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錦屏農場一建立,軍分區便把修建農場公路作為最重要的一項工作布置下來了。農場運輸隊遭到土匪的襲擊,也從一個側麵說明盡早修建公路是迫在眉睫的任務。劉前進提出要先抽調一批有這方麵專業知識的人員來研究、製定築路方案,而犯人中就有幾個人過去在國民黨工兵團裏做過公路設計、勘察方麵的工作。“那就用其所長,不能讓他們光在監獄裏吃閑飯。”劉前進從各監區報上的名單裏挑選了七八個人,親自帶著他們進山。
上山的頭一天晚上,彭浩在劉前進屋裏坐了半宿。
劉前進說:“這回上山還有個好處我沒說。”
“什麽好處?”彭浩覺得奇怪。
“從江濱出發到新錦屏,我這腦袋裏的弦一天到晚繃著,現在是越繃越緊,繃得我腦瓜子痛。上山以後家裏的事我可不管了,得好好放鬆放鬆。”
“行啊,你就放鬆吧。真有什麽情況,你在山裏也是鞭長莫及。”
“說是這麽說。可隱患不除,我躲到哪裏也別想安生啊……”
“一直想跟你說-”彭浩從兜裏掏出老班長的記錄本翻到其中一頁,“這裏邊記的一些東西……你看這個,老班長說在錦屏鎮大車店裏遇到個人,後麵就沒有了,這裏麵肯定是有文章。”
劉前進接過小本看了會,抬頭看著彭浩:“這要是一般人,老班長不應該往這上麵記。”
彭浩把小本翻到前一頁:“你再看看這個,這是老班長去錦屏鎮頭天晚上記的。”
劉前進輕聲念道:“今晚小周姑娘來了,她心事挺重,我問她怎麽了,她吞吞吐吐。本來快言快語的一個人,今天這是怎麽了?有工夫我得好好跟她嘮嘮……”劉前進抬頭看著彭浩,疑惑地問:“這個……這個沒有什麽吧?”
“這上麵倒是看不出什麽,不過,用你的話,不對,是用周圓的話說……憑直覺,對這個周圓,還真是不能掉以輕心呐。”
“這個……”劉前進看看手裏的小本,揣進口袋裏,“我再好好看看吧。”
“這些日子雜事、煩事太多,我都忘了和你說了,周圓還跟我提過,說她喜歡你。”
“她跟你也說了?”劉前進瞪大眼睛。
“對呀,怎麽了?她還跟誰說過?”
“還跟老班長說過,這個周圓……她什麽時候跟你說的?”
“就是你和老侯上雞冠嶺那天晚上。”
劉前進撓著後腦勺:“這事……你看……我該怎麽辦?老彭,你給我拿個主意。”
“我剛才說過了,現在,對這個周圓,你可不能掉以輕心!”
“叫你這麽說,問題還挺嚴重。不過,這小姑娘我還真是挺喜歡……”劉前進幹笑了兩聲。
關曉渝來找侯仲文,說是問問他們第十六監區有幾個人抽調到築路工程隊上去了。本來這個事打個電話就問清楚了,關曉渝專門跑來就顯得太刻意了。侯仲文並不把這個話挑明,不但告訴了人數,還把具體的人員名單也寫給關曉渝,正式得都有點假了。辦完“正事”,兩人才都覺得有點不自然。侯仲文倒了杯水,放到關曉渝麵前,自己拿起香煙,剛拿了支放到嘴上,關曉渝就問:“你怎麽又抽起煙了?”
“我……偶爾抽抽。”
“抽煙有什麽好處?還是別抽了。”
“聽你的,不抽了。”侯仲文笑笑,把煙放回去。
兩個人又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了。侯仲文指了一下剛才寫下的名單沒話找話:“這些人,都是自己說過去幹過這個那個的,你回去最好再查查他們的檔案。”
關曉渝說:“他們自己說的,應該不會有問題,要不,很快就能露餡了。”
“那還是應該先查一查,省得將來找麻煩。更主要的,別讓他們搞個什麽破壞可就損失大了。”
“可有些人的檔案都燒了,根本查不到。”
“是啊,這個小江,做夢也想不到他能是特務……”
“很多同誌的檔案沒了,這對下一步工作造成了極大的麻煩,有些人的曆史不清,關係到方方麵麵的事都難以處理。”
“有句話,我可能不應該問……”
“什麽話?”
“…我的檔案你也看過了?”
“對呀,怎麽了?”
侯仲文笑了下,“怎麽樣?我的曆史清白,革命徹底吧?”
關曉渝點點頭:“…在江濱市的時候,我簡單看了看,不過,你的檔案也被燒掉了。”
“啊?那……那怎麽辦呢?”
“下一步再慢慢整理吧。不過,你檔案的大致情況我知道一些。你有個……弟弟吧?”
侯仲文歎了口氣:“他雖然是我弟弟,不過,我跟他的信仰不同,也就成了兩個階級的對立。曉渝,你放心,我-”
“別說了,我相信你!”
“曉渝,謝謝你能相信我!”侯仲文感激地拉起關曉渝的手,關曉渝倒在了他的懷裏。
戀愛中的人叫人妒忌。現在周圓就嚐到了這種妒忌的滋味。眼睜睜看著關曉渝最近整天笑容滿麵,周圓就猜出關曉渝和侯仲文的關係有了飛速發展,可她當麵揭穿兩人的事情時,關曉渝卻矢口否認:“現在農場的工作這麽忙,哪有工夫想個人的事情。”
“口是心非!我都看出來了……你對侯監區長早就有那個意思了。”
“和你說多少遍了,我們那是工作關係,你不要瞎說。”
“你們都是領導,工作接觸是多。可是你對他生活的照顧可不少啊!那次侯監區長病了,看把你急得,送藥,送麵條,回到宿舍翻來覆去睡不著覺,害得我也跟著你失眠。”
“你失什麽眠?”
“你老是在床上烙餅,我能睡得著啊?”
“同誌病了,照顧照顧,那不是應該的嗎?”
“侯監區長沒病的時候,你還跑去給他拆洗被褥、洗衣服呢!”
“你不也給劉場長拆洗過被褥、洗過衣服嗎?”
“我跟劉場長是上下級關係,工作上接觸的機會並不多,可我就是願意多接觸他,我也不怕別人說什麽。不過,我對劉場長好,他對我可是一點兒也不好。他跟我說話,不是吹胡子,就是瞪眼睛,再不就是下命令。前兩天我跟他說,攝影工作需要一間暗室,讓他給我分配一間房子。你猜他咋說?他說,好房子沒有,破倉庫倒有一個。”
“用破倉庫改個暗室,也行啊。”
“可是他又說,批給侯監區長了。侯監區長老早跟他要的。”
“那你就跟侯監區長說說唄,我看他要那間破倉庫也沒什麽用處。”
“那你給我說說吧。”
“你說吧,沒事。”
“我……我還是有點打怵跟侯監區長說話。”
“打什麽怵呀?他那人……挺好說話的。”
“得了吧,那是你覺得。要不,你就給我說說!”
“你呀-就跟劉場長能說會道的。”
周圓打了關曉渝一拳。
吃完午飯,一天的學習時間到了。女犯們規規矩矩地坐在小板凳上開始念報紙。柳春燕念得結結巴巴:“經過幾年經濟恢複,人民政權得到了鞏固,國家經濟情況有了根本好轉。這樣,社會主義建設的任務就迫切地什麽到了黨和國家的麵前了……”
嚴愛華過來看了一眼:“擺,擺到黨和國家的麵前了。”
柳春燕抹了抹額頭上的汗水:“這是個‘擺’字啊!它認識我,我不認識它啊!”
坐在門口的大菊說:“要是淩若冰在這兒就好了,她沒有不認識的字,念報紙像唱歌似的,又順溜,又好聽。”
柳春燕說:“你別想她了,人家現在是農場的人了,跟文政委一桌吃飯了。”
嚴愛華正色道:“淩若冰是被別人誣陷進監獄的,她跟你們不一樣!”
侯仲文進來:“念報紙呢?”
眾人起立。
侯仲文示意大家坐下:“你們一定要好好學習學習,加強自己世界觀、人生觀的改造,爭取減刑,早點出去為建設社會主義新中國貢獻一份力量。”
大菊出神地看著侯仲文。
侯仲文看了眼大菊,笑笑,對嚴愛華說:“繼續念吧。”
侯仲文往外走,大菊還在看著侯仲文。
嚴愛華跟著侯仲文出去,回頭對柳春燕說:“你接著念。”
嚴愛華在女監走廊盡頭追上侯仲文:“監區長!”
侯仲文站下:“有事啊?”
嚴愛華猶豫了一下:“…有件事,我想向你反映一下,不知道應不應該……”
“什麽事啊?你說?”
嚴愛華四下看了看:“這件事……”
“哎呀,你說嘛,怎麽還遮遮掩掩起來了!”
“大菊-大菊說,她認識你。”
侯仲文笑了下:“這-這大隊裏誰不認識我啊?這怎麽了?”
“你沒聽明白,她說她好早以前就見過你。”
侯仲文怔了怔:“這個大菊,我看她是有問題。你叫她來提審室,我跟她說說。”
大菊真見到侯仲文,反而一直低著頭,什麽話也不說了。侯仲文讓嚴愛華在門口等著,問了半天,才從大菊嘴裏知道,原來大菊曾經嫁到他們村裏,從他母親那兒見到過侯仲文的照片。
“你怎麽會嫁到侯家壩子的?那是哪一年?”侯仲文問。
“家裏窮,還不上地主要的債,就把我賣到窯子裏了,老鴇子看我整天要死要活的,又把我賣給人販子,人販子又把我賣給侯家壩子一個老光棍了,那是四八年開春。那個老光棍對我不錯,我想這輩子就這麽對付著過吧。可沒想到,過了不到三個月,那個短命鬼就得癆病走了……”大菊哭起來。
“我的照片你怎麽見到的?”
“我婆婆和你娘處得挺好,有一回嬸子病了,燒得燙人,我婆婆領著我去給她刮痧,從抽屜裏拿刮子時見到的。”
侯仲文點頭:“這個……這個也說明咱們還挺有緣分,越是這樣,咱越是要進步,幹好工作。你在這裏,更得嚴格要求自己……”
“監區長,我不太明白的是,你那張相片……”
侯仲文笑笑:“這個很簡單,組織上原來安排我在敵占區工作過,為了工作方便嘛。見過一張照片,你就跟別人說你我如何如何,這影響多不好!”
大菊欲說什麽。侯仲文示意大菊聽自己講,他接著說下去:“大菊,你現在,第一要緊的還是要好好改造。我聽嚴隊長說,你這一陣子的表現不錯,很有減刑的條件,要繼續努力。記住,隻要認真改造,好好勞動,你很快會出去的。”
大菊點頭,侯仲文把她送出來。
嚴愛華一直等在門口:“監區長,還有事嗎?”
“沒有沒有,這個大菊也是苦出身,可憐哪。”侯仲文搖搖頭。
“老侯!”監區門口,彭浩朝這邊喊。
侯仲文跑過去:“彭書記,過來了。”
“我到各監區走走,了解一下抽調到築路工程隊人員的表現。前進一再叮囑,既要發揮這些人的勞動積極性,也要防止他們借著這個機會跑了。要是跑了,那咱們的工作可就被動了。”
“應該應該。”侯仲文點著頭,兩人一塊朝監區辦公室走去。
辦公室裏,王友明正伏在桌前整理材料。桌子上擺了一堆在押服刑人員的資料。
彭浩和侯仲文進來。
“喲,彭書記來了。快坐,我去打點水。”王友明拎著水壺出去。
彭浩坐下,翻看著桌上的犯人材料,材料下麵有什麽東西硌著,彭浩拿起材料,露出的是五六個空彈殼。
彭浩心裏慌亂起來……
王友明打水回來,給彭浩衝了一大缸熱氣騰騰的茶水:“來,彭書記,這是今年的新茶,快嚐嚐。”
彭浩有意將彈殼放在材料上,王友明訕訕地想要拿開,被彭浩按住手:“友明?你平時還收集這個?”
“偶爾玩玩,怎麽,彭書記也喜歡玩這個?”
“這東西……好玩嗎?”彭浩盯著王友明。
“我……隨便說說……”王友明躲閃著彭浩的目光。
侯仲文拍了拍王友明的肩頭:“你呀,跟彭書記還藏著掖著。剛才你是不是又擺弄這個東西了?”
王友明不好意思地從抽屜裏拿出一個用彈殼組裝了一半的微型坦克。
“他沒事就愛搗鼓這東西。”侯仲文從王友明手裏搶過彈殼坦克,遞給彭浩。
彭浩接過,把玩著。
“建設新中國,建設新錦屏!”“雙手創造新生活!”“修路光榮”的大標語把建設工地裝扮得一片生機,築路指戰員們揮汗如雨,幹勁十足。公路建設指揮部裏,一張《公路施工進度圖》掛在牆上,在標明公路走向的紅線上,已經插上許多通達地的小紅旗。為了加快工程進度,農場裏身體條件允許的犯人幾乎全部加入到勞動大軍中。
石頭山已經被削去大半,炸下的大塊石料壘在一旁,小塊石料堆積如山。山坡上,男犯們在揮錘打釺鑽炮眼,準備裝藥炸石。
裘雙喜和苟敬堂一組,裘雙喜把著鋼釺,苟敬堂一下一下慢騰騰揮著鐵錘。
魯震山和小痦子一組,魯震山砸得鋼釺火星四迸。
不遠處,侯仲文在監工。
“吃不飽還得掄大錘,共產黨不是改造咱們,這是想累死咱們呀!”裘雙喜嘴裏罵罵咧咧。
小痦子說:“累死倒好了,省得遭罪。”
苟敬堂問裘雙喜:“我想歇歇,你有什麽招兒?”
“招兒是有,就是損了點兒……”
“什麽招兒?”
裘雙喜起身,從苟敬堂手裏拿過鐵錘,苟敬堂拿起鋼釺:“快說啊,什麽招兒!”
裘雙喜也不說話,高高舉起大錘,一錘砸到苟敬堂緊握釺子的右手上。
苟敬堂慘叫一聲……
侯仲文讓裘雙喜和魯震山把苟敬堂送到了築路工地臨時衛生站。苟敬堂舉著傷手哭爹喊娘地號叫著,裘雙喜罵他:“行了,你他娘的還號起來沒完了!”
“錘子沒砸在你身上,你當然不痛了。”苟敬堂大呼小叫。
給淩若冰當幫手的柳春燕進來,悄悄將一個蘋果塞進魯震山手裏。裘雙喜看見:“喲,震山兄弟行啊,在這種地方還有人疼。”
“閉上你的臭嘴!”魯震山沒好氣地罵了句。
淩若冰拿過紗布和繃帶。
“淩大夫,我來吧。”柳春燕給苟敬堂包紮受傷的手。
苟敬堂兩眼盯視著淩若冰。淩若冰躲避苟敬堂的目光,走到一邊,端起茶缸喝水。柳春燕瞪了苟敬堂一眼,使勁勒了一下繃帶。
“哎喲-”苟敬堂叫著,“你輕點兒啊姑奶奶!”
“我這手比大錘輕多了。處置完了,走吧。”柳春燕把苟敬堂的手一推。
魯震山拉起苟敬堂,苟敬堂不走:“我是工傷,得休息幾天。”
魯震山指著苟敬堂:“你再不走別說我不客氣!”
“我說台兒莊,你這不是狗拿耗子-多管閑事嗎?”裘雙喜拉過苟敬堂,“老苟休息關你什麽事,共產黨還講究人道主義哪!”
魯震山說:“侯監區長說了,包紮好就帶他回去幹活兒!”
裘雙喜擺擺手:“得了吧,你這就是假傳聖旨,跑這兒來會情人。”
魯震山一把將裘雙喜推了個趔趄:“再放狗屁,我捏死你!”罵完,拉起苟敬堂出去。
“你……你等著!”裘雙喜跟在後麵出去。
淩若冰和柳春燕笑起來。
侯仲文沒答應苟敬堂休息,是因為最近靠這種辦法想混病不上工地的犯人越來越多,他在向劉前進匯報時說:“這些人就是千方百計想逃避勞動改造,對他們就得重點監督。”
劉前進點點頭:“魯震山揪回苟敬堂,這個做法對我很有啟發。我們可以用改造好的犯人來監督抗拒改造的犯人,這樣能事半功倍,會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把你這個做法推廣一下,各個工區都選出監督員,對那些抗拒改造的犯人進行重點幫教。”
“我看這監督員不用選,由咱們指派那些改造好的人擔任就行了。”
“由咱們指派,犯人容易產生抵觸情緒,不利改造。由他們自己選,對他們也是一種自我教育,效果會更好的。”
“這確實是個好辦法。”
劉前進打量著侯仲文,讓侯仲文有點發毛:“劉場長,你怎麽這麽看著我?不認識了?”
“你比以前黑多了。”
“老是在工地上風吹日曬的,能不黑嗎?”
“皮膚黑點兒不怕……”
“就怕心黑?”侯仲文聽出劉前進的話裏有話,“你放心吧支隊長,我的心永遠是紅的。”
劉前進笑了下:“皮膚曬黑不怕,回到辦公室就會變白了。人心隔肚皮,難猜呀。”
侯仲文提出在犯人中選監督員的辦法,劉前進很快推廣了起來,犯人們反響強烈的程度超過了預想。當王友明給魯震山戴上工區監督員的紅袖標時,魯震山還有點激動,向給自己投票的犯人們抱拳致謝。
與魯震山的激動不同,大菊雖然也戴上了一個紅袖標,可她整天裏還是悶悶不樂。女犯們聚在一起給男犯們洗衣服,隻有她一個人躲得遠遠的。柳春燕湊過來坐到石頭上,用胳膊肘碰了下大菊:“想什麽呢?我聽說減刑的名單快下來了,可能真有我哪。”
大菊抬眼看著柳春燕,笑了笑:“恭喜你。”
“你不用著急。我看侯監區長對你挺好的,哎,他不找你談話了嗎?沒跟你說這件事啊?”
大菊搖搖頭。
“你個死樣,跟我還保密!哎,他是不是看上你了?”
“淨瞎說。”
“怎麽是瞎說?差官愛女犯兒,這戲裏又不是沒唱過。”
“行了,快別瞎說八道了。”大菊看看四下,生怕叫誰聽到。
柳春燕悄聲問:“那次你說你原來就見過侯監區長,什麽時候見過啊?你們是老相識了,這不更好辦事嗎?”
大菊起身:“哎呀,你別問了。煩死了!”
減刑的女犯中,還真有柳春燕。這天早上,身穿新衣的柳春燕拎著一個布包走出監區大門,就見身穿列寧裝的淩若冰笑吟吟地等在門口。
柳春燕快走兩步上前:“淩姐,你怎麽來了?”
“我來接你呀。燕子,你出獄了有什麽打算沒有?”
“我想留下來等震山大哥,等他出獄了,我們就在農場安個家。”
淩若冰臉上閃過一絲喜悅:“農場醫院正缺護士,我跟文捷副場長說好了,你要是願意,她希望你留下來。”
柳春燕愣了下,一把抱住淩若冰,興奮地大叫:“太好了!”
當上監督員的魯震山真的跟過去大不一樣了。在他的帶領下,第十六監區的工程進度快了很多。
采石場上,開山炸石的炮聲接二連三地響著,石頭山上煙柱衝天,碎石塊像雨點似的飄落下來。大石塊順著山坡滾落,騰起一串串煙霧。石頭垛後麵,男犯們頭戴安全帽,擠坐在一起,數著炮聲。戴著安全帽的侯仲文、王友明、馬大虎也蹲在一旁。
炮聲停止了。侯仲文站起來,看著山上:“魯震山,裝了多少炮?”
“裝了14炮,響了13炮,還有一炮沒響。”
侯仲文又蹲下:“再等十分鍾,啞炮再不響,就得進現場排除了。”
這十分鍾過得很是漫長。侯仲文看了看手表:“看來,這個啞炮不能響了,得先把它排除了,清除隱患再幹活。”
男犯們或蹲或坐在地上不動。
侯仲文起身:“不用害怕,我在前頭,大家跟在我身後。”說完,帶頭向山上走去。王友明、馬大虎跟上,魯震山拉了把小痦子,也朝山上走去。
裘雙喜、傅明德、苟敬堂等人無奈地跟在最後。眾人到了半山腰,突然,“轟”的一聲,啞炮響了,碎石和塵土衝上了天空。
侯仲文大喊一聲:“快趴下!”
男犯立即趴下,手捂著安全帽。碎石、塵土灑落下來,落到眾男犯的身上。
侯仲文抬頭看著。一塊大石頭順著山坡滾了下來,向魯震山和小痦子趴著的地方衝去。“魯震山,快躲開!”侯仲文大聲喊著跑過去,一把將魯震山扯過來。大石頭從魯震山和小痦子的中間滾了過去。
侯仲文的左腳被大石頭碾了一下,他發出一聲慘叫。
農場醫院裏,淩若冰給侯仲文的左腳打上了石膏。劉前進和彭浩一直在旁邊焦急地看著。
文捷說:“趾骨骨折了,沒有大事,養幾天就好了,也不會落下什麽殘疾。”
“你們看,我說沒事吧。倒是你們嘩啦啦一來,我還怪緊張的。”侯仲文躺在床上,顯得毫不在意。
彭浩說:“老侯,你身先士卒,舍己救人!給我們樹了個榜樣啊!”
侯仲文擺擺手:“應該的!哪個管教碰上當時的情況,都會那麽做。”
“行吧老侯,你就好好養傷。還有什麽事沒有?”劉前進問。
侯仲文想了想,“還真有件事,我一直想跟你們說……”他看了看身旁的淩若冰,欲言又止。
文捷看出來,拉了下淩若冰,兩個人出去,文捷關上房門。
自從到了新錦屏農場之後,三個人還是頭一次坐在一起這麽無所顧忌地談話。
侯仲文說:“我們不是遭到土匪襲擾,就是犯人逃跑。我認為,我們內部的問題越來越嚴重。”
劉前進說:“從特務小江死了以後,情況就好了嘛。”
侯仲文搖搖頭:“暗藏的敵人難道真沒有了嗎?我不這麽樂觀,我相信你們也未必會這麽樂觀。”
劉前進說:“這話不能亂說,一定要有證據啊老侯。”
“證據我沒有,可我有強烈的感覺。我的感覺不會騙我。”
劉前進一笑:“也是直覺了……這東西……”
彭浩說:“老侯,那你就說說你的感覺吧。”
侯仲文說:“西行一路走來,土匪對我們的行蹤了如指掌,使我們步步艱難、處處被動。臥雲寺險些讓寧嘉禾逃跑,明顯是我們內部有人與寺裏的特務裏應外合。土匪在老龍口聲東擊西,糧食被焚,老彭受傷,寧嘉禾逃跑。這一切,沒有內鬼提供準確的情報,土匪怎麽能順利得手呢?光是小江嗎?一個小特務有這麽大的能耐?”
劉前進低著頭。
彭浩說:“仲文同誌不愧是老革命,問題提得很尖銳,分析得也很深刻。”
門被推開,關曉渝和周圓急匆匆跑進來,關曉渝急切地問:“監區長,傷得怎樣?”
“已經沒事了。”侯仲文拍拍腿。
關曉渝舒了一口氣:“可嚇死我了!”
周圓拉了拉關曉渝。關曉渝不好意思地說:“彭書記,劉場長,你們也在這兒啊?”
劉前進起身:“行了,我們該走了。曉渝,你替我們照顧照顧他吧。”
侯仲文倚在病床的被垛上看文件,一條腿被吊起來。
關曉渝拿著打來的飯菜進來:“別看了,吃飯吧。”
侯仲文放下文件:“一直在床上不動彈,哪還用吃飯。”
“人是鐵,飯是鋼,你這個老革命一頓不吃,也照樣餓得慌。”
侯仲文接過飯菜:“曉渝,有事你就忙你的去,別老在這兒陪我。”
“我在這兒陪你也是工作,這可是支隊長交代過的。除非-”
“除非什麽?”
“除非你不想讓我陪你!”
“…那怎麽會呢……”
關曉渝看著侯仲文吃飯,一顆飯粒粘在他下巴上,關曉渝伸手想去拿下,侯仲文有些不自然,自己在嘴巴上抹了一把。
關曉渝笑起來:“我來吧,都抹到你那革命的彎月亮裏去了。”
侯仲文一時沒反應過來,關曉渝說:“我說都抹到你下巴的疤上了……”
侯仲文尷尬地笑笑,關曉渝掏出手絹,給他擦幹淨。
誰都沒有想到,魯震山立了一個大功。
程部長不僅帶著高參謀來到了農場,隨行的還有北京公安局的兩個處長,一個姓張,一個姓王。
程部長說:“前進、彭浩,你倆一手抓建場,一手抓深挖,不聲不響就抓住了一條大魚!我得表揚你們啊!”
劉前進說:“其實,這條大魚也不是我們發現的,是犯人魯震山在黨的政策感召下,主動舉報的。是吧,老彭。”
彭浩點點頭:“是這樣。”
程部長一笑:“魯震山是被你們改造好的典型嘛,你倆還瞎謙虛什麽!”
眾人都笑了。
程部長說:“讓張處長、王處長給你們說說核查傅明德的一些情況吧。”
張處長說:“接到你們的報告以後,部裏非常重視,立即成立了專案組,與有關部門協調,積極開展核查工作,現在,終於找到了知情人遲成風同誌。”
王處長插話:“遲成風同誌參加了北平和平解放,檢舉了保密局北平站的潛伏特務,他是一位抗日英雄,也是一位愛國功臣。”
張處長接著說:“遲成風同誌看到你們提供的傅明德照片,立即認出,他就是台兒莊會戰的督戰官,國民黨軍事委員會軍事統計局上校督戰官鄭運斤。”
彭浩說:“這個軍統特務化名傅明德,偽裝成一貫道的壇主,顯然是避重就輕,逃避鎮壓。他能承認自己的真實身份嗎?”
王處長說:“遲成風同誌不但寫了證實材料,還提供了一張他倆當年在台兒莊的合影照片。鐵證如山,他是否認不了的。”說著,王處長從文件袋裏拿出一張照片遞給程部長。
程部長看了一眼,交給劉前進。
照片上,是一個光頭的軍人和戴著軍帽的傅明德,兩人並肩站在一起。當年的傅明德還很年輕。
劉前進指了下照片:“這是傅明德嘛,那會兒是年輕。”
張處長說:“當時他31歲。”
劉前進把照片遞給了彭浩。彭浩看了看照片:“是他!”
程部長說:“二位處長要提審鄭運斤,你們倆要積極配合。”
劉前進從彭浩手上又拿回照片,仔細看著。
程部長敲了敲桌子:“聽見我的話沒有啊劉前進?出什麽神哪你?”
劉前進指指照片,看著程部長:“那時候他是個上校督戰官,那現在……他會不會是那個參謀次長?”
“我就知道你會想到這一層。對鄭運斤的進一步調查,部裏會做。當然了,你們這邊也要再下下工夫。”
傅明德並不好對付,他舉著那張照片看了半天,一臉茫然地搖搖頭:“這兩個人……我不認識。”
劉前進和張處長交換了一下眼神。張處長說:“你再仔細看看。”
傅明德把照片還給身旁的戰士:“不用再看,我真的不認識。”
戰士把照片放在彭浩麵前。彭浩拿起照片看著。
王處長語氣平和地說:“實話告訴你,我們已經掌握了你的曆史問題,讓你主動交代,就是想給你個改過自新的機會,你不要執迷不悟啊。”
傅明德不做聲。
張處長說:“你要不珍惜這個機會,我們可要揭發了,那你就是有意抗拒,要從嚴懲處!”
傅明德慢慢抬起頭:“我再看看……”
彭浩將照片遞給戰士,戰士又遞給傅明德。
傅明德看了一會兒,突然一拍腦門:“我想起來了,左邊光頭這個人,是國民黨第二集團軍第31師師長遲成風中將。”
劉前進和彭浩相互看一眼,彭浩問:“右邊的人呢?”
傅明德搖頭:“我,想不起來了……”
劉前進冷笑了一下:“你記性不好忘性挺大,把自己年輕時候的長相模樣都忘了!”
傅明德額頭上沁出冷汗:“這個人,真不是我……”
“你說得對!”劉前進懶洋洋地說,“他確實也不是一貫道壇主傅明德,是軍統特務,上校督戰官鄭運斤!”後麵的話,劉前進說得越來越快,擲地有聲。
傅明德還在抵賴:“你的話,我聽不懂……”
“聽不懂?傅明德……不對,該叫你鄭運斤。我們不認識你,別人對你可有深刻的印象呀!”張處長從檔案袋裏拿出兩份材料,“這一份是原31師敢死隊員的檢舉材料,說你親自給他們發過大洋。這一份是遲成風的證實材料,他證實發大洋的人是軍統局少校督戰官鄭運斤,他和鄭運斤還在台兒莊留下這張合影。曆史不容篡改,人證物證俱全,你還想抵賴嗎?”
傅明德低下頭,喃喃地說:“我,我坦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