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威廉福克納
William Faulkner(1897--1962)
總之,大概在婚禮之後一個來月的時候,弗萊姆和尤拉也到得克薩斯去了。他們走了快一年。上個月尤拉回來了,帶著個娃娃。我們仔細琢磨,大夥兒都認為從來沒見過三個月的孩子長得這麽大的。他都能扶著椅子站起來了。我想得克薩斯是個大地方,那裏的人一定長得又大又快。反正,照這樣長下去,這孩子到八歲就該會嚼煙葉,能參加投票了。
上星期五,弗萊姆本人也回來了。他是跟另一個人一起坐著大車回來的。那個家夥戴一頂大高帽子,褲子後兜插著一把象牙柄的手槍和一盒薑汁餅幹。他們的大車後麵拴了大約二十多匹得克薩斯矮種馬,用帶刺的鐵絲拴在一起長長的一大串。它們的顏色花花綠綠像鸚鵡,脾氣溫順得像鴿子,可隨便一匹馬都會像響尾蛇那樣,一下子就要了你的命。沒有一匹馬的眼睛是一個顏色的。我猜哪匹馬都沒見過馬鞍子。得克薩斯人下車走到馬跟前,想讓大夥兒看看,這些馬是多麽馴服。有一匹馬哧啦一下把他的背心撕了下來,就跟用剃刀拉的一樣。
弗萊姆早就無影無蹤了。我猜他是看老婆去了。也許還去看看他那個娃娃有沒有下地去幫比利大叔犁田。得克薩斯人把馬趕到小約翰太太家的場院裏。一開始他遇到點小麻煩。那是在馬進門的時候,它們從來還沒見過籬笆呢。後來他總算把這些牲口全趕了進去,還拿把剪刀把拴馬的鐵絲都鉸斷。他把它們哄進牲口棚。在馬槽裏倒上玉米粒兒。這時候那些馬差點沒把牲口棚踢翻了。我想它以為那些玉米粒兒都是蟲子。也許是這麽回事吧。總之,他把馬關起來,宣布第二天清早天一亮就開始拍賣。
那天晚上,我們坐在小約翰太太家的門廊下。你們大夥都記得吧,那天快到月中,月亮有點圓了。我們看得清清楚楚:那些帶花斑的畜生就像池塘裏的小魚似的,繞著籬笆在場院來回亂竄。隔一陣子它們就靠著牲口棚擠成一堆。相互又踢又咬,這就是休息了。我們先聽見一聲長嘶,接著就是一陣用蹄子踢牲口棚的聲,好像手槍在開火,似乎有個人拿把手槍在一窩山貓裏從從容容地練槍法。
二
這時候,誰都不知道弗萊姆究竟是不是這些馬的主人。大夥兒隻知道他們永遠打聽不出底細的。就連弗萊姆是否在鎮口順路搭的便車,大夥都沒法鬧明白。連埃克斯諾普斯,弗萊姆很親的堂兄弟,都一無所知。不過,這不是什麽稀罕事兒。我們都知道,弗萊姆要是想詐騙埃克的錢財,他會像對付我們一樣,決不留情。
第二天一大清早,人就都來了。有的還是從十幾英裏外趕來的。他們沿籬笆站著,工裝褲的煙荷包裏裝著本來打算買種子的錢。得克薩斯人吃完早飯,從小約翰太太的旅店裏走出來。他爬上籬笆門柱,白手槍柄露在後兜外麵。他從口袋裏掏出一盒沒開封的薑汁餅幹,就像咬雪茄煙那樣把紙盒蓋咬下來,吐掉嘴裏的紙,然後宣布拍賣開始。這時候,人們還川流不息地坐著大車、騎著馬、騾趕來。他們在大路對麵拴好騾馬,走到籬笆跟前。隻有弗萊姆還沒露麵。
可是得克薩斯人鼓不起大夥兒買馬的勁頭。他開始在埃克身上下工夫,因為頭天晚上是埃克幫他把馬趕進牲口柵喂上玉米粒的。他還跑得及時,沒給馬踩死。他就像是堤壩決口時被水衝出來的一塊小石子,從牲口棚裏蹦了出來,及時跳上大車,躲的正是時候。
正當得克薩斯人動員埃克的時候,亨利阿姆斯蒂坐著大車趕來了。埃克說他不敢喊價。他怕一喊價,也許真的要他買下來。得克薩斯人說:“你瞧不起這些矮種馬?嫌它們個兒小?”他從門柱上爬下來,朝馬群走去。馬四下亂跑,他跟在後麵,嘴裏嘖嘖作聲,手伸出去好像要抓隻蒼蠅。終於,他把三四匹馬逼到角落,往馬背上一跳。接著,塵土飛揚,有好一陣子,我們什麽也看不見。塵土像烏雲似的遮天蓋地。那些目光呆滯、花花斑斑的畜生從灰土裏躥出來,一蹦足有兩丈高。它們至少往四十個方向亂跑,你不用數就知道。塵土落了下來,他們又出現了:得克薩斯人和他騎的那匹馬。他像對付貓頭鷹那樣,把馬腦袋擰了個個兒。至於那匹馬,它四腿繃得緊緊的。身子像新娘一樣索索亂抖,嘴裏直哼哼,好像鋸木廠在拉鋸。得克薩斯人把馬腦袋擰了個個兒,馬隻好朝天吸氣。“好好看個仔細。”他說道。他的鞋跟頂著馬身,白柄手槍露在口袋外麵,脖子漲得老粗,像一條鼓足氣的小毒蛇。他一麵咒罵那匹馬,一麵對我們說話。我們勉強聽懂了:“前前後後仔細瞧瞧。這個腦袋像提琴的畜生,十四個老子養的崽子。過來騎騎看,把它買下來,了不起的好馬……”接著又是塵土飛揚。除了帶花斑的馬皮和鬃毛,還有得克薩斯人像用線拴著的兩個核桃似的皮靴跟外,我們什麽也看不見。一會兒,那頂高帽子悠悠地飄過來,活像一隻肥胖的老母雞飛過籬笆。
等飛揚的塵土落下來時,他正從遠處籬笆角落裏走出來,撣著身上的塵土。他過來撿起帽子,撣掉灰塵,又爬到門柱上去了。他這時氣喘籲籲的。他從口袋裏拿出薑汁餅幹盒,吃了一塊,一麵直喘粗氣。那匹傻馬還在繞著場院一圈圈地跑著,跟集市商場上的旋轉木馬一個樣。這時候,亨利阿姆斯蒂推推搡搡走到籬笆門前。他穿著一條打補丁的工裝褲和一件大袖子襯衣。起先,誰也沒有注意他來了,我們都在看得克薩斯人和那些馬。連小約翰太太都過來看看。她已經在後院洗衣鍋下點起一堆火。她到籬笆前站一會兒,回屋去,抱了一堆要洗的東西走出來,又在籬笆前站一會兒。這時候,亨利擠了上來,接著我們看見阿姆斯蒂太太。她緊緊跟在亨利後麵,穿著一件褪色的晨衣,戴著一頂褪色的闊邊太陽帽,腳上蹬著一雙網球鞋。“回大車去。”亨利說。
“亨利。”她說。
“喂,夥計們,”得克薩斯人說:“閃開些,讓這位太太過來看看。來吧,亨利,”他說,“你的好機會來了,可以給你太太買一匹她一直想要的馴馬了。十塊錢,怎麽樣,亨利?”
“亨利。”阿姆斯蒂太太說。她把手放在亨利的胳臂上。亨利把她的手一把推開。
“我跟你說了,回大車去。”他說。
阿姆斯蒂太太一動也不動。她站在亨利後麵,兩手裹在衣服裏,誰也不看。“他本來為難的事就夠多了,不能再買這玩意兒,”她說道,“我們比貧民院的人多不了五塊錢。他為難的地方多著呢。”這是真話。他們那塊地隻夠他們勉強饣胡口。他們還有四個孩子。孩子身上穿的衣服都是靠她晚上等亨利睡下以後借著爐子的火光織布掙來的。“住嘴。回大車去。”亨利說,“你真要我拿根大車杠當街把你揍一頓?”
好啦,得克薩斯人看了她一眼。就又去動員埃克,似乎身邊根本沒有亨利在場。可是埃克有些害怕:“我可能會白花錢,買個咬人的老鱉或水裏的毒蛇。我才不買呢。”
這時,得克薩斯人說,他要送埃克一匹馬。“為了這場拍賣好開張。也因為昨天晚上你幫了我的忙。如果你給下一匹馬喊個價錢,我就把那匹腦袋長得像提琴的畜生白送給你。”
我真希望你能親眼看到那夥人。他們站在那裏,口袋裏揣著本來是買種子的錢,眼睜睜地看著得克薩斯人白給埃克斯諾普斯一匹活馬。不管埃克要不要,人人都打定主意叫他大傻瓜。埃克總算開口了,他要那匹馬。“不過我就喊個價錢,”他說,“我用不著再買一匹馬,除非沒人肯出更高的價錢。”得克薩斯人說,行!埃克就喊價一塊錢。亨利阿姆斯蒂張著嘴站在那裏,像瘋狗一樣瞪眼瞧著埃克和得克薩斯人。“一塊錢。”埃克說。
得克薩斯人看看埃克。他的嘴巴也張著,好像剛要講句話就給噎了回去。“一塊錢?”他說,“一塊錢?你是說一塊錢嗎,埃克?”
“去他的,”埃克說,“那就兩塊錢吧。”
噢,先生。我真希望當時你在場,能親眼看見那個得克薩斯人。他掏出那盒薑汁餅幹,舉在眼前,小心翼翼地往裏瞧,好像裏麵有個金剛鑽戒指,要不然就是有隻大蜘蛛。他把盒子一扔,拿塊印花大手絹擦了擦臉。“好吧,”他說,“好吧,兩塊錢就兩塊錢。埃克,你脈搏正常吧?”他問,“你晚上沒有打擺子出虛汗吧?”得了,“他說,”我也隻好這麽辦了。不過,你們這些家夥難道真就站在那兒看著埃克用一塊錢一匹馬的價錢把兩匹馬全買走嗎?
這句話真管用。這個人的精明能幹絕不低於弗萊姆斯諾普斯,這要不是事實,我就不是人。他話還沒說完,這邊亨利阿姆斯蒂就揮起胳臂說:“三塊錢。”阿姆斯蒂太太又想拉住他。他推開她的手,擠到門柱跟前。
“先生,”阿姆斯蒂太太說,“我們家裏有孩子。哪來玉米喂牲口?我隻有五塊錢,是天黑以後他在床上呼呼大睡的時候織布掙來的。這錢是要花在孩子身上的。亨利為難的事情已經夠多了。”
“亨利出價三塊錢,”得克薩斯人說,“埃克,你隻要比他再多出一塊錢,這匹馬就是你的。”
“亨利。”阿姆斯蒂太太說。
“比他多出點錢,埃克。”得克薩斯人說。
“四塊錢。”埃克說。
“五塊錢。”亨利說,一麵揮動拳頭。他推推搡搡,一直擠到了門柱底下。阿姆斯蒂太太也盯著得克薩斯人看。
“先生,”她說,“要是你拿走我織布為孩子掙來的五塊錢,換給我們一頭那玩意兒的話,老天爺不會饒恕你,你們家世世代代都不得好死。”
不過這番話還是攔不住亨利。他已經擠了上來,對著得克薩斯人直揮拳頭。他鬆開拳頭;手裏都是些五分和兩角五分的硬幣,隻有一張一塊錢的票子,皺皺巴巴像在牛胃裏反芻過的。“五塊錢,”他說,“哪個人還想抬價就得把我的腦袋砸了。要不然,我就砸他的腦袋。”
“好吧,”得克薩斯人說。“定價五塊錢。不過,別對著我揮拳頭。”
三
太陽快下山了,最後一匹馬才拍賣掉。得克薩斯人隻有一次把大家搞得很來勁兒,喊價高到七塊兩毛五。大多數的馬人們隻肯出三四塊錢。他坐在門柱上,用嘴數落著把馬一匹匹挑出來賣。他拍賣的時候,小約翰太太坐在洗衣盆邊一上一下搓洗衣服,有時停下來走到籬笆前待一會兒再回去洗衣服。她把該做的事都做了,洗好的衣服晾在後院繩子上,我們也聞到她在煮的晚飯的香味。馬終於全都賣掉了,得克薩斯人把最後兩匹馬加上他的大車換了一輛有彈簧座椅的四輪馬車。
我們都有些累了,亨利阿姆斯蒂的模樣更加像是一條瘋狗。他買馬的時候,阿姆斯蒂太太走回大車,坐在兩匹瘦骨嶙峋,比兔子大不了多少的騾子後麵。那輛大車也好像隻要騾子一起步就會馬上散架似的。亨利根本沒顧上把車趕到路邊,大車就在路中央停著。她坐在上麵,什麽也不看,從早晨起一直坐在那裏。
亨利一直站在籬笆門口。現在他走到得克薩斯人跟前。“我買了一匹馬,付的是現款,”亨利說,“可你把我撂在這裏,讓我等你把所有的馬都賣了才能領馬。現在我要把我的馬領出場院。”
得克薩斯人看了看亨利。他說話的口氣好像是在飯桌上要一杯咖啡,輕鬆自在。“把你的馬牽走吧。”他說。
亨利不再對得克薩斯人瞪眼。他咽了口吐沫,兩手抓住大門。“你不來幫我的忙?”他說。
“又不是我的馬。”得克薩斯人說。
亨列再也不看那個得克薩斯人;他誰都不看。“誰肯幫我逮馬?”他問道。沒有一人說話。“把犁繩拿來。”亨利說。阿姆斯蒂太太走下大車,把犁繩拿了過來。得克薩斯人從門柱上下來,那個女人拿著繩子正要從他身邊走過去。
“太太,你可別進去。”得克薩斯人說。
亨利把籬笆門打開。他頭都不回。“過來。”他說。
“太太,你可不能進去。”得克薩斯人說。
阿姆斯蒂太太目不斜視。她拿著繩子,兩手抱在胸前。“我想我還是得進去。”她說。她和亨利走進場院。馬群四散奔跑,亨利和阿姆斯蒂太太在後麵跟著。
“把它逼到角落裏。”亨利說。他們終於把馬逼進角落。亨利拿出繩子,可是阿姆斯蒂太太卻讓馬跑掉了。他們又把馬攔住,阿姆斯蒂太太卻再次讓馬跑掉。亨利轉過身用繩子抽她。“你為什麽不把它攔回去?”亨利說,他又抽了她一下,“為什麽?”這時,我四下望望。看見弗萊姆站在一邊。
還是那個得克薩斯人幹點正經事兒。他個子雖大,動作倒很利索。亨利第三下還沒抽打下去,他已經把繩子抓住了。亨利猛地轉過身,好像要朝得克薩斯人撲去。不過他並沒有那麽做。得克薩斯人走過去,拉著亨利的胳臂,把他領出場院。阿姆斯蒂太太跟在後麵走了出來。得克薩斯人從口袋裏拿出一些錢。放在阿姆斯蒂太太手裏。“把他攙到大車上去,送他回家吧。”得克薩斯人說,口氣好像在說,他晚飯吃得很滿意。
這時弗萊姆走了過來。“貝克,你這是幹什麽?”弗萊姆問道。
“他以為他買了一匹矮種馬。”得克薩斯人說,“把他領得遠遠的,太太。”
可是亨利不肯走。“把錢還給他。”他說,“我買下了那匹馬。即便我得把它打死,我也還要這匹馬。”
弗萊姆站在那兒,兩手插在口袋裏,嘴裏嚼著口香糖,好像他湊巧路過這裏。
“你拿著你的錢,我要我的馬,”亨利說:“把錢還給他。”他對阿姆斯蒂太太說。
“你沒有買我的馬,”得克薩斯人說:“把他送回家吧,太太。”
這時候亨利看見了弗萊姆。“你跟這些馬有關係吧,”他說,“我買了一匹。錢在這兒。”他從阿姆斯蒂太太手裏把錢拿過來,遞給弗萊姆。“我買了一匹馬。你問他。給,這是錢。”他說道,一麵把鈔票遞給弗萊姆。
弗萊姆接過錢。得克薩斯人扔掉他從亨利手中搶過來的繩子。他早就讓埃克斯諾普斯的兒子上小鋪替他又買了一盒薑汁餅幹。他從口袋裏拿出盒子,朝裏麵看看。盒子空了,他把盒子扔在地上。“斯諾普斯先生明天會把錢給你的,”他對阿姆斯蒂太太說道,“你明天可以向他要。你丈夫沒有買我的馬。你把他攙回大車,送他回家吧。”阿姆斯蒂太太走回大車坐了上去。“我買的四輪馬車在哪兒?”得克薩斯人問道。這時候太陽已經下山。小約翰太太走到門廊下,搖鈴叫寄宿的旅客吃晚飯。
四
我進屋去吃晚飯。小約翰太太不停地進進出出;她端進一盤麵包或別的飯菜。到門廊下站上一會兒,再進來報告外邊的事兒。得克薩斯人已經把他的騾馬套上他用最後兩匹馬換來的那輛帶彈簧座椅的四輪馬車,他和弗萊姆都走了。她又進來告訴我們那些沒帶繩子的人跟著埃克斯諾普斯上店裏去買繩子了。籬笆門口已經沒有別人,隻剩下亨利阿姆斯蒂,還有埃克斯諾普斯和他的兒子。阿姆斯蒂太太坐在大路正中的大車裏。“那幫蠢貨傻瓜給這些畜生踢死多少個,我都不在乎。”小約翰太太說道,“不過我不能讓埃克斯諾普斯把兒子再帶進場院。”說著她上籬笆門那兒去了,可是回來時還是隻有她一個人。埃克沒來,那孩子也沒跟來。
“用不著替那小子發愁,”我說,“他有魔法保護。”頭天晚上,埃克去幫忙喂馬,這孩子一直緊緊跟在他後麵。那一大群馬都從孩子頭上躥過去,沒有一匹傷他一根毫毛。倒是埃克碰了他的皮肉,埃克把他一把拖到大車裏,拿起一根繩子狠狠揍了他一頓。
我吃完晚飯再到房間,正脫著衣服準備上床。第二天我要趕長路。到比惠特裏夫還要遠的地方去賣一部縫紉機給本德倫太太。就在這個時候,亨利阿姆斯蒂打開籬笆門,一個人走進場院。他們拉不住他,沒法讓他等到別人買了繩子回來。埃克斯諾普斯說,他當時拚命勸亨利等一等,可是亨利不肯。埃克說。亨利一直走到馬群跟前,馬立刻四下散開,就像幹草堆散了垛,都從亨利身上躥過去。埃克說,他一把抓住他的兒子往邊一躲,躲的還真是時候。那些畜生就像小溪發洪水似的湧出大門。衝進拴在路邊的大車和牲口群裏,把車轅撞斷,韁繩都像釣絲一樣紛紛斷裂。隻有阿姆斯蒂太太還坐在大路中間的大車裏,像是木雕泥塑一般。這下子,野馬馴騾全都亂跑起來,朝著大路兩頭上下飛奔,身後拖著一段段韁繩、一棵棵樹木。
“爸,我們的馬,”埃克告訴我們他兒子喊了起來。“往那兒跑了。進小約翰太太的家了。”埃克說那匹馬衝上台階,衝進屋子,好像是位遲到的房客,急急忙忙趕來吃晚飯。我猜想是這麽一回事兒。總之,當時我在自己房間裏,穿著睡衣睡褲,手上拿著一隻剛脫下來的襪子,另一隻襪子還穿在腳上。我聽見外麵亂哄哄一片騷動,正把身子探出牆外想看個究竟;忽然,我聽見有樣東西衝進來,撞在走廊裏的風琴上,風琴亂響,像是火車發動機在轟鳴。緊接著,我的房門飄飄悠悠地倒了進來,那情景就跟你頂風扔個鐵皮桶蓋一樣。我回頭一看,隻見一個像十四英尺的風車般的東西對著我直瞪眼珠子。我沒等它再瞪一下眼珠趕緊跳出窗戶外邊。
我猜它也挺發怵。我估計它從來沒見過帶刺的鐵絲和玉米粒兒;但是我敢肯定它從來沒見過睡衣睡褲,也許它沒見過的是賣縫紉機的推銷員。反正,它嗖地轉過身去,順著走廊退回去衝出屋子,正趕上埃克斯諾普斯和他的兒子拿著繩子進屋來。它又飛塊轉過身衝過走廊從後門跑出去,趕巧又遇上了小約翰太太。她剛把洗好的衣服收起來,正一手抱著一大堆衣服一手拿著搓板走進後院門廊。馬衝到她跟前正要收住腳步轉過身去,小約翰太太不假思索就動手了。
“滾出去,畜生,”她說。她用搓板打馬臉,搓板整整齊齊裂成兩半,跟用斧子劈過似的。馬轉身跑回走廊時,她用剩下的那一半搓板又揍了它一下,這次打的當然不是腦袋了。“在外麵呆著,不許進來。”她說。
這時候埃克和他的兒子正走到過道中間。我猜埃克也覺得那匹馬像是架風車。“艾德,快他媽的跑出去!”埃克說。可惜已經來不及了。埃克馬上趴在地上,而那小子卻站著一動不動。這孩子快有三英尺高,穿著一條跟埃克身上的一模一樣的工裝褲。馬從他頭上飛躍過去,連根頭發都沒碰掉。這一切我看得清清楚楚,因為我正從前門台階走上來,還穿著睡衣睡褲拿著那隻襪子。湊巧,馬又來到門廊。它看我一眼便嗖地轉過身跑到門廊盡頭,像隻母鷹越過欄杆和場院的籬笆,落到場院裏迅速跑起來。馬衝出大門,跳過九十輛倒翻的大車,順著大路往前跑。那天正是滿月當空。阿姆斯蒂太太仍然坐在大車裏像是個給人丟棄遺忘的木頭雕像。
那匹馬啊,一點兒都沒有減慢速度,還以四十英裏的時速衝上小河上的木橋。本來它可以暢行無阻直衝過去的,偏偏弗農塔爾也趕在這個時候過橋。他從城裏回來,他沒聽說有拍賣馬匹這回事。他和妻子、三個女兒還有塔爾太太的姑媽都坐在大車上的小椅子裏。他們都昏昏沉沉睡著了,連拉車的騾子也打著盹兒。那匹野馬剛踏上橋板他們就醒了過來。可是塔爾說,他睜眼看見的第一個情景就是騾子想要在橋中央拉著大車調轉方向,然後他看見那頭花斑畜生衝進騾子中間,像隻鬆鼠躥上大車車轅。他說,他隻來得及用鞭杆朝它的臉抽一下,因為就在這個時候,騾子在那座單行橋上把大車調了個個兒,那匹馬從一頭騾子身上躥過去,又跳到橋上繼續往前跑。而弗農呢,他站在大車裏拚命踢這匹馬。
塔爾說,騾子轉過身來也爬上大車。弗農想把它們打下去,可是韁繩繞在他手腕上了。這以後,他說,他隻看見倒翻的椅子,女人的大腿,月光下閃閃發亮的白褲衩,他的幾頭騾子,還有那匹花斑馬像個幽靈似的在大路上飛奔。
騾子把塔爾拽出大車,在橋上拖了一段路韁繩才斷開。她們起先以為他死了。她們跪在他周圍,給他拔掉身上紮的木刺。這時候,埃克同他的孩子趕來,手上還拿著那根繩子。他們跑得氣喘籲籲。“它上哪兒去了?”埃克問。
五
我回屋穿上褲子、襯衫和鞋襪,正好去幫忙把亨利阿姆斯蒂從場院的亂攤子裏抬出來。他腦袋往後耷拉著,月光照在他齜著的牙齒和眼瞼下露出的一點眼白,看上去好像死了一樣。我說的要是有半點不對,那我就不是人。我們仍然聽得見到處狂奔的馬蹄聲。我猜想,野馬對這一帶鄉下太不熟悉,哪一匹馬都還沒有跑出四五英裏地,所以馬蹄聲還聽得見。不時還聽見有人喊:“喂,截住它!”
我們把亨利抬進小約翰太太的屋子。她還在過道裏站著發愣,手裏抱的衣服還沒有放下。她一看見我們就放下裂成兩半的搓板,拿起燈,打開一間空屋子。“把他抬到這兒來。”她說。
我們把他抬進去,放在床上。小約翰太太把燈放在梳妝台上。“我說你們這些男人啊。”她說。我們高高投射在牆上的影子躡手躡腳地走著,我們連自己出氣的聲音都聽得見。“最好把他的老婆找來。”小約翰太太說。她拿起衣服走了出去。
“我看最好還是去叫他的老婆,”奎克說,“去個人把她找來。”
“你幹嗎不去?”溫德博頓說。
“讓歐內斯特去找她,”德雷說,“他是他們家的鄰居。”
歐內斯特出去找她。亨利看上去好像斷氣了,他要是不像個死人,我就不是人。小約翰太太又走進來,提著一壺水和幾塊毛巾。她開始給亨利擦洗;阿姆斯蒂太太同歐內斯特走進屋來。阿姆斯蒂太太在床腳前站下。兩手裹在圍裙裏,我想,她是在看小約翰太太護理亨利。
“你們男人別在這兒礙手礙腳的,”小約翰太太說,“上外邊去,”她說,“去看看還有什麽可以玩玩的,可以再讓你們送幾條命的。”
“他死了嗎?”溫德博頓說。
“他不死也不賴你,”小約翰太太說,“去叫威爾凡納上這兒來。我看人和騾子好多地方沒什麽兩樣,隻不過騾子也許還更有頭腦些。”
我們出發去找比利大叔。皓月當空。我們不時聽見四英裏外馬的奔跑聲和人的喊叫聲:“喂,截住它。”到處都是馬,每座木橋上都有馬,它們奔跑過橋好像打雷一樣。“喂,它往那邊跑了。截住它!”
我們沒走出多遠,亨利就開始嚎叫起來。我想是小約翰太太的水把他救活了,不管怎麽樣,他沒有死。我們還往比利大叔家走去。他家屋子一片漆黑。我們喊了幾聲。過一會兒,窗戶打開了,比利大叔探出腦袋,池精神得很,側耳細聽活像頭啄木鳥。“他們還在逮那些該死的兔子嗎?”他問道。
他走下樓來,馬褲套在睡衣外麵,背帶耷拉著,手裏拿著獸醫藥包。他歪著腦袋,就像一隻啄木鳥。“對了,先生們,”他說,“他們還在追呢。”
我們沒到小約翰太太家就聽見亨利在呻吟。他啊呀呀地直哼哼。我們在院子裏站下來,比利大叔走進屋子。我們聽見亨利的叫喚聲。我們站在院子裏。聽見人馬在橋上、在四處奔跑著,“喂,喂!”地直叫喊。
“埃克斯諾普斯該把他的馬逮著了。”歐內斯特說。
“看來他該逮著了。”溫德博頓說。
亨利在屋裏哼呀哎呀地哼個不停;忽然,他又大聲尖叫。“比利大叔動手了。”奎克說。我們往過道一瞧,隻看見門縫底下的亮光。小約翰太太走出來。
“威爾要個人幫忙,”她說,“你來,歐內斯特。你就行。”歐內斯特進屋去了。
“聽見沒有?”奎克問,“這匹馬在四裏橋。”我們聽見了,就像是遠處在打雷,隔不多久就有一聲呼喚:“喂!”
我們聽見亨利直叫喚:“啊呀呀……”
“他們倆都動手了,”溫德博頓說,“歐內斯特也幹起來了。”
夜還不深。這倒是好事,因為鄉親們要攆上那些畜生,亨利要躺在床上呼天喊地,都需要有個長夜。何況,比利大叔給亨利整治傷腿的時候,根本沒有用麻醉劑。所以說,弗萊姆還是挺會體貼人的,天沒大黑就讓大夥兒忙碌起來。可你猜弗萊姆說些什麽來著?
你猜對了。他什麽也沒有說,他根本不在。得克薩斯人一走,就再沒有人見到過弗萊姆。
六
這一切發生在星期六晚上。我估計阿姆斯蒂太太天亮才到家,她回去看她的孩子們。我不知道那些孩子們以為她同亨利上哪兒去了。幸好老大是個姑娘,已經十二歲,懂得照料下麵小的了。她又照看了兩天弟弟妹妹。阿姆斯蒂太太夜裏護理亨利,白天在小約翰太太的廚房幹活算是頂替她和亨利的膳宿費,下午她趕車回家(大概有四英裏的路程)去照料孩子。她煮一大鍋吃的放在灶上;她的大女兒閂上大門,哄著弟弟妹妹不哭不鬧。我聽見小約翰太太同阿姆斯蒂太太在廚房裏說話。小約翰太太問:“孩子們日子過得怎麽樣啊?”
“還行。”阿姆斯蒂太太說。
“他們晚上不害怕?”小約翰太太又問。
“英娜梅在我走的時候把門閂上,”阿姆斯蒂太太說,“她床頭放了一把斧子。我想她能對付。”
我也相信她們能對付的。我還想,阿姆斯蒂太太在等著弗萊姆回鎮上來。今天早上總算有人見到他了。得克薩斯人說弗萊姆替她保管著錢,她得等他回來向他要那筆錢。沒錯,我看她是在等弗萊姆。
總而言之,今天吃早飯的時候我聽見阿姆斯蒂太太在廚房裏同小約翰太太聊天。小約翰太太告訴她弗萊姆回來了。小約翰太太說:“你可以向他要那五塊錢了。”
“你看他會還給我嗎?”阿姆斯蒂太太問道。
小約翰太太在洗盤子,粗手粗腳的像個男人,好像盤子都是鐵打的。“不會還的。”她說,“不過向他要一下總沒有什麽壞處。這也許會使他覺得不好意思。我想他是不會還錢的,當然也可能還的。”
“要是他不肯把錢還給我,我去找他也沒有用。”阿姆斯蒂太太說。
“隨你便,”小約翰太太說,“這是你的錢。”
他聽見盤子的磕碰聲。
“你看他會不會把錢還給我?”阿姆斯蒂太太問道。“得克薩斯人說,他會給我錢的。他說。我以後可以從斯諾普斯先生那裏把錢取回來的。”
“那你就去向他要。”小約翰太太說。
我聽見盤子砰砰亂響。
“他不會還我的。”阿姆斯蒂太太說。
“好吧,”小約翰太太說,“那就別去向他要。”
我聽見盤碟亂響;阿姆斯蒂太太在幫忙。“你看他不肯還錢的,是嗎?”她問道。小約翰太太沒有做聲。她好像在把盤子往盤子上扔。阿姆斯蒂太太說:“也許我該跟亨利商量一下。”
“要是我,我早就跟他商量了。”小約翰太太說。她好像在拿著兩個盤子互相對砸。要是聽起來不像是這麽回事兒,那我就不是人。“這樣亨利就可以再買一匹五塊錢的馬了。說不定他下次買的馬會痛痛快快一腳把他踢死的。我要是早想到這一點,我會掏自己腰包給你這筆錢的。”
阿姆斯蒂太太說:“我想我還是先跟他商量的好。”接著一片砰砰亂響,好像小約翰太太把所有的盤子都拿起來朝爐灶上砸。我就走了出來。
這是今天早上的事兒。早飯前,我已經去過本德倫太太家。回來後,我想事情多少該告個段落了吧。於是,吃過早飯我就上喬地凡納的商店去。弗萊姆在店裏,坐在店堂椅子上削著木頭,好像從他給喬地凡納當夥計以來還沒挪過窩呢。I。O。靠門站著,他穿件襯衫,頭發從中間分開,打扮得跟從前弗萊姆當夥計時一個樣兒。斯諾普斯家的人有一點很有意思-他們長得像極了,可是他們中間沒有人肯承認彼此是親兄弟,他們總說是堂兄弟。弗萊姆和埃克還有I。O。就都是堂兄弟。埃克也在店門外。他和他的兒子靠牆蹲著,從一個口袋裏掏幹酪和餅幹吃。別人告訴我,埃克還沒回過家。而朗奎克索性連鎮都不回了,他趕著一輛大車,帶上宿營的東西,一直追到山姆森林。埃克總算逮到他的那匹馬。馬跑到弗裏曼村的一條死胡同裏,埃克和他的兒子在胡同口攔了一條繩子,攔在大約三英尺高的地方。那匹馬跑到胡同底轉過身沒停步又跑回來。埃克說,那馬根本沒有看見繩子。他說那馬看上去很像聖誕節時賣的玩具風車。“這馬不想再跑了嗎?”我問道。
“不跑了,”埃克說,一麵從刀尖上咬一口幹酪。
“隻是踢蹬了幾下。”我說。
“踢蹬了幾下?”我說。
“它脖子折了。”埃克說。
唉,他們一夥人大約有五六個,蹲在那兒聊天議論弗萊姆,可是誰都不知道弗萊姆在這筆賣馬的交易中有沒有股份。最後,還是我直截了當地問他。我說:“弗萊姆騙過我們大家,騙了不少錢,我們都為他驕傲。跟我們明說了吧,弗萊姆。你和得克薩斯人在這些馬身上掙了多少錢?說給我們聽聽。咱們這些人中間隻有埃克買了一匹馬,別的買馬的人都沒有回鎮上呢。埃克是你的嫡親堂兄弟,他聽了也會為你驕傲的。說吧,你們倆一共賺了多少錢?”
他們都削著木頭不看弗萊姆,好像都在研究木頭該怎麽削,門廊裏安靜得連掉根針都聽得見。至於I。O。他本來一直在門上一上一下蹭他的背,現在他停下來,像一隻追到獵物的獵狗直瞪瞪地瞧著弗萊姆。弗萊姆削光木棍上的刺,他往門廊外大路上啐了口吐沫說:“那不是我的馬。”
I。O。格格地笑了,像隻老母雞似的,兩隻手拍打著大腿。“你們這幫人算了吧!你們甭想鬥得過弗萊姆。”
咳,就在這個時候,我看見阿姆斯蒂太太從小約翰太太家大門裏出來,順著馬路走過來。我隻裝著沒看見,一字不提。我說:“唉,做買賣的時候誰要是照顧不了自己,他就不能埋怨那個占他便宜的人。”
弗萊姆一言不發削他的木頭。他沒有看見阿姆斯蒂太太。“就是這麽回事,先生們,”我說。“拿亨利阿姆斯蒂來說,像他那樣的人埋怨不到別人頭上,隻能怨他自己。”
“當然他怪不到別人頭上。”I。O。說。他並沒有看見阿姆斯蒂太太。他接著又說:“亨利阿姆斯蒂生來就是個笨蛋,一向傻極了。就算弗萊姆沒有賺他的錢。別人也會把他的錢騙走的。”
我們看看弗萊姆,他紋絲不動。阿姆斯蒂太太沿著大路走上來。“說得對。”我說,“不過,仔細想想。亨利並沒有買過馬。”我們朝弗萊姆看看,店裏安靜得連掉根火柴也聽得見。“得克薩斯人讓阿姆斯蒂太太第二天從弗萊姆那裏取回五塊錢。我想弗萊姆早就去過小約翰太太家把錢還給了阿姆斯蒂太太。”
我們看著弗萊姆。I。O。又停止在門上蹭背了。半晌弗萊姆抬起頭往門廊外麵塵土裏唾口痰。I。O。像隻母雞似的格格笑了起來。“他這個人城府很深,讓人難以捉摸,是吧?”I。O。說。
阿姆斯蒂太太越走越近。我一麵不停地說話,一麵注意弗萊姆的一舉一動。看他會不會抬起頭來看見她。不過他一直沒有抬頭。我又提起凡納,說他打算控告弗萊姆。然而弗萊姆隻是坐著削木棍。除了說過一句馬不是他的,從此不再開口。
埃克隨便四下望望,正好看見阿姆斯蒂太太。“糟了”埃克說。弗萊姆抬起頭來。“她來了,”埃克說,“你從後門出去。我就對她說你今天進城了。”
不過弗萊姆聲色不動。他還是坐在那兒削木頭。我們大家看著阿姆斯蒂太太走上門廊,她仍然戴著那頂褪色的闊邊太陽帽,穿著那件晨衣,腳上的網球鞋走在門廊地上吱吱直響。她走上門廊停住腳步,兩手裹在胸前衣服裏,對誰都不瞧一眼。
“他星期六說,”她開口說,“他的馬沒賣給亨利。他說我可以向你要錢。”
弗萊姆抬起頭來,小刀不停地削著,削掉一根木刺,好像他還是在一麵看一麵削似的。他說:“他走的時候把那筆錢帶走了。”
阿姆斯蒂太太對我們誰都不看;我們也不去看她。隻有埃克的兒子,手裏拿著一塊吃了一半的餅幹,一麵嚼,一麵看著她。
“他說亨利沒有買過馬,”阿姆斯蒂太太說,“他讓我今天向你要錢。”
“我想他忘了這件事,”弗萊姆說,“他星期六把錢帶走了。”他又削了起來。埃克慢慢地又蹭起背來,舐舐嘴唇。過了一會兒,那個女人抬頭看看大路,這條路通上山一直通到墳地。她看著路,看了好一陣子;埃克的兒子望著她,I。O。在門上慢慢蹭他的背。她轉身朝台階走去。
“我想我該去做飯了。”她說。
“今天上午亨利好些嗎,阿姆斯蒂太太?”溫德博頓問道。她看看溫德博頓,放慢腳步。“他歇著呢,謝謝你關心。”她說。
弗萊姆站起來,推開椅子,放下刀子,朝門廊外麵唾了一口。“等一等,阿姆斯蒂太太。”他說。她停步不走了,但是也不去看他。弗萊姆走進店鋪裏麵。I。O。不再蹭背,伸著脖子去看弗萊姆。阿姆斯蒂太太站在一邊,兩手裹在衣服裏,什麽都不看。一輛大車趕過來,經過商店門口又遠去了,這是弗裏曼進城去。弗萊姆走出來,I。O。直盯著他看。弗萊姆手裏拿著一個小小的帶條紋的口袋,喬地凡納的糖果口袋。我敢打賭,他至今還欠著喬地買糖的五分錢。他把口袋放在阿姆斯蒂太太手裏,好像是在往樹墩空心裏放東西。弗萊姆朝門廊外唾了一口。“一點點糖果,給孩子們吃吧。”他說。
“你真好心,”阿姆斯蒂太太說。她拿著糖口袋,誰都不看。埃克的兒子在一旁看著,盯著那個口袋,手裏拿著咬了一半的餅幹,但顧不上嚼了。他看著阿姆斯蒂太太把糖果口袋裹在圍裙裏。“我想我該回去幫忙做飯了。”她說。她轉身走過門廊回去了。弗萊姆又在椅子上坐下,打開小刀。他朝門廊外唾了一口,痰從阿姆斯蒂太太身邊飛過去,她還沒有走下台階。她朝前走著,她的帽子和衣服都已經褪成一個顏色。她順著大路朝小約翰太太家走回去,她走路不像個女人,看不出她裙子在擺動。她像是一根杵在水裏的老樹杈子,順著潮水在移動。我們看著她走進小約翰太太家,漸漸地看不見她的人影了。弗萊姆削著木頭。I。O。又開始在門上蹭他的背。他咯咯地笑起來,真像是隻該死的老母雞。
“你們這夥人別枉費心機了,”I。O。說,“你們甭想占他的上風。你們對付不了他。他真是個人物,不是嗎?”
他要不是個人物,我就不是人。要是我弄一群山貓子到鎮上來賣給左鄰右舍、親戚朋友,他們肯定會用私刑把我殺了。他們不殺我那才怪呢,先生。
(陶潔 譯)
1954年獲獎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