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約翰斯坦貝克
John Steinbeck(1902--1968)
他們爬到山頂,又下山到了牧場的高地,太陽已經曬不到他們了。“你長高了,”祖父說,“可以說,幾乎長了一英寸。”
“不止,”喬迪吹噓說。“從他們給我在門上畫的記號來看,從感恩節以來我長了一英寸多。”
爺爺用濃重的嗓音說道:“可能你水喝得太多,都到骨髓和五髒六腑裏去了。等你長大了,咱們再看。”
喬迪忙抬頭看看老人的臉,看他的感情是不是受到傷害。但是在那雙銳敏、藍色的眼睛裏沒有損人或者責備的意思,也沒有“你放規矩點兒”的神色。喬迪建議:“咱們可以殺豬。”
“啊,不行!我才不叫你殺豬呢。你是在逗我吧。現在不是時候,這一點你知道。”
“爺爺,你知道瑞萊這頭公豬吧?”
“記得,我記得很清楚。”
“啊喲,瑞萊就在這堵草堆裏啃了一個洞,草堆坍了下來,把它悶死了。”
“豬一有機會就喜歡這麽幹。”祖父說。
“瑞萊是一頭種豬,是好豬,爺爺。我有時候騎在它身上,它也不在乎。”
在他們腳底下,一扇門“砰”地關上,他們看見喬迪的母親站在門廊上揮動布裙表示歡迎。他們看見卡爾蒂弗林從牲口棚出來,到房子那裏去,準備迎接老人。
這時候太陽已經落山,從家裏煙囪冒出來的青煙一層層懸在夕陽斜照的牧場高地上。風勢漸弱,小團小團的雲彩無精打采地掛在空中。
比利勃克從簡易房裏出來,潑了一臉盆肥皂水在地上。他不到周末就一直在刮胡子,是因為他尊重這位爺爺,爺爺也說,新的一代人中間沒有變成軟骨頭的隻是少數,比利就是其中的一個,雖然比利已經是中年人了,但是爺爺還把他看成孩子。這會兒,比利也正急急忙忙往家裏走去。
喬迪和爺爺來到的時候,這三個人正在院子門前等著他們。
卡爾說:“您好。我們一直在等著您啦。”
蒂弗林太太在爺爺胡子旁邊吻了一吻,靜靜地站在那兒,老人用他寬大的手拍拍她的肩頭,比利莊重地上去握手,他在淺黃色的胡子下麵咧著嘴笑。“我替您管馬。”比利說,然後把馬車拉走。
爺爺看著他走開,接著轉過身來對著大夥說了幾句話,雖然這些話已經說過一百遍:“他是個好孩子。我認識他父親老騾尾巴勃克。我老不明白為什麽叫他騾尾巴,他就是用騾子運過貨罷了。”
蒂弗林太太轉過身來,領大家進屋子。“爸爸,您在這兒呆多久?您信上沒有提。”
“啊,我不知道。我想住兩個星期的樣子。想是這麽想,可是我從來沒有呆得像我想的那麽久。”
不一會兒,他們坐在白油布鋪的桌子邊上吃晚飯。桌子上空掛著一盞錫罩燈。外麵,大飛蛾輕聲撞在餐室的窗戶玻璃上。
爺爺把肉切成一小塊一小塊的,慢慢地嚼著。“我餓了,”他說道。“趕到這兒都把我趕餓了,跟我們當時橫跨平原一樣。我們天天晚上餓得這麽厲害,都來不及等肉燒熟。我每天晚上可以吃五磅野牛肉。”
“老趕路是不是,”比利說。“我父親是給政府趕騾的。我從小就幫他趕。我們兩個人能吃一條鹿腿。”
“我認識你父親,比利,”爺爺說,“他是一個好人,他們管他叫騾尾巴勃克。我不明白為什麽這麽叫,他就是用騾子運過貨罷了。”
“對了,”比利同意說。“他趕過騾子。”
爺爺放下刀和叉,朝坐在桌子周圍的人打量了一圈。“我記得有一個時期我們肉吃光了-”他的聲音低得出奇,聲調呆板,這是故事講了多遍以後老一套的音調。“沒有野牛,沒有羚羊,連兔子都沒有。打獵的連一隻狼也打不到。這個時候領隊的得操心了。我是領隊的,兩隻眼睛睜得大大的。你知道為什麽?是這樣,人們開始餓的時候,他們會殺車隊的公牛吃。你們信嗎?我聽說有的隊把應征的牲口全吃光了,從中間開始吃起,往後來,末了吃領頭的一對。然後是拉車的牲口。領隊的人就得注意不要出現這類事情。”
不知怎的,一隻大飛蛾飛進屋裏,圍著煤油吊燈打轉。比利站起來,用兩隻手去拍。卡爾曲起手掌,抓住飛蛾,把它弄死。他走到窗前,把它扔出去。
“我剛才說,”爺爺又開始了,但是卡爾打斷了他的話,“您最好再吃點肉。我們正等著吃布丁哩。”
喬迪看見母親眼裏閃過一陣怒意。爺爺拿起刀和叉。“好吧,我很餓,”他說,“以後再給你們講這個故事。”
吃完晚飯以後,一家人和比利勃克到隔壁房間去,坐在火爐前麵,喬迪急切地看著爺爺。他看到了他所熟悉的跡象。滿腮胡子的腦袋向前衝著;兩隻眼睛嚴厲的神色不見了,隻管好奇地望著爐火;粗大細長的手指交叉著,放在黑色的膝頭上。“我不知道,”他開口道,“我真不知道我有沒有告訴過你們那幫愛偷東西的比由忒斯人怎樣趕走我們三十五匹馬。”
“我記得您講過,”卡爾打斷他,“不正是你們進入達荷地區之前發生的嗎?”
爺爺急忙回頭看他女婿。“對了。我想我一定跟你講過那個故事。”
“好多遍了,”卡爾不留情地說,他回避妻子的目光。但是,他感覺得到兩隻憤怒的眼睛正瞅著他,他說,“當然,我願意再聽一遍。”
爺爺回過頭去望著爐火。他的手指叉在一起,又放開了。喬迪知道爺爺感受如何,他打內裏垮了,感到空了。那天下午爸爸不是管他叫“大褲襠”嗎?他要當一當英雄。再去配一配“大褲襠”這個稱號。“給我們講印第安人的故事。”他輕聲說。
爺爺的眼神又嚴峻起來:“孩子們總喜歡聽印第安人的故事,這是大人的事,可是孩子們喜歡聽。好吧,我想想。我說沒說過我怎麽叫每一輛車拉一塊鐵板?”
除了喬迪。沒有一個人吭聲,喬迪說:“沒有。你沒說過。”
“好,印第安人進攻的時候,我們總是把車圍成一個圈。我們躲在車輪中間打仗。我當時想,如果每一輛車帶一塊鐵板,板上有槍孔,那麽,車子圍成圈的時候,人們可以把鐵板擋在車輪外麵,保護自己。這是保命的辦法。鐵板雖然加重分量,卻是劃得來。可是當然羅,大夥不願意幹。沒有人這麽幹過,大家不明白為什麽要費這個事。後來他們懊悔了。”
喬迪看看他母親,從她的表情看得出她根本不在聽。卡爾用手指拉他大拇指上的胼胝,比利勃克瞧著一隻蜘蛛在牆上爬。
爺爺的聲音又成了老一套的調子了。怎麽講,喬迪事先就知道得清清楚楚。故事單調沉悶地說下去,講到進攻的時候速度加快一點,受傷的時候講得難受一點,講到大平原上舉行葬禮,改成哀悼的聲音。喬迪一邊不聲不響地坐著,一邊看著他的爺爺。那雙莊嚴的藍眼睛不帶感情。看來好像他自己對故事也不大有興趣。
故事講完了,大家客客氣氣地等了一會兒,表示對拓荒者的尊重。然後比利勃克站起身來,伸伸腿,鉤住褲子。“我得睡去了,”他說。接著他對爺爺說:“我房裏有一管舊的牛角火藥筒,一根雷管,一支彈丸手槍。我以前給您看過嗎?”
爺爺慢慢地點點頭。“看過。我記得你給我看過,比利。這叫我想起我領著大夥向西去那個時候的一支手槍。”比利講禮貌。站在一邊,等爺爺把那個小故事講完之後說了一聲“晚安”,然後走了出去。
這時卡爾蒂弗林想轉移話題。“從這兒到蒙特雷一路上情況怎麽樣?聽說旱得厲害。”
“是旱,”爺爺說,“拉古那賽卡沒有一滴水。自一八八七年到現在這麽長時間沒這麽旱過,那時候整個兒農村旱得像火藥似的,我記得六一年那一年所有的狼全餓死了。今年我們下了十五英寸的雨。”
“是啊,可是下得太早了。現在下才好。”卡爾視線轉到喬迪身上。“你還不睡覺去?”
喬迪聽話,站了起來,“我可以在草堆裏打老鼠嗎,爸爸?”
“老鼠?哦!當然可以,把它們都殺光。比利說都沒有什麽好草了。”
喬迪暗中同爺爺交換了一個滿意的眼色。他答應:“我明天殺得它們一個不留。”
喬迪躺在床上,想到那個印第安人和野牛的世界,那個一去不複返、現在不可想象的世界。他但願他能生活在那個英雄的時代,但是他明白自己不是英雄的材料。現在活著的人中間,可能除了比利勃克之外,沒有一個配得上去做當時的那一番事業。當年活著的是一代巨人,無所畏懼的人,堅強的人,這種人今天蕩然無存。喬迪想到那廣闊的原野,想到那像蜈蚣似爬行的車隊。他想到他祖父騎著高頭白馬,編排著大隊人馬。巨大的幽靈在他腦子裏行進,他們走出大地,他們不見了。
這時候,他回到了牧場。他聽見萬籟寂靜中單調、急疾的聲響。他聽見外麵狗窩裏有一條狗在捉跳蚤,聽見狗每撲一下肘子拍打地板的聲音。接著,風又刮了起來,黑色的柏樹吱吱嘎嘎地響,喬迪入睡了。
叫吃早飯的三角鐵響以前的半個小時,他已經起床了。他經過廚房的時候,他母親正在捅爐子,把火弄旺一點。“你起得早。”她說:“上哪裏去?”
“出去找一根好棍兒,我們今天要去打老鼠。”
“我們指誰?”
“怎麽,爺爺跟我啊。”
“你把他拉了進去。你老是拉別人,生怕自己挨罵。”
“我這就回來,”喬迪說,“我是想準備好棍子再吃早飯。”
他隨手關上紗門,外麵是清涼、蔚藍色的早晨。鳥兒在晨曦中忙碌,牧場的貓像粗短的蛇似的從山上直竄下來。它們一直在黑暗中抓地鼠,四隻貓肚子裏雖然已經填飽了地鼠,可是它們還圍坐在後門口喵喵地叫著,要喝牛奶,一副可憐相。“雜種”和“摔跟頭”這兩條狗沿著矮樹叢邊走邊嗅,用嚴肅的態度執行任務,可是喬迪一吹口哨,它們猛地抬頭,搖晃著尾巴,它們跑到他身邊,一邊扭動著身子一邊打嗬欠,喬迪一本正經地拍拍它們的腦袋,往前走到風吹日曬的廢料堆去。他揀了一把舊的掃帚柄,一小塊一英寸見方的廢木頭。他從兜裏掏出一條鞋帶,把它們兩頭鬆鬆地係起來,做成一條連枷。他把他這個新式武器在空中一揮,打在地上試了試。兩條狗嚇得跳過一邊,害怕地吠叫著。
喬迪轉身回去,經過牧場房子,朝草堆走去,想看一看屠殺的戰場。但是,耐心地坐在後門台階上的比利勃克向他喊道:“你不如回來吧,隻有一兩分鍾就要吃早飯了。”
喬迪折回來,朝房子走去。他把連枷靠在台階上。“這是趕老鼠用的,”他說,“我敢說它們都養胖了。我敢說它們不知道自己今天要發生什麽事。”
“它們不知道,你也不知道,”比利富於哲理地說道,“我也不知道,誰也不知道。”
這個說法把喬迪弄糊塗了。他知道這話是對的。他的想象即刻離開了逮老鼠這件事。這時,他母親走出來,站在後廊上敲打三角鐵,於是種種想法都沉了下去。
他們坐下的時候,爺爺還沒有來。比利指指他的空位子。“他挺好嗎?沒生病吧?”
“他穿衣服慢著呢。”蒂弗林太太說,“捋胡子,擦鞋,刷衣服。”
卡爾在玉米粥裏放上糖,“率領一支車隊,橫跨平原的人,穿著如何,一定得非常考究羅。”
蒂弗林太太衝著他叫道:“卡爾,你別這樣!請你別這樣!”她的語氣裏威脅多於請求。這種威脅的口氣把卡爾惹火了。
“那麽,我得聽多少遍鐵板的故事,多少遍三十五匹馬的的故事?那個時代已經完結了。既然已經完結了,他為什麽不把它忘掉?”他越說火氣越大,嗓門提得高高的。“為什麽非得說了又說?他穿過大平原。這沒錯!現在這件事結束了。誰也不想聽了又聽。”
進廚房的門輕輕地關上了。坐在桌子邊的四個人一動不動。卡爾把舀粥的調羹放在桌上。用手指摸著自己的下巴。
這時,廚房門開了,爺爺走了進來。他嘴邊掛著不自然的笑容,斜瞟著眼睛。“早上好!”他說道,也坐了下來,看著他的那盆粥。
卡爾不肯收場。“您-您聽見我說的話了嗎?”
爺爺猛點了一下頭。
“我不知道我心裏怎麽一回事,爸爸,我是無意的。我剛才說著玩呢。”
喬迪虧心地看看他的母親,他看到她正瞧著卡爾,緊張得氣都沒敢出。他說的話可真糟糕。他這樣說,是把自己撕成碎片。對於他來說,收回一個字就夠怕人的,厚著臉皮往回縮更是可怕的事情。
爺爺眼睛望著別處。“我盡量叫自己正常一點,”他輕聲說,“我不生氣。我不在乎你說的話,你說的可能對。我注意到這一點。”
“不,”卡爾說,“我今天早晨感到不舒服。對不起,我剛才說的話不對。”
“別覺得抱歉,卡爾。人老了,有時候看事情不清楚。可能你是對的。橫跨平原這個時代已經結束。既然已經結束,也許該把它忘掉。”
卡爾站起身來。“我吃完飯了。我幹活去。你慢慢吃。比利!”他急忙走出餐室。比利把他剩下的早點大口大口地吃掉,立刻跟了出去。但是喬迪不能離開他的椅子。
“你不願意再講故事了嗎?”喬迪問道。
“怎麽?我當然願意講,不過隻能在-我知道人家想聽的時候。”
“我想聽,爺爺。”
“啊喲!你當然想聽,可你是一個小孩子。這是大人的事,可是隻有小孩子願意聽。”
喬迪從他座位上站起來,“我在外麵等你,爺爺。我做了一根打老鼠的好棍。”
喬迪在大門口等著,等老爺子走到門廊上。“咱們這就走,打老鼠去!”喬迪叫道。
“我想我就曬曬太陽吧,喬迪。你打去。”
“你喜歡使棍就把棍給你。”
“不,我就在這裏坐一會兒。”
喬迪怏怏地走掉了,朝舊草堆那個方向走去。他盡量去想那些胖乎乎、肉滋滋的老鼠,提高自己的興致。他用連枷敲著地。狗在他周圍又起哄又吠叫,但是他不能去。他回到家裏,見爺爺坐在廊子上,樣子又瘦又小,黑黝黝的。
喬迪不去打老鼠了,走到台階,坐到爺爺腳邊。
“回來了?你打死老鼠了嗎?”
“沒有,爺爺。我過兩天去打。”
早晨的蒼蠅嗡嗡地貼近地麵飛著,螞蟻在台階前麵穿來穿去。鼠尾草濃鬱的味道傳下山來。門廊上的木板讓太陽曬得暖融融的。
爺爺說話的時候喬迪沒有意識到。“照我現在的心情,我不該在這兒呆著。”他端詳了一陣自己那雙強壯、而又衰老的手。“我好像感覺到當年橫跨平原沒有什麽意思似的。”他的眼睛從山坡上望去,停在樹枝上一隻一動不動的老鷹上。“我講那些古老的故事,可是我想要告訴大家的不是故事本身。我隻知道我講故事的時候希望大家怎麽去感受。”
印第安人,冒險的經曆,甚至橫跨到這裏來,這些事都沒有什麽了不起。這是整個一大群人變成一頭巨大的爬行動物。我是首領。它往西走,往西走。人人都有自己的打算,但這一頭巨大的動物所要求的就是往西走。我是領頭的,如果我沒有去,會有別的人去領頭。事情總得有個頭頭。
“大白天,矮樹叢下麵,樹蔭是黑的。我們終於見到了山。我們叫了起來-都叫了起來。但是要緊的不是到這兒來,要緊的是向前走,往西去。”
“我們把生活帶到這裏來,像那些螞蟻推蛋似的把生活固定了下來。我是領頭的。往西走這件事像上帝一樣偉大,慢慢的一步步走去,越走越遠,越走越遠,一直把陸地走完。”
“於是,我們到了大海邊,這就完了。”他停了下來,擦擦眼睛,擦得眼圈發紅。“我要講的是這一點,不是故事。”
這時,喬迪說話了,爺爺吃了一驚,看著他。“說不定哪一天我會領著人們往西去。”喬迪說。
老人笑了。“現在沒有地方可去了。那頭是海,過不去。海邊住著一長溜老頭兒,痛恨大海,因為大海擋了他們的去路。”
“我可以坐船,爺爺。”
“沒有地方可去,喬迪。處處都被占領了。但是,這還不是最糟糕的-不,不是最糟糕的。人們已經沒有往西去的精神了,不再渴望往西去了。已經完了。你父親說得對,這已經完結了。”他在膝蓋上交抱著雙手,望著它們。
喬迪覺得非常難受。“你要一杯檸檬水吧,我去給你調去。”
爺爺正想說不要,這時他見到喬迪的臉色。“好的。”他說,“好,喝一杯檸檬水好。”
喬迪跑進廚房,他母親正在洗早餐用過的最後一隻盆子。“我可以拿一隻檸檬給爺爺調一杯檸檬水嗎?”
他母親學他說話的腔調-“再要一隻給你自己調一杯。”
“不,媽媽。我不要。”
“喬迪!討厭!”這時,她突然停住了。“去到冰箱裏拿一隻,”她溫和地說道,“我這就給你拿榨果機去。”
(石枚 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