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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人們的首領

  1964年獲獎作家

  [法國]讓一保爾薩特

  Jean-Paul Sartre(1905--1980)

  魚和橄欖;下午,在陰影裏,我想起了古羅馬的圓形劇場。它的一半在陽光照耀下閃閃發光,另一半卻籠罩在濃重的陰影之中。看到大地上的一切都能在天空中得到反映,真令人心酸。然而,現在我可以隨心所欲地仰麵朝天看了。天空再也引不起我的任何回憶。我寧肯這樣。我回來坐在湯姆身旁。又過了很長時間。

  湯姆開始輕聲說話了。他必須不停地說話,否則,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在想什麽。我想他是在跟我說話,可是他並沒有朝我看。顯然,他是怕看到我這個樣子:灰暗,流汗。我們兩個都一樣難看,互相看起來比照鏡子還可怕。

  他看著那個活人-比利時人。

  “你明白嗎?”他問,“我可不明白。”

  我也開始小聲說話,一邊看著比利時人。

  “怎麽,什麽事?”

  “我們這兒將要發生一些我不明白的事。”

  湯姆的身邊有一股怪味。我覺得自己對氣味比平時更敏感了。我冷笑著說:

  “過一會兒你就會明白的。”

  “這不一定,”他頑固地說,“我很想鼓起勇氣,但至少我應該了解……你知道,他們將要把我們帶到大院裏去。然後,那些家夥將在我們麵前排成一行。他們有多少人?”

  “不知道。大概五個或八個。不會更多了。”

  “那好。就算他們八個人。當有人對他們下令‘瞄準’時,我就會看到八支步槍都向我們瞄準。我想我簡直要鑽進牆裏去。我將使盡全身氣力用背去頂牆,但是牆卻巋然不動,真像在噩夢裏一樣。這一切我都能想象得到。啊!你要是知道我能想象到的一切就好了。”

  “行了!”我對他說,“這些我也都能想象到。”

  “這大概是痛得要命的。你知道,他們專門瞄準眼睛和嘴,使你變形。”他惡狠狠地補充道,“我已經感到傷口的疼痛了。我感到腦袋和脖子已經痛了一個小時了。並非真的痛,但更加糟糕。因為這是明天早晨才能感覺得到的疼痛。以後呢?”

  他的意思我很清楚,但是我不願意流露出來。至於疼痛,我也感到全身仿佛刀傷累累似的。對此我很難忍受。但是同他一樣,我也不很在乎。

  “以後,”我生硬地對他說,“你就入土了。”

  他開始一個人自言自語,兩眼直盯比利時人。醫生不像在聽。我知道他是來幹什麽的。對於我們腦子裏想的,他並不感興趣。他到這裏來是為了觀察我們的身體,觀察我們這些正在步步走向死亡的活人的身體。

  “這真像一場噩夢,”湯姆說,“我要想一件事情,總覺得快想出來了,很快就要明白了。但是它卻溜走了,於是我就忘了,這件事也就放下了。我想,以後將是一片虛無。然而我不明白這意味著什麽,有時我幾乎想出來了……可是又忘了,我隻得又重新開始思索痛苦、子彈和槍聲。我跟你發誓,我是個唯物主義者。我不會變瘋的。可是有些地方不對勁。我看見了自己的屍體:這並不困難,但這是我自己看到的,親眼看到的。我不得不設想……設想自己將什麽也看不到,什麽也聽不見,世界將為別人繼續存在下去。巴勃羅,我們生來並不是為了想這些的。你可以相信我,以前我曾經為了等待什麽而徹夜不眠過。但是,現在這種事可不同往常。它將從背後把我們送上西天,巴勃羅,而我們自己對此卻毫無準備。”

  “住嘴,”我對他說,“要不要我去叫個神甫來聽你的懺悔?”

  他沒有回答。我早已發現他想當預言家,並且在用平直的語調和我說話時管我叫巴勃羅。我不太喜歡這樣。但是,所有的愛爾蘭人似乎都是這樣的。我仿佛覺得他身上散發出尿味。說實在的,我對湯姆並沒有什麽好感,我也不知為什麽。即使因為我們要一起去死,我也應該對他多一點好感的。要是別人,情況就會不同了。例如拉蒙格裏斯。可是,在湯姆和儒昂中間,我感到孤獨。不過,我倒喜歡這樣。要是跟拉蒙在一起,我可能會變得心腸軟一點的。但在這個時候,我的心很冷酷。我是故意心腸硬一點的。

  他繼續嘟嘟囔囔,像是挺有樂趣。為了不讓自己胡思亂想,他必定要不斷地說話。他像那些年老的前列腺病患者一樣,身上尿味衝天。當然我是同意他的意見的。他說的這些話,我也說得出來。死亡自然是不合情理的。而且,自從我行將死亡之時起,這堆煤,那條長凳,還有佩德羅那張醜臉,所有這一切在我看來都不順眼了。不過,我不喜歡和湯姆想一樣的事情。我也很明白,在這一夜裏,再過五分鍾,我們就會同時繼續想起來,同時出汗,同時顫抖。我從側麵看了他一眼,我仿佛第一次感到他的樣子很奇怪。他的臉上呈現出死亡的氣色。我的自尊心被刺傷了。二十四小時以來,我一直生活在湯姆身邊。我聽他講話,我也和他說話。並且我也知道我們之間沒有任何共同點。可是,現在我們倆酷似一對孿生兄弟,這僅僅是因為我們就要一起死去了。湯姆抓住我的手,但並沒有朝我看:

  “巴勃羅,我在想……我想我們是否真的在死去。”

  我把手抽回來,對他說:

  “下流坯,瞧瞧你腳底下吧!”

  他的腳底下是一攤尿,並且尿還不斷地透過褲子往下滴。

  “這是什麽?”他驚慌失措地問。

  “你尿褲子了。”我說。

  “不對,”他生氣地說,“我沒有尿,我什麽也沒有感覺到。”

  比利時人走了過來,他假裝關心地問:

  “你感到不舒服嗎?”

  湯姆沒有答理。比利時人看了看地上那攤尿。

  “我不知道這是什麽,”湯姆粗暴地說,“我並不怕。我跟你們發誓,我不害怕。”

  比利時人沒有做聲。湯姆站起來,走到角落裏去撒尿。接著,他扣著褲襠的扣子往回走,重新坐下,再也不吭聲了。比利時人在做記錄。

  我們都看著他,小儒昂也在朝他看。我們三人都在看他,因為他是個活人。他做出活人的動作,有著活人的憂慮;在這個地窖裏他像活人一樣凍得發抖;他有一具營養良好,聽從自己指揮的軀體。我們這幾個人卻再也不大感覺得到自己的軀體了。總之,跟他的感覺是不一樣的。我想摸摸自己的褲襠,但是我不敢。我看著比利時人。他蜷著腿,支配著自己的肌肉,並且他可以想明天的事。我們這三個已經失去人血的亡靈,在那裏看著他,並像吸血鬼一樣吮吸著他的生命。

  他終於搶先走到了小儒昂身旁。他是出於職業的目的想摸一下儒昂頸背的脈呢,還是為慈善心所驅使?如果是出於慈善心,那麽這是漫長的黑夜中僅有的一次。他撫摸小儒昂的腦袋和脖子。小家夥兩眼看著他,毫無反應。突然,他抓住醫生的手,用異常的眼光看著他。他把比利時人的手放在他的兩隻手之間。他這兩隻手一點也不招人喜歡,就像兩個灰色的鉗子夾住一隻紅潤肥胖的手。我已經料到即將發生的事,湯姆一定也看出來了。可是比利時人什麽也不明白,他慈父般地微笑著。過了一會兒,小家夥把那隻肥胖的紅爪子往嘴裏送,想咬它。比利時人立刻躲開,跌跌撞撞地退到牆邊。他厭惡地看了我們一眼,大概猛然醒悟到我們跟他不是一樣的人。我開始笑起來。一名獄卒驚醒了。另一名已經睡著的,也睜大了兩隻白眼珠子。

  我感到既疲乏又高度興奮,我不願再想黎明即將發生的事,不願再想死亡了。這毫無意義。我腦中出現的隻是一些單詞或一片空虛。每當我希望想一些別的事時,我就立刻看到槍管瞄準了我。我體驗到自己被處決的滋味可能已經不下二十次了。有一次我甚至認為自己確實死了,大概因為我睡著了一分鍾。他們把我拖到牆根,我掙紮著。我請求他們原諒。我驚醒過來,看了看比利時人。我害怕在夢裏曾喊叫過;但是,他在捋自己的小胡子,什麽也沒有發現。如果我願意的話,我想我是可以睡著一會兒的。因為我已經四十八小時沒有合眼,實在是筋疲力竭了。可是,我不想白白丟失這兩小時的生命。那樣,他們就會在黎明來把我叫醒,我就懵懵懂懂地跟著他們,然後,連哼一聲都沒有來得及就上西天了。我不願意這樣,不願意像畜生一樣死去。我要死得明白。另外,我也害怕做噩夢。我站了起來,來回走四方步。為了換換腦子,我就開始想我過去的事情。許多往事都雜亂無章地回憶起來了。有好的,也有壞的--至少我過去是這樣認為的。一個個麵孔,一樁樁往事。我仿佛又見到了一個年輕鬥牛士的麵孔,瞻禮日他在巴倫西亞被牛角撞傷了;我看到了我的一個叔叔的麵孔,還看到了拉蒙格裏斯的麵孔。我想起了一件件往事。例如:一九二六年我是怎樣失業了三個月的,我又是怎樣差一點餓死的。我想起在格拉納達,我在一條長凳上過了整整一夜。那時我有三天沒有吃東西了。我發狂了,我不願餓死。想起這些真有點好笑。追求幸福、女人和自由是多麽艱難啊!為了什麽呢?我曾想解放西班牙,我崇拜畢伊馬加爾,我曾參加無政府主義運動,並在一些公眾集會上講過話。我對待一切都極其認真,仿佛我是長生不老的。

  這時候,我覺得我的整個一生都展現在我麵前了。我想:“這全都是該死的謊言。”既然我的一生已經告終了,那它也就毫無價值了。我納悶我怎麽會和那些姑娘一起去閑逛、胡鬧的。早知道我會這樣死去,我就不會去招惹她們了。我的一生就在我的眼前,它已經終止,關閉了,就像一隻袋子。然而袋裏裝的東西卻都是未完成的。有一陣,我試圖對它作出評價。我想說:這是美好的一生。可是,我不能對它作出評價,因為這僅僅是一些模糊的輪廓。我的時間都用來為永生簽發通行證了。我什麽也沒有弄懂。我沒有什麽可遺憾的。有些東西我本來會留戀的,如:曼薩尼利亞酒,或者夏天我常在加的斯附近一個小海灣裏洗的海水浴。可是,死亡使它們完全失去了往日的魅力。

  比利時人忽然想出了一個妙主意:

  “朋友們,”他對我們說,“隻要軍事當局同意,我可以給你們的親人捎個信或轉送紀念品。”

  湯姆縣聲縣氣地說:

  “我什麽人也沒有。”

  我沒有答理。湯姆等了一會兒,然後好奇地打量著我問:

  “你不給貢莎捎句話嗎?”

  “不。”

  我討厭這種虛情假意的合謀。但這是我自己的過錯。我在前一天晚上談到過貢莎,我本不應該說的。我和貢莎在一起已經一年了。前一天,為了能和她相會五分鍾,我即使用斧子砍斷自己的胳膊也在所不惜。正因為如此,我才談起了她,我實在沒有辦法。而現在,我再也不想見到她,我也沒有什麽話要對她說了。我甚至不再想把她抱在懷裏。因為我厭惡自己的身體,它已經變得灰暗了,並且還在不斷出汗。再說,我也沒有把握不討厭她的身體。當貢莎得知我死亡的消息時,她一定會哭的。她將有好幾個月再也沒有任何生活樂趣了。但即將死去的畢竟是我。我想起了她那美麗溫存的眼睛。每當她看著我時,總有一種東西從她那裏傳到我的身上。但我想這一切都已結束了。假如現在她看著我的話,她的目光將停留在她的雙眼裏,而不會傳到我這裏來。我是孤獨的。

  湯姆也很孤獨,但是和我不完全一樣。他騎坐在長凳上,並且開始微笑著打量它,顯出驚奇的樣子。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撫摸木凳,然後又猛然把手抽回,全身顫動。假如我是湯姆,我才不會去摸凳子玩呢。這是愛爾蘭人的又一出滑稽劇。可是我也覺得各種東西的樣子很奇怪。它們比平時更加模糊,更加稀疏。我隻要看一眼長凳、煤油燈和煤堆,就能感覺到我快要死了。當然,對於自己的死我還不能想象得很清楚,不過我到處都見得到它。通過周圍的東西以及它們像在垂死病人床頭低聲說話的人們一樣稍稍地往後退,以便和他保持一段距離的樣子,都可以看到我的死。剛才湯姆在長凳上摸到的正是自己的死。

  此時此刻,假如他們來宣布饒我一命,我可以安心地回家了,我會無動於衷的。當你對於人的永生已經失去了幻想時,等待幾個小時與等待幾年就都無所謂了。我對任何東西都已無所牽掛,在某種意義上,我是平靜的。然而,由於我的軀體,這種平靜又是令人厭惡的。我用它的眼睛看,用它的耳朵聽。但是這已經不是我了。它自己在出汗,在顫抖,而我卻已經認不出它來了。我不得不摸摸它,看看它,以便知道它變成了什麽樣子,仿佛它是另一個人的身體。有時候,我還能感覺得到它。我仿佛感到滑動,往下衝,就像坐在一架正在向下俯衝的飛機裏一樣;我也感到心跳。但是這並不能讓我踏實下來。來自我身上的一切都可卑得令人懷疑。大部分時間它毫無反應,默不作聲;我隻能感到一種沉重、卑鄙的壓力。我感到自己像是被一條巨大的寄生蟲困住了。有一會兒,我摸了摸褲子,覺得它濕了。我不知道是汗濕的,還是尿濕的。不過,為謹慎起見,我還是到煤堆上去撒了尿。

  比利時人拿出表來看了看,他說:

  “三點半了。”

  壞蛋!他一定是故意這樣做的。湯姆蹦了起來。我們一點都沒有察覺到時間竟這樣流逝了。黑夜像巨大無形的陰影籠罩著我們,我甚至記不得夜是什麽時候開始的。

  小儒昂叫了起來。他絞動著自己的手,哀求道:

  “我不願意死,我不願意死。”

  他舉起雙手在地窖裏來回奔跑,然後跌坐在一張草墊上哭泣起來。湯姆用失神的眼光看著他,甚至不再想安慰他了。實際上也毫無必要。雖然小家夥的吵鬧聲比我們大,但是他受到的打擊卻比我們輕。他就像一個以發燒與病痛作鬥爭來進行自衛的病人。當你連燒都不發的時候,情況就嚴重得多了。

  他在哭。我看得很清楚,他在可憐自己;他並沒有想到死。一刹那,隻有一刹那,我也想哭,我想用眼淚來可憐自己。但是,結果恰恰相反。我瞥了小家夥一眼,看到他那瘦弱的雙肩在抽動。我感到自己變得不近人情了。對人對己我都不能憐憫。我想,我應該死得清清白白。

  湯姆站了起來,走到圓洞的底下,開始觀察星空。我很固執,我要清清白白地死去,我想的隻是這個,但是,在我的下方,自從醫生告訴我們時間以後,我感覺到時間在流逝,它一滴一滴地在流淌。

  我聽到湯姆說話時,天還很黑呢。他問:

  “你聽見他們的腳步聲了嗎?”

  “聽見了。”

  有幾個家夥在大院裏走動。

  “他們來幹什麽?他們總不能在黑夜裏開槍。”

  過了一會兒,我們又什麽也聽不見了。我對湯姆說:“天亮了。”

  佩德羅打著哈欠站了起來,吹滅了煤油燈。他對同伴說:“好冷啊。”

  地窖變得灰蒙蒙的。我們聽到了遠處的槍聲。

  “開始了,”我對湯姆說,“他們大概在後院幹這個。”

  湯姆問醫生要一支煙。但是我不要。我不想抽煙,也不願喝燒酒。從這時起,他們就不斷地開槍了。

  “你明白嗎?”湯姆問。

  他還想補充點什麽,可是他住嘴了。他看著門。門開了,一名中尉帶著四個士兵走了進來。湯姆的煙掉到了地上。

  “斯坦卜克?”

  湯姆沒有答應。佩德羅指了指他。

  “儒昂米巴爾?”

  “是坐在草墊上的那個人。”

  “起來。”中尉說。

  儒昂沒有動。兩個士兵抓住他的腋窩,讓他站住。但是他們一鬆手,他又倒在地上。

  士兵猶豫了。

  “感到難受的又不是第一個。”中尉說,“你們兩人可以把他抬走嘛。到那裏自然會有辦法的。”

  他轉向湯姆說:

  “走吧,過來。”

  湯姆在兩個士兵之間走了出去。另外兩名士兵跟在後麵。他們抬著小家夥的腋窩和小腿肚。小家夥沒有暈過去;他瞪大了眼睛,眼淚順著兩頰往下淌。當我也想出去的時候,中尉製止了我:

  “你是伊比埃塔嗎?”

  “是的。”

  “你先在這裏等著。過一會兒再來找你。”

  他們出去了。比利時人和兩名獄卒也走了,隻剩下我一人。我不明白剛才發生的事,但是我寧願馬上了結算了。我聽到了時間相隔幾乎一樣的陣陣排槍聲。每聽到一陣槍聲,我都禁不住發抖。我想喊叫,想揪自己的頭發。但是,我咬緊牙關,雙手插在口袋裏,因為我要保持清清白白。

  一個小時以後他們來找我,把我帶到了二樓一個小房間裏。那裏一股雪茄味,並且熱得讓我透不過氣來。有兩名軍官坐在沙發上抽煙,他們的膝蓋上放著幾份材料。

  “你叫伊比埃塔嗎?”

  “是的。”

  “拉蒙格裏斯在哪兒?”

  “不知道。”

  訊問我的那個人是個矮胖個兒。在他的夾鼻眼鏡後麵是一雙冷酷的眼睛。他對我說:

  “你過來。”

  我走了過去。他站起來,抓住我的兩條胳膊,用一種簡直要一口把我吞掉的神氣看著我。同時,他還使盡全力繃住我的二頭肌。這倒不是為了弄痛我,而是他耍弄的把戲。他想要製服我。他也認為有必要往我臉上噴吐他那汙穢的濁氣。有好一陣,我們兩人保持著這種狀態。可是我隻想發笑。要想嚇唬一個即將去死的人,必須使用更多的手段。現在的這一套不管用。他猛力推開了我,又坐了下去。他說:“拿他的命來換你的命。你要是說出他在哪裏,我們就饒你一命。”

  這兩個用馬鞭和皮靴裝扮起來的家夥,畢竟也是就要死去的人。比我稍晚點,但不會很久。而他們卻專管在那些紙堆裏尋找一些名字,然後把另一些人抓進監獄,或者消滅他們。他們對西班牙的前途和別的問題都有自己的見解。他們那些微不足道的活動在我看來都很令人反感,而且非常可笑。我再也沒法設身處地替他們想象了,我覺得他們都是瘋子。

  那個小胖子一直盯著我,用馬鞭抽打著他的靴子。他的一切動作都是精心設計好的,樣子活像一頭凶猛活躍的野獸。

  “怎麽樣,明白了嗎?”

  “我不知道格裏斯在哪兒,”我回答,“我原來以為他在馬德裏。”

  另一名軍官懶洋洋地舉起了他那隻蒼白的手。這種懶怠的姿態也是故意的。我看透了他們耍弄的全部小把戲,並對世上竟有人以此為樂感到驚愕。

  “你還有一刻鍾可以考慮,”他慢條斯理地說,“把他帶到內衣房去,過一刻鍾再把他帶回來。如果他頑固地拒絕交代,那就立即槍斃。”

  他們對自己做的一切很清楚。我先是等了整整一夜。後來,在他們槍決湯姆和儒昂時,又讓我在地窖裏等了一個鍾頭。現在,他們又把我關到內衣房裏。這些陰謀詭計他們大概是昨天就已經策劃好了的。他們以為,時間長了人的神經會支持不住。他們企圖這樣來征服我。

  他們失算了。在內衣房裏,我感到自己虛弱無力,於是坐在一條板凳上,並開始思考起來。但不是按照他們的吩咐思考,當然,我是知道格裏斯在哪裏的。他藏在離城四公裏的表兄弟家裏。我也知道,除非他們對我用刑(但是看來他們還沒想這樣做),否則我絕不會透露格裏斯的藏身之地。這一點是明確無誤、肯定無疑的。對此我再也不去多想了,隻是我很想弄懂之所以這樣做的原因。我寧願去死也不會出賣格裏斯,為什麽呢?我已經不再喜歡拉蒙格裏斯了。我對他的友誼和我對貢莎的愛情以及對生存的企求,在黎明前片刻都已經同時消亡了。當然,我始終是尊重他的,他是一條硬漢子。但並非因為這個原因我才同意替他去死。他的生命並不比我的生命價值更高。任何生命在這種時候都是沒有價值的。他們讓一個人緊貼牆站著,然後開槍射擊,直至把他打死為止。無論是我,是格裏斯,還是另外一個人,都沒有什麽區別。我很明白,他對於西班牙的事業比我有用。但是,無論西班牙,還是無政府主義,我都嗤之以鼻。因為一切都是無關緊要的了。然而,我在這裏,我可以出賣格裏斯來換取自己一條命。可我拒絕這樣做。我覺得這樣倒有點可笑,因為這是頑固。我想:

  “難道就應該頑固……”

  這時,一種莫名其妙的高興勁油然而生。

  他們來找我,把我帶回到那兩名軍官那裏。一隻耗子從我們腳下穿過,逗得我開心。我轉身問一個長槍黨徒:

  “你看見耗子了嗎?”

  他沒有回答。他臉色陰沉,裝出一副嚴肅的樣子。我很想笑,但是克製住了。因為我怕一旦笑開了頭就止不住了。那個長槍黨徒有一撇小胡子。我又對他說:

  “把你的小胡子剃掉吧,傻瓜。”

  我覺得,他活著就讓這些須毛侵占他的麵龐,真是不可思議。他隨便地踢了我一腳,我就不做聲了。

  “那麽,”胖軍官問,“你考慮了嗎?”

  我好奇地看了他們一眼,仿佛在欣賞幾隻稀有的昆蟲。我對他們說:

  “我知道他在哪裏。他藏在公墓裏,在一個墓穴或掘墓人的小屋裏。”

  我這是想捉弄他們一下。我想看著他們站起來,束緊皮帶,然後急忙下達命令。

  他們跳了起來。

  “走!莫勒,去跟洛佩茲中尉要十五個人。你呢,”矮胖子對我說,“假如你說的是實話,那我說的話是算數的。如果是捉弄我們的話,那就饒不了你。”

  他們在一片喧鬧聲中出發了,而我則在長槍黨徒的看守下平靜地等待著。我不時地發笑,因為我在想過一會兒他們將要發作的樣子。我感到自己既糊塗又狡猾。我在想象,他們如何把蓋在墓上的一塊塊石板撬起,然後打開每個墓穴的門。我仿佛是另一個人在想象這一切:那個頑固的企圖就此成名的俘虜,那些神色莊重留著小胡子的長槍黨徒,以及那些身穿製服在墳墓之間來回奔跑的人;這一切都讓人忍俊不禁。

  過了半小時,矮胖子一個人回來了。我以為他是來下令槍決我的。別的人大概都留在公墓裏了。

  軍官看著我,他一點尷尬的樣子都沒有。

  “把他帶到大院和別人待在一起,”他說,“等軍事行動結束後,由普通法庭來決定他的命運。”

  我以為自己沒有聽懂,於是問他:

  “那麽你們不……不槍斃我了?”

  “至少現在不。以後,就不關我的事羅。”

  我始終沒有明白。我問他:

  “那為什麽?”

  他聳了聳肩,沒有回答。士兵就把我帶走了。在大院裏有一百來個俘虜,還有婦女、孩子和幾名老人。我開始圍繞中間的草坪走起來,簡直感到莫名其妙。中午,他們讓我們在食堂吃飯。有兩三個人和我打了招呼。我大概認識他們,但是我沒有和他們搭話。因為我連自己在哪裏都搞不清了。

  黃昏,又有十來個新俘虜被帶到大院裏來了。我認出了麵包師卡西亞。他對我說:

  “好小子,真走運!我真沒想到還能活著見到你。”

  “他們判了我死刑,”我說,“可是後來他們又改變了主意,我也不知為什麽。”

  “他們是兩點鍾逮捕我的。”卡西亞說。

  “為什麽?”

  卡西亞並不參與政治活動。

  “我不知道,”他說,“他們把所有和他們想法不同的人都抓起來了。”

  他放低了聲音:

  “他們抓到了格裏斯。”

  我開始發顫:

  “什麽時候?”

  “今天早晨。他自己幹了蠢事。星期二他離開了表兄弟家,因為他已經聽到一點風聲。他可以藏身的人家還有的是,但是他不想再連累任何人了。他說:‘本來我可以藏到伊比埃塔那裏去的,但是既然他已經被捕了,我就藏到公墓去算了。’”

  “公墓?”

  “是啊!真蠢。顯然,他們今天早晨去過那裏,這本來也是很可能發生的事。他們在掘墓人的小屋裏抓到了他。他先向他們開了槍,他們就把他打死了。”

  “在公墓!”

  我開始暈頭轉向,終於摔倒在地。我笑得那麽厲害,連眼淚都笑出來了。

  (王庭榮 譯)

  1965年獲獎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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