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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殺人者

  [法國]阿爾貝加繆

  Albert Camus(1913--1960)

  他從來沒有感到過上班的路這麽長。他也逐漸衰老了。四十歲上,他盡管仍像葡萄蔓枝一樣幹枯精瘦,但他的肌肉卻不那麽快就恢複活力,有時,他看體育報道,三十歲的運動員就被說成老將,他便聳聳肩膀。“如果說這是老將,”他對弗南德說,“那麽,我呢,我就是躺在地上的敗將了。”可是,他知道記者並非全錯。三十歲上,氣已經不知不覺短促了。到了四十歲,雖說還沒有趴倒,可是早就提前準備著這一天。難道不正是為了這個,好久以來,他趕到城那頭造桶廠去的路上,再也不觀看大海了嗎?他在二十歲那時節,海是不會看厭的,大海能給他許諾,他在海灘可以過上一個幸福的周末。雖然跛腳-也許正由於跛腳,他一直喜愛遊泳。其後,年複一年過去了,他娶了費南德,有了一個男孩,為了糊口,星期六在造桶廠加班,星期日幫人幹點零活。他逐漸拋卻了老習慣:過上運動激烈卻心滿意足的一天。深廣清澈的海水、烈日、姑娘們、身體的旺盛活力,他的家鄉沒有別的幸福了。而這幸福同青年時代一起再不複返。伊瓦爾依然愛海,隻不過是在白日將盡海水變成暗藍色的時候。下班後他坐在屋子的平台上,穿上費南德燙好的幹淨襯衫,喝上一杯滿是氣泡的茴香酒,那時是多麽美好嗬。夜幕降臨。有那麽短暫的一刻天宇中蕩漾著溫馨的氣息,同伊瓦爾閑扯的鄰居也驟然降低了嗓音。這時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幸福,或者是不是想哭泣。至少他的心境是和諧的,唯沒有什麽需要做的,唯有在等待,靜悄悄地,雖然並不知道等待什麽。

  早晨他要去幹活的時候,相反,他不再喜歡去觀望海了。那是約會的好地方,他要到傍晚再眺望海。這天早晨,他低著頭騎車,比往常更加吃力,他的心境也一樣的沉鬱。昨晚他去開過會,宣布了複工。“那麽,”費南德快活地說,“老板答應給你們提工資了?”老板根本沒答應,罷工失敗了。不得不承認,他們行動得不協調。這是一次發泄怒氣的罷工,工會跟得不緊有它的道理。十五個工人的確算不了什麽;工會考慮到其他造桶工人,他們沒有行動。不能太責怪他們。造桶業受到造船業和油罐車業的威脅,很不景氣。小木桶和大酒桶的需求量越來越少;老是在修理那些大木桶。說實在的,老板們看到生意慘淡,但他們仍然想保持一部分利潤;他們認為最簡單的莫過於穩住工資,即使物價上漲了。要是造桶業消失了,那麽造桶工人咋辦呢?好不容易學會了一門手藝,就不能改行,造桶的手藝很難學,學徒時間很長。一個優秀的造桶工人,要會裝配彎桶板,在火上用鐵箍箍緊,不用拉菲亞棕櫚樹纖維或麻屑就能箍得滴水不漏,那是很少有的。伊瓦爾卻精通此道,並以此為豪。改行並沒有什麽,可是放棄自己內行的、拿手的技藝,就並非易事了。要幹這個就業機會不多的好職業,就得受人鉗製,忍氣吞聲。然而忍氣吞聲也並非容易。難就難在要緘口不言,不能進行討價還價,因此疲勞與日俱增,每天早上就這樣去上班,到了周末,老板愛給你多少就領多少,而這是越來越不夠花銷了。

  於是工人們怨氣衝天。有兩三個人猶豫不決,可是同老板進行了第一輪討論之後,他們也義憤填膺。老板冷冷地說,要幹就幹,不幹拉倒。一個人怎麽能這樣說話?“他怎麽想的!”埃斯波西托說,“難道要我們勒緊褲帶不成?”不過老板以前並不像個壞蛋。他繼承了父親的遺產,在車間裏長大,幾年來差不多認識所有的工人。有時他邀請工人在廠裏進快餐,他叫人打開沙丁魚罐頭,或者燒起刨花烤豬血臘腸,助著酒興,他還真不討厭。元旦一到,他總是贈送每個工人五瓶好酒,每逢工人生病,或者有什麽大事,結婚抑或洗禮什麽的,他往往會送人一套銀器禮物。他女兒誕生時,人人都分到糖果。有兩三次他邀請伊瓦爾到他海濱的屬地去狩獵。不消說,他以前很喜歡自己的工人,他常常回憶起,他父親是從學徒起家的。但他從不到工人家裏,他連想都沒想到過。他隻想到自己,因為他隻了解自己,如今竟說出要幹就幹,不幹拉倒。換句話說,這回他是固執透啦。可他呀,他是能說到做到的。

  工人們違拗工會的意願行動,車間關閉了大門。“你們別叫工人糾察隊折騰了,”老板說,“車間不開工,我倒省了錢。”這不是真心話,不過,他當麵對工人說,他是出於仁慈才給他們活幹,這樣事情就鬧僵了。埃斯波西托氣得發抖,衝著老板說,他真不是個人。那一位也血往上衝,隻得把他們兩個勸開。工人們留下深刻印象。罷工二十天,女人們在家愁眉苦臉,有兩三個泄氣了,最後,工會建議讓步,答應作仲裁,以加班彌補罷工的損失。他們決定複工。自然羅,還得擺擺架子,說是還沒有講定,要再看一看。可是,今兒早上,像是被失敗的重負壓著一樣疲憊,奶酪又代替了熟肉,再也不容幻想了。多好的太陽也是白搭,大海再也做不出什麽允諾。伊瓦爾踩著腳鐙,每轉一圈就仿佛衰老了一點。他想起車間、同誌們和再見到老板,心頭就禁不住格外沉重起來。費南德惴惴不安地問:“你打算對老板說什麽?”“什麽也不說。”伊瓦爾已經騎上車,邊說邊搖著頭。他咬緊牙關;繃著褐色的小臉龐,他的臉線條纖細,已經有了皺紋。“大家上工。這就夠了。”直到這會兒,他蹬著車時,還始終又愁又氣地咬著牙,恨不得叫天也陰沉下來。

  他離開林蔭道和大道,轉入西班牙老區濕漉漉的街道。街道通到一個滿是車庫、廢鐵倉庫和停車場的地帶,車間就矗立在那兒,它像一個廠棚,下麵一半砌的是泥水活,玻璃窗同波浪形的鐵皮屋頂相連。這個車間對著舊日的造桶廠,那是一個大院,幾個破舊的內院套在一起,這個企業擴大的時候就棄置不用了,如今用作放舊機器和舊木桶的倉庫。越過大院,隔開一條覆蓋著舊瓦的過道,就到達老板的花園,盡裏頭屹立著一所房子。這座樓房很大,外表難看,可是,由於野生的葡萄樹和攀附著室外樓梯的瘦弱的忍冬花,這座房子卻也討人喜歡。

  伊瓦爾一眼就望見車間的門緊閉著。一群工人靜悄悄地待在門前。打他在這兒幹活起,他到廠時門還關著,這是破天荒頭一遭。老板是想顯顯威風。伊瓦爾騎向左邊,把自行車放在連著廠房的小屋裏,然後朝門口走去。他老遠就認出埃斯波西托,這是個大個子,黝黑多毛,在他旁邊幹活。還有男高音、工會代表馬爾庫,車間裏唯一的阿拉伯人賽義德。以及其他所有的人,他們默不作聲地瞧著他走過來。他還沒有走近他們,車間的門已經打開了,工人們都一下子轉過身去。工頭巴萊斯泰出現在門口。他打開一扇沉重的大門,背朝著工人,徐徐地把門按鐵軌的方向往裏推。

  巴萊斯泰在所有人當中年齡最大,他不讚成罷工,但埃斯波西托一跟他說,他是為老板的利益出力,他便閉口不言了。現在他站在門邊,穿著海藍色的毛衣,身材顯得又闊又矮,已經赤著腳(隻有他同賽義德一樣,是跣足幹活的),他瞅著工人一個個走進去,眼睛這樣明亮,襯在他黧黑的老臉上,仿佛沒有顏色似的,他的髭須厚而下垂,嘴角露出憂愁的神情。工人們噤若寒蟬,對於像戰敗者一樣走進來感到恥辱,對自己的默然無言感到氣憤,而且沉默的時間越長,就越打破不了。他們走過時瞧也不瞧巴萊斯泰,他們明白,他在執行命令,讓他們這樣走進去,他淒苦而憂鬱的神情讓他們明白他心裏在想什麽。伊瓦爾盯著他。巴萊斯泰很喜歡伊瓦爾,默默地對他搖搖頭。

  現在他們都來到入口右邊的小更衣室:用白木板隔開的一個個存衣室都打開了,木板兩邊都掛著一個上鎖的小櫃;從入口開始數起的最後一個存衣室,靠著廠房的牆,已改裝成一個浴室,在壓實的地麵挖了一條出水溝。在廠房當間,一個個工作區放著已經做好,但還未箍緊,就等烤牢固的葡萄酒大木桶,還有幾張挖開一個大口子的厚木長凳,(有些圓桶底板,等著要刨光,就滑入到這些大口子裏邊),末了是黑乎乎的爐灶。

  沿左邊入口那麵牆,工作台一字兒排開。工作台前堆滿了一摞摞要刨光的木桶板。靠右麵的牆,離更衣室不遠,有兩架大機器鋸,都塗滿了油,強固有力,靜悄悄地躺在那兒閃閃發光。

  對在這兒工作的寥寥無幾的人來說,廠房早就變得過於寬敞了。大熱天還有優點,冬天可受罪了。今天,在這片寬敞的地方,工作靜止在那兒,木桶亂堆在角落裏,有的隻箍緊了底部,上部則根根矗立,宛如一朵朵粗糙的木瓣花,還有,鋸末都蓋滿了長凳、工具箱和機器,這一切給予車間一種廢置不用的樣子。工人們望著它,他們穿著舊線衫和東補西釘的舊長褲,一個個遲疑不決。巴萊斯泰觀察著他們,開口道:“喂,還不各就各位?”他們默默無言地一個個走到自己的崗位止,巴萊斯泰從這兒走到那兒,簡短地吩咐開始做一件活兒,或者把活兒做完。沒有人答話。一會兒,響起了第一下錘聲,敲在把鐵箍嵌入木桶鼓起部分的包鐵木榫上,刨子碰到木結發出了呻吟聲,埃斯波西托開動了一個大鋸,發出鋸刃摩擦的嘈雜響聲。賽義德按吩咐抱來木板,或者用刨花生起火來,把木桶放上去烤,在鐵片箍緊的部分使木板鼓凸出來。沒有人使喚他的時候,他就沿著工作台,用錘子使勁敲打生鏽的寬鐵箍。刨花燃燒的氣味開始充滿了廠房。伊瓦爾要把埃斯波西托鋸齊的木板刨光和裝配好,這時他嗅到了熟悉的香味,他的心房稍稍寬鬆了一點兒。大家都在默默地幹著活兒,但有一種熱力,一種活力,在車間裏緩緩地複蘇了。令人賞心悅目的亮光透過大玻璃窗,照亮了廠房。煙霧在金光閃爍的空氣裏變成藍豔豔的;伊瓦爾甚至聽到有隻蟲子在他附近鳴叫起來。

  這當兒,對著舊廠的那扇門朝裏打開了,老板拉薩爾先生站在門檻上。他身材頎長,膚呈褐色,剛過三十歲。米黃色的華達呢西裝敞開著,露出了白襯衫來,神氣怡然自得。盡管他的臉像用刀削過似的瘦骨嶙峋,但通常總能給人以好感,就像大多數喜歡運動的人那樣,舉止自由灑脫。不過,他跨過門口時,似乎有點兒窘困。他的問好沒有平日那麽響亮;哪兒都沒有人搭理他。錘子的敲打聲放慢了。有點兒不協調,然後又響得更加歡快。拉薩爾先生猶猶豫豫地邁了幾步,然後向小瓦勒裏走去,他才幹了一年的活兒。他把一塊桶底放在離伊瓦爾幾步遠,靠近電動鋸的一個大桶上,老板瞅著他這樣做。瓦勒裏繼續幹活,一聲不吭。“喂,孩子,”拉薩爾先生開口了,“還行吧?”小夥子的動作驀地變得更笨拙了。他向埃斯波西托瞥了一眼,後者離他不遠,粗壯的胳臂上正堆放一摞木桶板,要搬到伊瓦爾那兒。埃斯波西托也瞅著他,一邊繼續幹活,於是瓦勒裏又將臉對著大酒桶,毫不答理老板。拉薩爾有點兒發愣,在小夥子麵前呆立了一會兒,隨後他聳了聳肩,回轉身對著馬爾庫。馬爾庫騎在他的長凳上,一小下一小下地,慢慢而準確地削薄了一塊桶底的邊緣。“你好,馬爾庫。”拉薩爾的聲調更加不自然。馬爾庫沒有理睬,一心一意刨出薄薄的刨花。“你們怎麽啦?”拉薩爾放大了嗓門,這回他轉過來對其他工人說,“咱們沒有達成協議,這是不假。不過這並不妨礙咱們一塊兒幹活呀。這樣又有什麽用呢?”馬爾庫站起來,取下桶底板,用手掌檢驗一下圓形的薄邊,帶著非常滿意的神情眯起無精打采的眼睛,一直緘默不語,然後向另一個裝配木桶的工人走去。在整個車間,隻聽到錘子和電動鋸的響聲。“好吧,”拉薩爾說,“等這會兒過去了,你們再讓巴萊斯泰通知我。”他邁著沉著的步子,走出了車間。

  他剛走不久,便響起兩下鈴聲,蓋過了車間的嘈雜聲。巴萊斯泰剛剛坐下,要卷一支煙卷,他站起沉重的身子,走向盡裏那扇小門。他一走,錘子就敲得不那麽有力了,巴萊斯泰回來的時候,甚至有個工人剛剛住手不幹。巴萊斯泰就站在門口說:“馬爾庫,伊瓦爾,老板有請。”伊瓦爾先去洗手,馬爾庫在他走過時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他一瘸一拐地走著,馬爾庫跟著他。

  走到外麵的院子裏,陽光明媚,鎏金泛彩,伊瓦爾的臉上和赤裸的手臂上都感覺到它的照射。兩人爬上忍冬花掩映下的室外扶梯,那藤蔓上已經點綴著幾朵花兒。兩人步入走廊,牆壁上掛著各種文憑,這時,他們聽到孩子的哭聲和拉薩爾先生說話的聲音:“吃過午飯後,你先讓她睡下。要是還不好,我會派人去叫醫生的。”緊接著老板出現在走廊裏,把他們讓進那已經熟悉的小辦公室,室內家具模仿簡樸的鄉風,牆上綴滿運動勝利品。“請坐。”拉薩爾說,自己坐到辦公桌前。他們兩人硬是站著。“我請你們兩位來是因為您,馬爾庫是代表,而你呢,伊瓦爾,你是我僅次於巴萊斯泰的最老的職工。討論如今已經結束了,我不想舊話重提。我不能、絕對不能答應你們要求的條件。事情已經解決了,咱們都得出結論,必須複工。我看出你們怨恨我,這使我很難受,我怎麽感覺就怎麽對你們說。我隻想簡單補充這一點:眼下我不能做的,也許生意有了起色我就能做了。如果我能做了,那麽不等你們要求,我就會做的。在這期間,咱們還是通力合作吧。”他停住了,仿佛在思索,隨後抬眼望著他倆,說道:“怎麽樣?”馬爾庫瞅著外邊。伊瓦爾咬緊著牙,想說而說不出。“你們聽我說,”拉薩爾道,“你們都很固執。這會過去的。待到你們恢複理智時,別忘了我剛才對你們說的話。”他站起身,朝馬爾庫走去,對他伸出手來,說道:“就這樣吧!”馬爾庫臉色兀地變白了,他的臉本來是十分隨和的,如今變得緊繃繃的,刹那間又變成惡狠狠的。他猛然掉轉腳跟,走了出去。拉薩爾也臉色煞白,瞅著伊瓦爾,沒有對他伸出手去,喊著說:“你們真是見鬼了!”

  兩人回到車間時,工人們正在吃午飯。巴萊斯泰不在。馬爾庫僅僅說了一句:“空跑一次。”他回到自己幹活的地方。埃斯波西托停止咬麵包,問他倆回答什麽沒有;伊瓦爾說他們什麽也沒有回答。然後,他去找自己的背包,回來坐在他幹活的那張長凳上。他正要開始吃飯,這時,他瞥見離他不遠的賽義德仰臉躺在一堆刨花上,目光消失在大玻璃窗外;這會兒天空不那麽明亮了,把玻璃窗照得藍幽幽的。他問賽義德,是不是吃過飯了。賽義德說,他吃過無花果。伊瓦爾停住不吃了。同拉薩爾見過之後,不自在的感覺就沒有離開過他,這下便頓然消失,代替的是一種熱乎乎的感覺。他掰開自己的麵包,站了起來,走到賽義德的跟前說,到下星期一切就會好轉的:“那時你再請還我好了。”賽義德微笑著。他咬著一塊伊瓦爾給他的三明治,不過是輕咬慢嚼,仿佛他並不餓似的。

  埃斯坡西托拿來一隻舊鍋,燃起一小堆刨花和碎木。他把自己裝在一隻瓶子裏帶來的咖啡燒熱了。他說,他認識的那個食品雜貨商得知罷工失敗,給了他這份禮物,也是給車間工人的。一隻盛芥末的玻璃杯從這隻手傳到那隻手。每次轉手,埃斯波西托都往裏倒一點已加糖的咖啡。賽義德吞下去時比吃麵包更有滋味。埃斯波西托就著滾燙的鍋,把剩下的咖啡喝光,一麵還咂著嘴唇,說著粗話。這當兒,巴萊斯泰進來說該上班了。

  正當大夥兒站起來,拾掇廢紙餐具,塞進背包時,巴萊斯泰走到他們中間,突然開口說,這事對大家都是沉重的打擊,他也不例外,不過,也沒有理由像孩子那樣行事,賭氣是於事無補的。埃斯波西托手裏拿著鍋,轉身對著他;那厚墩墩的長臉倏地變得通紅。伊瓦爾知道他要說什麽,大夥兒心裏想的同他一樣,老板說的要幹就幹,不幹拉倒,這就把大夥兒的嘴給封上了,憤怒和無能為力有時能使人這樣痛苦,甚至都叫喚不出聲來。他們是人,這就把什麽都說盡了,他們不會馬上笑臉迎人的。但埃斯波西托這些話一句也沒說,末了,他的臉表情放鬆,他輕輕地拍著巴萊斯泰的肩膀,而其他人則走開去幹活。錘子重又敲響起來,大廠房充滿了熟習的嘈雜聲以及刨花和汗濕的舊衣發出的氣味。大鋸發出轟響,咬齧著埃斯波西托慢慢地往前推的鮮亮的木板。從鋸口冒出一股濕潤的鋸末,像麵包屑一樣,落滿吼叫著的鋸刃兩旁和緊握著木板的毛茸茸的大手上。木板鋸開以後,就隻聽到發動機的鳴響。

  伊瓦爾已經覺得他彎向長刨的背疼痛起來。通常疲乏要來得更遲些。他好幾個星期不幹活,缺少鍛煉,這是顯而易見的。但他也想到自己的年齡,現在感到手工勞動更吃力了,而且這活計不光要一般的精確。這樣腰酸背痛預示著老之將至。肌肉使過勁的地方,活兒幹完了就感到又酸又累,這是走向死亡的前兆。出過大氣力的晚上,就睡得像死豬似的。孩子想當小學教師,他是蠻對的。對體力勞動發表長篇大論的人並不知道他們所說的東西。

  伊瓦爾挺起胸來,想喘口氣,也為了要趕跑這些陰鬱的想法,這時,鈴聲又響起來。但響得很怪,忽而短暫地停止了,繼而又急促地響起來,以致工人們都停下手裏的活計。巴萊斯泰驚異地傾聽著,然後打定了主意,慢悠悠地走到門邊。他消失以後不久,鈴聲終於止住。工人們又幹起活兒來。門突然重新打開,巴萊斯泰朝更衣室跑去。他從那裏出來,腳穿一雙草繩底帆布鞋,一麵穿著外衣,經過伊瓦爾身旁時對他說:“小姑娘又犯病了。我去叫熱爾曼來。”邊說邊朝大門跑去。熱爾曼照管這個車間,他住在郊區。伊瓦爾不加評論地重複了這個消息。大夥兒圍著他,窘迫地麵麵相覷。隻聽到電動鋸發動機空轉的響聲。“也許沒有什麽事。”有個工人這樣說。大家回到原位,車間裏重新充滿各種響聲,但工人們都慢條斯理地幹著活,似乎等待著什麽事。

  過了一刻鍾,巴萊斯泰回來了,他脫下外衣,不言不語,又從小門走了出去。陽光斜照在大玻璃窗上。一會兒,在鋸子沒有鋸上木頭的間歇裏,可以聽到一輛救護車喑啞的鳴響,由遠而近,來到跟前便停止不響,一忽兒,巴萊斯泰回來了,大夥兒向他圍攏過去。埃斯波西托切斷了馬達的電源。巴萊斯泰說,那孩子在她房間脫衣服時,好像受了一擊,倒了下去。“啊,是這樣!”馬爾庫說,巴萊斯泰搖了搖頭,往車間做了個模棱兩可的手勢;他的神情惶亂不安。救護車的嗚叫聲又響了起來。大夥兒站在靜悄悄的車間裏,沐浴在玻璃窗灑下的團團黃光之中,他們閑著的粗糙的雙手垂在沾滿鋸末的舊長褲兩旁。

  下午其餘的時間過得又慢又長。伊瓦爾直覺得疲倦,他的心一直揪緊著。他想說什麽,但又無話可說,其他人也是這樣。在他們沉靜的麵龐上,隻能看到鬱悶和某種執著的表情。有時,在伊瓦爾心裏,倒黴這個字剛一形成,就馬上像氣泡那樣,剛生即滅,他渴望著回到家裏,同費南德和孩子相聚,呆在平台上。想到這兒,恰巧巴萊斯泰宣布收工了。機器全都停了下來。工人們不慌不忙地開始熄火,整理好幹活的地方,然後一個個到更衣室去。賽義德是最後一個,他要打掃清潔,給塵土飛揚的地麵澆上水。待到伊瓦爾走進更衣室時,埃斯波西托這個渾身毛茸茸的大塊頭已經在洗淋浴。他背朝著大夥兒,擦肥皂時發出很大的響聲。往常,大夥兒都訕笑他害臊,說實在的,這頭大熊確是固執地要遮蓋他的陰部。可今天似乎沒有人注意到這一點。埃斯波西托倒退著走出去,用一條毛巾像纏腰布一樣裹住自己的臀部。輪到其他人洗澡了。馬爾庫正用勁拍打著赤裸的腰部,這時,可以聽到大門的鐵輪緩慢地滾動的聲音。拉薩爾走了進來。

  他的一身穿著同他第一次來看望時那樣,但他的頭發有點兒蓬亂。他站在門檻上,凝視著人已走空的寬敞的車間,他往前走了幾步,又站住了,朝更衣室那邊看著。埃斯波西托一直圍著他的纏腰布,背向著拉薩爾。他赤身露體,十分尷尬,換著腳搖來晃去。伊瓦爾心想,拉薩爾是想對馬爾庫說幾句話。但馬爾庫全身隱在水簾後麵,看不到他。埃斯波西托抓起一件襯衫,動作麻利地穿在身上,這時拉薩爾用喑啞的嗓音對他說:“你好。”說完向小門那兒走去。等到伊瓦爾想叫住他時,門已經重新關上了。

  伊瓦爾沒有洗澡就穿上了衣服,對大夥兒說了聲晚安,不過是真心實意說的,大夥兒也用同樣的熱誠回答他。他飛快走出車間,找到他的自行車,騎上車子時感到一陣腰酸背痛。落日將盡,他踩著車通過擁擠的城市。他騎得很快,一心想回到家裏,坐在平台上。他要到洗衣房洗涮一下,然後坐下來,越過大道那邊的欄杆,眺望那和他相依為伴的大海,海水定然比早晨變得更湛藍了。不過,小姑娘也要陪伴著他,所以他情不自禁地也想到她。

  回到家裏,男孩子已從學校回來了,正在閱讀圖文並茂的期刊。費南德問伊瓦爾一切是不是過得順利。他一聲不吭,在洗衣房裏洗了個澡,然後靠著平台那堵小小的牆壁,坐在長凳上。帶著補丁的衣服晾在他的頭上,天空變成透明的色彩,越過牆壁,可以看到黃昏下柔和的大海。費南德端來了茴香酒,兩個玻璃杯和裝涼水的陶壺。她在丈夫身旁坐下來。他握著她的手,原原本本全對她講了一遍,就像他倆婚後最初那段日子那樣。他講完後,一動不動,背向著大海,那兒,從天際的一端到另一端,暮色蒼茫,天色迅速暗下來。“啊,錯的是他!”伊瓦爾迸出這一句。他多想變得年輕,多想費南德也變得年輕,那麽,他倆就可以遠走高飛,跑到大海的那一邊去。

  (鄭克魯 譯)

  1961年獲獎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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