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閱讀頁

第十四章 沉默的人

  [南斯拉夫]伊沃安德裏奇

  Ivo Andri(1892--1975)

  他身材瘦削,酡紅的臉膛,兩眼充血,胡子拉碴,衣著破爛。他誰也不看,也不搭話,自顧賣柴火。碰巧遇上年邁的女主顧,他就把劈柴送到屋裏,但經常是鼓凸起永遠叼著一支熄滅的自卷煙的紫色下唇,悶聲不響地木立著,漠然看著顧客們熟稔的麵孔,仿佛初次見到,同時不經意地將紙幣或金屬的第納爾塞進兜裏,兜裏的第納爾越多,板車也越輕巧。

  傍晚,他回去跟主人結賬。他每賣掉一捆劈柴,就從巴沙卡那兒獲得半個第納爾,也就是從顧客身上賺到這麽些。他一天可掙三十至四十個第納爾,這要看什麽季節,也決定於機遇和這種低檔營生的運氣,但更多取決於自己的心緒。伊勃洛的情緒誰也無法預料,連他自己也如是。這主要表現在伊勃洛用怎樣的聲音重複自己一成不變的吆呼:“柴片!”恐怕,世界上找不到那樣細心的耳朵或那樣精密的儀器,能夠捕捉伊勃洛喊叫“柴片”這兩個簡單、普通的字眼時的聲調和感情的全部細致的差別。

  伊勃洛清早推著車子出發,一邊扯著嗓子叫喚,因為在幹活以前他準得順道去趟酒鋪,頭一個喝上一兩杯李子酒,錢則要到晚上,從當天的收入裏支付。他吆喊著,可是腦子卻琢磨著別的。是的,說實在的,這不是思考,而是模糊不清的、互不相關的感覺,是跟自己的過去,跟自己以及他想象中的外部世界不間斷的內心的清算。

  當五十二年前在老索拉克的貝勒夫的闊綽軒敞的府第裏,一個男嬰降生時,誰也意想不到,這個孩子注定將來要用他人的小車,在薩拉也夫運送他人的劈柴。

  那時父親年屆六旬,家中孩子繞膝,但都是姑娘:兩個是原配生的,另四個是第二個老婆生的。這時,作為子嗣的他誕生了。他的出世是作為一個快樂的節日來慶賀的,那份熱鬧令全村久誌不忘。就差古堡裏沒有鳴禮炮了。可以說,他的整個孩提和少年時代都儼然是在過節。父親甚至送他上了實科學校(此校不教拉丁語及希臘語,主要教數學、自然科學)。但是說真的,伊勃洛的腦筋對學習並不特別管用,倒並非他的天賦比同齡的夥伴差,或者不聽話,隻是他無論如何想不通,為什麽要死摳書本。伊勃洛思想渙散,心猿意馬。他輟學了。由於發育得早,他已成了一個魁梧倜儻的小夥子,很早懂得了生活,然而僅僅是表麵-它的輕鬆歡樂的一麵。他的光陰或者在父親的薩拉也夫的莊園裏度過,或者從事當年薩拉也夫青年廣泛享受的那些消遣和娛樂。這些青年人按照當時的理解,認為沒有必要在學校學習,受固定事業的拖累。他的父親綿軟得像蠟一樣,在伊勃洛索拉克身邊又沒有一個人能勸阻他,引導他走別的道路。而生活又那樣幸福,似乎是專為他和他的好友們創造的:諸事順遂-隻需伸手。

  “柴片!柴片!”

  這一切伊勃落回想起來,都像是天堂的生活。然而樂極生悲。1914年春他應征入伍,同年夏天,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伊勃洛到了俄國,爾後又開赴意大利前線,在那兒他受了重傷,後來在匈牙利的比利斯巴時,他被提升當了很長時間的士官和司務長。生活艱辛又不習慣,但他照舊那樣開朗豁達。不過戰地生涯在炮火聲和霧靄中也過去了:豪飲、賭牌,放蕩不羈地尋歡作樂。一切發生了,又過去了,而他,說實在的,對許多事情都沒有清晰的概念,到底誰跟誰打仗,他伊勃洛索拉克本人,為什麽要行軍、喝酒、唱歌、流血,並且強迫別人也這麽幹。1918年,他窮得像隻禿鷹般回來了,由於負傷(他在托爾明的塹壕裏灑了許多血),更由於軍士放浪形骸的生活而衰弱了。父親已經八旬高齡,年邁龍鍾。母親也已亡故,姐妹們都許人了。家庭很快瓦解。金錢從指縫間流走了,而家業-固若金湯的恒產-也眼看著敗了,薄霧輕煙般散盡了。隻有當他和好友們貪杯過量時,才似乎一切依然如故。然而一俟清醒過來-就立即省悟,不,周圍的一切都在改變,融化,消失,還在戰時,在沙格爾茲的房子即已典賣。如今又把在碧勒夫的另一幢大宅變賣了,而自己僅隻租賃一間小屋,根據土改法,他家在薩拉也夫保列的田地也被剝奪。眼下展現在他麵前的,是一個充滿煩惱和難以理解的意外變故的嶄新世界。

  “柴片!柴片!”

  父親歿了。伊勃洛開始做買賣或像通常說的“工作”。他跟一位花匠商定以後,開始賣起花來。這時他方明白,假如你的“工作”是侍弄花卉,那麽鮮花的香味也並不那麽好聞。他白白使勁用李子酒和煙草的氣味來解除它。貨物嬌柔,顧主寥寥而且吹毛求疵。凡事皆需傾心盡力,甚至賣花也如是。再者時常碰壁,也不知誰在作梗。隻覺步步犯難,每次總有第三者搗鬼。的確,生活越來越失去自己的光芒和樂趣。伊勃洛在失意中急切地企盼著幸福,宛如弱者急於吸一口氣。為了尋求幸福,他成婚了,姑娘出身良家,樸素婉約,就是妝奩少些,接著孩子臨盆了,可一個接一個生下來又夭折。買賣不順手,花事凋敝,花匠剩下個花圃,伊勃洛則欠了債。無可奈何,他到市政局謀了個差使。

  說真的,他從來不知道這“市政局”到底是什麽機構,而且也沒考慮過。眼下當它成為他的生計的唯一來源時,他看到在這個名字下麵,掩蓋著多少人間的痛苦和災難。

  差使本身並不算艱辛和困難,隻是有些雜亂和淩辱人。一言一行都使伊勃洛索拉克這樣的人感到難以言喻的屈辱。這種感覺也許隻有靠燒酒來排解,然則也不能持久。

  歲月流逝,景況並無好轉。好事情甚至在夢裏也看不到。家中開始典賣東西,菲衣卑食,窮相畢露。這些年生的四個孩子,僅保住一個。女孩出落成了美人,質樸聰穎,學習優秀,總是手不釋卷。18歲時嫁給一個和她同庚的有文化的好小夥子。他在卷煙廠幹活,也並不比嶽丈富裕些。

  老婆棄世了。伊勃洛煢煢孑立。他窮愁潦倒,後來又酗酒。他被市政局解雇了。大概羞愧難當,他曾打算自盡。喝酒又囊中羞澀,說實在的,那時他真的成了酒徒。從這以後,他開始推這輛板車,零售巴沙卡的柴火。

  “柴片-!”

  他開始回避眾人。是的。別人沒這麽說,不過他察覺了,並清醒地意識到,這是扯淡。絕非如此!天保佑,不是他憤世嫉俗,怕攬事!相反,世上所有的一切-死的東西和活的人-人們所想所做所說的一切,都一天天離他越來越遠,他獨自處在憂愁和黑暗中,唯一能聊解愁懷的是杯中的一泓醇醪-它能像一隻溫柔的手,憐惜愛撫他,或像一朵鮮花,散發著芬芳。其他所有的一切都從他身邊閃開了,漸漸地,但卻是強烈而執著地,燒酒代替了一切。

  這時,他本身像個無用之物-人們把他拋棄了。他越來越沉淪下去。隻有小女兒姍姆莎按時來看望他,接濟他一些,盡管她住在薩拉也夫的另一隅,而且日子也過得緊巴巴的。她美麗沉靜,總是笑容可掬,對他來說,如同另一世界的生靈。有一陣姍姆莎竭力規勸他,懇切地央告他戒酒並把握自己。但當她看到勸解無濟於事時,便不再進言,也不嗔怪他,隻是繼續來幫他操持家務。女婿也一樣。晚上,在小酒店裏,每個人都誇耀著什麽,伊勃洛在生活中再沒有美好光明的東西,便稱讚起自己的小女兒和姑爺。

  “我有個多好的女兒!姑爺也是好樣的!都是好人哪!這……這……唉,就甭提了!”他麵對周圍的酒徒朋友們放聲號啕起來。

  酒一灌多,他不再神吹了,頓時忘了女兒和女婿,甚至自個兒,他在醉意蒙中沒有留神,那些不飲酒的人在做什麽,整個清醒的世界走向何方。當突然有一天他知道一場新的世界大戰爆發時,震驚不已。

  “柴片!柴片!”

  “這大概又跟加裏西亞似的,”-伊勃洛心裏忖度。自然,這是別人,比他更年輕的人的事。不對,這回有些異樣,好像另一碼事兒。這一層甚至他也體察到了。

  伊勃洛照舊推著板車,像喝酒和呼吸一樣機械地吆喊著,他的聲音還是那樣;“柴片!”由於他隻身孤影,忘卻了一切,要是沒有重大的嬗變和動亂的話,整個大戰期間他都會這麽推著自己的板車。然而一件意外的、沉痛的、莫名其妙的、按他往日的經驗和想象而理解的戰爭絕對聯係不上的事情發生了:女婿被逮捕,他想弄明白,幹嗎冷不丁抓走這麽安分守己的人。回答是:“政治問題。”就這。

  向他披露消息的人聳聳肩膀,閉上眼睛,把手指按在嘴唇上。索拉克也做了同樣的手勢,雖然他根本絲毫也不理解。年輕人在牢裏蹲了三個星期,爾後獲釋。過了兩天,他鑽進樹林裏去了。旋即姍姆莎又被抓走。伊勃洛聞訊,撂下車子就去探聽女兒的下落。有一個穆斯林衛兵極其秘密地告訴他,姍姆莎兩天前在審訊時被拷打死了。大概是失手,而並非故意。在挨了烏斯塔沙分子的頭一記巴掌後,她就倒下了,再沒爬起來。也許打得太重,也許她天生太纖細嬌嫩吧?(哦,是的,是的,知女莫若父,她是那樣消瘦、孱弱,那樣傷感,跟她娘一模一樣,而不像索拉克那麽粗莽憨實。是啊,是啊,她像一朵嫩花骨朵!)

  “柴-片!柴-片!”

  為了不再提起此事和設法忘卻,就得拚命喝酒。不過,伊勃洛恪守諾言,甚至酩酊以後也不背棄誓言。他灌得越來越多,吃得越來越少。在他心底不時湧起父親的酸楚,索拉克氏宗族業已淡忘的驕矜和複仇的渴望,然而這一切都化為呐喊,和他在空蕩的大街上的一成不變的吆喊聲交融一起,最終和戰爭的其他恐怖共同沉溺在燒酒和麻木中了。

  現在他再無任何親近的人了。再沒有任何人對他噓寒問暖。他真正意興闌珊了,整天赤著腳,半裸著身子-所有一切全都喝光了。

  兵荒馬亂終於結束,可是他仿佛又墜入五裏霧中。開來一支新的軍隊:遊擊隊-鄰家婆姨們說“是支好隊伍”。有一戶街坊的打遊擊的兒子回家來了。伊勃洛從他那兒獲悉,女婿已經陣亡,他是著名的英雄,報紙上還登載了他的照片。翌日,別人給他看了照片,伊勃洛的眼睛裏飽含淚水,但他終究認出了女婿。不錯,這是他,隻是魁梧了些,高大了些,英俊了些,不折不扣是個真正的軍官。他還掛著勳章。伊勃洛感到心口在隱隱作痛。鄰家的小子,年輕的遊擊隊員站在他身旁,笑嗬嗬地看著他,那麽親切,但終歸有幾分生疏。小夥子向他介紹英雄女婿的事跡,談到生活和工作,又談起飲酒有害。他扯這幹嗎?這跟燒酒有啥相幹?

  後來,在酒店裏別人告訴他:他的女兒珊姆莎上報了。這件事情他也捉摸不透,卻總是啜泣,暗自歔欷不禁,撇著嘴唇,把眼淚和燒酒一起往下咽。他重又忘記了一切,再次拉起板車。得掙錢買燒酒、煙草、麵包……是的,也為了麵包。

  伊勃洛索拉克這樣遐想著,在一幢叫馬林大院的陳舊的宅邸前駐步。他通常打這兒穿過通衢大街,拐入至今還有著“瑪格利比”舊名稱的錯綜、狹窄、陡峭的小巷。士兵們唱著歌在大街上行進。伊勃洛收住了腳步。想聆聽一下:他的女婿也是軍人、軍官。他既有勳章,報上還登了照片。一列隊伍的青年朝他迎麵走來了,他們也唱著歌。他既不懂他們的歌曲,也不知道他們急匆匆地去哪裏,要幹什麽,可是他的珊姆莎也曾經在這樣的年輕人中間。這是報上寫著的。人們讀到了。還說她是壯烈犧牲的,是英雄的妻子。另外還寫到-她心地純正,自己也幹過一番偉大的事業。哦,關於她的心地,這倒是真的。大概,應當寫的一切,還有的沒寫吧。她有多麽好,關於這些就沒說。她不是別的,簡直是皇後!至於她心地怎樣,他最清楚。她的溫柔的眼光不僅是對待父親,而是對待一切活物。她就是這樣一個人。

  “柴片!”

  一隊青年過去了,隻有歌聲從遠方傳來。又走來一支士兵的隊伍。兩支隊伍的歌聲相互追逐著。歌詞混淆在一起。曲調也融合在一起,周圍大家都在唱歌,都興衝衝地趕著路程。這一切都有人率領著,指揮著,而一切又都在消失,離開他遠遠的了去打聽一下他們上哪兒,去幹什麽?他什麽也不理會,什麽也沒覺察。隻有P股溝兒隱隱作痛。每逢天氣回暖,舊日的創傷就有些發作。不過這對他幹活沒啥影響,就是有點疼罷了。反正有一條他是心裏明白的:他的女兒,連同女婿都曾在這些隊伍裏麵。當他推車拐進第一條胡同時,他好容易才控製住自己,沒有喊出聲來:“我的孩子有多麽了不起,人們!這……這簡直沒法說!”

  他更快地推著自己的車,昂起頭,用沙啞的聲音嚷著:

  “柴片!”

  一個少婦從二層樓窗戶裏探身出來,吩咐他送兩捆柴上去。伊勃洛不假思索,便帶著幾分慍怒,倨傲地回絕了。

  “親愛的,送到這兒來,給你一個第納爾。”

  “我誰家也不送。別說一個第納爾,給我一千個也不送。懂嗎?要是你用得著,下樓來自己拿!”

  女人在後頭衝他嚷著一些刻薄難聽的話。他不予理睬,用胸膛頂著車幫,使勁推著板車,高聲喊道:

  “柴片!”

  (肖偉 譯)

  1962年獲獎作家

  
更多

編輯推薦

1心理學十日讀
2清朝皇帝那些事兒
3最後的軍禮
4天下兄弟
5爛泥丁香
6水姻緣
7
8炎帝與民族複興
9一個走出情季的女人
10這一年我們在一起
看過本書的人還看過
  • 綠眼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為紀念冰心獎創辦二十一周年,我們獻上這套“冰心獎獲獎作家書係”,用以見證冰心獎二十一年來為推動中國兒童文學的發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貢獻。書係遴選了十位獲獎作家的優秀兒童文學作品,這些作品語言生動,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叫花子蛻變成小紅軍的故事,展現鄉村小子成長為少年特工的曆程。讀懂那一段曆史,才能真正讀懂我們這個民族的過去,也才能洞悉我們這個民族的未來。《少年特工》講述十位智勇雙全的少年特工與狡猾陰險的國民黨...

  • 角兒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石鍾山影視原創小說。

  • 男左女右:石鍾山機關小說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文君和韋曉晴成為情人時,並不知道馬萍早已和別的男人好上了。其實馬萍和別的男人好上這半年多的時間裏,馬萍從生理到心理是有一係列變化的,隻因文君沒有感覺到,如果在平時,文君是能感覺到的,因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