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大約八點,曆曉天正從學校圖書館的紅漆大門裏走出來,腋下夾著兩本剛剛借到的新書《催眠術》和《死亡心理探秘》--生與死一向都是他感興趣的主題。就在這時,他看見一個跟他年齡相仿的男孩在他麵前匆匆而過,沿著圖書館旁邊的小徑朝沒有路燈的庭院深處走去。
那條小徑隻能通往一個地方--旭日中學的舊圖書館。曆曉天自進校的第一天起就知道像他這樣的普通學生是沒有資格跨入這座外牆麵綴著彩色玻璃的尖頂小樓的,因為校規上清清楚楚地寫著,“本校學生未經許可不得進入第二圖書館”。實際上,該校規也一樣適用於本校老師。據曆曉天所知,到目前為止,整個學校隻有校長、副校長、教導主任三人進過舊圖書館。
禁地永遠會引人遐想。跟很多新生一樣,曆曉天對這座隱藏在校園幽僻處的舊圖書館充滿了好奇。雖然校規上明確寫著,“凡是私自進入舊圖書館的人,將予以嚴懲”,但他並沒有將這條警告放在心上。進校後沒幾天他就開始謀劃一次秘密闖入行動,他太想知道圖書館的秘密了。
然而,不知是不是他太幸運了,在他行動的前三天,一個同年級的學生把他想幹的事全幹了。那人打碎玻璃,企圖用鋸子鋸斷窗上的鐵欄杆翻入圖書館,結果在他鋸第二根鐵欄杆的時候,被校工逮個正著。本校的校工都是專門挑選的,個個孔武有力,聽說他們過去大多當過兵,所以對付十三四歲的小孩自然不在話下。
那個學生後來有兩個星期沒來上課,等他再次出現在學校裏時,曆曉天發現他瘦了一大圈,打聽之後才知道,那件事險些讓他被開除。為了能讓兒子繼續留在學校,這個學生的母親曾多次跑去找校長求情,甚至還不惜下跪,後來可能也是因為“可憐天下父母心”吧,校長勉強同意讓他繼續回校上課,但在他的《學生操行本》上還是寫下了一句話,“因為嚴重違反校規,處以留校察看處分”。
曆曉天沒想到,一個小小的違規行為竟會遭到如此嚴厲的懲罰,他慶幸自己沒有冒險行動。然而,他對舊圖書館的興趣並沒有因為這件事而減弱,反而越來越強烈,他開始到處打聽舊圖書館的過去。
他了解到,原來舊圖書館建於一九三〇年,已經有七十多年的曆史了。它的主人原是一個名叫楚漢生的商人,一九三五年他去世後,這棟樓由他的兒子楚傑繼承。據說楚傑是個典型的書呆子,生性孤僻,不善交際,平生最大的愛好就是收藏各類古舊書籍,很多鄰居都曾看見他家的工人將一摞一摞的線裝書搬進小樓,但奇怪的是,楚傑卻很少露麵。一九六〇年,小樓被收歸國有,楚傑一家不得不遷離小樓,但這時人們發現,房子裏隻有楚傑的妻子一個人。楚傑的妻子解釋說,她丈夫自一個月前離家後就沒再回來。當時鬧哄哄的,沒有人聽清她在說什麽,況且那些年莫名其妙失蹤的人多如牛毛,公安機關也沒對此引起重視,這件事最後就不了了之。
小樓被沒收後,一開始有傳聞說,樓內的圖書將被全部移至區圖書館保存,而這棟樓將被改為國家的某個辦事機關,但這件事卻遲遲沒有落實,人們隻看到不斷有各種各樣的人進出小樓。他們進去時,大多胸有成竹、意氣風發,出來時卻無一例外都垂頭喪氣、神情黯淡。沒有人知道他們去小樓幹什麽,唯一能肯定的是,進出這棟樓的人都不是楚家的親戚。
這棟小樓一直到八十年代初才被正式劃歸區文化局所有,曾經有人看見它的門上掛過“圖書館”的字樣,但不知何故,它從沒對外開放過。一九八一年,這棟小樓所在的區域建立起了一所財經職業學校,圖書館就成了該校的一部分,但它一直處於關閉狀態;十年後,財經學校被別的學校合並,在原來的地方又建立起一所新的大型豪華私立中學,就是現在的旭日中學,自那以後,小樓就成了該校的一部分,但因為有禁足令,能進入的人屈指可數。
總而言之,雖然多年來小樓的從屬關係一直在變,但它的神秘“氣質”卻從未改變過,無論是“文革”時代、財經學校時代,還是現在的旭日中學時代,小樓從來都沒有向公眾打開過它的大門,對大部分人而言,它是名副其實的“禁地”。
所以,當曆曉天看見那個男孩肆無忌憚地朝舊圖書館走去時,他的好奇心立刻就被勾了起來,這是他第一次看見有人堂而皇之地走向那棟小樓。他猜這個膽大妄為的家夥一定不是本校學生,因為本校學生都知道,這時候校工就在校園裏巡邏,稍有什麽響動,很可能馬上被察覺,況且前不久剛剛發生過“夜闖事件”,誰也不想冒著被開除的危險涉足那塊“雷區”。
曆曉天也不想冒險,但當他聽到,舊圖書館方向傳來清脆的門鈴聲時,他還是身不由己地跟了上去。
他躲在一棵大樹後麵。
隨著一陣吱吱嘎嘎的聲音,舊圖書館那扇褐色的木門被徐徐打開,他的心跳立刻加快了,之前他從來沒見圖書館的門被打開過。
門口站著一個年輕女孩。他猜她比他大兩歲,不會大很多。她穿著一條紅色格子裙,柔順的長頭發披在肩上,一對大眼睛充滿戒備地望著門口的人。想不到圖書館裏還有學生。她是學生嗎?曆曉天從沒在學校見過她。那她是誰?怎麽會在這裏?
他以為她會開口問點什麽,但她卻像木雕般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盯著那個男孩的臉。最後還是男孩打破了沉默。“請問,楚傑住在這裏嗎?”
楚傑?他要找楚傑?自一九六〇年就一去不返的老書呆子楚傑?我不會聽錯吧?曆曉天豎起了耳朵,但他隻聽到微風吹動樹葉的聲音。女孩沒有回答,她的臉隱沒在黑暗中。
“我找他有重要的事,請問他在嗎?”男孩急切地問,一邊探頭朝裏張望。女孩把門關小了一點。“你是這裏的學生嗎?”她終於開口了,聲音很低沉,聽上去好像有點緊張。“不是。”女孩笑了笑,曆曉天看見她頭向上一昂,傲慢地說:“怪不得。”“我隻想知道楚傑是不是在這裏。”男孩固執地說。他一定對小樓的曆史一無所知,曆曉天想。
“你為什麽要找他?”女孩以戲弄的口吻問道。
是啊,為什麽?曆曉天也想知道,但這時,他隱隱聽到不遠處傳來沙沙的腳步聲。不好,校工來了!曆曉天不知道校工每天晚上幾點在學校裏巡邏,但他知道一個規律,當你最不想見到他們的時候,他們總是會以最快的速度出現在你麵前。
男孩絲毫沒注意到腳步聲,他猶豫了片刻才開口道:“我有重要的事找他……因為他是最後跟我父母聯係的人。我父母在四年前失蹤了。”
失蹤?這跟楚傑能有什麽關係?曆曉天覺得好像在聽天方夜譚。他不由自主地把頭朝外探了探,正好看見那個身穿藍夾克,頭戴棒球帽的男孩從自己的書包裏掏出一個什麽東西。他想拿給女孩看,但女孩卻畏懼地朝後退了一步。
“這是我爸的筆記本。”男孩想解釋,但女孩卻已經退回到了屋裏。她試圖關上門,男孩把腳插進了門縫。“你想幹什麽?”女孩叫道。“我隻想告訴你,我爸失蹤前,真的跟楚傑聯係過!你看……”男孩仍然想把筆記本遞過去,但這時意外發生了,女孩突然伸手奪過男孩手裏的筆記本,隨後重重關上了門。她竟然搶了人家的東西!曆曉天大感吃驚。男孩急了起來,他開始重重拍打舊圖書館的褐色木門,大聲嚷道:“喂,你這是在幹什麽?把筆記本還給我!還給我!我知道你就在裏麵,把筆記本還給我!”該死,他這樣叫,不是誠心想把校工引過來嗎?果然,沙沙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同時還伴隨著兩個校工漸漸清晰的說話聲。“那邊那邊!”
“我知道是那邊!”
“真麻煩,剛處理完一個,又來一個!”
“嗬嗬,年輕人就是不知死活。隻是苦了他們的爹媽。這回校長又有竹杠可敲了!”
曆曉天知道,校工之所以能如此旁若無人地大聲說話,是因為通往舊圖書館的小徑是條死路,他們知道他們的“獵物”除了在那裏乖乖就擒外,無路可逃。其實他躲藏的地方也不安全,那棵大樹就在舊圖書館的左邊,他的前方是光禿禿的小徑,身後則是一堵牆。不過他已經想好了,隻要趴在泥地裏慢慢朝圖書館方向爬行,一直爬出十米遠,就能到達大圖書館的右側,那裏正好也有兩棵大樹,他身材瘦小,從灌木之間穿過去沒問題。穿過灌木,他就能輕鬆抵達圖書館的門口,隻要沒人注意他身上的泥,他就可以平安無事地離開--這條逃跑路線是他進校不久後研究出來的。
現在是晚上八點,校園裏早就人跡罕至了,他相信等他出現在圖書館門口時,那裏一定一個人也沒有,即便有那麽一兩個人,現在黑燈瞎火的,誰會注意到他身上的泥?想到這裏,他慢慢彎下身子,趴在了泥地裏。
這時,他聽到一個校工在說話。
“喂,人呢?”
對啊!曆曉天驟然想起,剛剛他還聽到那個男孩在那裏拍門大喊,現在怎麽什麽聲音都沒有了?難道這家夥終於注意到危險將至,聰明地躲起來了?可是他能躲到哪兒去?舊圖書館門口光禿禿的,隻在左右兩邊各栽了一棵大樹。莫非他躲到右邊那棵樹後麵去了?可那棵樹的後麵有盞小路燈,如果他躲進去,除非他爬到最高處,藏在樹葉裏,否則牆上就會留下他的影子。曆曉天小心翼翼地探出小半個腦袋朝對麵的那堵牆望去,牆上什麽也沒有,至少他是沒看出來。
“他跑哪兒去了?”一個校工在問。
“不知道,剛才我還看見他在門口。”
“會不會是躲那後麵去了?”
對方手指著他所在的方向,曆曉天頓時渾身繃緊。該死的!他們不會跑到這裏來吧!他能感覺到其中一個校工的腳已經踩到了離他不遠的一堆樹葉上,但這時,小樓的門突然開了。那個校工停住了腳步。
“我看見他到後麵去了。”是那女孩的聲音。
後麵?曆曉天不太明白她的意思,如果她指的是舊圖書館的後麵,那根本就隻有一堵高牆。對,那裏是有扇窗,但那扇窗早就被封死了,曆曉天看見過窗裏麵高高堆起的磚頭。那家夥躲到那裏有什麽用?隻要兩個校工分別從兩頭圍上去,他就成了甕中之鱉。曆曉天想來想去,那個男孩都隻有被抓的份,但他又不甘心現在就走,他還是想看看事情的結果--哪怕是看到又一個犧牲品。
他再次探出小半個頭,看見紅裙子女孩就站在門口,正在朝圖書館的後麵張望,兩個校工大概已經趕去圍捕那個違禁者了,不見了蹤影。曆曉天趴在原地,心情複雜地等待著從那個黑暗角落裏傳來校工得意的笑聲和男孩淒慘的求饒聲。然而,就在這時,他驀然看見那個不知名的男孩從圖書館右邊的樹上輕盈地跳了出來,他猛地推開站在門口的女孩,衝進了圖書館。
哇!他進去了!
曆曉天用手捂住自己的嘴,以免自己叫出聲來。
大概隔了兩秒鍾,他才聽見女孩驚恐的尖叫聲。等那兩個校工慌裏慌張地趕到她麵前時,她已經語無倫次。“他,他!他在樹上,他,他跑進去了……”她指指身後。“他進去了?”“他突然跑出來,推了我,我,我沒想到……嗯,對,他,他進去了。”曆曉天認為,雖然她說得結結巴巴,但她的意思再清楚不過,她是說那個男孩已經衝進了本校的禁地--舊圖書館。她想讓那兩校工進去抓人,但校工們卻顯得有些為難。
其中一個抓了抓亂蓬蓬的頭發問道:“他真的進去了?”“對,他是進去了。”“他進去了,可我們不一定能進去。”“什麽?”女孩沒聽懂他的意思。“校長隻讓我們注意不要讓人隨便進去,但從沒說過要是有人闖進去,我們可以進去抓人。”另一個解釋。“其實從來沒人闖進去過,我看還是先請示了再說。”前麵那個小心謹慎地說。“先別忙,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有人進去,校長可能會怪我們失職?”“哦,說得對!”
兩個校工交換了一下眼神,似乎達成了某種默契。“那我該怎麽辦?”女孩一籌莫展地看了看他們兩個。“他有多大?”“是一個男孩,十三四歲,大概是初一學生……”
兩個校工再次麵麵相覷。“又是一個初中生。”其中一個道。“隻有新生才會幹這種蠢事。”另一個點了點頭,他又把臉轉向那個女孩說道,“他們都一樣,隻是因為好奇想進去看看,他不會對你們產生任何威脅。”
“可是我們不希望受打擾!我奶奶最討厭陌生人了!看來,我得給校長打個電話,他必須來處理現在的問題!”女孩口氣強硬。
兩個校工感受到了壓力,其中一個問她:“你現在是希望我們抓住他,還是僅僅希望我們把他趕走?”
女孩從身後拿出一個東西來,曆曉天認出那是剛才她從那個男孩手裏奪走的筆記本,他聽到女孩惡狠狠地說:“這是他的東西!他竟然用一本空本子來騙我!我希望你們抓住他,然後把他丟出這個學校!我的意思是--把他開除!”
兩個校工沉默了半晌。
“好吧,我們想想辦法。”其中一個校工摸著下巴道,“我現在來喊話,最好他能乖乖出來自首。我喊話的時候,他會打電話給校長。”他指指自己的同伴,“如果校長批準我們進去,我們就‘關門打狗’。你看怎麽樣?”
“你們看著辦吧!不過要快點!我奶奶就快要休息了!”女孩硬邦邦地說著,順手將那本空本子朝灌木叢裏一丟,隨後一扭身進了圖書館。那本東西正好砸在曆曉天的腳邊,他受了驚,但沒有動彈。
不一會兒,舊圖書館方向便傳來校工的喊話聲。他好像隨身還帶著一個高音喇叭。
“喂,我說,裏麵的人聽著,我知道你是個學生,不是小偷。現在給你五分鍾,給我乖乖出來!隻要你肯出來,我保證會在校長麵前為你求情,讓你太太平平地過關。可如果你不出來,一旦被我們抓到,我們不僅會通知你的父母,還會讓你吃不了兜著走!你聽見了沒有?我再說一遍,我知道你是個學生……”
另一個校工則站在一邊,對著電話唧唧咕咕,八成是在給校長打電話。
五分鍾時間夠長,曆曉天知道自己完全應該利用這個機會離開這個是非之地,但他現在更舍不得走了。他非常好奇那個男孩的命運,校工會進去抓他嗎?
打電話的校工顯然是得到了某種指示,他收起電話的時候,比之前顯得沉穩多了。他走到同伴身邊小聲嘀咕了兩句,然後徑直走進了圖書館,最初喊話的那個則繼續留在門口。
曆曉天明白了,兩個校工有明確分工,一個負責進去抓人,另一個則站在門口把守。一分鍾後,整個圖書館的燈全被打開了。
曆曉天發現,圖書館外牆麵的那些玻璃並非裝飾性的,原來它們就是圖書館的牆,也就是說,舊圖書館其實是一座由四麵玻璃窗圍起來的玻璃建築。一旦打開所有的燈,它就像座矗立在黑暗中的透明光柱,發出耀眼的光。曆曉天目瞪口呆地望著這座通體發光的小樓,不由得張大了嘴,這大概才是它的原貌吧。真是太棒了!
驀然,他看見圖書館的玻璃窗裏,一個矮小的身影正飛快地奔上三樓。這是不是那個男孩?肯定是的。在距離他一個樓層的地方,一個高大的人影正在疾步向上追,曆曉天的心揪緊了。他本能地希望男孩能順利逃脫,但看起來希望不大,因為那個校工的步伐顯然比男孩更快,更大也更穩健。而且,男孩正在拚命往樓頂跑,那絕對是死路!
曆曉天仰頭望著圖書館的玻璃牆,心在不住地往下沉。他在考慮是不是該抽身離去,他並不想親眼目睹一場悲劇發生在一個同齡人身上,可又覺得自己的身體好像被膠水粘住,動彈不得。校工已經追到了樓頂。樓頂上似乎有個大號的電燈泡在發光,他什麽都看不見,但他明白,這下那個男孩是完了,他心裏已經不抱一絲希望。
這時,他聽見開窗的聲音。
有人在開窗,是在開窗嗎?可惜他看不見。但聽聲音應該沒錯。是那家夥嗎?他想幹什麽?想跳樓?如果真的出了人命,那可真的出大事了!“媽的,他在開窗!不是所有窗都不能開嗎?”底樓的校工氣急敗壞地回頭問女孩。“隻有那扇窗能開。如果你們在樓梯上就能追到他,他就不會有機會到頂樓。”女孩道。校工仰頭望著樓頂,聲音裏夾雜著慌張的喘息,“一定能抓住他,一定能抓住這小子!他沒這膽量……”“如果他不是笨蛋,他就該知道這樣跳下來必死無疑!”女孩的聲音冷酷無情。
她說得沒錯,舊圖書館的樓頂相當於平常大樓的四層樓那麽高,而且下麵是水泥地。從那上麵往下跳,即使不死,也一定會摔成個殘廢!
殘廢!天哪……
曆曉天屏住了呼吸。
一個人影從樓頂飛了下來,他立刻閉上了眼睛,校工驚恐的吼叫聲撕破了黑夜。
“他真的跳了!”
“他真的跳了!”另一個也在叫。
但曆曉天卻沒聽到預料中的那聲人體摔在水泥地上發出的悶響,他心裏想象那應該跟一個大水泥包掉在地上的聲音差不多,但他隻聽到一陣嘩啦啦的樹葉聲。怎麽回事?難道那人沒掉在水泥地上?
忽然,他感覺有人拉了他一下。他抬起頭,心裏一陣狂跳,那個跳樓的男孩就站在他麵前。
“你是……”他已經被嚇傻了。
“快走!”男孩道。他抓起地上的筆記本,先行一步朝灌木叢外的小徑奔去。
曆曉天來不及細想,立刻從泥地裏跳起來,跟上了他的腳步。
他們的動作太明顯了,校工們馬上就發現了他們。他聽到校工在舊圖書館門口嘶吼。
“他沒死!媽的,他還有同夥!”
他什麽時候成了這個人的同夥了?不過,這時候已經沒工夫去考慮這些,他知道以現在這種情況,即使他拚命解釋,對方也不會相信,所以現在唯一的出路就是想盡一切辦法逃離學校。
男孩對圖書館附近的地形非常熟悉。他們跑到小徑盡頭大圖書館門口,那個男孩徑直奔進了大圖書館。
“喂,為什麽來這裏?”他追上去問道。
“因為隻要反鎖上門,他們就進不來。”男孩鎖上了圖書館的大門。曆曉天看見兩個校工已經追到了大門口,其中一個的大鼻子還抵著門上的玻璃窗,熱氣弄花了整塊玻璃,他在朝他們喊:“快開門!臭小子!別以為你們跑得掉!”
可他們隻當沒聽見,轉身就跑。他們穿過長長的走廊,一直奔向後門,這時曆曉天心裏突然害怕起來,會不會有人在那裏等著他們?剛才校工的那句威脅還是在他心裏起了作用。他們真能逃跑嗎?他們隻是小孩,鬥得過那兩個當過兵的大人嗎?
後門近在眼前,他正想提醒男孩,也許後門並不安全,卻見男孩一拐彎又奔上了樓。
“你要上哪兒?”他問道。
“讓他們以為我會跳第二次樓!”男孩道。
“你真的要這麽做嗎?”曆曉天立刻停住了腳步。對方有跳樓的絕技,他可沒有。他不準備冒險。男孩回頭看看他,笑了起來。“別怕,我是在開玩笑,走,我們下樓吧!”男孩說完就奔向圖書館另一頭的樓梯。
曆曉天完全不明白對方的葫蘆裏在賣什麽藥,不過,他還是迅速跟了上去,因為他隱隱覺得這男孩跟別人不一樣,也許,他真的有辦法讓他倆脫離險境。他可不想被校工抓到,然後背上個什麽罪名,讓校長在他的《學生操行本》上寫上幾句顛倒黑白的評語,更不想讓老媽來學校求情。老媽天生就愛哭,她很可能會從校門口一直哭到校長室,一直哭到所有人都知道為止,那可太丟臉了。這樣就算校長最後同意他繼續留在學校,他也不想去了。
他跟著男孩一路小跑,又回到了最初反鎖的那道門前。現在,那邊門口已經沒人了,校工到哪裏去了?會不會躲在門口?他還沒來得及思考,男孩已經打開門鎖衝了出去。
“啊!等等我。”他輕喊。
男孩回頭對他做了一個“噓”的動作。
他連忙閉上了嘴。
男孩像離弦的箭一般衝向大圖書館對麵的花壇,曆曉天緊緊跟在他身後,兩人一前一後跳進花壇,隨後躲在了一片矮冬青後麵。
“嘿,他們跑了!”一個校工的聲音從圖書館方向傳來。
“是啊,媽的!你應該在前門守著。”另一個埋怨道。
聽到這句,前麵那個立刻來了火氣。
“喂!我可是去幫你!他們有兩個!你一個人能抓住兩個嗎?”
另一個不說話了。
曆曉天探出半個頭來,看見兩個校工已經在大圖書館的門口會合。雖然他看不清他們臉上的表情,不過從他們說話的語氣他不難聽出他們此刻心裏的懊喪。
“現在該怎麽走?”他小聲問男孩。
男孩朝他的斜後方望去,曆曉天跟著回頭望去,卻什麽都沒看見。那個角落裏隻有幾棵參天的梧桐樹和一堵三人高的牆。當然,隻要翻出那堵牆,他們應該就安全了,可這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牆太高了,又沒有梯子。難道爬樹嗎?那不是太危險了?而且爬樹速度太慢,恐怕還沒等他們爬到樹杈上,就已經被校工發現了。
男孩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朝他笑了笑,又捏了捏他的肩膀,道:“嗯,你不胖,應該沒問題。”“什麽沒問題?”曆曉天困惑地看著他。
男孩沒回答,開始伸出四肢,迅速朝那個方向移動。冬青太矮了,他隻能像蜥蜴一樣在地上爬行。曆曉天雖然不明白男孩想幹什麽,但還是很快模仿他的動作在地上爬了起來。
校園裏狂風大作,樹葉的沙沙聲掩蓋了校工的說話聲和他們沉著的動物一般的腳步聲,曆曉天能隱隱聽到,其中一個校工在圖書館門口大聲跟校長通電話,另一個則用手電筒在圖書館四周漫無目的地照來照去。
突然,曆曉天感覺自己的手碰到了一個滑溜溜的東西,他平生最怕毛茸茸黏糊糊的小動物了。刹那間,他腦子裏湧出一大堆關於老鼠和蟑螂的恐怖影像,這令他失去控製,不由自主地從地上跳起,並且驚慌地大叫起來。等他站直身子,往下看時,才發現那是一隻大號的癩蛤蟆。它抬頭看了他一眼後,無比驕傲地從他腳邊跳過,消失在草叢裏。幸虧不是老鼠,他長舒了一口氣。
不過,下一秒他就意識到自己已經闖禍了,剛才的那聲喊叫無疑暴露了他們的行蹤,果然,校工粗重的聲音緊接著從後麵傳來:“他們在那兒!他們在那兒!”
他們追了過來。現在該怎麽辦?他朝前望去,發現男孩在他受驚嚇的時候已經爬到了牆根旁。“快過來!”男孩朝他招手,隨後徑直拉開牆根下麵的一堆雜草,鑽了進去。原來那裏有個洞!“他們在那裏!”校工在吼。一陣淩亂的腳步聲由遠至近,他立刻撒開腿奔到男孩所在的位置。男孩已經鑽出去了,還在外麵喊他:
“快點,快鑽出來。他不假思索地跪在地上,先把那兩本從圖書館借來的書丟進了洞裏--憑那兩本書,校長可以輕而易舉地把他從眾人當中揪出來,所以千萬不能丟下--然後一頭鑽進了這個才不過三十公分高的扁洞。洞可真小,他想如果沒有身上的那件外套和厚毛衣,他決不可能爬到一半被卡住。”
他能感覺校工已經奔到了眼前,他在心裏大聲對自己吼,千萬不能被他們抓住!隻要鑽出去,就平安無事了!
他拚命往洞裏擠,就在他大半個身體已經完全鑽出洞外的那一刻,突然,他感覺自己的腳被抓住了,接著,牆那邊傳來校工興奮的狂笑聲。
“我抓住他了!”
該死!不能讓他抓住我!不能!他開始拚命扭動身體,並將腳抵住泥地,使勁地揉搓。終於,他的鞋掉了出去,就在那一刻,他整個人脫離了控製。他迅速鑽出洞去,站了起來。
校工隔著牆發出一陣惱怒的吼叫,他沒聽清對方在說什麽,因為他的注意力很快就被眼前的一輛白色麵包車吸引住了。怎麽會有車?
他心裏納悶,卻見那個男孩走到車邊,拉開車門跟司機說了幾句,隨後回頭催促他。“快上車!”這家夥還事先預備了車?
曆曉天可以肯定,校工沒有看到他的臉。按理說,光憑那隻鞋,校長是沒辦法在學校裏找到他的,不過,誰知道那隻老刺蝟(這是學生給校長起的外號)會不會為了那隻鞋大動幹戈。
在曆曉天的印象中,校長黃宗憲就是個不折不扣的瘋子。他相信任何一個神經正常的人都不會僅僅為了健身,無論酷暑嚴寒,或是大雨傾盆的日子,在眾目睽睽之下,在操場中央,每天練習爬行達三十分鍾之久。據說,校長的這個習慣已經堅持了八年,難以想象,一個人會連續八年在眾人麵前幹這種事。舊圖書館是他最在乎的學校資產,誰知道那隻鞋會不會令他神經搭錯?所以,為了穩妥起見,明天得趕緊到商店去買一雙一模一樣的鞋。
主意打定後,曆曉天終於放下心來。這時他注意到,他們的車已經完全離開了旭日中學所在的F區,現在應該是在與F區相鄰的D區。他家就在這個區。
“我得回家了。”他自言自語道。
此時,坐在他前排,一直默不做聲的男孩回過頭來。
“我也要回家了。”男孩道,又問他,“我是在樓頂看見你的,你是旭日中學的學生?”
“是啊。”
“你在灌木叢裏幹什麽?”
“我,我隻是好奇。”他支支吾吾地說,“因,因為沒人像你這麽大膽。你不是我們學校的吧?”
“現在還不是。不過也快了。”男孩朝他伸出了手,“我叫貝樂。寶貝的貝,快樂的樂。”
“姓貝的人不多啊。我叫曆曉天,曆史的曆,拂曉的曉,天空的天。”又問:
曆曉天笑著也伸出了手。他跟貝樂握過手後,“你剛剛跳樓,把我的膽都快嚇破了。那是怎麽回事?”
“啊哈,那個啊,那是因為我身上裝了一個滑翔傘。嗬嗬,就是這個東西。”男孩把丟在座椅上的外套拿給他看,曆曉天發現那件衣服的後背上裝有一個小型裝置,它看上去有點像吊扇,底座有個小小的發動機,發動機旁邊是一排五顏六色、大小不一的按鈕。按鈕的周圍,有人用圓珠筆歪歪扭扭地寫著幾個數字,“紅色是開關,藍色那個是控製方向的。有了它,隻要我一按開關,就可以從八十米的高空跳下來,安全著陸。”男孩得意洋洋地介紹他的寶貝。
“這是哪兒買的?”曆曉天來了興趣。
“嗬嗬,這可買不到,這是我五叔的小發明。對了,忘了介紹了,那是我四叔。”貝樂指指前麵開車的司機。
四叔五叔?你們家人口可真多啊。
曆曉天朝司機的後背望去,就看見對方的後頸衣領上方露出一個黑色的爪子,那應該是文身的一部分。再看這位四叔的長相,光頭、山羊胡、銀項鏈、銀戒指,頭上包著一塊藍底白點的頭巾,嘴角還叼著根香煙。
“怎麽樣,小子?看夠了沒有?”四叔不太友善地對著後視鏡,斜睨了他一眼。
他連忙收回了目光。現在他肯定這是一起有預謀的闖入事件。貝樂不僅摸清了路線,挖了地洞,準備了特殊的逃生裝置,還安排了人來接應他。如此煞費苦心,應該不隻是對舊圖書館感到好奇吧?難道真的像他說的,跟他父母的事有關?
這時,他想到了另一個問題。
“我們學校四周都安裝了探頭,你有沒有檢查過?你挖的地洞上麵也許就有一個。”他突然擔心起來,當時情勢緊急,他都顧不上抬頭看看牆的上方。
貝樂和四叔同時笑了起來。“我們早就檢查過了,就那個地方上麵沒探頭,所以才在那兒挖的洞。”四叔道。“可是,你這輛車開到洞口等我們,沿途一定會經過校門口。校門口百分百裝了探頭,這個我知道,我見過。”他大聲道。
四叔在駕駛座上嗤笑了一聲,“你這臭小子想得還真多!我當然不會開自己的車,這是從舊車場借來的,車牌是假的!其實它早就報廢了。”
這時曆曉天才注意到自己的確是坐在一輛非常舊的麵包車上,不僅每個座椅上都有洞,而且車的性能也糟糕透頂,一路上它都在不停地顛簸,還時不時地重重搖晃兩下。有時候,曆曉天覺得自己就好像坐在一個搖籃裏,耳邊還能聽見車裏每個零件在嘶吼:“好累啊,讓我歇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