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約翰高爾斯華綏
John Galsworthy(1867--1933)
-這條街現在已經不存在了,但是在那時,它卻是坐落在倫敦西區的一條新式街道。
那座店房有某種素淨的特色;門麵上沒有注明為任何王室服務的標記,隻有包含他自己日耳曼姓氏的“格斯拉兄弟”的招牌;櫥窗裏陳列著幾雙靴子。我還記得,要想說明櫥窗裏那些靴子為什麽老不更換,我總覺得很為難,因為他隻承做訂貨,並不出售現成靴子;要是說這些都是他做得不合腳因而退回來的靴子,那似乎是不可想象的。是不是他買了那些靴子來做擺設的呢?這也好像不可思議。把那些不是親手做的皮靴陳列在自己的店裏,他是決不能容忍的。而且,那幾雙靴子太美觀了-有一雙輕跳舞靴,細長到非言語所能形容的地步;那雙帶布口的漆皮靴,叫人看了舍不得離開;還有那雙褐色長筒馬靴,閃著怪異的黑而亮的光輝,雖然是簇新的,看來好像已經穿過一百年了。隻有親眼看過靴子靈魂的人才能做出那樣的靴子-這些靴子體現了各種靴子的本質,確實是模範品。我當然在後來才有這種想法,不過,在我大約十四歲那年,我夠格去跟他定做成年人靴子的時候,對他們兩兄弟的品格就有了些模糊的印象。因為從那時起一直到現在,我總覺得,做靴子,特別是做像他所做的靴子,簡直是神妙的手藝。
我清楚地記得:有一天,我把幼小的腳伸到他跟前時,羞怯地問道:
“格斯拉先生,做靴子是不是很難的事呢?”
他回答說:“這是一種手藝。”從他的含諷帶刺的紅胡根上,突然露出了一絲微笑。
他本人有點兒像皮革製成的人:臉龐黃皺皺的,頭發和胡須是微紅和蜷曲的,雙頰和嘴角間斜掛著一些整齊的皺紋,話音很單調,喉音很重;因為皮革是一種死板板的物品,本來就有點兒僵硬和遲鈍。這正是他的麵孔的特征,隻有他的藍灰眼睛含蓄著樸實嚴肅的風度,好像在迷戀著理想。他哥哥雖然由於勤苦在各方麵都顯得更虛弱、更蒼白,但是他們兩兄弟卻很相像,所以我在早年有時要等到跟他們訂好靴子的時候,才能確定他們到底誰是誰。後來我搞清楚了:如果沒有說“我要問問我的兄弟”,那就是他本人;如果說了這句話,那就是他的哥哥了。
一個人年紀大了而又荒唐起來以至賒賬的時候,不知怎麽的,他決不賒格斯拉兄弟倆的賬。如果有人拖欠他幾雙-比如說-兩雙以上靴子的價款,竟心滿意得地確信自己還是他的主顧,所以走進他的店鋪,把自己的腳伸到那藍色鐵架眼鏡底下,那就未免有點兒太不應該了。
人們不可能時常到他那裏去,因為他所做的靴子非常經穿,一時穿不壞的-他好像把靴子本質縫到靴裏去了。
人們走進他的店堂,不會像走進一般店鋪那樣懷著“請把我要買的東西拿來,讓我走吧!”的心情,而是心平氣和地像走進教堂那樣。來客坐在那張僅有的木椅上等候著,因為他的店堂裏從來沒有人的。過了一會,可以看到他的或他哥哥的麵孔從店堂裏二樓樓梯口往下邊看望-樓梯口是黑洞洞的,同時透出沁人脾胃的皮革氣味。隨後就可以聽到一陣喉音,以及趿木皮拖鞋踏在窄狹木樓梯上的踢躂聲;他終於站在來客的麵前,上身沒有穿外衣,背有一點兒彎,腰間圍著皮圍裙,袖子往後卷起,眼睛眨動著-像剛從靴子夢中驚醒過來,或者說,像一隻在日光中受了驚動因而感到不安的貓頭鷹。
於是我就說:“你好嗎,格斯拉先生?你可以給我做一雙俄國皮靴嗎?”
他會一聲不響地離開我,退回到原來的地方去,或者到店堂的另一邊去;這時,我就繼續坐在木椅上休息,欣賞皮革的香味。不久後,他回來了,細瘦多筋的手裏拿著一張黃褐色皮革。他眼睛盯看著皮革對我說:“多麽美的一張皮啊!”等我也讚美一番以後,他就繼續說:“你什麽時候要?”我回答說:“啊,你什麽時候方便,我就什麽時候要。”於是他就說:“半個月以後,好不好?”如果答話的是他的哥哥,他就說:“我要問問我的兄弟!”
然後,我會含糊地說:“謝謝你,再見吧,格斯拉先生。”他一邊說:“再見!”一邊繼續注視他手裏的皮革。我向門口走去的時候,就又昕到他的趿木皮拖鞋的踢躂聲把他送回樓上去做他的靴子夢了。但是假如我要定做的是他還沒有替我做過的新式樣靴子,那他一定要照手續辦事了-叫我脫下靴子,把鞋子老拿在手裏,以立刻變得又批評又撫愛的眼光注視著靴子,好像在回想他創造這隻靴子時所付出的熱情,好像在責備我竟這樣穿壞了他的傑作。以後,他就把我的腳放在一張紙上,用鉛筆在外沿描上兩三次,跟著用他的敏感的手指來回地摸我的腳趾,想摸出我的要求的要點。
有一天,我有機會跟他談了一件事;我忘不了那一天。我對他說:“格斯拉先生,你曉得嗎,上一雙在城裏散步的靴子咯吱咯吱地響了。”
他看了我一下,沒有做聲,好像在盼望我撤回或重新考慮我的話;然後他說:
“那雙靴子不該咯吱咯吱地響呀。”
“對不起,它響了。”
“你是不是在靴子還經穿的時候把它弄濕了呢?”
“我想沒有吧。”
他聽了這句話以後,蹙蹙眉頭,好像在搜尋對那雙靴子的回憶;我提起了這件嚴重的事情,真覺得難過。
“把靴子送回來!”他說,“我想看一看。”
由於我的咯吱咯吱響的靴子,我內心裏湧起了一陣憐憫的感情;我完全可以想象到他埋頭細看那雙靴子時的曆久不停的悲慘心情。
“有些靴子,”他慢慢地說,“做好的時候就是壞的。如果我不能把它修好,就不收你這雙靴子的代價。”
有一次(也隻有這一次),我穿著那雙因為急需才在一家大公司買的靴子,漫不經心地走進他的店鋪。他接受了我的訂貨,但沒拿皮革給我看;我可以意識到他的眼睛在細看我腳上的次等皮革。他最後說:
“那不是我做的靴子。”
他的語調裏沒有憤怒,也沒有悲哀,連鄙視的情緒也沒有,不過那裏麵卻隱藏著可以冰凍血液的潛在因素。為了講究時髦,我的左腳上的靴子有一處使人很不舒服;他把手伸下去,用一個手指在那塊地方壓了一下。
“這裏疼痛吧,”他說。“這些大公司真不顧體麵。可恥!”
跟著,他心裏好像有點兒沉不住氣了,所以說了一連串的挖苦話。我聽到他議論他的職業上的情況和艱難,這是唯一的一次。
“他們把一切壟斷去了,”他說,“他們利用廣告而不靠工作把一切壟斷去了。我們熱愛靴子,但是他們搶去了我們的生意。事到如今-我很快就要失業了。生意一年年地清淡下去-過後你會明白的。”我看看他的皺折的麵孔,看到了我以前未曾注意到的東西:慘痛的東西和慘痛的奮鬥-他的紅胡子好像突然添上好多花白須毛了!
我盡一切可能向他說明我買這雙倒黴靴子時的情況。但是他的麵孔和聲調使我獲得很深刻的印象,結果在以後幾分鍾裏,我定了許多雙靴子。這下可糟了!這些靴子比以前的格外經穿。差不多穿了兩年,我也沒想起要到他那裏去一趟。
後來我再去他那裏的時候,我很驚奇地發現:他的店鋪外邊的兩個櫥窗中的一個漆上另一個人的名字了-也是個靴匠的名字,當然為王室服務的啦。那幾雙常見的舊靴子已經失去了孤高的氣派,擠縮在單獨的櫥窗裏去了。在裏麵,現在已縮成一小間,店堂的樓梯井口比以前更黑暗、更充滿著皮革氣味。我也比平時等了更長的時間,才看到一張麵孔向下邊窺視,隨後才有一陣趿木皮拖鞋的踢躂聲。最後,他站在我的麵前了;他透過那副生了鏽的鐵架眼鏡注視著我說:
“你是不是-先生?”
“啊!格斯拉先生!”我結結巴巴地說,“你要曉得,你的靴子實在太結實了!看,這雙還很像樣呢!”我把腳向他伸過去。
他看了看這雙靴子。
“是的,”他說,“人們好像不要結實靴子了。”
為了避開他的帶責備的眼光和語調,我趕緊接著說:“你的店鋪怎麽啦?”
他安靜地回答說:“開銷太大了。你要做靴子嗎?”
雖然我隻需要兩雙,我卻向他定做了三雙;我很快就離開了那裏。我有一種難以描述的感覺,以為他的心裏把我看成對他存壞意的一分子;也許不一定跟他本人作對,而是跟他的靴子理想作對。我想,人們是不喜歡那樣的感覺的;因為過了好幾個月以後,我又到他的店鋪裏去;我記得,我去看他的時候,心裏有這樣的感覺:“嗬!怎麽啦,我撇不開這位老人-所以我就去了!也許會看到他的哥哥呢!”
因為我曉得,他哥哥很老實,甚至在暗地裏也不至於責備我。
我的心安下了,在店堂出現的正是他的哥哥。他正在整理一張皮革。
“啊,格斯拉先生,”我說,“你好嗎?”
他走近我的跟前,盯著看我。
“我過得很好,”他慢慢地說;“但是我哥哥死掉了。”
我這才看出來,我所遇到的原來是他本人-但是多麽蒼老,多麽消瘦啊!我以前從沒聽他提過他的哥哥。我吃了一驚,所以喃喃地說:“啊!我為你難過!”
“的確,”他回答說,“他是個好人,他會做好靴子;但是他死掉了。”他摸摸頭頂,我猜想,他好像要表明他哥哥死的原因;他頭上的頭發突然變得像他的可憐哥哥的頭發一樣稀薄了。“他失掉了另外一間鋪麵,心裏老是想不開。你要做靴子嗎?”他把手裏的皮革舉起來說:“這是一張美麗的皮革。”
我定做了幾雙靴子。過了很久,靴子才送到-但是這幾雙靴子比以前的更結實,簡直穿不壞。不久以後,我到國外去了一趟。
過了一年多,我才又回到倫敦。我所去的第一個店鋪就是我的老朋友的店鋪。我離去時,他是個六十歲的人,我回來時,他仿佛已經七十五歲了,顯得衰瘦、軟弱、不斷地發抖,這一次,他起先真的不認識我了。
“啊!格斯拉先生,”我說,心裏有些煩悶,“你做的靴子好極啦!看,我在國外時差不多一直穿著這雙靴子的;連一半也沒有穿壞呀,是不是?”
他細看我這雙俄國皮靴,看了好久,臉上似乎恢複了鎮靜的氣色。他把手放在我的靴麵上說:
“這裏還合腳嗎?我記得,費了很大勁才把這雙靴子做好。”
我向他確切地說明:那雙靴子非常合腳。
“你要做靴子嗎?”他說。“我很快就可以做好;現在我的生意很清淡。”
我回答說:“勞神,勞神!我急需靴子-每種靴子都要!”
“我可以做時新的式樣。你的腳恐怕長大了吧。”他非常遲緩地照我的腳型畫了樣子,又摸摸我的腳趾,隻有一次抬頭看著我說:
“我哥哥死掉了,我告訴過你沒有?”
他變得衰老極了,看了他實在叫人難過,我真高興離開他。
我對這幾雙靴子並不存什麽指望,但有一天晚上靴子送到了。我打開包裹,把四雙靴子排成一排;然後,一雙一雙地試穿這幾雙靴子。一點問題也沒有。不論在式樣或尺寸上,在加工或皮革質量上,這些靴子都是他給我做過的最好的靴子。在那雙城裏散步穿的靴口裏,我發現了他的賬單。單上所開的價錢與過去的完全一樣,但我嚇了一跳。他從來沒有在四季結賬日以前把賬單開來的。我飛快地跑下樓去,填好一張支票,而且馬上親自把支票寄了出去。
一個星期以後,我走過那條小街,我想該進去向他說明:他替我做的新靴子是如何地合腳。但是當我走近他的店鋪所在地時,我發現他的姓氏不見了。櫥窗裏照樣陳列著細長的輕跳舞靴、帶布口的漆皮靴、以及漆亮的長筒馬靴。
我走了進去,心裏很不舒服。在那兩間門麵的店堂裏-現在兩間門麵又合而為一了-隻有一個長著英國人麵貌的年輕人。
“格斯拉先生在店裏嗎?”我問道。
他詫異地同時討好地看了我一眼。
“不在,先生,”他說,“不在。但是我們可以很樂意地為你服務。我們已經把這個店鋪過戶過來了。毫無疑問,你已經看到隔壁門上的名字了吧。我們替上等人做靴子。”
“是的,是的,”我說:“但是格斯拉先生呢?”
“啊!”他回答說,“死掉了!”
“死掉了!但是上星期三我才收到他給我做的靴子呀。”
“啊!”他說,“真是怪事。可憐的老頭兒是餓死的。”
“慈悲的上帝啊!”
“慢性饑餓,醫生這樣說的!你要曉得,他是這樣去做活的!他想把店鋪撐下去;但是除了自己以外,他不讓任何人碰他的靴子。他接了一份訂貨後,要費好長時間去做它。顧客可不願等待呀。結果,他失去了所有的顧客。他老坐在那裏,隻管做呀做呀-我願意代他說這句話-在倫敦,沒有一個人可以比他做出更好的靴子!但是也得看看同業競爭呀?他從不登廣告!他肯用最好的皮革,而且還要親自做。好啦,這就是他的下場。照他的想法,你對他能有什麽指望呢?”
“但是餓死-”
“這樣說,也許有點兒誇張-但是我自己知道,他從早到晚坐在那裏做靴子,一直做到最後的時刻。你知道,我往往在旁邊看著他。從不讓自己有吃飯的時間;店裏從來不存一個便士。所有的錢都用在房租和皮革上了。他怎麽能活得這麽久,我也莫名其妙。他經常斷炊。他是個怪人。但是他做了頂好的靴子。”
“是的,”我說,“他做了頂好的靴子。”
(沈長鉞 譯)
1933年獲獎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