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賽珍珠
Pearl Buck(1892--1973)
摂
“我們要從那些島跳到什麽地方去呢?”定男認真地問道。
“那誰知道?”他的父親答道。“誰能限製我們未來的發展?這得看我們怎麽幹了。”
定男像往常一樣,把父親的每一句話都牢記在心裏。他的父親從不和他開玩笑,也不跟他玩,可是為培養這個獨生子卻費盡心血。定男知道父親最關心的是他的教育。為了使他受到良好的教育,在他二十歲時,父親就把他送到美國去,學習外科和醫學方麵能學到的一切知識,三十歲時他回國了。他父親在臨終前已經看到了定男不僅成了著名的外科醫生,而且還是個科學家。因為他正要完成一項使傷口完全不受感染的新方法,所以沒有隨部隊到國外去。他還知道,他不去的另一個原因是:老將軍的病正在治療,或許要做手術,而這種手術可能有某種危險。所以就把他留在日本了。
此刻,雲翳漸漸從海麵上升起。近幾天,白天異常暖和,暖空氣在夜間碰到海浪上麵的冷空氣結成一層濃重的霧。他望著離海岸不遠的一個小島的輪廓在霧中若隱若現。濃霧漸漸彌漫到海灘上,到了房子下麵,在鬆林中繚繞。不多一會兒,就會把整個房子籠罩起來。那時他就回家去,他的妻子花和兩個孩子正在家裏等著他呢。
可是,就在這時門開了。她身著和服,上麵披著深藍色的毛羽折,向外看了看,深情地走到他身旁。伸手挽著他的胳膊,他站在那兒微笑著,沒有說話。他是在美國認識花的,可是在確切知道她是日本人之前,他克製著自己不墜入情網。倘若她不是純粹的日本血統,他父親一定不會同意他們的婚事。他時常想,如果沒有碰到花,不知道他會和誰結婚。但這也許是天意吧,一個極其偶然的機會,頗有點詩意地在一位美國教授家裏,他碰到了花。教授和他太太都是好心人,他們很願意幫助這幾個外國學生,而這些學生雖然有點煩他們,但還是接受了他們的好意。定男常常告訴花,那天晚上,他差一點就沒去哈雷教授家。他們的房間很小,飯菜難以下咽,教授夫人又是那樣羅羅嗦嗦。可是他去了,並且在那兒認識了花,那時花是個新來的學生,他已經感覺到,如果有一點可能的話,他就會愛上她。
現在,她的手在他的胳膊上,給他帶來一種歡樂的感覺。盡管他們已結婚多年,並且有了兩個孩子。他們並沒有輕率地在美國就結婚。他們在學校完成學業後,回到日本老家,他的父親相看了她之後,才按照日本風俗舉行了婚禮,雖然定男和花事先早已把一切都談妥了。他們的婚姻幸福美滿。她把臉頰貼在他的臂膀上。
正在這時,他們同時看見霧裏出現了一個黑乎乎的東西。那是一個男人,他被海浪拋出水麵-看上去是被一個海浪打上來,站在地上。他跌跌撞撞地邁了幾步,在霧中可以看到他的身軀,雙臂高舉過頭。接著霧又把他裹住,看不見了。
“那是什麽人?”花喊道。她鬆開定男的手臂。他們同時伏在走廊的欄杆上向下看去。後來他們又看見了這個人。他用四肢在地上艱難地爬著。隨後,他們看見他倒下,俯臥著不動了。
“也許是打魚的吧,”定男說。“海水把他從船上衝到水裏了。”他飛快地跑下台階,花跟在他後麵,寬大的袖子在風中飄動。離這兒一二英裏的地方,左右都有些漁村,可是,這裏則是光禿禿的、荒涼的海岸,岸邊布滿著礁石。可以看到岸邊的陣陣浪花上,聳立著一塊塊尖利的礁石。不知怎的,這個人居然繞過了這些岩石,他一定被岩石劃傷得很厲害。
等他們來到他跟前時,他們發現情況確實如此。他身邊的一片沙子已被血染紅了。
“他受傷了!”定男叫喊著,一下子跨到那人身旁,他一動不動地躺在那兒,臉埋在沙子裏。頭上的舊帽子,已被海水浸透。他穿著一件濕透了的襤褸上衣。定男彎下腰,花在他的身旁,他把那人的頭轉過來。他們看見了那張臉。
“一個白人!”花輕聲說道。
是的,是個白人。濕帽子從他頭上掉下來,露出濕淋淋的黃頭發,長長的,好像已經有好幾個星期沒有理過了。是一張年輕的臉,帶著很痛苦的表情,上麵長著刺蝟似的黃胡須。他已經失去知覺,全然不知身邊發生的這一切。
這時定男想起了他的傷口,開始用外科專家所特有的熟練動作去找尋傷口。在他碰到傷口時,鮮血又開始流出來。定男在他背部右下方發現了一個綻開了的槍傷,皮肉已被火藥燒黑了。看來,就在幾天前,他中了彈,可是沒有治療包紮。更糟糕的是,他的傷口又撞到了礁石上。
“哎呀,他流了那麽多血!”花輕輕地說道。此刻霧已把他們團團圍住,而在這個時候,沒有人會到這兒來。漁夫都已回家,連海邊的流浪漢也會認為一天已經結束了。
“我們拿他怎麽辦呢?”定男喃喃地說。可是他那熟練的雙手,卻在本能地設法止住那可怕的流血。他用長在海灘上的海苔把傷口捂住。那人在昏迷中痛苦地呻吟著,可是沒有蘇醒。
“最好是把他扔回海裏去,”定男自言自語地說。
這時,血暫時止住了,他站起身來,撣去手上的沙子。
“對,毫無疑問,那樣做最好了。”花堅定地說,她依然注視著那個失去知覺的人。
“倘若我們把這個白人藏在家裏,我們就會被捕的,可是我們要是把他當作犯人交出去,他就一定會被處死。”定男說。
“最好還是把他扔回海裏去。”花說。可是,他們倆誰也沒有動,他們帶著一種奇特的反感盯著這個毫無生氣的軀體。
“他是哪國人?”花輕聲問。
“看來像是個美國人,”定男說。他拾起那頂軍帽。對了,那上麵有幾個幾乎辨認不清的字母。“是個水兵,”他說。“一艘美國戰艦上的水兵,”他把字母拚出來:“u。s。Navy,是一個戰俘!”
“他是逃出來的,”花輕輕地喊道。“怪不得他被打傷了。”
“而且是在背後,”定男表示同意。
他們躊躇著,你看著我,我看著你。然後,花下了決心說:“來吧,看看我們能把他扔回海裏去不?”
“若是我能的話,你呢?”定男問道。
“我不能,”花說,“如果你能自己……”
定男再次躊躇起來。“這真是怪事,”定男說道,“假如他沒受傷,我會毫不猶豫地把他送交警方。我才不憐惜他呢!他是我的敵人。所有的美國人都是我的敵人。他也不過是個普通人。你瞧他的臉有多蠢。可是,他受了傷……”
“那你也不能把他扔回海裏去了,”花說,“那麽我們隻有一個辦法,就是把他抬回家去。”
“可是仆人們怎麽辦呢?”定男問道。
“我們隻需告訴他們,我們要把他交給警方-而事實上我們也必須這樣做。定男,我們得為孩子和你的地位著想。假如我們不把這個戰俘交出去,會危及我們全家的。”
“當然啦,”定男同意道,“我怎麽會不那樣做呢。”
意見一致了,他們就把那人抬走。他輕飄飄的好像一隻餓得隻剩下毛和骨頭的雞。他們抬著他走上台階,他的胳膊耷拉著。他們從側門進了房子。這門裏就是過道,他們把那人抬過過道到一間空臥室。這原是定男父親的臥室,自從他去世以後,就一直空著。他們把那人放在鋪著厚厚席子的地板上。這裏的一切擺設都照著老人的意願布置成日本式樣-他絕不肯在自己家裏坐在一把椅子上,或睡在一張外國式的床上。花走到壁櫃旁,拉開一扇櫃門,拿出一床柔軟的被褥。她猶豫了。這床被褥的麵子是用繡花綢子做的,被裏是純白的綢子。
“他太髒了,”她不情願地咕噥著。
“是的,最好給他洗洗,”定男說,“你是不是打些熱水來,我來給他洗洗。”
“我不願意你去碰他,”她說,“我們該把這事告訴仆人們。我去告訴由美。她可以把孩子放下,來一會兒。”
定男想了一想。“就這樣吧,”他同意了,“你去告訴由美,我去告訴其他的人。”
可是,這張毫無血色、失去知覺的麵孔,促使他先彎下腰來摸了摸脈搏。很微弱,但還在跳動。
“他得動手術,否則就活不了啦,”定男說,沉思著,“問題是動手術也不一定能活下來。”
花驚恐地喊道:“別搶救他!如果救活了怎麽辦?”
“如果他死了又怎麽辦呢?”定男答道。他低頭凝視著這具一動不動的軀體。他一定有非凡的生命力,否則,絕活不到現在,但是他是那麽年輕-也許還不到二十五歲呢。
“你是說,如果動手術死了怎麽辦嗎?”花問道。
“是的,”定男說。
花疑惑地想著,定男沒等她回答就轉過身去。“無論如何得給他治一下,”他說,“首先我們得把他洗幹淨。”他快步走出房間,花跟在後麵。她不願單獨和這個白人在一起。這是她離開美國後見到的第一個白種人,可是她絲毫也不能把他和她過去在美國熟悉的白人聯係起來,在這裏,他是她的敵人,不管他是死還是活著,都是一個威脅。
她對著兒童室喊道:“由美!”
可是孩子們聽到她的聲音,她隻好進去待一會兒,對他們笑笑,逗逗那個將近三個月的小男孩。
她抱著孩子,他那柔軟的黑發貼在她胸脯上,她努了努嘴,說道:“由美-跟我來!”
“我把他放上床就來,”由美答道,“他要睡了。”
她和由美一起走進兒童室隔壁的臥室。她手裏抱著嬰兒,由美在地板上鋪著褥子,讓嬰兒睡下,蓋好被。
隨後,花邁著輕快的步子走在前麵,他們一起到了廚房。在廚房裏,兩個仆人正因為主人告訴他們的事,被嚇得手足無措。老園丁也管些家務,他在不斷地捋著他那幾根八字胡子。
“主人不該給這個白人治傷,”他愣頭愣腦地對花說,“這個白人本來就該死。他先挨了槍子兒,後來又掉進大海,碰到礁石上。假如主人拗著槍子兒和大海去醫好他,槍子和大海會報應我們的。”
“我會把你的話告訴他的。”花有禮貌地說。雖然他不像老人那樣迷信,她自己卻也開始害怕起來了。幫助一個敵人會有好下場嗎?盡管如此,她還是叫由美打些熱水送到那間房去。
她走在前麵,推開隔板門,定男還沒有來。由美放下木桶,走到白人跟前。她一看到他就把厚厚的嘴唇固執地撅起來了:“我從來沒給白人洗過澡,”她說,“現在我也不給這麽髒的人洗澡。”
花厲聲對她說:“主人叫你做什麽,你就該做什麽!”
“主人不該叫我給敵人洗澡,”由美固執地說。
由美呆板的臉上,顯露出那麽強烈的抗拒神情,使得花不由得感到一陣無名恐懼。倘若仆人誣告些什麽,該怎麽辦呢?
“很好,”她很有身份地說,“你要知道,我們不過是要使他恢複知覺,好把他送回監牢去罷了。”
“我不管這事。”由美說,“我是個窮人,這事和我不相幹。”
“好吧,”花溫和地說,“那麽請你去幹你自己的事去吧。”
由美立即離開了房間,這樣,就剩下了花一個人和白人在一起。要不是由美的固執激怒了她,她因為太害怕了,是不敢一個人待在這裏的。
“笨蛋。”她憤憤地罵道,“難道他不是人嗎?況且是一個受傷的,無依無靠的人。”
她心裏充滿了一種優越感,竟然彎下腰去,解開裹在白人身上的襤褸衣衫。他的胸部裸露出來,她用由美拿來的冒著熱氣的水,浸濕了一塊幹淨的小毛巾,小心地給他擦臉。這男人的皮膚,雖然經過風吹日曬變得很粗糙,卻仍然肌理纖細,看來他小時候皮膚必定非常白嫩。
她並沒有對這男人增加一些好感,因為他畢竟已不是一個孩子了。但是,她仍然一麵這樣想,一麵繼續為他擦洗,直到把他身上擦得幹幹淨淨。可是,她不敢給他翻身。定男到哪兒去了?這時,她的憤怒己平息,下來,她又變得焦躁不安了。她站起身來,在擰幹的毛巾上擦了擦手。她給他蓋上被子,生怕他著涼。
“定男!”她輕聲呼喚。
她叫他時,他就在門外。他的手已碰到門把,此刻門開了,她看見他身著白色手術罩衣,手裏提著外科急救包。
“啊!你決定動手術了,”她喊著。
“是的,”他簡短地說。他轉過身去,背向著她,打開一塊消毒毛巾,鋪在日本式壁龕上,把手術用具放在上麵。
“拿些毛巾來,”他說。
她順從地但卻懷著不安的心情,走到堆放床單的架子那裏,取出毛巾。對了,家裏還有些舊席子,應當拿些來墊著,這樣血就不會把地上的厚席子弄髒了。她走到後麵的走廊上,園丁在那兒堆了一些破席子,天氣很冷時,他用來在夜裏保護那些不經凍的灌木。她抱起了一抱席子。
可是等她回到屋裏時,她看到這些席子已經沒有用了。血已滲過傷口上的紗布,把他向下的席子弄髒了。
“哎呀!那席子!”她喊了出來。
“噢,毀了。”定男答道,好像毫不在意,“幫我給他翻一下身。”他朝她下命令。
她默默地順從了他,他開始小心地擦著那人的背。
“由美不肯給他擦。”她說。
“那麽,是你給他擦的了?”定男問道,並沒有停下他那利落的動作。
“是的。”她說。
他似乎並沒有聽見她說什麽,但她已習以為常,他工作時總是專心致誌的。她在那裏想:他幹得那麽出色,也許他根本不在乎在他手底下的這個人的身體是個什麽東西呢。
“如果他需要麻醉的話,你得給他上麻藥。”他說。
“我?”她茫然地重複道,“可我從沒給人麻醉過呀!”
“這很簡單。”他不耐煩地說。
他打開傷口的包紮,血流得更快了。他借著安在前額上的手術燈的光,察看傷口內部。“子彈還在裏麵,”他用平淡的口吻說,“不知道礁石碰的傷口有多深,如果不怎麽深,我或許可以取出子彈來。可是這已不是表層出血了。他已經失血過多了。”
這時,花惡心起來。他抬起頭來,看見她臉色蠟黃。
“可別暈過去,”他厲聲說道,沒有放下手術刀,“倘若我現在停下來,他就非死不可了。”她突然用手捂住嘴巴,跳起來,跑出房門。他聽見她在外邊花園裏嘔吐。可是他仍然繼續做著手術。
“吐完了她會好些,”他想。這時他沒有想到她可從來沒看過動手術啊。可是,在她很難受的時候,他卻不能即刻到她身旁,不禁使他望著這個像死人一樣躺在他刀下的男人,感到不耐煩和焦躁起來。
“這家夥,”他想道,“天曉得幹嗎非救活他。”
這種想法使他不知不覺地變得冷酷無情,他加快了動作。
這男人在昏迷中呻吟起來。定男沒有理睬,隻顧發泄怨氣。
“哼哼吧,”他喃喃地說,“你愛哼哼就哼哼吧,我幹這個也沒有多大樂趣。其實,連我自己都不明白我為什麽要給你做手術。”
門開了,花又走了進來,連頭發也沒顧得上整理一下。
“麻醉劑在哪兒?”她用清晰的聲音問道。
定男用下巴指了一指。“你回來得正是時候,”他說,“這家夥要醒過來了。”
她取出藥瓶和一些棉花。
“怎麽用啊?”她問。
“隻要把棉花浸上藥水,放在鼻子下麵就行了。”他回答說,一刻也沒有耽擱手裏的工作,“如果他呼吸困難的話,就拿開一會兒。”
她俯下身子,靠近這沉睡著的年輕美國人的臉。她想,這是一副可憐而瘦削的臉,嘴唇歪扭。盡管他可能還沒有感覺,但是他的確很難受。望著他,她不知道過去他們聽到的關於犯人受折磨的事是不是真的。有時像是些閃爍其詞的謠傳,道聽途說,而且總是自相矛盾。報紙上總是報導說,日本軍隊所到之處,人們熱烈歡迎,歡呼得到解放。可是,她有時總是想起像老將軍那樣的人,在家裏毒打妻子,但是,因為他在滿洲戰役獲得輝煌勝利,所以人們現在已不再提起這些事了。假如一個男人可以如此冷酷無情地對待一個可以任他擺布的婦女,難道他就不能殘酷地對待這個人嗎?
她真心希望這個年輕人不曾受過苦刑。正在這時,她注意到了,就在他頸部靠近耳根的地方,有幾道紫紅色的傷疤。“看這些傷疤,”她輕聲地說,抬頭望著定男。
可是他沒有回答。
這時他感到鑷子尖碰到了一個硬的東西,離腎髒很近,這是很危險的地方。一切雜念都立即煙消雲散,他完全沉浸在喜悅之中。他用手指靈敏地向深處探查。他對於人體的每個部分都了如指掌。教他解剖學的美國老教授非常重視這方麵的知識。他總是說:“先生們,對人體的無知是外科醫生最大的罪過!”他一年又一年地在課堂上大聲疾呼:“不徹底地掌握人體的構造,不掌握到就像人體是你造的那樣的程度,就去動手術,那就無異於殺人。”
“還沒有到腎髒,我的朋友。”定男喃喃自語。他習慣於對著病人自言自語而忘卻了他正在動手術。“我的朋友,”他總是這樣稱呼他的病人。現在他還是這樣稱呼,忘記了這位病人卻是他的敵人。
接著,迅速地,傷口被幹淨利落而又精確地切開了,子彈被取了出來。這人顫動了一下,可是他仍然昏迷不醒。在昏迷中,他吐出了幾個英語詞兒。
“內髒,”他輕輕地、斷斷續續地說,“他們……割了……我的內髒……”。
“定男!”花尖聲叫起來。
“噓。”定男說。
這人的過於安靜,促使定男懷著憎惡的心情拿起他的手腕。噢,脈搏依然在跳動,那麽微弱,那麽無力,但是,倘若想要救活這個人,已經足夠了。
“可是我當然並不想讓他活過來呀。”他想。
“不用麻醉了。”他告訴花。
他迅速地轉過身去,好像根本沒有停下來過,從他的藥箱裏挑出一個小藥瓶,灌滿了一支注射器,在病人的左臂上注射。然後他放下注射器,再拿起病人的手腕。脈搏在他的手指下跳動著,一下,兩下,然後逐漸有力起來。
“這個人總算活過來了。”他歎了一口氣,對花說道。
年輕人醒過來了,極度虛弱,當他領悟到他在什麽地方時,他那藍眼睛裏充滿了悲哀,使得花不得不向他道歉。她親自照料他,因為仆人都不肯走進這間屋子。
當她第一次走進這間屋子時,她看見他十分緊張,竭力做好準備,等待發生什麽可怕的事。
“別害怕。”她溫和地請求他。
“怎麽……你會說英語……”他氣喘籲籲地說。
“我在美國住過很久。”她回答。
她看出他想說些什麽,可是他沒力氣說了。於是她跪下來,耐心地用瓷匙喂他。他不想吃,可還是吃了。
“你很快就會好起來的,”她說。她並不喜歡他,可還是去安慰他。
他沒有說什麽。
手術後第三天,定男來了。他看見這年輕人正坐在床上,由於用力,他的臉色煞白。
“躺下!”定男喊道,“你不想活了?”
他動作輕柔而不容抗拒地迫使這人躺下,他檢查了一下傷口。“你這樣會害死你自己的,”他責備道。
“你要拿我怎麽辦呢?”這男孩子怯生生地問道。他現在看上去不過十七歲。“你要把我交出去嗎?”
好一會兒定男沒有回答。他檢查完傷口,就給他蓋上綢被。
“我自己也不知道拿你怎麽辦,”他說,“我當然應該把你交給警察。你是個戰俘……不,什麽也不用告訴我。”他看出這個年輕人想要說話時,就擺了擺手,“倘若我不問你的話,連名字也不要告訴我。”
良久,他們對視著,然後年輕人合上雙眼,翻過身去臉衝著牆壁。
“好吧,”他輕聲說道,他的嘴角現出痛苦的神情。
花正在門外等著定男,他即刻覺察出她碰到了什麽麻煩事。
“定男,由美告訴我,如果我們繼續藏著那個人,仆人們就呆不下去了。她說他們覺得你和我在美國待的時間太長,因而對自己祖國的感情淡薄了。他們認為我們喜歡美國人。”
“沒有這麽回事,”定男嚴厲地說,“美國人都是我們的敵人。可是我的職責是救活一切可以救活的人。”
“仆人不會理解這些的。”她著急地說。
“是的。”他也表示同意。
他們倆誰也說不出別的什麽來了。不知怎麽地,家務總算還照常進行著。仆人們變得越來越小心戒備起來。他們仍和往日一樣恭謹有禮,可是,從他們的眼裏卻可以看出,他們對主人是冷淡的。
“我們的主人該怎麽做是很清楚的。”一天早晨老園丁說。他這一輩子都在種植花草,在管理草坪方麵也是個行家。他為定男的父親培育了日本第一流的草坪花園,每天清掃那綠茵茵的草毯,不讓一片樹葉或一根鬆針落在這絨毛似的草地上。
“我的老主人的兒子很懂得他應該怎麽做。”他說著,順手從一棵樹上掐下一個芽,“可是在這個人眼看就要死去時,他為什麽不讓他流血而死呢?”
“少爺是個外科能手,多麽危急的病人都能救活,所以他處處想要顯顯身手。”廚娘輕蔑地說。她熟練地割開一隻雞的頭頸,緊握這隻不停撲騰的雞,讓雞血滴到一棵山葡萄的根上。血是最好的肥料,老園丁一滴也不會讓它浪費掉的。
“我們隻是擔心孩子們,”由美傷心地說,“假如他們的父親被當做賣國賊抓起來,他們該如何是好?”
他們並不打算背著花說這些話,這時她就站在附近的走廊裏插花瓶,她知道他們是說給她聽的。她知道,他們對她的看法是對的。然而連她自己對自己做的有些事也不能理解。在感情上,她並不喜歡這個犯人。她已逐漸地把他當成犯人了。甚至他昨天衝動地說:“無論如何,讓我告訴你吧,我叫湯姆。”
那時,她沒有喜歡他,而隻是微微地彎了彎腰。她看見他的眼睛裏流露出傷心的表情,可是她並不想減輕他的傷心。他待在這裏確實是一件很麻煩的事。
至於定男呢,他天天都細心地檢查傷口。今天總算拆完了線,這個年輕人不出兩星期就會完全康複。定男回到辦公室,仔細地用打字機打一封給警察局局長的信,報告全部情況。“二月二十一日,一個逃犯被衝到我的房子前麵的海岸上。”打到這裏,他拉出書桌的一個暗屜,把這份未打完的報告塞了進去。
又過了七天,發生了兩件事。早晨,仆人們都走了。他們,把自己的行李捆在大塊的方棉布頭巾裏。花早上起床後,發現屋子沒有打掃,早飯也沒有做,她明白這是什麽意思,她很不高興,甚至有些恐慌,但是,女主人的尊嚴使得她不便有所流露。相反,當他們在廚房裏來到她麵前時,她大方地點了點頭,付清了工錢,還謝了謝他們的幫忙。他們哭了起來,可是她卻沒有流淚。廚娘和園丁是看著定男長大的,由美哭是舍不得孩子們。她非常難受,走了幾步又跑回到花的跟前。
“倘若今天晚上孩子為了要我哭得太厲害,就派人來找我吧。我現在回家去,你知道我家在哪兒!”
“謝謝你。”花微笑著說。可是她心裏想,無論孩子怎麽哭鬧,她也不會去找由美的。
她做早飯,定男照顧著孩子。除了提到仆人們走的事以外,他們誰也沒有說到關於仆人們的一句話。花在給犯人送去早飯後,又到定男這兒來了。
“為什麽我們分辨不清該怎麽做呢?”她問他。“連仆人們都比我們看得清楚,為什麽我們和其他日本人不同呢?”
定男沒有回答,可是沒過多一會兒,他就走進犯人住的房間,粗暴地說:“今天你可以站起來了。我要你每一次隻站五分鍾,明天你可以試試站十分鍾。你的體力恢複得越快越好。”
他看見在年輕人這張依然沒有血色的臉上閃現出恐懼的表情。
“好的,”男孩子低聲說道,顯然他決定還要說些什麽,“我覺得我應該感謝你,醫生,因為你救了我的命。”
“不要謝得太早了。”定男冷冷地說道。他看見這男孩子的眼裏又閃現出恐懼,正如動物本能的恐懼一樣。他頸部的傷疤一下子變成了深紅色。這些傷疤!怎麽落下的?定男沒有問。
到了下午,又出了第二件事。花正在吃力地幹著她過去沒怎麽幹過的活,忽然看見一個身穿政工製服的信差來到門前。她的手發軟,連呼吸也屏住了。一定是男仆人們去告發了。她跑到定男跟前,喘息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可是這時信差已跟著她穿過花園來到這裏,她指了指信差,其實已沒有必要了。
定男正埋頭看書,這時他抬起頭來。他在辦公室裏,辦公室南麵的隔板敞開,好讓陽光從花園裏照進來。
“什麽事?”他問信差,接著他看清了這人的製服便站起身來。
“請您進宮一趟,”這人說,“老將軍又犯病了。”
“噢,”花鬆了一口氣,“就這事嗎?”
“就這事?”信差大聲地說,“這還不夠嗎?”
“是的,是的,”她回答,“真對不起。”
當定男走來向她告辭時,她在廚房裏,可是什麽也幹不下去。孩子們已入睡了,她隻是坐下來歇歇,不是幹累了,而是恐懼已使她精疲力竭。
“我還以為他們是來逮捕你的呢。”她說。
他低頭凝視著她焦慮的眼睛。“為了你的緣故,我一定要把這個人甩開。”他難過地說,“無論如何我要甩掉他。”
“當然啦,”將軍有氣無力地說,“我完全能理解。這是因為我在普林斯頓得過學位。這樣的日本人太少了。”
“閣下,我對那個人並不感興趣,”定男說,“雖然我給他動了那麽好的手術……”
“對,對,”將軍說,“這就讓我感到更少不了你啦。你說,要是像今天這樣發病,我還能受得了嗎?”
“頂多一次,”定男說。
“那麽,我當然更不能讓你出事了。”將軍焦急地說。他那蒼白的日本型長臉,變得毫無表情,這表明他在沉思。“不能把你抓起來,”將軍說著,閉上了雙眼。“假如把你判處死刑而第二天正好我非動手術不可,那怎麽辦?”
“還有別的外科醫生呢,閣下。”定男建議說。
“沒有一個是我信得過的,”將軍回答說,“最好的幾個是德國人培養出來的。即使我在手術中死去,這些人也會說手術做得很成功。我一點也不欣賞他們這種觀點。”他歎了一口氣。“可惜我們不能把德國人的冷酷無情和美國人的多情融為一體。這樣的話,你能夠把你的犯人交出去處死,而我卻相信在我失去知覺的情況下你也絕不會害我。”將軍笑了起來。他有一種不尋常的幽默感。“作為一個日本人,你能不能把這兩種外國素質融為一體呢?”他問道。
定男笑了。“我不太敢肯定,”他說,“閣下,為了您,我不妨試試。”
將軍搖搖頭。“最好不要拿我做試驗,”他說。他此刻如同一個馳騁沙場的指揮官,因為屢建戰功而肩負著控製整個南太平洋的責任,時刻為自己的生命安全擔憂而忽然感到一陣癱軟。“不幸的是這個人恰好被衝到你的家門口。”他有點氣惱地說。
“我也覺得這樣。”定男輕聲地說。
“最好是把他悄悄地幹掉,”將軍說,“當然不用你,而是讓不認識他的人。我有自己的刺客。要不今天夜裏我派兩個人去你家裏-最好是隨便哪天。你什麽都不用管。現在,天氣已經暖和,等他睡著了,你把他睡的房間裏衝著花園的隔板打開,這不是很自然的嗎?”
“當然這顯得很自然,”定男同意說,“這隔板天天夜裏都是開著的。”
“好,”將軍打著哈欠說:“他們都是很能幹的刺客-他們可以不出聲音,可以不讓血流出來。你要願意的話,我還可以叫他們搬走屍體。”
定男考慮了一下:“閣下,或許那樣最好。”想到了花,他便同意了。
於是他向將軍告辭,向家走去。一路上仔細考慮著那個計劃。這樣,他什麽都不用管了,什麽也不要告訴花,因為她要是知道家裏要來刺客,一定會害怕得了不得。像日本這種獨裁國家,這種人當然是非常必要的,因為統治者還能用什麽其他的辦法,來對付反對他們的人呢?
當他跨進美國人住的房間時,他竭力克製著保持頭腦的冷靜和理智。可是,當他打開房門時,使他驚奇的是這年輕人已下了床,正準備到花園裏去。
“這是怎麽回事?”他喊道,“誰同意你離開房間的?”
“我不習慣於得到允許才行動,”湯姆愉快地說:“天哪!我覺得我已經差不多好了。可是,這邊的肌肉會不會老是這樣發僵呢?”
“是這樣嗎?”定男問道,他感到有些意外。他把別的事情都忘了。“可我覺得我在手術時已經預防發生這種情況啦。”他自言自語地說。他撩起這人的汗衫,仔細觀察那正在愈合的傷口。“假如鍛煉不行的話,”他說,“按摩可能會有用。”
“沒有多大關係。”年輕人說。他那年輕的長著亞麻色粗硬胡須的臉是那樣憔悴。“我說,醫生,有些話我一定要對你講講。倘若我沒有碰到像你這樣的日本人,我是絕不會活到今天的。我很清楚這一點。”
定男點了點頭,可是他說不出話來。
“真的,我很清楚。”湯姆熱情地說下去。他的幹瘦的大手緊握著椅子,手指節都發白了。“我想假如所有的日本人都像你一樣,就不會有這場戰爭了。”
“也許吧。”定男半天才說出話來。“我想現在你最好是躺回到床上去。”
他扶著這男孩子回到床上,然後,鞠了一躬:“晚安。”他說。
那天晚上,他睡得很不好。他一次又一次地醒來,他總覺得聽到了花園裏有沙沙的腳步聲,樹枝被人踩斷的聲音,以及小石頭被踢到地上滾動的聲音。有心事的人往往會幻想到這些聲音。
第二天清晨,他找個借口先到客房去。如果美國人不在了,他隻要告訴花他不在了,這是將軍吩咐他這樣做的。可是他一打開門,立即就知道昨夜沒出事。枕頭上是那長著粗硬的亞麻色頭發的頭。他可以聽到熟睡時發出的均勻呼吸聲。他又輕輕地關上了門。
“他還睡著。”他告訴花,“他睡得這樣好,說明他快好了。”
“我們拿他怎麽辦呢?”花再一次輕聲地提出這個問題。
定男搖搖頭。“這一兩天我就作出決定。”他回答。
他想,毫無疑問,一定是第二天夜晚了。那天夜裏起了風,他聽著外麵風吹折樹枝和吹動隔牆的呼嘯聲。花也醒了。
“我們是不是該起來把病房通向外麵的隔牆關上?”
“不必了,”定男說,“他現在可以自己去關了。”
可是第二天早上美國人卻依然活著。
於是到了第三夜,當然了,一定是這個夜晚啦!夜裏下著小雨,從花園裏傳來房簷的滴水聲和緩緩的流水聲。定男睡得比前兩夜好些,可是一聲猛烈的撞擊聲把他驚醒,他跳下了床。
“怎麽回事?”花叫了起來。嬰兒被她的叫喊畝吵醒,開始放聲啼哭。“我得去看看。”可是他抓住她不讓她動。“定男,”她喊道,“你這是怎麽回事?”
“別去,”他低聲道。“別去!”
他的恐懼感染了她,她屏住呼吸站在那裏等著。四周一片靜寂,他們悄悄地爬回到床上去,把嬰兒放在他們中間。
然而,當他早晨打開客房門時,年輕人還在那兒。他很快活,已經洗好臉站在那兒。他昨天要了一把剃刀把胡子剃了,今天他臉上略添了些血色。
“我好了。”他歡喜地說。
定男很疲乏,他把裹在身上的和服緊了緊。他突然下了決心,不能再這樣等一夜了。這並不是因為他為這個年輕人的性命擔憂,不是的,他隻是覺得,這樣神經太緊張,有點不值得。
“你好了,”定男同意他的話。他壓低了聲音說:“我想最好是今晚,我把我的小船放到岸邊,裏麵裝好吃的和一些衣服。你可以把船劃到離海岸不遠的小島上去。小島離海岸近得很,費不了什麽力氣。島上沒有人住,因為暴風雨天它就會被淹沒。可是,現在不是暴雨季節。你可以住在上麵,等有漁船路過。他們經過時離小島很近。因為那兒水很深。”
年輕人盯著他,慢慢地領悟過來。他問道:“我一定得走嗎?”
“我想是這樣的,”定男和藹地說,“你應該懂得……這兒不是久留之地……”
年輕人完全明白了,他點了點頭。“就這樣吧,”他簡單地答道。
傍晚前,定男沒有再去看他,天一黑他就把那結實的小船拉到岸邊,船裏放上食物和瓶裝淡水,那是他白天悄悄地買來的。他還從一家當鋪裏買了兩床被子。他把船拴在水裏的一根木樁上,因為現在漲潮了。天上沒有月亮,他摸著黑幹,連手電也沒用。
他回家時,就像往常剛下班那樣,花什麽也不知道。“由美今天來了,”她一邊給他準備晚飯一邊說,雖然她是一個比較開明的人,但仍不和丈夫一起吃飯。“由美抱著孩子哭了,”她歎了一口氣說,“她想孩子想得厲害。”
“等到外國人一走,仆人們就會回來的,”定男說。
當晚他睡覺前先到客房去,親自給美國人量了體溫,檢查了傷口、心髒和脈搏。或許是由於激動吧,他的脈搏跳得不規則,年輕人蒼白的雙唇緊閉,雙眼炯炯有神。隻有他頸部的傷疤發紅。
“我知道你又救了我一次命,”他對定男說。
“沒有什麽,”定男說,“隻是你要是再在這兒待下去就不太方便了。”
他猶豫了好久,考慮要不要把手電筒給美國人。最後,他還是決定讓他帶走。那是他自己的小手電筒,是他夜間出診時用的。
“如果你的食物吃完了還沒有漁船來,”他說,“你就打兩下信號給我,信號要在太陽落到地平線的那一瞬間發出。不要在天黑後發信號,那就會被人發現。如果你平安無事,可是還留在那兒,就打一下信號。在那裏很容易捉到魚,可是你隻能生吃。生火會被人發現的。”
“好的。”年輕人低聲說。
他換上定男給他的日本衣服,最後,定男用黑布把他的亞麻色頭發包上。
“好啦。”定男說。
年輕的美國人熱烈地握了握定男的手,沒有說話,然後邁著穩當的步子穿過街道,走下台階,消失在花園的黑暗中。一下……二下……定男看見他開亮手電筒找路。這不會引起懷疑。他一直等到岸邊又亮了一下,才關上隔門。那天夜裏他安靜地入睡了。
“你說那家夥逃跑了?”將軍用軟弱無力的聲音問道。他在一星期前動了手術,那天半夜,定男被喚來做了這次急救手術。差不多有十二個小時,定男都不敢肯定將軍還能不能活下來。病已發展到膽囊了,後來老人終於深深地呼吸起來,並且想吃東西了。定男不敢問他關於刺客的事情。他隻知道刺客沒來。仆人們回來了,由美徹底清掃了客房,還在屋子裏熏硫黃,把白人的氣味趕走。誰也不說什麽。隻有園丁在生氣,因為他錯過了修剪菊花的季節。
一星期後,將軍好了一些,定男覺得可以和他談談犯人的事了。
“是的,閣下,他逃跑了。”定男說。他咳嗽了一聲。這說明他還沒有把想說的話都說出來,可是他不願意再打擾將軍。然而老人忽然睜開了雙眼。
“那個犯人,”他說,略為有點精神了,“我是不是答應過幫你殺了他?”
“是的,閣下。”定男說。
“啊,啊!”老人驚訝地說,“我是說過!可是你看,這些日子我病得厲害,所以我一直就隻想著自己了。總之,我忘了我答應你的事了。”
“閣下,我不知道……”定男喃喃地說。
“我確實是太大意了,”將軍說,“可是你應該理解,這並不是我缺少愛國心或者是失職,”他著急地望著醫生,“你會理解,如果事情張揚出去,你懂嗎?”
“當然了,閣下。”定男回答。他忽然明白了將軍已經落入了他的掌握之中,其結果是他自己得救了。“我發誓忠誠於您,閣下,”他對老將軍說,“並證明您對敵人是極端仇恨的。”
“你是個好人,”將軍輕輕地說,“你會得到報酬的。”
那天傍晚,定男在朦朧的海麵上仔細撩望那個小島時,他得了報酬。在一片暮色中,不見一星亮光。島上沒有人了。他的犯人已經走了-安全地走了,這是毫無疑問的。因為他曾經告誡過他隻能上朝鮮漁船。
他在走廊裏站了一會兒,望著大海。年輕人那天晚上就是從那裏被衝上來的。不知不覺地,在他的腦海裏浮現出他所熟悉的其他白人的麵孔-那個教授,一個呆板的人,就在他家裏他碰到了花,還有教授的妻子,沒有頭腦而又愛說話的人,心眼倒是不錯。他又想起了他的解剖學老教授,他反複告訴學生,手術刀無情,要極端負責任。然後他想起了那胖胖的、衣服穿得很邋遢的女房東。那是因為他是個日本人,很難找到住處,而她最後同意他在她那破舊的房屋裏住下了。美國人對日本人充滿了偏見,一個人明明知道自己比他們強卻生活在這種偏見之中是很痛苦的,他想起了他當時是多麽看不起這個無知識的肮髒老太婆。他曾經想要對她產生一點感激之情,因為在他留學的最後一年,他得了流行性感冒,她在他病中護理了他。但是這種感激之情很難產生,因為在護理他時,她並沒有少討厭他。當然啦,那時白人是恨令人討厭的。日本終於和他們公開宣戰,這使人出了一口氣。現在,他又想起了他的犯人那張年輕而憔悴的麵孔,那是一張令人厭惡的白人的臉。
“奇怪,”他想道,“我真不明白我為什麽不把他殺掉。”
(鈕琪 譯)
1939年獲獎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