冷的全有,最後就用大銀壺沏茶。”他稍停了一下,然後詭秘地說道:“康斯坦莎嫉妒那個俄國人。她也嫉妒吉裏婭阿西米娜。吉裏婭的眼睛確實漂亮,隻是在連衣裙領口上麵的地方有一顆帶毛的黑痣。”

  夜幕已經降臨。一架飛機在鉛灰色的天空盤旋,猶如在書寫著什麽密碼似的。

  “我記得吉裏婭阿西米娜打碎塞夫勒碟子那天晚上,突然要變天。百葉窗被吹得乒乓作響。康斯坦莎病著,當時她還年輕力壯。我可以告訴你,她的脾氣一向很壞。她說要到雅典去住,果然就去了。她回來的時候,我知道會回來的,帶回來了一個女仆,萊姆諾斯的一個年輕農婦。阿格雷婭也打碎過一隻杯子,不過那是以後的事了。”

  “她們這是比著催你快死呀,”馬裏亞卡斯禁不住說道:“你現在就算是夠幸運的了。”

  菲裏庇底斯覺得這話很入耳。

  “我把一切都告訴你,”他說道,“隻要你有耐心。我沒有死於康斯坦莎對我的愛情,這真是個奇跡。”

  菲裏庇底斯咳嗽了一陣,突然改用討人喜歡的天真口氣說道:“你知道,人就是這樣的。”

  馬裏亞卡斯躬著身子,仿佛聽見了百葉窗碰撞的聲音。那是在喬斯島,還是在康斯坦莎的頭腦裏?他必須聽到、看到一切,這是最為重要的。他從顏色變幻的茶杯裏呷茶時,菲裏庇底斯一邊興致勃勃地往手上繞著細紗布,一邊攪動著那沒有生命的玻璃杯。

  後來,馬裏亞卡斯對康斯坦莎感起興趣來,當時他就意識到會這樣的。-他寫了一篇關於她的故事,而且居然還寫完了。他甚至有點兒飄飄然起來。不過那是後話,此刻事情才剛開頭,他躬著身子坐在科洛尼花園涼亭裏的鐵椅子上,聽著人家所講的一切,滿懷恐懼地等待著菲裏庇底斯夫人的歸來。

  起初,弗蘭克希街的這個人家不願意把寶貝女兒嫁給一個出身平常而又無固定資產的年輕人。康斯坦莎也在為是否應該嫁給一個比她矮一頭的人而猶豫不決。她經常會一麵撕石榴花,一麵低垂著眼簾往下看。她常常整個上午整個上午地把但丁和歌德的詩句抄到皮麵筆記本上,或者用水彩胡亂地塗抹一張從未見過的英國風景,但是耳朵卻在注意地聽著那個令人討厭的、肌肉發達的矮個子男人的堅定腳步聲。她的姐妹們把身子探到窗口眺望著,並及時把那家夥什麽時候能走上來告訴給她。每逢這種時候她總是情緒不好。

  她的眼睛盯著地麵(她的鼻子是完美無缺的)說:“你難道不覺得個頭上的差別會使我們看上去很滑稽嗎?”

  “我從沒考慮過這個問題,”他答道。

  “噢,請不要碰我!我討厭讓我看不上眼的人摸碰,”她坦白地說,“就連我非常喜歡的親姐妹都尊重我的感情。”

  她說話的聲音有些顫抖。

  “不過你並非冷若冰霜。”

  她的臉上泛起了紅暈,也可能是被石榴花映襯的吧。

  “噢,走開。誰知道我是怎麽一個人呢?反正我自己不知道!”她覺得自己簡直在嚎叫。

  結果他還是摸了她。他有一副雖小但卻令人無法抗拒的手。

  一對年輕人在弗蘭克希街的房子裏結了婚。客人們對糖果盒子的精巧設計的讚揚聲還縈繞在耳際的時候,新郎就被他在科尼亞的表弟叫了去。

  康斯坦莎寫道:“央克,你在那些土耳其人當中幹些什麽呢?還有你提到過的那個俄國人。我不喜歡男人之間互相宴請。男人的舉動有時帶著些詭秘的色彩。”

  她又寫道:“你為什麽不來信要我也去呢?我對髒土、蒼蠅、土耳其人、煩悶(那兒隻可能令人感到煩悶)全都不在乎。我來管家。我要把結婚時收下的五套茶具中最漂亮的一套帶去。隻要你寫信要我去!在挑選窗簾布料方麵我是有眼力的。噢,央克,我簡直無法安心睡覺了!你信中講的全都是鬼地毯的事!”

  天涼以後,他回來把她接了去。在驛站換馬的時候,她摘下麵紗,十分厭惡地說:“我已經聞到駱駝味了!”他很擔心她對他的感情能否經受得起環境的考驗。

  晚些時候,秋月又引起了她的一番議論:“你看見月亮了嗎?這簡直隻是月亮邊兒,像個小小的冰溜!”

  她把他的頭抱在懷裏,仿佛那頭已經不再屬於他了,仿佛她打算保護它不受外界的傷害。這是完全可以做得到的,但是卻不能保證它不受她的傷害。在晨曦中,他們斜著眼睛偷偷察看對方的嘴角,唯恐外人會發現上麵的傷痕。晚上他們聆聽著小街上的塵埃和講話聲。他不再為兩口子一起坐在桌邊念酒瓶上的商標和揉搓麵包而感到煩悶了。實際上,他們搓揉著沉默,因為兩個人都十分清楚對方心裏在想什麽。

  經過科尼亞的這段生活之後,他們發現在士麥拿時兩個人經常不能待在一起。這倒不是因為由於生意上的需要而不得不經常外出(他確實常去雅典、亞曆山大,有時也到馬賽),在這種情況下,書信反倒使他們之間聯係得更加緊密。主要還是由於社交上的需要。兩個人都有自己的活動圈子,他們在別人家裏經常不得不從房間的兩頭互相望著對方那張本應隻歸自己所有而實際上卻屬於大家的臉。每逢這種場合,他總是對她的漂亮身材和珠光寶氣讚歎不已,可是她卻痛苦地揣測著諂媚者們如何誇獎她的丈夫。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有時他們倆居然會在朋友的家裏一塊跳起舞來。

  她是否偷過情,他不願意猜測。而她也對丈夫有情婦的事情泰然處之。對於男人的某種程度的不忠實,陳規陋習總是予以默認的。此外,她說,他永遠也不會離開我。

  他確實不會離開她。他們是相愛的。

  有時他們兩個人(通常是和別人一起)也騎馬到布爾諾瓦上麵的橄欖樹林裏去。她騎著丈夫在她生日那天為她買的栗色馬,不斷地回頭在人群中找尋自己的丈夫,但是表麵上又裝出不是在找人的樣子。一旦透過粗糙的黑色樹幹看到那閃閃發亮的皮鞋和裹腿,她就再轉身去和旁邊的法國人、意大利人、波蘭人談論文學。她騎在油油光的馬背上,懶洋洋地用手套轟趕著蒼蠅。在三個外國男人中間,她最喜歡那個法國人,因為他的虛偽給了她一種安全感。

  那天早上她從馬上摔下來後,是艾蒂拉赫把她抱到大路上去的。

  “我討厭你們看到我這副樣子,”康斯坦莎菲裏庇底斯不高興地說,但卻沒有抱怨的對象。“實在可怕得很。不過在不得不麵對現實的幾乎所有場合,人的樣子都是可怕的。”

  她吃了很大的苦頭,特別是為失去了兩個人都希望要的孩子而十分傷心。

  她一再安慰他,不讓他泄氣。“央克,這不會是我們唯一的希望。”

  然而,事情很可能跟他們的願望相反。

  他們在碼頭附近還有一幢玫瑰色的大理石房子,每次開門時,從光燦、蔚藍的愛琴海上吹來的陣陣微風就會穿堂入室。凡是透過格子窗看到那對夫婦的陌生人,無不羨慕他們的美滿。

  開初簡直無法相信他們的生活會受到任何外界事件的影響,而事實恰恰相反,至少他們在城市遭到洗劫之後被迫在驅逐艦甲板上度過的那段短暫的時間內是這樣的。那個與他們在感情上有著千絲萬縷聯係的城市如今變成了熊熊的大火,滾滾的濃煙映紅了凝滯的海麵。他四處奔跑尋找著失散了的妻子,連小腿撞到了扶梯上都沒有發覺。他呼喚著她的名字。

  逃難的人群中一片混亂,有的人渾身上下濕漉漉的,有的人衣服卻很幹爽;有的人毛發被燒焦,有的人血流不止。他們都因為頭一次經曆這樣的事件而驚恐萬狀,沒有一個人還保持著清醒的頭腦。他們身上的時髦衣服早已不成了樣子,他們呆呆地望著烈焰中的城市,最後總算買通了法國驅逐艦上了船。但這又是為了什麽呢?一個身穿破爛不堪的英國人字呢衣服的矮子推推搡搡地在他們中間跑來跑去並連聲呼喚著一個人的名字,這顯然不會把他們喚醒並引回到現實中來。對他們來說,此刻即使把草帽邊放到嘴裏嚼一嚼,也會像餅幹一樣。“康斯坦莎!”他大聲地叫道,“康斯坦莎!”人們的視線被他捶胸頓足的樣子緩慢地吸引過來。人群中一個皮膚黝黑、塊頭很大、看來要體麵一些的人走出來,給了這個瘋子幾拳,可能是因為無法忍受“忠貞”二字的諷刺意味吧。

  菲裏庇底斯隻顧在人群中鑽來擠去,根本沒有停下來琢磨基考底斯(是基考底斯嗎!他是個藥劑師吧?)為什麽在這條吉凶未卜的船的鐵甲板上打他。事過多年以後,他已經不再去想這個問題了。可是,當時,他一門心思要集中全力爬上軟梯。他在想,在他們莫明其妙地分開之前,他曾怎樣想方設法幫助她不要在這充滿敵意的氣氛中從繩梯上摔下來。

  “是康斯坦莎嗎?”他哀求著,想把她召回到殘存的生活中來。

  他看著她從黑暗中走過來,不合時宜地戴在頭上的那頂插著羽毛的帽子被城市的火光映成銅綠色。她奔跑著,身上那件原本很好看的銀色連衣裙從上到下撕了開來,但摸上去倒還柔軟。她偎在他身邊,安慰著他。

  “央克,”她歉疚地說,“我差一點兒把咱們那個盒子給丟了。我把它放到地上,一轉眼的工夫,等我再去找的時候,卻發現上麵坐著一個人。”

  他模糊地記起了當時如何費勁地把那個完全可以處理掉的、經不起磕碰的紙盒子弄上了軟梯。實際上本來沒有必要把它當作唯一幸存的財產這樣加意保護。

  如今她站在令人很不舒服的亮光裏麵,頭上戴著那頂愚蠢地插著羽毛的小帽子,手裏抱著好不容易才找回來的硬紙盒子。

  他鬆了口氣,大聲問道:“那個盒子裏裝的是什麽呀?”

  “從科尼亞的那個俄國人手裏買來的玻璃茶杯,”她答道。

  “這些杯子完全可以跟著他一起回到俄國去,或者在科尼亞砸掉了事,我才不會介意呢!盒子!天哪,玻璃杯!”

  熊熊的火光使她睜不開眼睛。她實在受不了啦,於是在甲板上放肆地失聲痛哭起來,不過這已經不再引人注意了。

  一條小船隨波飄去,上麵空無一人,看來已經被人丟棄了。一具屍體臉朝下地漂在水麵上,頭一直沉在水裏。不知道是什麽人在叫喊:“船開了!我們得救了!”似乎真的可能得救,確切點說是死而複生吧。

  他挽著她的手臂,默默地凝視著士麥拿的死亡。紙盒子在她的裙兜裏,正隨著她的呼吸在一起一伏地動著,看來,她決心不再放開它了。

  菲裏庇底斯坐在日內瓦郊區的小花園涼亭裏,攪動著杯子裏的剩茶。馬裏亞卡斯也喝了不少,茶水在他的空肚子裏翻騰,攪得他很不舒服。

  “那並不是什麽了不起的災難,”菲裏庇底斯說道,“隻不過是因為牽涉到了我們自己。”

  頭戴獵帽的老人此刻似乎對那次不幸早已淡漠,一心隻想著眼前的小事。他瞧了一下表說道:

  “真討厭,我妻子還沒回來。我們說好了要吃檸檬雞蛋湯。她做的雞蛋湯好喝極了,可能是跟吉裏婭阿西米娜學的,不過她自己不會承認。吉裏婭是我們在喬斯島時的管家。她不喜歡吉裏婭。”

  菲裏庇底斯的目光現出了出神的樣子,想到妻子要做的湯,眼睛裏又有了光彩。

  “我們在喬斯島住過一段時間,”他說,“住在我祖父的房子裏。那幢房子大概至今還算我的產業。”

  “是那個百葉窗老是乒乓作響的房子吧?”

  “對!”菲裏庇底斯答道,“你還記得?”

  客人並未作答,他在體驗著這一切。

  “海風一吹就響,”他聽見菲裏庇底斯喃喃地說道。

  海風吹進了陳設過多的屋子。擁擠不堪的家具上麵覆蓋著一層灰色的浮塵。康斯坦莎菲裏庇底斯在陰暗的房間裏奔忙著。

  “阿格雷婭,吉裏婭阿西米娜!”她大聲喊道,既無法掌握自己的命運,也控製不了百葉窗,“窗戶在怦怦直響!”她大聲抱怨道,風使她的聲音變得更加洪亮。“兩個女人連一點兒腦子也沒有,還真得讓我在你們腦殼裏塞進去一些才行。快!快來幫幫忙!我手指甲都快劈了。”

  兩個女仆(一個是後來結仇的吉裏婭,一個是從萊姆諾斯來的女孩子)為了避免一場大難,趿拉著拖鞋急忙跑了過來。

  “阿格雷婭可真壯實,”菲裏庇底斯夫人常對丈夫講,“簡直是頭牛。”

  他可能正在吃櫻桃,所以沒有吭聲。看到他把櫻桃核吐到手裏的樣子,她禁不住咬了咬嘴唇。

  “而且還很善良。”菲裏庇底斯歎了口氣說。

  這個結實而文靜的棕色皮膚女孩子很會擺弄喬斯島那棟房子的令人討厭的老百葉窗上麵的鏽插銷。菲裏庇底斯夫人為把她帶了出來而十分得意。因為她丈夫經常外出;不是去亞曆山大就是去馬賽。

  隻要他在家裏,傍晚的時候,他們常一起坐坐,他拿著外國報紙,她擺弄著紙牌,不時地用小時候從家庭教師那兒學來的英語交談幾句。

  “我把阿格雷婭買回來隻是為了做伴兒。”菲裏庇底斯夫人有一次說道。

  “買回來?”他大笑起來。

  “帶來!”她有些慍怒地改了過來,接著又一再地重複道:“帶來!帶來!”

  他沒再就這件使他和女仆更加接近的事情談下去。

  “要我給您梳頭嗎,夫人?”在沒有風的早晨女仆常這樣問。

  康斯坦莎很喜歡讓她梳頭。在梳頭的時候,阿格雷婭雖然很用力,但卻又十分輕柔。康斯坦莎穿著睡衣,坐在那裏讀著祖父留下來的書籍。她讀過赫瑞迪亞和勒貢特戴裏斯爾的詩篇和保爾一路易柯瑞爾的信劄,也讀過《艾凡赫》。丈夫不在家的時候,她經常感到煩悶,非常煩悶。

  她經常站起來,在空房間裏走來走去。啊,她真是愛他(即使他並不愛她),世界上就不會有人真正像她那樣去愛一個人。

  “你能夠理解他怎麽竟然會愛上魔鬼的嗎?”康斯坦莎聽到背後有人這樣說。

  這是吉裏婭阿西米娜的聲音。菲裏庇底斯夫人沒有聽到回答,因為阿格雷婭沒有吭聲。

  “魔鬼!”吉裏婭阿西米娜低聲說。

  有一次吉裏婭尖聲嚷道:“她若不是魔鬼,還有誰是呢?難道拜占庭的女王會是魔鬼不成?”

  吉裏婭把尿盆頂在頭上。菲裏庇底斯夫人不能不發話了:“這個習慣太叫人惡心了!吉裏婭阿西米娜,我對你的舉動感到奇怪,你還是個有些教養的人哪!”

  由於某種原因而變得十分珍貴的俄國玻璃杯子被打碎了一隻,菲裏庇底斯夫人理所當然地朝阿格雷婭衝了過去,打了她一記耳光。當時,女仆挨打是常有的事兒,所以阿格雷婭照樣一聲沒吭。

  “天哪!真謝謝你,阿格雷婭!”這是菲裏庇底斯夫人偶然聽到的。

  “我若是你,肯定會叫喚的。”吉裏婭說,“那些玻璃杯真討厭,難看極了!好像剩下來的還不夠似的!一看見她,我就精神緊張,手裏拿不住東西。”

  阿格雷婭一言未發。

  那天傍晚,菲裏庇底斯夫人把女仆叫到了身邊。她沒有道歉,因為一個人是不能道歉的,尤其不能向一個在島上土生土長的棕色皮膚的女孩子道歉。

  “把你的針線活帶來,”她溫和地說,“在這兒坐一會兒,陪著我看書。我覺得有點兒孤單。”

  她們就這樣平等地一起坐著。這是有失體統的,不過不會有人知道。

  菲裏庇底斯夫人的房間在榕樹籬笆後麵。她經常透過油漆斑駁的百葉窗扇偷偷看夏日的遊客,那些人們不願意與之交往的雅典的闊佬。他們從帽簷下麵向她張望。光天化日之下,她看上去是個很不起眼的女人,但是骨子裏卻高雅不凡。

  丈夫不在家時,她常常利用傍晚的時間在她祖父家的花園裏閑逛,或者砸開杏核,把甜絲絲的杏仁放進嘴裏嚼著。通常她身邊總是帶著女仆,就是那個不知道她從什麽地方帶回來的頭發蜷曲的女孩子。

  菲裏庇底斯夫人也常外出。在吉卜賽女郎的那件事情之後,她去了雅典。

  吉卜賽女郎來的時候,菲裏庇底斯先生正坐在台階上,旁邊放著一隻玻璃茶杯。茶杯是吉裏婭阿西米娜端來的,當時,萊姆諾斯的那個女孩子阿格雷婭還沒有來。

  “先生,隻要幾個銅板我就可以給您算算命,”吉卜賽女人說道。

  她的乳房像兩隻皮口袋一樣耷拉在棉連衣裙下麵,身上有一股炭火和公園拐角的售貨亭裏賣的香糖的味道。

  “不過您得從胸前拔下一根毛給我。”吉卜賽女人接著說道。

  個子很矮、毛發不很發達的菲裏庇底斯在身上摸索了好一陣子。

  吉卜賽女人究竟一絲不掛地在阿牙摩尼的山裏跳了多久,隻有老天知道。不過她一定是跳過,因為她走起路來就像是邁著長腿跳舞一般,而且,身上的衣服也輕如浮雲。有些女人的醃身體很快就會不由自主。菲裏庇底斯先生勉強能夠想象出吉卜賽女人的舞姿,在冷冰冰的滿月下她的似乎離開了主體的影子。

  這就是康斯坦莎對吉卜賽女人的預言如此惱怒的原因。她走了(完全可能是去了巴黎),但是隨身帶著丈夫的那張鑲在銀框裏的相片,她本可以不再回來,然而,還是回來了,並且為了生活得舒服一些還從萊姆斯帶回來了一個女仆。

  “你看,”她對她丈夫說,“無論對別人還是對你,生活都會自有安排。”

  在那幢灰房子裏,聲音顯得特別響。

  不過,在她回來的那天夜裏,卻隻能聽見他們兩個盡量壓低了的聲音。

  “哎唷!”她叫道,“央克!你瘋了!真是瘋了!”

  他為自己的瘋狂而欣喜,在瘋狂中她用牙咬住了他。

  當時還未被辭退的吉裏婭阿西米娜怎麽也聽不夠那個聲音。

  “那麽咱們走吧,到雅典去。”他考慮成熟之後說道。

  “噢,我並不要求你去!”她趕緊說明,因為她不願意以自己體質孱弱作為理由,而她丈夫已經認定她身體不佳了。

  “但是這關係到你的健康。”

  “是我的年齡。”她邊說邊把嘴角收攏。“我知道,像我這個年齡的女人總免不了有些荒唐,不過,這樣說了也無濟於事。”

  他把自己的手放到了她的手上,那副樣子幾乎讓她受不了,她真想抓住他那已經幹癟的手,把它深深地藏到心裏,因為在那裏,一切都永葆青春。

  實際上並不完全是由於她孱弱的身體,盡管與此不無關係。還有許多其他原因:屋子裏麵到處覆蓋著灰塵;百葉窗乒乒乓乓地響個不停;防波堤對麵燈塔的光夜間總要射進屋子裏來。島上的道路全都布滿了深深的車轍,綿延的山巒是清一色的灰色浮石。無所事事的貴婦們每天傍晚一邊坐在那裏吃著碟子裏的果醬,一邊思索著從雅典定做什麽樣的手提包。唉,喬斯島上那漫長而淒涼的夜晚啊,即使不下雨也充滿了潮氣。菲裏庇底斯夫人可能覺得最糟糕的還是丈夫的厄運,如果換個地方,也可能會躲過那場災難。

  就這樣,康斯坦莎菲裏庇底斯沒有去定做什麽手提包,而是為自己和丈夫安排新的生活。她為自己的成功感到非常激動。嘴唇在背麵塗銀的鏡子中不住地顫抖。這鏡子曾經見到過多少愛人們的眼睛和擁抱呀。

  “你不該看,”當他躡手躡腳地走到她背後的時候,她不滿意地說道,並隨手放下了鏡子,“你難道不知道嗎,女人的臉在鏡子裏麵比在實際生活中還要秘密?”

  她的實際生活究竟是什麽呢?他暗自尋思。動亂已經使她的聲音變得嘶啞,左下眼皮已經開始痙攣。他愛她,因為他們一起解開了許多謎,他愛得越來越深。因為有些謎他永遠也無法幫助她解開。

  沒過多久他們就乘小輪船走了。每當這班船靠岸的時候,全城的人都去接希冀得到它永遠也不會帶來的東西。

  菲裏庇底斯夫婦去了雅典,住在利卡維多斯腳下的一套公寓裏。那個地點不能說不時髦,雖然為了使生活快樂一些她本來可以結交一些朋友。

  關於自己的態度,她做了這樣的解釋:“我太知足了,也可以說是太自私了,所以不願意去參加那類活動。”

  她的口氣十分堅決。似乎準備著有人前來驗證。然而,她丈夫從不吭聲。至於仆人嘛,終究是仆人。

  菲裏庇庇斯夫人在丈夫因為生意上的事情到地中海沿岸各港口去的時候,已經習慣了孤身獨處。他猜想,自己走後她可能感到更幸福。分離使她心平氣和(至少從她的臉來看是這樣的)。

  最親愛的央克(她有一次這樣寫道):

  每逢你不在,我總能夠平心靜氣地回想過去的事情,不受眼前那些令人難受的事情的幹擾。你可能會說:哪些叫人難受的事情呢?哎,事情一過也就不必再去為之難受了。

  我順便告訴你,阿格雷婭打碎了一隻玻璃杯,我給了她一嘴巴,她沒有哭。有時候我想,這個女孩子是不是根本就沒有感情,現在我才知道:她很會體貼人,所以難得哭一次。央克,我十分器重她,不過這話我可能永遠也不會直接告訴她的。如果講了,我們兩個人都會非常尷尬的!但是她打碎了一隻玻璃杯,如今你在科尼亞從俄國人手裏買來的杯子就隻剩下兩隻了。在我們所受的一切損失中,這無疑是最嚴重的,所以每打破一隻這麽結實、這麽經摔的杯子,我精神上都要受到很大刺激……

  菲裏庇底斯夫人的確受了很大的刺激,甚至一病不起。他回來時發現她躺在床上。

  “沒事兒,”她說。“不過是偏頭疼。”

  可是她連說話的氣力都沒有了,要費很大的勁兒才能講出聲來。

  她說:“你不在的時候,家裏沒出什麽事情。隻是打碎了那隻玻璃杯,那隻倒黴的俄國杯子。”

  他們倆為這件事情放聲大笑了好一陣。他輕輕地撫摩著她,但卻並沒有表示親昵的意思,隻是像醫生對待病人一樣。她為丈夫沒有更進一步的表示而感到很高興。

  菲裏庇底斯夫人很快就痊愈了,並且開始下床活動。她穿著睡衣,站在台階上為嬌嫩的天竺葵澆水,當然還有在夏末的空氣中搖晃著沉重的腦袋的梔子。

  “這香水的味道太重,”康斯坦莎抱怨說,“我得把它處理掉,”她停頓了一下又說,“我的央克,把它送給你那些漂亮的女朋友吧!”

  盡管她的話是極力以開玩笑的口吻說的,但還是包含著這樣的意思:她將以忍讓甚至同情的態度麵對現實。

  他把胡子修剪得整整齊齊,穿著一套英國衣服,看上去還很神氣。有時候,她還拿起修指甲用的小剪刀替他把從鼻孔裏伸出的一兩根長毛剪掉。

  “這樣一來,你在漂亮的女牌友麵前就會顯得更加有風度,”她解釋道。

  他常常去打橋牌,一直玩到很晚才回家。那種地方她是不去的,隻是站在自家的台階上在他回來的時候叫他。於是,他就走過去,在她的藤躺椅的一頭坐下。也許隻是在這種時候,她才能完全占有他。

  “都有誰在那兒?”她常常這樣問。她並不真想知道那兒都有些什麽人,而他也記不清楚。

  他有點兒疲倦,盡管心裏很舒服,而她卻精神十足地在被晚涼複蘇了的花叢之間走來走去。有時步子邁得很大,緞裙發出急促的沙沙聲。康斯坦莎的頭發依舊高高地盤在頭上,因為這種發式很配她的臉形。在城市的燈光照射下,或者在月光的照耀下,她的臉在她走動時看上去像閃亮的鑲嵌畫,雖然模糊,但卻永世長存。

  “如今我又瘦又醜了,”她常常這麽說,然後沉默下來。

  他們倆都清楚,事實並非如此。在夏末的許多夜晚-這些夜晚加在一起就是生活-她仍然是隻有激情才能創造的藝術品。

  “我餓了,”他有時會說,“我去叫阿格雷婭弄點吃的。”

  “對,隻要你-聲吩咐,咱們的阿格雷婭就會給你準備好東西吃的。”每逢這種時候,她往往故意用庸俗難耐、不堪入耳的語氣講話,“假如在打橋牌的時候你還沒有塞夠那些亂七八糟的小點心的話。”

  在撕裂的黑暗中他聽得見她把一組組的花盆挪到其他的討厭的花盆的地方。

  “至少阿格雷婭能給你做點正經的東西吃。我這個人嘛,從來沒學會做飯!”

  “要是你想學的話,本來也可以學會的。”有一次他輕言細語地說道,說完就走開了。

  “那我就得整天地炒呀炒呀,還不把人煩死?我可不敢領教!”

  她氣哼哼地笑了起來。

  “真煩人!真煩人!央克,我惹你煩過嗎?”她大聲問道。

  他沒有回答,她以為他沒有聽見,但是,實際上不論他如何回答,她都不會滿意。她從胸前掏出揉皺了的手帕,擤了擤鼻涕。

  她常常聽到他們談話-她討厭偷聽模糊不清的對話。她常常聽到他們在廚房裏談話,無關緊要的談話發出猶如金屬輕輕落地的聲音。那甚至都說不上是談話。那個結實的女仆在和別人講話時總是言輕語細。實際上,她早已不是一個孩子,身體已開始發胖,頭發也都灰白了。

  “我的央克,”康斯坦莎經常大聲地說,“叫阿格雷婭把飯端到花壇來。你一邊吃,咱們還可以一邊聊聊。”

  她時常站在黑暗中聽著她自己的聲音,或者是在聽……

  她喜歡親手為他抖開餐巾、端來茶杯。

  阿格雷婭認識了孟尼迪的一個警察,這倒是無可厚非的,不過,她始終這麽說:“噢,吉裏婭,別把這當成一回事,他隻不過又是一個罷了。”就在阿格雷婭同警察一起到鄉下去了的當天晚上。康斯坦莎取來了最後剩下的兩隻玻璃杯。

  “來!”她說著把茶杯放到了桌上,“雖然我不會做飯,至少這點活還是幹得了的。”

  他注意到,由於激動,她坐在那裏喝茶時腳脖子在不住地哆嗦。

  “你打完橋牌一定餓了,”她不無遺憾地說,“可我又不是阿格雷婭。”

  “我不餓。”

  “不餓?這麽晚了!怎麽可能呢!”

  她那矮小的丈夫坐在那裏慢慢喝著茶。他在看著她嗎?他在想著她嗎?她可能一時情急燙了嗓子。燈光的修長的手指竟敢此不在意地撫摩她的皺著的眉頭。

  她在聲音恢複自然之後,又問道:“至少你得告訴我,都有些什麽人在薩蘭迪底斯打橋牌?”

  “我不知道,”他答道,“忘記了。”

  真讓人掃興。

  八月的天氣無比炎熱。就連漆黑的夜晚都變得火盆似的。在八月,夜晚的燈光會充滿惡意地照出一個人的疵斑。她痛苦地發現白天的陽光已經把梔子花烤焦了。

  “唉,”她歎了口氣,隨手揪下了一朵花,“我不明白,一個人為什麽要騙人呢?”

  那朵花雖然枯了,但卻仍然十分漂亮。她隨手撕著花瓣,對自己的話並沒有經過認真的思考。

  “你覺得需要騙人嗎?”他問。

  “不知道!不知道!”她反複地說,“自己也說不準啊!”

  “我對我自己還是把握得住的,”他回答說。

  “是嗎?”她問道,身體挺得筆直。他可以看得見她頭發盤在一起的樣子。

  “你能知道自己對別人會有什麽影響嗎?”他聽見她問。

  她的聲音有些嘶啞。從房間裏透出來的光亮劃破黑暗一直射到了瓷磚花壇上。

  “那些穿著巴黎時裝的娘兒們,整天叼著煙卷,手裏握著一把牌,可真貪得無厭啊!”

  她站在那裏發動了最後一次進攻。

  “除了她們,”她說,還有阿格雷婭。甚至連阿格雷婭……

  “天哪!”

  “對,就是阿格雷婭!”她大聲說道,“你可真是風流得頭腦發昏了,竟然跟一個女仆眉來眼去。”

  永生的緞子長裙和黑暗翩翩起舞,發泄出它的仇恨。黑暗被仇恨糾纏得透不過氣來。

  “天哪!”他重複地說。“要是阿格雷婭進來聽見你在胡說八道該多不好?”

  “是呀,胡說八道!全是胡說八道!阿格雷婭老實巴交,她像岩石一樣,除非上帝打得太狠,她是不會垮掉的。”

  康斯坦莎越說越來氣,最後竟失去了控製,一揚胳膊就把手裏的玻璃杯摔到了瓷磚花壇角上,碎玻璃碴子“嘩”的一聲閃著亮光朝四下飛去。

  當他上前去攙扶她的時候,她仿佛聽見他說:“康斯坦沙,不管你用什麽辦法,都損害不了我對你的感情。”

  她是多麽希望他講的是真心話啊,多麽願意聽他關於愛情的表白啊。她渴望能達到他的高度,最後還是證明她離得太遠了。

  她說:“我想可能我已經摧毀了自己。而這……是最好的辦法。”

  他把她扶了起來,摟在懷裏,想給她那虛弱的軀體注入一些支撐的力量。

  接著,她鼓足殘存的力氣拿起了還剩下的最後一隻玻璃杯。這時,阿格雷婭剛好戴著帽子來了,她從女主人手裏接過杯子,衝洗幹淨收了起來。

  馬裏亞卡斯已經在科洛尼的花園涼亭裏麵呆了很久,鐵椅子硌得他P股和大腿非常難受,眼睛裏現出了煩躁的神色,倒不是他為花掉那麽多時間惋惜,而是他還從來沒有這麽專注地聽人講過話。

  不過,他咳嗽起來,並且看了看手腕上那塊昂貴的瑞士表。

  “她還沒有回來,”老人說著把目光掃到憂愁的湖那邊。“都是因為她心好,老是被人家利用。”

  就在客人挪動椅子準備告辭的時候,聽到有人從房子那邊順著石子路走了過來。

  帶格扳的亭子更狹窄,馬裏亞卡斯無法抬頭,隻好貓著腰站在那兒聽著自己急促的呼吸聲。

  腳步聲已經到了眼前,看來是無法回避了。這時候老人又說道:“她被人家利用了。”隨後他連眼睛都沒有抬就非常肯定地補充說道:“她回來了。你和她見麵認識認識,我也可以喝湯了。”

  客人瞧了一眼,正朝著涼亭走過來的那個棕色皮膚的女人。她看上去行動有些遲緩,但卻相當穩健。她在濕漉漉的石子路上走著,小心翼翼地繞過爛泥和水坑。

  “阿格雷婭,”菲裏庇底斯先生終於說話了,“這就是那位亞曆山大人。蒂洛森從士麥拿寫信告訴過我們的。這是他的朋友。你記得嗎?蒂洛森大概在做無花果生意。他網球打得很不錯。”

  菲裏庇底斯夫人十分自信地走上前去,看得出,她臉上的微笑略有變化。盡管她膚色黑,臉上的微笑卻是那樣純潔而可愛。

  馬裏亞卡斯雖然不再覺得緊張,但還是喃喃地說要去趕公共汽車。

  “對,對,是得去趕汽車了,”菲裏庇底斯夫人附和道。她接著去摸了一下丈夫。“衣服都潮了,”她說著還幫他把身上的花格呢衣服拉了拉,“你的茶涼了。”

  “我們等了那麽久,早就該涼了,”菲裏庇底斯抱怨地說,“檸檬雞蛋湯怎麽樣了?關於這個湯,我們已經談了半天了,早就想喝了。”

  “好的,”她安慰說,“會給你做檸檬雞蛋湯的。”

  她伸出胖乎乎的戴著金戒指的手,不慌不忙地拍了拍他-這是她慣常使用的撫慰辦法。

  她心平氣和地說:“我把客人送到車站去。”接著又哄他道:“你不跟我們走到門口嗎?傑尼維愛芙會生火的。”

  “生火!我自己再在這兒待一會兒,”菲裏庇底斯冷淡地說,“我要看太陽下山-如果看得見的話。”

  瑞士的那些烏雲否定了這個可能性。

  菲裏庇底斯夫人看樣子要在前麵帶路,馬裏亞卡斯立即跟上去。

  “以後再來,”老人說,“我一定要把有關我妻子的事情全都告訴給你。我們一直想回到士麥拿去把財產找回來,但是她不願意看見土耳其人。我們總是想做這,想做那。比方做飯啦,不發脾氣啦。”

  但是,另外一個菲裏庇底斯夫人已經領著客人走了。她又矮又胖,頭上戴著夏季用的寬帽,馬裏亞卡斯緊緊跟在她的背後。

  她由於背對著馬裏亞卡斯(在狹窄的小徑上走路,這是不可避免的),膽子逐漸大了起來。

  “他會在那兒一連坐上幾個鍾頭的,”她說,“那是他喜歡的地方。他最大的樂趣就是用那隻玻璃杯子喝茶。他一定把玻璃杯的事告訴給你了。”

  她這樣說,並不要他回答。

  “他不會感冒嗎?”

  “噢,他在戶外的新鮮空氣裏待多久都不會有問題,而且還可以回憶回憶過去。”

  她不停地說著,顯得更加平靜。

  “他一定對你談過她了嗎?”她問。“如果她還在,肯定會對你招待更好。說話也會更加得體。”菲裏庇底斯夫人說。

  腳在石路麵上發出哢嚓的聲音。

  “她是個貴婦人。”她解釋道,“我是農民,仆人。不過我也盡了做妻子的責任,因為我愛她。我希望……我想她不會不同意的。不會對此有什麽異議的。”

  “菲裏庇底斯夫人死去很久了嗎?”馬裏亞卡斯謹慎地問道。

  “很久?是很久了。多久?反正是很久了!”菲裏庇底斯的第二位夫人歎息著說,似乎過去與現在之間的距離大得無法想象。

  “看來她的身體不是太好。”

  “問題不在於她的身體!”菲裏庇底斯夫人答道,“夫人是突然死去的。突然死去!這是我早就預料到了的。”

  話從這個農婦的嘴裏說出來,開始還斷斷續續,接著就變成湍急的流水一般,客人也不自覺地被卷了進去,默默地跟著她衝下樓,到了街上。

  女仆穿著拖鞋跑下了大理石台階。

  這是一個夏日的黃昏,他們並肩站在人行道上,淡紅色的霞光罩在他們的頭頂,馬裏亞卡斯明顯地覺察到這個壯實而一籌莫展的農婦心裏滿懷著焦慮。

  “我的夫人!夫人!”女仆叫著。

  她彎下身來。

  她那寬大的臀部在痛苦地顫動,豐滿的胸部簡直要停止、呼吸。

  她俯著身子看著躺在水溝旁邊的人。

  康斯坦莎菲裏庇底斯隻有腦袋可以挪動,身體已經摔壞了。女仆用皺褶裙子把她蓋了起來。除了一條狗和住在樓下的兩位太太之外還沒有人湊過去。

  “阿格雷婭,”康斯坦莎開口說話了。暗紅色的血在嘀嘀嗒嗒地流著。她對跪在身邊不住哆嗦的女仆下達命令。

  “夫人!哎呀,我的夫人呀!我們可怎麽辦哪!我們可怎麽辦?”

  她哆嗦著,哀號著已經在準備送葬了。

  “我很高興,阿格雷婭,”康斯坦莎菲裏庇底斯說道,“你永遠也不會垮掉的。永遠不會,你也決不能垮!”她不顧血如泉湧,欠了欠身子說道:“你看,是我垮了。”

  警察把她抱到樓上。如果警察不在,女仆也會這麽做的。

  故事講完的時候,兩個人已經穿過了冷漠無情的街道,來到了汽車站。

  “不會誤車的,瑞士人向來總嚴守時刻,”菲裏庇底斯夫人安慰他說。

  她又恢複了常態-嚴肅、呆滯、安詳。

  “先生跟你談得很投機,”她說。“一定挺高興。現在他感興趣的事情太少了。”

  她若有所思地停了一下後又焦慮起來。

  “你知道,”她氣喘籲籲地低聲說道,“那是最後一隻玻璃杯了,如果再打破,我可怎麽辦?那我可就一無所有了。”

  菲裏庇底斯夫人突然收住了話頭,似乎意識到自己泄露了內心的隱秘。她轉過身,邁著沉重的步伐向潮濕的令人窒息的花園走去。馬裏亞卡斯沒有勇氣目送她回去。再說還有公共汽車。瑞士人是守時的。他跑去趕車。想盡快遠遠離開那寧靜的環境。他緊張地笑著,無論如何也不願意親耳聽到最後一隻玻璃杯打碎的聲音。

  (胡文仲 譯)

  1978年獲獎作家

  
更多

編輯推薦

1心理學十日讀
2清朝皇帝那些事兒
3最後的軍禮
4天下兄弟
5爛泥丁香
6水姻緣
7
8炎帝與民族複興
9一個走出情季的女人
10這一年我們在一起
看過本書的人還看過
  • 綠眼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為紀念冰心獎創辦二十一周年,我們獻上這套“冰心獎獲獎作家書係”,用以見證冰心獎二十一年來為推動中國兒童文學的發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貢獻。書係遴選了十位獲獎作家的優秀兒童文學作品,這些作品語言生動,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叫花子蛻變成小紅軍的故事,展現鄉村小子成長為少年特工的曆程。讀懂那一段曆史,才能真正讀懂我們這個民族的過去,也才能洞悉我們這個民族的未來。《少年特工》講述十位智勇雙全的少年特工與狡猾陰險的國民黨...

  • 角兒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石鍾山影視原創小說。

  • 男左女右:石鍾山機關小說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文君和韋曉晴成為情人時,並不知道馬萍早已和別的男人好上了。其實馬萍和別的男人好上這半年多的時間裏,馬萍從生理到心理是有一係列變化的,隻因文君沒有感覺到,如果在平時,文君是能感覺到的,因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