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阿納托爾法朗士
Anatole France(1844--1924)
對於這番話,蒲裏司庭長也許可以這樣回答:
被告克蘭比爾,法國各代君王和教皇一向是說不到一塊兒的。諾迦賚曾被教皇明令開除教籍,但並沒有因這點小事就喪失了他的政權。法庭裏掛的基督不是格雷瓜爾第七或鮑克蘭比爾聽了這番話當然可以這樣回答:
“聖經裏麵的基督是一個很有民主思想的人。再說,他所身受的裁判。一千九百年來信奉基督教的各民族一向認為是法律上的一個嚴重錯誤。所以,庭長先生,若以基督的名義來裁判我,我相信連四十八小時的監禁你也不敢判我的。”
但是克蘭比爾不管對曆史、政治或社會,都是一概不加考慮的。他隻是驚愕而已。他周圍的那種勢派使他對司法發生了崇高的敬意。他心裏充滿了敬心,全身沉浸在恐懼之中,已準備把他個人犯罪的問題完全聽任法官去處理。他雖然捫心自問,覺得自己無罪,但是他覺得,麵對著象征法律的各種東西及社會懲罰罪人的執行者,一個賣菜小販的良心是多麽渺小啊!並且他的律師也早已讓他有一半相信自己不是沒有罪的人,何況法官的迅速而扼要的審訊把壓在他身上的那些罪行又弄得格外明顯。
二 克蘭比爾的意外事件
汝老姆克蘭比爾是個在街上叫賣蔬菜的小販。他推了小車子滿城跑,喊著:“白菜,大蘿卜,胡蘿卜!”碰上有大蔥的時候,他就喊:“成把兒的龍須菜呀!”因為窮人的龍須菜就是大蔥。可是,十月二十那一天,也就在正午的時候,他正沿了蒙瑪特街往下走,巴耶太太-“保護神”鞋店的老板娘,走出了她的店門,來到青菜車子的跟前。她滿不在乎地掀起一把大蔥說:
“你這大蔥可不算好。多少錢一把呀?”
“十五個銅子兒一把,老板娘。再沒比這好的了。”
“十五個銅子兒,三棵壞大蔥?”
她一賭氣把那把大蔥扔回小車上。
就在這時候,六十四號警士冷不防走來,對克蘭比爾說:
“喂!推著走開吧!”
五十年來,克蘭比爾從早到晚就老是這麽推著車走,因此這樣一個命令,在他看來是很合法的,並且是合情合理的。他滿心預備服從這個命令,因此催老板娘要買什麽趕緊買。
“買東西總得挑選挑選啊!”鞋店老板娘尖酸地說。
她跟著把所有的大蔥把兒全重新摸了一遍,才留下她看著頂好的那一把,緊緊抱在懷裏,就仿佛教堂裏畫幅上的聖女貼胸緊抱著光榮棕櫚似的。
“我給你十四個銅子兒。這就很夠了。我還得上店裏拿去,身上沒帶著。”
她抱著大蔥回到店裏,可是一位買鞋的太太,抱著一個小孩,已經比她先一步走進了店堂。
這時,六十四號警士第二次又對克蘭比爾說:
“喂!推著走!”
“我等拿錢呢,”克蘭比爾回答。
“我沒叫你等錢,我叫你推著走。”警士用很堅決的口氣說。
可是那老板娘正在店裏給一個十八個月的小孩試穿一雙藍色的鞋子,孩子的母親還真不耐煩。櫃台上擺著大蔥,綠油油的蔥頭露在外麵。
克蘭比爾在街上推車推了半個世紀,他早學會了怎樣服從官廳的代表。但是這一次,他處在一個特殊的情況下:一麵是義務,一麵是權利。他是沒有法律頭腦的。他不懂得一種社會義務是不能因為他要享受一種個人權利而隨便免除的。他太重視了他那收入十四個銅子的權利,對他的義務卻照顧得不夠。他的義務是推起車子向前走,老是向前走。因此他仍然待在那裏。
六十四號警士並沒有動怒,第三次又從容不迫地命令他推車走開。六十四號警士的習慣和警長孟都西恰好相反:孟都西老是恫嚇,可從來不罰;他呢,告誡的話極少,而帶區法辦的那一套把戲來得挺快。他的性情就是這樣,雖然有點陰險,倒是一個挺好的公務員,一個忠貞的軍人,跟獅子那麽勇敢,跟嬰兒那麽馴順,他隻知道執行命令。
“你沒聽見嗎?我叫你推走?”
從克蘭比爾的眼裏看來,逗留在此地的理由實在太大,不能不算充分。他直截了當、不加文飾地提出了這個理由:
“喂!我不是告訴你說我在這兒等錢嗎!”
六十四號警士就說:
“你要我辦你個違警嗎?若是要的話,你就說好了。”
聽了這話,克蘭比爾慢吞吞地聳了聳肩膀,淒然看了看警士,然後又看看天。這一看的意思就是說:
“老天爺在上!我是一個藐視王法的人嗎?我敢瞧不起管轄我這小販行當的那些章程法令嗎?清早五點鍾我就在菜場的方磚地上站著了。打七點鍾起,我就推著車走。兩手在車把上磨得發燙,嘴裏喊著‘白菜,大蘿卜,胡蘿卜!’我已經是過了六十的人,我已經是累乏了的人,你還問我是不是要舉反叛的黑旗,你這是開玩笑,並且玩笑也開得太厲害了。”
也不知是警士沒明白他這一看的意思呢,還是從中看不出可以饒恕他違抗命令的理由。總之,這警士依然用一種粗暴而短促的聲音問他是否聽懂了他的話。
可是正在這個時候,蒙瑪特街上的車輛擁擠極了:馬車,排子車、運家具的車、公共馬車、卡車,你挨我,我挨你,仿佛粘在一起拆不開了。這些車子亂哄哄地一停下不走,馬上,喊叫聲跟咒罵聲就響成一片。趕馬車的隔著老遠跟賣肉的夥計彼此不慌不忙地做著英雄式的咒罵,公共馬車上的車夫認定克蘭比爾是這陣擁擠的禍根,便罵他“臭大蔥”。
這時候人行道上擠著很多看熱鬧的人,都在一心一意看吵架。警士發覺有人注意自己,更是一心想賣弄權勢了。
“好吧。”他說。
接著,他從口袋裏掏出一本油膩的筆記簿和一支短短的鉛筆。
克蘭比爾正在繼續想他的心事,並且隻是聽從他內心的一種力量。況且那個時候,他也沒法前進或後退了:他那手車的輪子不幸和一輛送牛奶車子的輪子糾纏上了。
他亂抓壓在鴨舌帽底下的頭發,喊道:
“我不是告訴過你,說我等我的錢嗎!我真太倒黴了!晦氣,晦氣!真糟糕!”
雖然這些話表示的是失望而不是反抗,六十四號警士認為是辱罵了他,又因為在他看來,一切對警士的辱罵總不外乎“該死的母牛!”這是個傳統的、合規矩的、公認的、根據禮教的、簡直可說是教義所規定的方式,因此不知不覺地將克蘭比爾的話在這個方式之下聽進了耳朵,並且把它加以具體化。
“啊!你罵我‘該死的母牛!’很好,跟我走吧!”
克蘭比爾在極度驚愕和焦急之下,睜著兩隻被太陽曬紅的眼睛看著六十四號警士。他兩手交叉在穿著藍色短褂的胸前,拉開嘶啞的嗓子-這聲音有時像從頭頂上冒出來,有時又像從腳後跟鑽出來-叫了起來。
“我說了‘該死的母牛!’嗎?是我說的嗎……唉!”
店裏的夥計們和孩子們看見要把克蘭比爾帶區,都高興得大笑起來。因為這件事兒是符合一般市民愛趕齷齪的、激烈的熱鬧場麵的胃口的。可是有一個老人,滿臉淒涼的神情,穿著一身黑衣服,戴著一頂大禮帽,分開人群的圈子,走到警士身旁,很和氣,但是也很堅決地低聲對他說:
“你弄錯了。這個人並沒有罵你。”
“請你管自己的事吧”警士回答。他並不說恫嚇的話,因為跟他說話的是一位衣冠齊整的人。
那個老人還是很鎮靜、很堅決地替克蘭比爾分辯。警士於是吩咐他到區裏去解釋。
這當兒,克蘭比爾一直在喊:
“那麽,我是說了‘該死的母牛!’了,唉……”
他正說著這些表示驚異的話,那位鞋店老板娘巴耶太太手裏拿著十四個銅子兒,向他走來了。可是六十四號警士已經抓住他的衣領。巴耶太太自忖欠一個帶區法辦的人的錢是用不著還的,就把十四個銅子兒放進了圍裙袋裏。
克蘭比爾突然間看見自己的車子被扣押了,自由沒有了,腳下是個無底深坑,太陽也昏暗不明,嘴裏就咕噥著說:
“可是,究竟……”
見了區長,那個老人聲明他因車輛擁擠被阻在街心,親眼看見這場爭吵,他敢斷言警士並沒有挨罵,完全是他自己聽錯了。他報告了他的姓名及職銜:他是達維馬吉博士,昂樸士巴雷醫院的醫務主任,曾得四等榮譽勳章。要換在別的時候,這樣一個證人就足夠使區長明白案子的內情。然而在那時的法國,學者是沒有人信任的。
克蘭比爾的逮捕是執行了。他在拘留所過了夜,第二天早晨坐上囚車,被移到了看守所。
他對坐牢既不覺得痛苦,也不覺得可羞,他覺得監獄是必需的。一進門使他特別注意的是四壁和方磚地的潔淨。他說:
“要說幹淨,這地方可真幹淨。說真的,簡直可以在地上吃飯哩。”
等到剩下他獨自一個人在屋裏的時候,他想把坐著的小板凳往前拉一拉,卻發現凳子是釘死地牆裏的。他高聲表示了他的驚愕:
“這是多麽古怪的主意呀!這玩意兒,我是萬萬也想不出來的。”
坐定下來以後,他攏了雙手把兩個大拇指來回轉著玩,老是覺得奇怪。寂靜和孤單使他難受。他覺得煩悶,放心不下他那被扣押的、依舊滿載著白菜、蘿卜、芹菜、萵苣的小車子,不安地想道:
“他們把我的車子弄到哪兒去了呢?”
第三天,他的律師勒麥爾先生來看他了。勒麥爾先生是巴黎法律界最年輕的律師,並且是法國愛國會某分會的會長。
克蘭比爾想法子把案情講給他聽,對於他,這並不是一樁容易的事,因為他是沒有長篇大論說話的習慣的。可是如果有人在旁邊幫一點忙,說不定也能對付下來。然而他的律師聽著他的話,老是帶著一副不相信的神氣搖著頭,一麵翻閱文件,一麵自言自語:
“啊哼!啊哼!這些話,卷裏全沒有……”
隨後他有點疲倦了,用手拈著他金黃色的胡子說:
“為你自己打算,也許還是老實招認的好。在我看來,你這種矢口不招認的法子是異常笨拙的。”
此後,克蘭比爾也許會把一切都招認,如果他知道應該招認些什麽。
三 克蘭比爾在法庭上
庭長蒲裏司足足花了六分鍾的時間來審問克蘭比爾。要是被告能照著所問的話回答,案情是會弄得更清楚一點的。但是克蘭比爾沒有辯才,並且在這樣一個場合裏,他是又敬又懼,自己把嘴封了個結實。所以他一聲也沒有響,而是庭長自己在回答自己的話,這些回答是極端不利於被告的。庭長這樣作了結論:
“總之,你承認了說過該死的母牛!”
“我說了‘該死的母牛!’是因為警士先生先說了‘該死的母牛!’,我才說‘該死的母牛!’的。”
他原是想說明:他是出其不意地被人陷誣了,在驚惶失措的情況下,不覺重述了這句人家硬編派他說過而他確實不曾說過的怪話。他說了“該死的母牛!”這句話,就等於說了“我能說這樣罵人的話嗎?你能信這事嗎?”
庭長可不這樣理解。
“你的意思是說警士先這麽破口罵你的嗎?”他問。
克蘭比爾不想再分辯,因為太難了。
“你不再堅持了。還是不堅持的好。”庭長說。
他隨著就傳證人上堂。
六十四號警士名叫馬特拉的走上堂來,立了“說實話,隻說實話”的誓,跟著就這樣報告:
“十月二十日正午,值勤期間,我在蒙瑪特街看見一個類似叫賣小販的人把車子停在門牌三百二十八號的前麵,造成了車輛擁擠的現象。我前後三次命令他走開,他不肯服從。於是我通知他要把他帶區法辦。他大聲回答我:‘該死的母牛!’,我覺得這句話是帶侮辱意味的。”
庭上聽了這段又有力量又有分寸的報告,表示明顯的滿意。被告方麵舉出鞋店老板娘巴耶太太及昂樸士巴雷醫院醫務主任,曾得四等榮譽勳章的馬吉先生作證。可是巴耶太太是什麽也沒看見,什麽也沒聽見。隻有馬吉博士當警士最後下令讓小販走開的時候是擠在圍住警士的人群裏麵的。他的供詞引起了一個波折。
“我曾當場目睹這回事。我看出警士是弄錯了,他並沒有挨罵。我當即走到他身旁,告訴他弄錯了。警士執意要拘捕那小販,並且叫我也跟他到區裏。我照著他的吩咐到了區裏。我在區長麵前把我的聲明重複了一遍。”
“你可以坐下。”庭長說,“執行吏,再傳證人馬特拉上堂。”
“馬特拉,當你執行拘捕被告的手續的時候,馬吉博士沒有讓你注意你是弄錯了嗎?”
“那就是說,庭長,他罵了我了。”
“他說了什麽?”
“他對我說,‘該死的母牛!’”
旁聽席上發出一陣喧噪和哄笑。
“你下去吧。”
他一麵通知聽眾,說這種不敬的現象如再發生,他便要命令大家退席。這時被告的辯護律師已得意洋洋地在搖晃他的大袖子,大家那時都以為克蘭比爾可以宣告無罪。
大家安靜下來,律師勒麥爾站了起來。他的辯護詞開端是先誇獎本地警務人員:“這些替社會服務的低微的公務員收入很少,然而刻苦耐勞,時時刻刻冒著危險,每天做著英雄的事情。他們都是舊日的軍人,現在也仍舊是軍人。說他們是‘軍人’,便是把我對他們要說的一切好處都說盡了……”
從這兒,勒麥爾律師毫不費力地提到對於軍人道德的高度欽佩。他說他是一個不能容忍對軍隊有微詞的人,軍隊是國家的軍隊,他本人就是這支國家軍隊的一員,這是他十分引以為榮的事。
庭長點了點頭。
原來勒麥爾律師是後備軍裏的中尉。同時他也是舊奧特利區裏國家主義黨的候選人。他接下去說:
當然,我絕不是不知道這些警務人員每天是怎樣默默無聞地替善良的巴黎民眾服務,其勞苦又是怎樣的可貴。所以假使我看出克蘭比爾真是一個侮辱舊日軍人的人,那我決不會答應替他來作辯護的。有人控告他,說他說了‘該死的母牛!’這句話所包含的意義是毋庸置疑的。倘使諸位翻一翻‘土話字典’,就可以看到這樣一段解釋:‘牛胚:即懶漢,跟牛一樣懶惰地臥著,任何事也不做。-母牛:被警察廳收買的人,警廳的密探。’在某種社會裏確實有‘該死的母牛!’這種說法。不過問題在這裏;克蘭比爾究竟是怎樣說這句話的?甚至於要問他究竟說了沒有?關於這一點,各位先生,請你們許我加以懷疑。
我毫不以為警士馬特拉有什麽惡意。不過方才我們已經說過,他的職務是辛苦的。有時候他累了,勞苦過度了,工作過多了。在這種情況之下,他可能發生一種聽覺上的錯誤,所以,各位先生,聽到他方才告訴諸位說:曾得四等榮譽勳章,現任昂樸士巴雷醫院醫務主任達維馬吉博士,一位科學界的泰鬥,上流社會的人物,也說了‘該死的母牛!’這樣的粗話,那我們隻好承認馬特拉是患了‘精神專一’那種病症,而且,如果不怕說得太厲害一點的舌,他還患了‘迫害狂’的病症!
“況且即使克蘭比爾真說了‘該死的母牛!’這句話,也必須問一問這句話從他口裏說出來,是否仍有觸犯警章的性質。因為克蘭比爾是私生子,他的母親就是個貪酒無行的叫賣小販,他生下來就帶著酒徒的遺傳。隻消看看他這副樣子:六十年的窮困把他弄成了這麽一副蠢相。諸位先生,你們會說他是負不了這份責任的。”
勒麥爾律師說完了坐下。庭長蒲裏司細聲細氣地宣讀了判決書,判克蘭比爾十五天監禁,罰款五十法郎。法庭到底聽信了警士馬特拉的聲明。
克蘭比爾被人帶著穿過法庭的陰暗長廊,那時他覺得非常需要旁人對他的同情。他轉身向著帶他的法警連叫了三聲:
“老總!老總!喂?老總!”
隨後他歎了一口氣說:
“不過是十五天!倘使他們早告訴我是這樣……”
他緊跟著又自言自語道:
“這幾位先生,他們話說得太快。他們說是說的挺好,可就是太快。跟他們是沒有法子分辨的……老總,你不以為他們話說得太快嗎?”
但是那法警一個勁兒走,老是不開口,也不回頭。
克蘭比爾又問他:
“你為什麽不回答我?”
法警依然不響。於是克蘭比爾淒然對他說:
“人們對一條狗也是有說有講的。你為什麽不跟我說話?你總是不開口,不怕悶臭了嘴嗎?”
四 替庭長蒲裏司先生辯解
判詞宣讀以後,書記官已在傳訊另外一案,幾個看熱鬧的人和兩三位律師離開了法庭。走出去的人對於克蘭比爾一案沒有任何意見,這一案並沒有引起他們的興趣,因此他們此刻連想都不想它了。隻有讓賚爾米特先生,那個銅板雕刻家,那天是偶然到法庭來旁聽的,還在那裏深思他剛才所聽到的與看到的一切。他一手搭在律師約瑟夫奧巴雷的肩上。
“應該誇獎蒲裏司庭長的,”他說,是他能拒絕我們腦筋裏那種無謂的好奇心和事事都想知道的那股驕氣。如果把警士馬特拉與馬吉博士彼此矛盾的供詞對立起來,法官自不免要走上一條隻有疑惑與躊躇的道路。引用批評的法則來考察事實的那種方法是與良好的司法管理法不相調和的。倘使法官不小心采用了那個方法,那麽他的判斷便須聽憑他個人的觀察力及人類的痼疾了,可是個人的觀察力往往是薄弱的,而人類的痼疾又是永遠存在的。那樣一來,判斷還有什麽權威可言呢?我們不能否認,法官所需要的肯定性,曆史的方法是絕對不能供給他的。要證明這一點,我們隻需提起華爾德拉賚的故事就夠了。
有一天,拉賚正囚居在倫敦塔裏,跟平時一樣在寫他的世界史的下半部。這時在他的窗下有人吵架,他便走過去看那些人爭吵。等他回身再工作的時候,他滿以為已經把那些人觀察得清清楚楚了。但是等到第二天,他和一位當時在場並且還夾在裏麵爭吵的朋友談起這件事來,他所說的話卻沒有一句不是和他朋友所說的相反。他於是考慮到洞悉遙遠大事的真情的困難,因為對眼前發生的事他都會弄錯,他便把他的曆史稿子丟到火裏。
倘使各位法官都像拉賚先生那樣謹慎,他們自不免要把他們的調查書全都丟到火裏去了。可是他們沒有權利這樣做,因為那便是否定司法,是一種犯罪行為。‘知’可以放棄,但審判是不能放棄的。那些主張法庭的判決應該根據事實來做有係統的探討的人乃是危險的詭辯家,是民法和軍法的陰險的仇敵。蒲裏司庭長的頭腦的確是司法頭腦,所以他決不肯讓他的判決書聽憑那結果總離不開爭辯的理性和科學的支配。他的判決書是根據教條的,是與傳統相適合的,因此他的判斷就權威來說,便等於基督教的十誡,他的判詞便等於羅馬教廷的法典。我認為他的判詞簡直是從某幾條教規裏歸納出來的。比方說,你看他把各種證據加以分類的時候,並不是根據情理與人間實況的性質,因為那是不確定的,會欺哄人的,他所根據的乃是一些內在的、永久的、明顯的性質。他是憑武力的強弱來衡量一切證據的。還有比這更簡單更妥當的方法嗎?他認為一個警士既已按照最理想的警察製度的類別玄妙地變成了名冊上的一個號碼,他所提供的證據當然是無可駁斥的了。這並不是說在他心目中,生於科西嘉島欠督峰的馬特拉是不可能發生差錯的人。他從來就沒有認為馬特拉是個具有很敏銳的觀察力,會用一種精確的、嚴謹的方法來考察事實的人。說句實話,他重視的不是馬特拉本人,而是六十四號警士。因為他是這樣考慮的:一個人是可能發生差錯的。比埃爾和保羅都會發生差錯,笛卡兒、伽桑狄、萊布尼茨、牛頓、皮沙和克洛特貝爾納也會發生差錯。我們大家都會,並且時時刻刻都會發生差錯。我們所以會發生差錯的理由是數不清的。五官的感覺,頭腦的判斷原是幻覺的源泉,惶惑的原因。所以單獨一個人的證明是不能信的:Testis unus,testis nullus。可是對於一個號碼,我們卻是可以信任的,生於欠督峰的馬特拉是會發生差錯的。不過六十四號警士,撇開了他的屬於人的方麵,是不會有錯的。他是一種原質。原質身上是絲毫沒有那些附在人身上騷擾人、腐蝕人、哄騙人的東西。原質是純淨的、不朽的,不摻假的。所以法庭毫不躊躇就推翻了馬吉博士所提供的證明,而接受了六十四號警士的證明。因為馬吉博士隻是一個人,而六十四號警士乃是一種單純的觀念,就像上帝派到法庭上來的一線曙光。
蒲裏司庭長把案子這樣處理,是替自己找到了一種絕無差錯的方法,也就是一個法官所能希望獲得的唯一的方法。如果作證的人是一個腰間掛刀的人,那麽應該聽信的便是這把腰刀而不是帶腰刀的人。人是可以蔑視的,他是會弄錯的,腰刀卻是不可以輕視的,它是永遠有理的,蒲裏司庭長深深地體會了法律的精神。社會建築在實力上頭,所以實力便應當被看做社會的莊嚴的基礎,受到人的尊敬。司法便是管理這種實力的東西。蒲裏司庭長知道六十四號警士是國王的一小部分。而國王是存在於他所委任的每一個官員身上的。毀滅六十四號警士的威力便是削弱政府的力量。正如鮑許埃在他的名文‘聖經裏麵的政治思想’中所說,吃掉朝鮮薊的一片葉子便是吃掉朝鮮薊整棵菜。
一個國家的武器原都是朝著同一個方向的。如果使它們彼此對立起來,那麽就要顛覆這個國家。所以依據六十四號警士的報告,被告克蘭比爾便被判了十五天的監禁和五十法郎的罰金,這原是非常公道的。我好像聽見蒲裏司庭長親自在那裏解釋他作這個判決時所根據的崇高而堂皇的理由。我好像聽見他這樣說:
我所以根據六十四號警士的報告來判定這個人的罪名,是因為六十四號警士是公共實力產生出來的。要明白我這種處置是否妥當,你們隻需想一想倘使我反過來處理,該是怎樣的情形,你們馬上便會看出那是糊塗極了。因為倘使我逆著實力來判案,我的判決便不能執行。先生們,請你們注意,法官是隻有在實力支持之下才能得到人們的服從的。要是沒有憲兵,法官不過是一個可憐的夢幻者而已。如果對一個憲兵我也派他的不是,那便是我自己損害自己了,再說,法律的精神也反對這種行為。如果我真的鋤強扶弱,那便是改變我責任上應該維持的社會秩序了。司法就是使一切已成為事實的不合公理的行為變成合法。你們幾時看見過司法曾反對征服者和高利貸者?等到一種不合法的權力起來了,隻在司法把它加以承認,它便可以變為合法,關鍵全在手續上,並且有罪與無罪所差的也隻是一紙公文的厚薄。克蘭比爾!你為什麽沒有權力呢?如果你喊了“該死的母牛!”以後,你能叫人擁戴你做皇帝、大執政、共和國大總統,或僅僅一個市政府參議,我敢對你擔保決不會判你十五天的監禁和五十法郎的罰金。我會判你無罪,不給你任何處罰。我這話,你盡可以相信。
蒲裏司庭長一定會說這樣的話的,因為他是有法律頭腦的,他知道一個法官對於社會的義務是什麽,因此他有條不紊地、循規蹈矩地保護著社會的種種原則。司法是屬於社會的。隻有不懷好意的人才願意司法變成麵慈心軟的東西。司法是用一些固定的規則來管理的,動輒不寒而栗或靠智慧的光明來管理是不對的。尤其要緊的是你不可對司法要求公道。它用不著公道,因為它本身便是公道。並且我簡直要對你說,司法講公道,這種觀念隻有在一個無政府主義者的腦子裏才會滋生。不錯,瑪諾庭長曾作過公正的判決。但他的判決書被人們撤銷了,這就是公道。
“真正的法官對於證據都是憑武力的強弱來衡量的。這種情形在克蘭比爾這件案子和其他更著名的案子中都可以看出來。”
賚爾米特先生從法院候審室的那一頭走到這一頭的時候,說了以上的話。
奧巴雷律師是深知法庭底細的,他手搔著鼻尖回答道:
“如果你願意聽聽我的意見,那麽我要對你說,我真不相信蒲裏司庭長竟會上升到這樣一種深奧的形而上學的境界。據我看起來,他所以把六十四號警士的報告當作真情實話,無非是因為他一向就看見人家是這樣做的,所以他也這樣做了。人類大多數的行為,是應該在已往的舊例方麵去搜求理由的。一舉一動都能按著習慣,就永遠能被人當作善良的人。所謂君子,也就是那些和別人一樣行動的人。”
五 服從共和國法律的克蘭比爾
克蘭比爾被人帶回了監獄。他滿懷著驚奇和欣賞,在釘住的板凳上落了座。他自己並不很知道法官們是弄錯了。法庭仗著形式上的莊嚴並沒讓他看出內在的弱點。因此他不敢相信自己會對,而那些法官反倒會弄錯,盡管他沒聽懂他們所舉的理由。他不能想象在這樣莊嚴的儀式裏會有什麽不合理的地方。因為他向來不上教堂,不到總統府,他一生從沒看見過開審違警案那樣莊嚴的氣派。他很清楚自己並沒喊:“該死的母牛!”現在卻因喊了這句話而判了十五天的拘留,在他腦子裏,這是一件莊嚴的神秘事情,也可以說是一條信徒們縱然不了解卻仍舊接受下來的教義,是一種曖昧而又光輝的、可敬而又可怕的上天的啟示。
這可憐的老頭兒自己承認犯了罪,不可思議地侮辱了六十四號警士,就如同聽神甫講《教理問答》的小孩子自己承認犯了夏娃所犯的罪一樣。既然法庭的判詞告訴他說,他喊了“該死的母牛!”那麽,他準是用一種神秘的、連他自己也莫名其妙的喊法喊過“該死的母牛!”了。他簡直是被帶到一個超自然的境界裏去了。他所受的裁判在他看來是無法了解的一個謎團。
他對於所犯的罪固然不很清楚,對所受的處罰也不見得更清楚。他的判罪在他看來是一種儀式隆重的、根據古禮的、崇高的東西,是一種不能了解、不許爭辯、既用不著慶幸也用不著悲傷的、光輝奪目的東西。如果這時他看見蒲裏司庭長頭上冒出一圈神光,張著一對白翅膀從半開的頂棚飛進來,他對於光榮的法律這種新的顯示也是不會詫異的。他至多心裏這樣想:“你看我的案子還沒完呢!”
第二天,他的律師來看他,對他說:
“喂,夥計,你還不很難受吧?鼓起勇氣來!兩個星期很快就過去了。咱們的結果還不算太壞。”
“提起這個,還得說那幾位先生實在是很溫和,很客氣,一句粗話都沒有出口。要不是親眼看見,我真不會相信。再說,那位老總還戴著白手套,你沒看見嗎?”
“仔細一想,咱們老老實實地招認了,還是對的。”
“也許是的。”
“克蘭比爾,我有一個好消息告訴你。有一位行善的先生聽我說起你的處境,交給了我五十法郎,替你付那筆判決的罰金。”
“那麽,你幾時把那五十法郎給我呢?”
“將來交給書記官。你就不用管了。”
“不過,我還是得感謝那位先生。”
克蘭比爾想了一想,又喃喃地說:
“落在我身上的這件事實在不尋常。”
“克蘭比爾,你不要誇大其詞。你的案子並不是罕見的。一點也不算稀罕。”
“你不能告訴我,他們把我的小車手塞到哪兒去了嗎?”
六 輿論麵前的克蘭比爾
克蘭比爾出了獄,還是推著小車在蒙瑪特街上喊:“白菜,大蘿卜,胡蘿卜!”他對於他所遭遇到的意外事,既不覺得有光彩,也不覺得可恥,他也沒有什麽悲苦的回憶。在他頭腦裏,那件事故就跟演劇、旅行、做夢一樣。他最覺得高興的是又能在爛泥裏、在本城的方石板路上走道兒了,又能看見頭頂上跟臭水溝一樣髒的水淋淋的天,所謂本城的美麗的天了。每到一條路口,他都要停下來,喝一杯酒;隨後,無拘無束、高高興興,往手上吐口唾沫潤潤帶繭的掌心,抄起車把再推著小車子往前走。在他麵前,一陣子飛起許多小麻雀,它們跟他一樣,起得很早,窮得在馬路上找吃食。緊跟著就是大家聽熟了的他的喊聲:“白菜,大蘿卜,胡蘿卜!”一位老太太走了過來,手摸著芹菜對他說:
“克蘭比爾老伯伯,你出了什麽事了?有三個禮拜沒見你了。不舒服了?氣色不大好呢。”
“聽我告訴你,麻育西太太,我過舒服日子來著。”
說真的,在他的生活裏,的確沒有一點兒改變,所差的就是他現在上酒店比往常上得勤了。因為他心裏總以為這是該慶賀的,他已認識了一些慈心的人。還有,就是他回到他的小閣樓的時候總是高高興興的。他躺在草褥子上,拉過街口賣栗子的借給他當被蓋的那幾隻麻袋時,常常這樣想:
“監牢裏沒有什麽可抱怨的,你需要的東西全有。不過,在家裏究竟舒服一點。”
他這種滿意的日子並不長久,很快他就發現了他那些女主顧對他很冷淡。
“挺好的芹菜,關特洛太太!”
“我什麽也不要。”
“怎麽,你什麽也不要?你不能專喝西北風呀!”
關特洛太太不再回答,神氣十足地走回她開的大麵包房裏。那些老板娘和女看門的,從前老圍著他的綠油油花簇簇的小車子,現在看見他來就掉過頭去不睬他。他來到了他那場官司的發源地“保護神”鞋店門口,喊道:
“巴耶太太,巴耶太太,你上回還欠我十四個銅子兒呢。”
但是坐在櫃台上的巴耶太太連頭也不屑回一回。
整個蒙瑪特街都知道克蘭比爾剛從監獄出來,於是全蒙瑪特街的人都不認識他了。他判罪的消息一直傳到城廂和利榭街熱鬧的轉角上。就在這裏,約莫正午的時候,他瞥見了洛爾太太,他的忠實的好主顧,彎了腰俯在小瑪丁的車上,手裏捏著一棵大白菜。她的頭發在陽光裏閃閃發光,仿佛一大堆盤著的金線。那個小瑪丁,一個分文不值的人,一個齷齪的家夥,正手捧著心在那裏對洛爾太太發誓,說世上沒有什麽貨物會比他的更好。一看見這情形,克蘭比爾的心碎了,他推著小車直奔瑪丁的車子,用哀怨而有氣無力的聲音衝著洛爾太太說:
“忽然變了心買別人的東西,這是不對的。”
洛爾太太不是一位公爵夫人,她自己也承認。在她生活的社會裏,她對於囚車和拘留所是一無所知的。但是不管幹哪一行,不是一樣都可以做一個規矩人嗎?人人都有自尊心,誰也不願意和一個剛出獄的人打交道的。所以她回答克蘭比爾的時候,就裝出要嘔吐的樣子。老菜販感覺到這種侮辱,尖聲叫了起來:
“你這個婊子!算了吧!”
洛爾太太手裏那棵大白菜頓時落在地下,她也喊了起來:“滾開去,你這吃回頭草的老馬,剛從監牢裏出來的東西,竟敢罵人!”
克蘭比爾要是沉得住氣,他是決不會責備到她的職業的。他原很清楚在世上我們不能愛做什麽就做什麽,職業是不由人自己挑選的,並且在哪一行裏都有好人。他一向是很知趣的,從來也不打聽他的女主顧們在家裏究竟幹些什麽,也從來不輕視任何人,可是這一次他是氣瘋了。他罵洛爾太太是個婊子、爛死屍、水性楊花,一連罵了三次。一大群瞧熱鬧的人圍上了洛爾太太和克蘭比爾,這當兒他們兩個又交換了一些比方才更隆重的辱罵;並且,他們一定會像數念珠似的一直罵下去,要不是一個巡警突然跑來,一聲不響,一動不動,使得他們兩人霎時也和他一樣不響不動了。他們各自走開,可是這一場爭吵的結果,使克蘭比爾在蒙瑪特街和利榭街一帶更無立足之地了。
七 影 響
老頭兒一邊走一邊咕噥:
“真是個臭婊子,沒有比這個婆娘再賤的了。”
但是他內心並不這樣責備她。他並不因為她幹的營生而輕視她。事實上他倒是敬重她的,他知道她很節儉,做事很有辦法。當初他們很談得來。她對他談到她的住在鄉下的父母。他們兩人同樣地都盼望能夠種一個小園子,養幾隻母雞。她原是一個好主顧。等到他看見她向小瑪丁,一個分文不值的人,一個齷齪家夥買白菜,那好比是當胸挨了一刀,及至看見她擺出那副瞧不起他的嘴臉,這怒火就不打一處來了,媽的!
最糟糕的是把他當作生癩瘡的人躲著他的不光是洛爾太太一個人。誰也不願意再認識他了。大家都像洛爾太太、麵包店老板娘關特洛太太、鞋店老板娘巴耶太太一樣瞧不起他,厭惡他了。一句話,整個社會都這樣對待他了。
如此說來,隻因為在牢裏關了十五天,於是連賣大蔥都不行了!這難道是公道的嗎?一個老實人,因為他和警察有過點麻煩,於是大家就逼得他活活餓死,這難道合乎人情嗎?因為他若是賣不了他的蔬菜,他隻有等著餓死。
他好像是釀得不得法的酒,漸漸變酸了。最初是跟洛爾太太吵嘴,現在是跟任何人都吵嘴了。對女主顧,為了一點兒小事,他就出口傷人,並且,你可以相信,他是毫不留情的。如果她們挑選貨物多耽擱了點時間,他就說她們爭長論短,三心二意,在酒館裏也是這樣,他老是罵一起喝酒。的夥伴。他的朋友,那個賣栗子的,簡直認不出是他來了。他常說這個克蘭比爾老伯伯真成了一個刺蝟了。這話,你不能否認,因為他委實變得不通世故,脾氣別扭,說話粗魯,動不動就破口罵人了,原因是他覺得社會不夠完美,可是對於製度的缺點和必要的改革,他又不能像一個研究政治的教授那樣容易地發表自己的意見,再說,他的思想又不能那樣有規則有分寸地在腦袋裏活動。
不幸的遭遇把他改變成一個不講理的人了。他往往對一些並沒存心陷害他的人進行報複,有時候甚至搞到比他更弱小的人的頭上。有一次他打了賣酒人的兒子阿爾封司一個嘴巴,因為那孩子問他在監牢裏舒服不舒服。他打過了他,還對他說:
“髒孩子!你的父親才應該關到牢裏去呢,免得他再賣毒藥發財。”
他這種行為、這種話都使他臉上無光。因為,賣栗子的責備他的話最公道,他說他不應該打一個小孩子,更不應該責備他有這樣一個父親,父親不是孩子自己能隨便選擇的。
他現在喝上了酒。錢越掙得少,燒酒越喝得多。當初他本是省吃省喝能積攢錢的,所以現在他有時也很驚奇自己的變化。
“我從來不貪酒的,”他說,“不能不信,人老了就漸漸糊塗起來了。”
有時他也嚴厲地責備自己的荒唐和懶惰:
“我的老克蘭比爾,你簡直什麽全不行了。”
有時又自己哄自己,以為喝酒是因為需要:
“過個一陣子,我總得喝這麽一杯才能有力氣,才能嗓子不幹。我肚子裏實在有什麽東西燒得難受,隻有喝一口下去才能潤一潤。”
他常常趕不上清早的菜市,他上的貨於是便隻是一些人家賒給他的又壞又爛的貨色。有一天,他覺得兩腿發軟,心裏發慌,他就把小車留在車棚裏,一整天都在賣牛雜碎的羅士太太攤上打轉,並且還把菜市裏的酒館都跑遍。到了晚上,他往一個大筐子上一坐,仔細思索了一番,發覺自己竟已衰老了。他記起了年輕時的力氣、昔日的工作、積年累月的勞苦、愉快地掙來的錢,以及那些數不清的平衡而充實的日子;他記起晚上怎樣在菜市的石板地上來回溜達,等候派貨,怎樣一捧又一捧地把菜抱到車上排列得挺好看,怎樣迫不及待地接過督都爾大娘賣給他的那一小杯滾熱的清咖啡一口喝下,怎樣有力地握起車把;他又記起他那好像公雞打鳴的叫賣聲震撼著清晨的空氣;他記起他在人煙稠密的街上來往奔走,以及他這一生所度過的清白的、辛苦的牛馬生活。在五十年的漫長歲月裏,他總是推著活動的菜攤,把菜園裏的時鮮貨送去給那些由於熬夜和焦慮而憔悴的城裏人。他搖著頭歎了口氣說:
“完了!當年的勇氣,我是沒有了。我完了。天天打水的瓦罐,哪有個不破的日子?還有一節,自打我吃官司以來,我的性情也跟先前不一樣了。我不是從前那個人了。”
總之,他是提不起勁來做人了。一個人到了他這個地步,就算是整個兒趴在地上再也起不來了。凡是路過的人都在他身上踐踏一腳。
八 最後的影響
窮困,走投無路的窮困到來了。這個年老的叫賣小販當初曾從蒙瑪特街帶回來整口袋的每枚值一百個銅子兒的銀幣,現在卻一個銅子兒都沒有了。並且正趕上冬天,他已經被人趕出閣樓,睡在一個車棚裏的小車子底下。連著下了二十四天的雨,陰溝裏的水都溢出來,車棚裏也積了水。
他伏在自己的小車子上,車子下麵,到處是腐臭的水;隻有蜘蛛、老鼠和餓貓是他的夥伴,他就在這黑地裏想著心事。
這一整天他什麽也沒有下肚,賣栗子的借給他蓋身的麻袋也不在了,他記起了政府供給他吃睡的那兩個星期。他羨慕囚犯的命運,他們不受凍也不挨餓。他於是想出一個主意:
“我不是知道這個秘訣嗎,為什麽不去使用呢?”
他立刻起身,走到街上。那時還沒到十一點。天是那麽淒涼,那麽黑,還下著霧,這霧比雨還冷、還刺人。行人很少,都緊挨著牆根向前走。
克蘭比爾沿著聖歐斯達虛教堂走,一轉彎到了蒙瑪特街,街上一個人也沒有。一個警士直挺挺立在教堂後麵一盞煤氣燈下麵的便道上。燈光四周,可以看見紅黃色的細雨在下著。警士的風帽被雨淋著,看樣子他像是凍僵了。可是,也不知是他喜歡亮光而怕黑呢,也不知是走累了不願再動,總之他始終是站在路燈底下,也許拿路燈當作一個夥伴,一個朋友吧。這顆顫巍巍的火苗在這個靜夜裏是他的唯一的依靠。他一動也不動地呆著,簡直令人疑心他不是活人。他的長筒靴映在一片湖麵似的便道上,使他的下半身特別顯得長,從遠處看來,他仿佛是一個水陸兩棲的怪物,半個身子露出在水麵。走近一點再看,他戴著風帽,掮著槍,又像軍人又像修士。他本來就長得粗眉大眼,被風帽的影子一襯,便越發顯得五官粗大。樣子雖然安詳卻帶著點淒然的意味。他唇上留著短而濃的灰色胡子。他大約有四十來歲,是一個老資格的巡警了。
克蘭比爾慢慢地走到他身旁,壓低了聲音吞吞吐吐地對他說:“該死的母牛!”
然後他就靜待著這句話的反響。可是這句話並沒有引起任何反應。巡警還是不動也不做聲,短外套底下的兩手還是交叉著放在胸前,瞪著兩隻在黑暗裏放著光的大眼睛,爍爍地看著克蘭比爾,那樣子又像是淒涼,又像含著警惕,又像有些輕蔑。
克蘭比爾有點驚奇,可是還保留著幾分決心,結結巴巴又說了:
“該死的母牛!我說你啦。”
接著是一個長時間的沉默,在這期間,紅黃色的細雨還在往下飄,冰冷的黑暗依舊籠罩著一切。巡警終於開口了:
“這話可不應該說……你實在不應該說這句話。你這個歲數,應該更明白事理了……走你的路吧。”
“為什麽你不把我帶區?”克蘭比爾問。
巡警頂著淋濕的風帽搖了搖頭,說:
“倘使這些胡說八道的醉鬼一個個都要把他們帶區,那可有事做了……並且那又有什麽用呢?”
克蘭比爾受到了這種寬宏大量的輕蔑覺得很難受,兩腳浸在水坑裏,好半天呆著說不出話來。可是在走開以前,他想解釋一下:“我說‘該死的母牛!’並不是對著你說的。我說這句話並不是對你,也不是對別的人。是因為我心裏有這麽個念頭。”
巡警莊嚴而和氣地回答池:
“不管是因為心裏有個念頭或是為了別的,總歸是不該說,因為當一個人正在盡他的義務,並且受著許多苦楚的時候,別人就不該說這些廢話去侮辱他……我再告訴你一次:走你的路吧。”
克蘭比爾低著頭,垂著兩條胳膊,冒著雨,向黑暗的地方走去。
(趙少侯 譯)
1929年獲獎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