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世成進大車店算是輕車熟路了。他帶著老班長和戰士們趕著馬幫一走進大院,阿寬就一臉是笑地迎出來:“甄科長,又來鎮上進貨啊?”
“啊。你們周老板呢?讓她給我們做燃麵。”
周大姑從店裏迎出來:“喲,甄大科長,我一聽有人要吃燃麵,就知道是你來了。你可好久沒來鎮上了。沒有你來照應,我這小店的生意都冷清多了。”說著,忙叫手下幫著拉馬、卸裝備。
甄世成笑著:“周老板還看得上我這幾個小錢呀?”
老班長打量著周大姑,周大姑覺出老班長的眼神並不友善:“這位同誌-”她看看甄世成。
“這是我們的老班長。告訴你啊周老板,我們新錦屏的場長和書記當年可都是他手下的兵啊。”
周大姑做出驚訝狀:“是嗎?哎呀老班長,快裏麵請。阿寬,備好熱水,讓甄科長、老班長洗把臉、解解乏。”
老班長跟著往店裏走:“聽口音,周老板不是本地人吧?”
“老家河南,過來好幾年了。”周大姑往裏讓著老班長。
“茅廁在哪兒?”老班長四下看著院子。
周大姑朝院子一角指著:“拐過去就是,套院西邊。阿寬,領老班長去。”
“不用不用。”老班長進了套院。
一個小二指著西邊石頭搭起的茅廁:“就這兒-”
老班長進茅廁,拐彎處迎麵出來個低著頭的男子,從老班長身旁過去。
老班長進了茅廁,解著褲帶,突然意識到什麽,提著褲子匆匆跑回來。
院子裏,小二在掃院子,剛才的男子不見了蹤影。老班長問:“小二,看沒看見剛才從茅廁出來那個人?”
小二搖搖頭,又點點頭。
老班長急了:“到底是看見還是沒看見?”
小二撓撓頭,指著套院:“從這兒走了吧……”
老班長係著褲子跑出套院。
周大姑堵在門口朝老班長喊道:“同誌,快來洗把臉,水都倒好了。”
老班長問:“周老板,剛才看沒看見一個大高個從套院出來?是你店裏的客人吧?”
周大姑愣了下:“大高個?有有,在後麵飯堂吃飯呢。”
甄世成拿毛巾擦著臉,從屋裏出來:“洗把臉吧老班長。”
“跟我來,有情況。”老班長招呼身後的兩個戰士。
甄世成沒明白過來:“怎麽了這是……”
兩個戰士跟著老班長衝向後屋飯堂,甄世成看看周大姑:“怎麽回事?”
周大姑臉子一拉:“小小一個大車店,能有啥情況嘛……”
老班長帶著戰士衝進飯堂。住店的客人們正在吃飯。
老班長打量著食客,牆角處一張桌子旁,坐著一個瘦高的男人,背對著老班長。
老班長提槍向瘦高的男人逼近。趕來的甄世成和周大姑都很緊張。周大姑慌亂地跑過來:“我說長官,我這都是住店的客人哪!怎麽動起槍來了……”
老班長逼近目標,低聲叫道:“寧嘉禾!”
甄世成聞言一驚。
背對老班長的男子沒有反應,繼續埋頭吃飯。老班長一拍男人的肩頭,男人回頭。
不是寧嘉禾。
老班長愣住了。
周大姑慌忙過來,安慰著男人:“莊老板,誤會,誤會,這位同誌認錯人了。您慢用,慢用。”
莊老板不滿地瞪了一眼老班長。
老班長尷尬地:“打擾打擾,剛才你是上茅廁了吧?”
莊老板“啪”地一摔筷子:“我在這裏吃飯,你茅廁茅廁的,還讓不讓人吃飯了嘛?”
周大姑安撫著:“這位老哥就是隨便問問,你是不是……去過?”
莊老板不滿地:“當然去過,哪個一天還不去幾趟茅廁嘛!”
周大姑賠著小心:“是是,莊老板你慢用。小二,給莊老板送盤花生米。”
老班長疑惑地走開,四下看著飯堂。
甄世成小聲說:“老班長,寧嘉禾早被擊斃了,你是不是活見鬼了?”
老班長疑惑地:“…不應該呀……”
寧嘉禾的事攪得老班長心緒大亂,他越琢磨越覺得自己看見的那個人就是寧嘉禾。甄世成卻認定老班長是看錯了人:“得了,快收拾收拾,跟我一塊籌糧去。”
老班長說:“我這眼看書寫字是花了點,可看人還從沒差過,不應該呀……”
“什麽不應該?你呀,別不服老。別說你,我這眼神還經常出岔子呢。別以為你爬過雪山,走過草地,就成火眼金睛了。”
“怎麽胡扯上爬雪山過草地了?哪輩子的事了那是!”
“可不就哪輩子的事嗎?你說你啊老班長,這雪山也爬了,草地也走了,到現在還是個班長,你虧不虧啊?”
“兔崽子,我看你思想長毛了。咱們是來幹革命的,不是來當官的!”
“我隨便說說……不過,你既然是他們的老班長,他們怎麽著也該照顧照顧你吧,要不然,可就太沒有良心啦。”
老班長盯著甄世成:“你什麽意思嘛,照直說,別給我畫彎彎繞道道!”
“得得得,我不說了還不行嗎?看你眼睛瞪得,趕上牛啦。”
老班長要拿煙袋去敲甄世成,甄世成咋咋呼呼躲開。
一直到甄世成和老班長帶著戰士出去采購了,周大姑懸著的一顆心才放下來,匆匆去了後院的密室。
寧嘉禾正倚坐在炕頭看書,見周大姑進來,他放下書。
“還是總指揮淡定呀,我這心可是一直提在嗓子眼。”周大姑看了一眼炕上的書,封麵上居然有張毛澤東的頭像,“這個……”
“噢,這是美國海軍陸戰隊一位叫塞繆爾B格裏菲斯的軍官寫的,這本書叫《毛澤東論遊擊戰》。”寧嘉禾下地,活動著筋骨,“這個老美在軍界裏,是最早研究毛澤東軍事思想的人,看一看,確實是受益匪淺哪。咱們現在的遊擊戰術跟當年的毛澤東一比,真是小巫見大巫,不值一提啦。”
“總指揮,您也太長他人的誌氣了。”
“我長不長有什麽用,黨國現在不都是退居到彈丸之地的台灣島去了。”寧嘉禾突然想起什麽,“那個老頭子走了嗎?”
“走了,采購去了。”周大姑說,“看來,那個老頭子對總指揮印象還真挺深。要是您腿腳慢點,可就麻煩大了。”
“還是周站長緊要關頭反應機敏,處變不驚啊。”
周大姑擺擺手:“是總指揮福大命大躲過一劫。以後,還得多加小心。”
周大姑看到房角的馬桶:“總指揮,我多句嘴,行嗎?”
寧嘉禾點點頭:“周站長請講。”
“這屋裏有現成的馬桶,您實在不該出去冒這個風險。要是真有個三長兩短,我可沒辦法向上峰交代呀。”
寧嘉禾歎了口氣:“這些日子一直待在屋裏……實在難受……我也想出去透透氣。誰知能出這種事……唉!他們能住多久?”
“最多一天,聽說新錦屏又快揭不開鍋了。今天籌到糧食,明天一早就能往回趕。”
寧嘉禾問:“他們到哪裏收糧?”
“鎮上糧莊啊,總指揮的意思……”
寧嘉禾琢磨著。
甄世成領著老班長走進一家頗有規模的糧莊。糧莊裏人氣很旺,老板看到甄世成,連忙小跑著過來:“喲,甄科長來了。快裏麵請,裏麵請。”
“我們先看看貨再說。”甄世成愛理不理,引著老班長四下看著,老板跟在旁邊,不時插嘴說上一句半句。
在一個糧櫃前,老班長抓了把米仔細看著,捏起一撮放進嘴裏,細細品起來。
甄世成走到旁邊看著,一個熟悉的身影在門口一閃,甄世成看到了一驚。那個男人正是背著褡褳的一個“老熟人”。
中年男人笑吟吟地看著甄世成,甄世成慌張地回頭看看老班長,老班長背對著他。甄世成過去,壓低聲音:“你怎麽來這兒了?我說過我不幹了,你還跟著我幹什麽?”
“不跟著甄科長怎麽行啊,我要仰仗甄大科長吃飯的。”中年男人一臉笑模樣。
“你-”甄世成惱羞成怒。
中年男人看看甄世成的額頭:“甄科長的傷,早就好了吧?”
我們該讓時光倒轉,轉到嶺東寨,再回到這個中年男人喝茶的那個屋子裏去-
一個壯實的夥計進來:“老板,咱們等的客人來了。”
跟在夥計身後的,是一個穿軍裝的男人。照進門裏的陽光,逆著打在他身後,從正麵看不清他的麵孔。
中年男人不滿地說:“怎麽這麽半天才來,脫不開身嗎?”
穿軍裝的男人回身關上門,屋子裏本來就有限的光線更暗了。
中年男人指了指桌子上的褡褳:“你要的東西我拿來了。上次的事,咱們做得很圓滿。這一次咱們還得繼續呀!”
中年男人掏出一遝錢放在桌上:“這是定金,請甄科長收好。”
甄世成收了錢:“陳老板,這事我不能再幹了。上次在老龍口如果不是陰差陽錯趕上土匪燒了糧站,事情就暴露了!”
陳老板一笑:“那說明你甄科長吉人自有天佑嘛!那把火不是正好救了你嗎?”
甄世成使勁搡了陳老板一把:“你敢拿老子開心!”
陳老板身邊的夥計突然出手,打得甄世成蒙頭轉向。
今天又見到陳老板,甄世成知道他的噩運又要開始了。怕老班長看出自己的異常,甄世成讓陳老板去門口的胡同等自己。陳老板壓低了聲音笑眯眯地說:“我找你好久了,一會兒可別讓我找不著你啊!”
甄世成跟老班長說自己去買包煙,抽身去胡同裏見了陳老板。他愁眉苦臉地哀求著:“陳老板,這事真的不能再做了,我們支隊的頭頭已經察覺了。再做下去,肯定要出事,到那時,我可就完了。”
陳老板抽了一口煙,吐出的煙圈久久不散,陳老板看得著急,用手指把懸在半空的煙圈攪碎,慢悠悠地說:“想發財,哪能一點風險沒有?這軍糧你甄科長也不是賣了一回兩回了,要出事不早出了?”
“上次在老龍口真是那把火救了我,就這樣,我們老班長還看出糧食少了呢。”
陳老板指了下糧站:“那個老兵?這簡單,做了他!當兵打仗死個把人算個屁。你回去報他個意外傷亡不就得了。”
“我怎麽看你越來越不像買賣人了?你還想殺人害命啊!”甄世成不滿地說。
“這山高皇帝遠的地方本來就匪民不分……好了,不和你羅唆了。”陳老板將一個裝錢的信封遞給甄世成,甄世成不接。
陳老板將信封往甄世成衣兜裏一塞,走了。
甄世成看著陳老板走遠……
夥計把扛出的糧食碼在大車上,老班長帶著戰士把麻袋捆好。回到大車店,老班長又叫人把散在屋簷下的麻袋也裝上車,捆好。
甄世成說:“這些讓夥計幫著慢慢幹吧。走走,咱爺倆進屋喝兩盅,周大姑給準備了瓶陳年的老窖。”
老班長說:“少喝點吧,明早天不亮就得起來趕路呢。”
“這你還不懂?喝點小酒,晚上睡個踏實覺,明天才有精神頭哪。”
“這麽些糧食丟在院裏,你睡得著啊?”老班長摸出煙袋,“晚上我在這兒看著吧。”
“安排兩個戰士看著就行了,你老胳膊老腿的可經不住折騰。這要是讓劉場長和彭書記知道了,還不吃了我?該說我虐待他們的老領導了。”甄世成打著哈哈,往屋裏拉老班長。
“你再說我老,我可收拾你!”老班長拿煙袋鍋朝甄世成頭上比畫了一下,“安排兩個人值下半夜的班,上半夜我看著。”
自打糧食拉進了大車店,寧嘉禾就打上了主意。周大姑以為寧嘉禾要把糧食搶走,覺得大可不必,那樣既打草驚蛇,又把大車店給暴露了。寧嘉禾搖搖頭,說:“要是他們拉回去的不是糧食,而是一袋袋的毒藥豈不更好?”
上半夜大車店後院不時有人進進出出,周大姑一直沒找著得手的機會。下半夜再不動手,天不亮糧隊就走了。周大姑可不想讓寧嘉禾覺得她這個情報站是吃幹飯的。
在糧車前守了大半夜,要說一點不困那也是假的。老班長這陣兒就有點腦袋發木的感覺,他晃了晃頭,也頂不了多大的事,就起身溜達起來。一輛糧車後麵傳出細碎的聲響。老班長警覺地提槍摸過去,繞到糧車後一看,卻是一隻野貓在覓食。老班長低吼了一聲:“一邊去!”
野貓不動,瞪著兩隻綠的可疑的眼珠子看著老班長。老班長做了個假動作,野貓才戀戀不舍地跑開了。
兩個戰士打著哈欠過來接崗:“老班長,你回去睡會兒吧。”
老班長揉了揉太陽穴:“還真是堅持不住了,行,還有三四個鍾頭咱們就該上路了。你倆驚著點啊,我眯一會兒去。”
周大姑在屋裏聽著老班長上了二樓,樓上響起開門的吱呀聲,才披著衣服出來,跟在她身後的阿寬手裏拿著包東西。
周大姑提著馬燈來到後院,兩個戰士警覺地斷喝:“誰?”
周大姑把馬燈舉到自己臉前麵:“同誌,是我,上趟茅廁。這人上了歲數,毛病也多,一晚上得起好幾回夜。”
戰士過來看了看:“是周老板啊。”
“晚上這天可是涼得很,得多穿點衣服。要不我讓夥計給你們熬兩碗薑湯吧。”周大姑做出回身的動作。
“不用啦,再堅持堅持天一亮我們就該趕路了。”
“你們哪,也真是不易。”周大姑感歎著,提著馬燈走去,走到不遠,突然“哎喲”一聲叫喚,兩個戰士忙跑過去,周大姑倒在地上,被丟到一邊的馬燈已經滅了火。戰士扶起痛得呻吟不止的周大姑。
一直躲在房後黑影裏的阿寬竄到屋簷下,撐開麻袋口,將包裏的東西倒進去。
周大姑還在大呼小叫著,阿寬跑過來:“大姑,你怎麽了?”
“哎喲,痛死我了!”周大姑叫得淒淒慘慘。
戰士說:“周老板摔倒了,快扶她回屋看看,不行就快找大夫去。”
阿寬背起周大姑,周大姑叫得更厲害了,一個戰士提著馬燈把兩人送到屋裏。
晨曦中,馬幫出了院子。
戰士們吆喝著馬匹,老班長提醒戰士:“小點聲,還有客人睡覺呢!”說著,打了個哈欠。
甄世成說:“剛睡著就起來了吧?我說用不著看著嘛,你呀就是膽小。膽小沒得將軍做,一點不假。”
老班長說:“我看你是覺睡多了,一睜開眼就胡咧咧。”
日到中天,馬隊在蜿蜒坎坷的山道上踽踽前行。甄世成看到前麵有一片樹林,擦著腦門上的汗跟老班長商量:“歇會吧,人和馬都快撐不住了。”
老班長早就喘得上氣不接下氣了,點點頭。
甄世成喊:“原地休息啦!”
戰士們停下,將馬背上的麻袋卸下。一匹馬趁人不注意,拱著從麻袋口露出的玉米。
一些披著灰色披風的土匪在草莽林間不時閃現、隱沒,顯得頗為神秘。
土匪們收攏身上的披風,蹲伏在草莽叢林間,遠遠看去,像是一堆堆、一塊塊色彩駁雜的石頭。
甄世成和老班長倚在樹底,甄世成咬了兩口火燒,喝著軍壺裏的水,遞給老班長。老班長搖搖頭,在小本上寫著什麽。鉛筆尖太粗,他在旁邊的石頭上小心地磨著。
甄世成說:“又記你那變天賬,有啥好記的。”
老班長說:“這兩天都沒記啦。哎,錦屏鎮的‘鎮’字咋寫?”
“左邊一個‘金’字旁,右邊一個‘真’,真假的‘真’。”
老班長寫著,突然想起什麽,他盯著甄世成:“不對,那個周大姑有問題。”
“有什麽問題?”甄世成歪著腦袋,一臉茫然。
“我想起來了,當時我帶人衝到飯堂,喊一個吃飯的瘦高個男人‘寧嘉禾’,周大姑勸著那個男人,說‘莊老板,誤會,誤會,這位同誌認錯人了’。這個周大姑又不知道我找的人是誰,他怎麽就說我認錯人了?”
甄世成說:“這有什麽奇怪的,那個莊老板是人家周大姑的老客人,是好是壞人家能不知道啊?”
老班長琢磨琢磨,還是搖搖頭:“我得把這個記下來-”
老班長在本子上寫下了:“7月16日回新錦屏路上。昨天在錦屏鎮大車店裏碰到一個人,我覺得他就是-”
路邊的一堆褐色的“石頭”動了一下,披著披風的花子舉槍射擊,“砰”的一聲,老班長中彈,他艱難地喊了一聲“有敵人-”便倒在地上。那個小本還緊緊抓在手裏。
戰士們立即進入戰鬥。
土匪們向馬幫射擊,受驚的馬匹四處逃竄,那匹吃了玉米粒的馬剛跑了兩步,便踉蹌著倒地,嘴裏吐著白沫。
山道上,硝煙彌漫,槍聲激烈……
甄世成和戰士們一邊還擊,一邊退進樹林,土匪們衝上來,將麻袋抬到馬馱子上,拉著馬跑去。戰士們甩出幾顆手榴彈,乘著爆炸的煙火,向土匪發起衝鋒。
花子率領的小股土匪抵擋不住,丟下幾具屍體,四下逃竄。
甄世成跑到老班長身邊,帶著哭音大喊:“老班長!老班長!”
傍晚,甄世成帶著人馬回來了,隻有六匹馬還馱著糧食。場部院子裏,幾副簡易擔架上躺著犧牲的戰友,他們身上蓋著一塊塊雨布。
“老班長呢?”劉前進厲聲問。
甄世成哭得說不出話來。
彭浩含淚掀起一副擔架上的雨布。老班長兩眼緊閉,手裏死死抓著的那個小本上已經沾染了血跡。
劉前進悲憤地逐個看著那幾個犧牲的戰友。
彭浩問:“老班長留下什麽話沒有?”
甄世成搖搖頭,擦著一臉的淚水。
彭浩費了好大勁才把小本從老班長手裏拉出來。
周圓踉踉蹌蹌地跑來,看到擔架上的老班長,放聲哭著撲上去。哭了一陣,她在老班長衣服上找著什麽,終於找到了那個她縫上的三角口子,她哭得更厲害了。
關曉渝試圖拉開周圓,卻怎麽也扯不動她。一旁的甄世成上去幫忙,周圓一看到甄世成,突然發瘋似的捶打起甄世成來:“保護不了老班長,你怎麽還有臉回來……”
甄世成委屈地嘟囔:“老班長犧牲了,你以為我不難過……”
周圓的過度表現起初還讓劉前進感到不解,可他又看不出周圓的悲痛裏有絲毫虛假的成分,到後來,他也被周圓的真情感染得流了淚……
老班長和犧牲的戰士被埋在農場山後的高坡上。大家都走了,周圓還跪在老班長的墳前。劉前進過來,默默蹲在旁邊。
“…老班長說沒就沒了……為什麽要讓他去呢?為什麽不找個腿腳利落的年輕人去?老班長白疼你了……”周圓還在抹著眼淚。
“你父母都還在吧?”劉前進輕聲問。
周圓點頭。
劉前進說:“我從小是孤兒,就沒見過爹媽啥樣。從我還是毛頭小子時,我犯了錯、惹了事兒,都是老班長護著我……這麽多年我就把老班長當爹了……你還說老班長白疼我了,你這話跟拿刀子挖我心差不多……”
周圓又哭起來,哭得好像比先前更厲害了。
甄世成不愧是個算計高手,回農場的時候,他把遭土匪伏擊時打死的幾匹馬也給帶回來了,讓炊事班做個馬肉燉土豆,也算是給大家夥改善了一回夥食。
一陣陣肉香從炊事班的院子裏飄出來,早把大夥的饞蟲勾出來了,還不到開飯時間,院子門口已經聚集了不少管教和戰士。一桶桶飯菜挑出去,大家吸著香氣,都急得不行了,一個管教說:“聞到馬肉香,神仙也跳牆啊。”
另一個管教糾正說:“那叫‘聞到驢肉香,神仙也跳牆’。”
“好長時間沒吃上肉了,你挑頭還這麽大。別說馬肉,就是耗子肉,我都想吃一口。”
“這土豆塊燉馬肉,再來一碗白米飯……那滋味……哎!”大家集體在想象中體味著即將實現的美事,都興奮得眼睛發綠了。
馮小麥排在幾個管教身後,眼神有點發呆。
一個戰士碰了下馮小麥:“想什麽呢?不是饞傻了吧?”
馮小麥歎了口氣:“想想老班長,還哪有心思吃……”
周圍的管教和戰士都不吭聲了。臨到馮小麥,炊事員將打好的飯菜遞給他。
馮小麥打回飯,彭浩坐在桌前翻著老班長的小本在看。
小本上這一天的日期是7月16日,是老班長的絕筆日記,上麵隻寫了不到兩行字:“昨天在錦屏鎮大車店裏碰到一個人,我覺得他就是”,後麵就沒有了。彭浩想了想,又往前翻了一頁。這一天是7月13日寫下的:“今晚小周姑娘來了,她心事挺重,我問她怎麽了,她吞吞吐吐。本來快言快語的一個人,今天這是怎麽了?有工夫我得好好跟她嘮嘮……”
彭浩又往前隨便翻了幾頁,日期上標明是6月9日:“老龍口糧站倉庫。我看見小江在灰堆裏撿彈殼,他說是給彭政委找手表,我幫著他一塊找著了。”
彭浩還在琢磨什麽,馮小麥催他先吃飯:“馬肉燉土豆,炊事班說涼了就不好吃了。”
劉前進和馬大虎進來,劉前進抽了抽鼻子說:“這麽香啊?聽說今天改善夥食。”
彭浩拖過旁邊的椅子:“一塊兒吃吧,我正好跟你說點事。”
劉前進對馬大虎說:“你去把我的飯打過來吧。”
馮小麥把自己的一份飯推過來:“支隊長,你吃吧,我不想吃。”
劉前進說:“馬肉都不想吃,你想吃什麽?”
馮小麥眼圈發紅,彭浩說:“他是又想老班長了。”
馮小麥哭了,馬大虎也受到傳染,別過臉去。
劉前進放下筷子,歎了口氣:“好了,都別哭了。老班長活著,他也不願意看到我們老為他難過,不吃不喝的。”
彭浩說:“一會兒你倆去炊事班,弄碗好點的馬肉,再盛一大碗米飯,送到老班長的墳前,讓他和我們一起改善改善吧。”
彭浩挑了一大塊馬肉放在劉前進的米飯上。劉前進看著碗裏的馬肉:“如果不是咱們的糧食一直緊張,這戰馬……真不該吃啊。”
“行了,你這麽說,還讓不讓人吃了?特殊時期嘛。甄世成問我,戰馬留著給大家改善改善生活行不行,我想也好,讓它最後再作一把貢獻吧。”
劉前進用筷子翻著碗裏的馬肉:“這匹馬是被土匪用槍打死的嗎?子彈取出來沒有?我們得了解土匪的裝備情況。”
馮小麥說:“炊事班的同誌們說沒找到槍眼和子彈。”
劉前進一愣,盯著馮小麥:“沒找到?那這馬是怎麽死的?”
“他們也不清楚,反正拉回來的時候馬就死了。”
劉前進把筷子一扔:“不明白死因怎麽隨便就吃了!”
彭浩半天反應過來,急忙往外跑。
劉前進抓起桌上的電話,搖了幾下,電話通了,劉前進急促地問:“友明嗎?監舍裏開沒開飯?”
監獄裏這會兒剛開飯了。管教們提著木桶給犯人們分飯,犯人們聞到肉香,興奮地敲著手裏的大號飯碗,扯著脖子朝窗外喊:“快點,快點,肉味都快跑沒了!”
王友明匆匆跑過來,喊著:“馬肉不能吃!”
犯人們火了,從窗戶裏伸出一隻隻憤怒的拳頭:“為什麽,為什麽?”“你們虐待犯人!”
王友明大喊:“大家冷靜點,冷靜點!這個馬肉有問題!”
“有什麽問題?是你們想吃獨食!”
犯人們一起起哄,裘雙喜、傅明德參與其中,帶頭叫著。
劉前進和彭浩在炊事班了解到的情況特別不好。
炊事班班長說:“我們連馬耳朵、嘴巴都仔細看了,馬嘴裏有一些沒嚼碎的玉米粒都摳出來看了。”
彭浩問:“玉米粒呢?拿出來看看。”
炊事班長跑進屋子,不一會兒出來,手裏拿著一個空瓢,問炊事班一個戰士:“誰看見瓢裏的碎玉米粒了?”
一個戰士說:“我剛才喂雞了,你不是說留著喂雞嗎?”
“你就勤快!”炊事班長沒好氣地說。
“去看看雞。”劉前進帶頭跑向後院,幾個人跟在後麵。
後院雞舍裏,七八隻雞躺在地上,有的已經死了,有的還在撲棱撲棱地蹬著腿……
淩若冰今天要離開新錦屏了。文捷和關曉渝過來幫她收拾東西,可淩若冰實在沒有什麽東西,一個洗得早就泛白的軍用背包幹癟地躺在桌子上,裏麵裝的還都是淩若冰入獄前的一點物品。
文捷看看農場後來發的一些日用品:“這些帶上吧,都用得著。”
淩若冰搖搖頭。
“回去以後,有什麽打算嗎?”文捷問。
“走一步看一步吧。”淩若冰說。
關曉渝說:“你的情況既然已經有了結論,組織上同意你可以回原來的部隊繼續當軍醫。”
淩若冰苦笑了一下:“有了結論當然好。可是坐過一回監獄畢竟是事實,再想回到從前,不可能了。”
文捷不知道應該再對淩若冰說點什麽了。
“我走了。”淩若冰拿起軍用背包。
“我送送你吧。”文捷說。
兩個人出了門,默默走了一段路,淩若冰說:“行了,你忙去吧。”
文捷搖搖頭:“我不光代表自己來送你,還代表彭書記,本來他也要來的,場部那邊可能走不開。”
“謝謝你們。”淩若冰說,“我坐了兩年監獄,是命運的陰差陽錯也好,還是說不清道不明的一場冤枉也罷,可在獄裏這兩年,你和彭書記從來沒拿我當犯人看待,我最應當感謝的人就是你和他!”
“你言重了若冰。”
“我是就個人感情而言,真的,我對新錦屏的感情已經超過了家鄉。而追根溯源,還是對新錦屏的人有感情……”
“那你和彭書記,能不能……再走得近一些?”
淩若冰淒然一笑:“不可能。”
“為什麽?”
“彭書記出身貧農,人又能幹,前途無量;我呢,出身資產階級,我和他之間,橫亙著一座大山啊!”
“可你是一名革命幹部啊,你應當對他的感情充滿信心……”
“我對什麽事情都可能充滿信心,唯獨……在感情問題上……”淩若冰轉身望著遠山,淚水盈滿了眼眶。
文捷站到淩若冰前麵:“如果可以,若冰,你能留下來嗎?”
淩若冰看著文捷。
文捷說:“這不光是我的意思,農場需要你這樣的人,老彭……也希望你能留下來。”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起,馬大虎跑進來:“文副場長,不好了,有戰士中毒了!”
文捷一驚,看了眼淩若冰,跟著馬大虎跑去。
淩若冰愣了愣,也跟了上去。
醫院裏,中毒的戰士躺在手術床上。文捷跑進來,脫掉外衣穿上白大褂,跟進來的淩若冰猶豫了一下,也脫掉外衣。
“若冰-”文捷看著淩若冰,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先救人吧。”淩若冰套上白大褂,去屋角的水盆洗手。
劉前進在搶救室門口走來走去。
彭浩透過玻璃門向搶救室裏張望,文捷和淩若冰在緊張而有序地忙碌著。
“馬大虎!”劉前進突然喊了一嗓子,“甄世成怎麽還沒到?去把他給我抓來!”
“前進,他不是帶著人在檢查糧食嗎……”彭浩說。
“再有問題我掐著他脖子把毒糧喂給他吃!”劉前進惡狠狠地勾起手往下一壓。
“你冷靜點,裏麵還搶救呢。”彭浩指了指屋裏。
文捷推門出來。眾人迎上。
文捷摘下口罩:“六班的五個戰士吃飯早,中毒比較深,好在發現得早,洗胃以後,現在已經沒有生命危險了。”
“五班那三個呢?”劉前進著急地問。
文捷搖搖頭:“他們比六班吃飯還早……已經……”
彭浩一拳打在門板上,手被門板的釘子紮破。
甄世成匆匆跑來,喘著粗氣:“劉場長,彭書記,都檢查過了,有兩袋糧食有問題,也像是被人下毒了!”
劉前進上前就是一腳,將甄世成踢出幾步遠,跌倒在地。
彭浩一把拉住劉前進:“你幹什麽?”
“你還說!你怎麽也不問問馬是怎麽死的就讓他們吃呀,啊?”劉前進聲嘶力竭地大喊大叫,脖子上青筋暴突。
回到辦公室,劉前進還紅頭漲臉地坐在桌子前生氣。
甄世成膽怯地站在門口:“我明天一早就去錦屏鎮,這兩袋糧食是從誰家收的,我能查出來。”
“你腦子進水了你!”劉前進指著甄世成,“誰家的糧食,麻袋上麵都寫得一清二楚,要真是他們投毒,能讓你一查一個準兒嗎?”
彭浩點點頭:“糧店投毒,目標太明顯了。他們要是投毒的話,也不能光投兩麻袋。還有,檢查的時候,發現麻袋的上半部分糧食有毒,下半部分基本沒有。這樣推測,毒藥應該是後來有人投進去的。”
甄世成泄了氣。
“你再仔細想想,你們從糧店采購完之後,還有誰接觸過這批糧食?”彭浩看著甄世成。
“沒有誰啊。收購完事就拉回大車店了。”
“大車店?”彭浩問。
劉前進一指:“那就是大車店的事。”
甄世成搖搖頭:“不應該啊,把糧食拉回大車店,就一直有專人看管,沒有任何人接近過。當天晚上,老班長和我看的上半夜,下半夜是兩個戰士看的,都沒出什麽事。第二天天不亮我們就走了。一路上再沒有接觸過生人。”
彭浩說:“你們在錦屏鎮那麽大張旗鼓地買糧,不引起敵人注意才是不正常的。”
劉前進說:“要不是毒死了這匹馬,我們還不知道要死多少人哪!”
“支隊長、政委,幸虧你們發現得早!”
劉前進一揮手:“少在這兒拍馬屁!”
甄世成委屈地嘀咕:“本來嘛……”
劉前進一聲斷喝:“本來什麽?再出這樣的事,看我不崩了你!”
彭浩想起什麽,將甄世成拉到一邊:“你和老班長在錦屏鎮大車店裏,遇沒遇到過什麽人?”
“沒有呀?怎麽了?”
“沒什麽,我就是問問。”
劉前進看著彭浩和甄世成。
經過這個事情,淩若冰決定留下了,文捷一把抱住淩若冰,高興地說:“我就知道你舍不得離開我們。”
聽到這個消息,劉前進和彭浩也很高興。在劉前進宿舍裏,彭浩一個勁兒地說:“咱們這個醫院,太需要淩若冰了!”
劉前進在大木盆裏洗著腳,滾熱的水燙得他很是舒服,眼睛鼻子都快擠到一塊去了。他拿出腳踩在木盆沿上,看著彭浩說:“咱們醫院是需要,我看你也很需要,你是最不希望她走的。”
彭浩急了:“這是我希望的事嗎?人家的事情組織上給甄別平反了,願不願在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待下去,是她自己的事。”
“一聽你這話就是不希望她走。”
彭浩無奈地:“當然,農場建醫院確實需要人才嘛……你別想歪了啊!我是從農場的建設考慮,沒有半點兒私心雜念。”
“有點私心雜念怕什麽,我又沒說你什麽。”
“你怎麽回事劉前進?你正經點好不好?”
“你看你看,一說到淩若冰你就急,狐狸尾巴到底露出來了!沒私心雜念你急什麽?”
彭浩抓起桌上的一塊抹布扔到劉前進臉上:“你還給我胡說八道!”
“你呀,就這點不好。喜歡人家就喜歡嘛,還遮遮掩掩!”
“去你的……”
“說實話,我也覺得淩若冰的人品不錯。不過,我也得給你提個醒,她畢竟是出身資產階級的闊小姐,又是個醫術高超的大知識分子,臭毛病不少,和咱們不是一路人。”
“她敢於背叛剝削階級家庭,能夠參加革命,還入了黨,說明她的思想是積極上進的。經過這次的磨難,她更會走好今後的人生之路。”
“你看你看,她這麽多優點我都沒發現,還是你有心!”
彭浩要打劉前進,劉前進一掀門簾跑出去。
“劉場長,怎麽了?”馬大虎見劉前進光著腳跑出來嚇了一跳。
“彭書記抽風啦!”劉前進笑起來。他這是真為彭浩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