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臨窗。關曉渝心情不錯地在宿舍縫被子。白天她到第十六監區送文件時,路過侯仲文的宿舍,發現他窗外曬著的被子已經有好幾處破了。關曉渝把被子連拆帶洗了之後,才想起晚上侯仲文沒有可蓋的東西了。於是她便把被子抱回自己宿舍,翻出自己的被套給他縫上。正縫著,侯仲文來了,懂事的周圓借機走開了。
侯仲文大概是想說點感激的話,可話到嘴邊,說出來的,居然又是公事:“安排你做黨委辦公室主任,說明組織對你很信任,你要好好幹。”
聽了這番話,關曉渝愣怔了下,也隻得公事公辦地回答:“我還太年輕,怕挑不起這麽重的擔子!”
“文政委像你這麽大的時候早都當隊長了。你年輕有為,應該勇挑重擔。”
“和文大姐比,我可差多了。”
“曉渝,謙虛使人進步。可是,你也不能太謙虛了,謙虛過度就變成虛偽了。”
“你說得對,我認真接受。”
“傻孩子,聽大叔的話沒錯!”侯仲文說完這句話,他自己也覺出話裏多了點“親切友好”的感覺。
關曉渝急了:“我說過,咱們是一代人,你當什麽大叔啊?我可不要你當我的大叔。”
侯仲文一下找不到該說的話了。
他拿出香煙,抽出一支,剛送到嘴裏,卻被關曉渝一把奪過去:“你聽見我的話沒有啊,我不要你當我大叔!”
侯仲文繞開關曉渝走到桌前,坐下,字斟句酌地說:“曉渝,我下麵要說的話,你一定要重視-”
關曉渝嘟著嘴:“幹嗎這麽一本正經啊。怪不得人家管你叫‘老正’。”
侯仲文不解:“老鄭?什麽‘老鄭’?我又不姓鄭。莫名其妙!”
關曉渝笑了:“不是姓周吳鄭王的‘鄭’,是說你老是一本正經,不苟言笑,嚴肅認真!”
“…我不用猜,也知道這是誰說的……‘老正’,‘老正’,這個周圓……”
關曉渝笑得更起勁了。
笑聲傳到屋外,卻讓站在窗前的甄世成很覺得受傷。他拎著竹編小籃子已經在外麵徘徊半天了。籃子裏是水水靈靈的桂圓。
屋子裏,侯仲文很嚴肅地告訴關曉渝:“咱們倆,你和我,我跟你,一定都要好好把握住自己。我們都不應該放任自己的情緒、情感,想怎麽樣就怎麽樣了……”
關曉渝聽著,不情願地點點頭。
“曉渝,我認為,周圓管我叫‘老正’,這本身就是對我的一種批評。這說明我平時跟同誌們不夠隨和,老端著架子,讓人覺得高高在上。這確實不好。這是一種善意的批評。我不光不能說周圓,我還應該謝謝她哪。這個周圓雖然不大,看問題還相當一針見血哪。”
關曉渝看著侯仲文,有點迷離的樣子。
“我這人哪,從小到大,參加革命這麽些年,最大的毛病,我知道,就是缺少與人溝通。這裏麵有性格的問題,內向,自己還挺欣賞這種內向呢。其實呢,還是小資產階級那種清高在作怪,不苟言笑,凡人不搭理,自命老子天下第一……”
屋子外的甄世成眼瞅著月亮爬上山頭,終於失去了耐心,上前敲響了關曉渝的房門。
“誰呀?”關曉渝高聲問。
“曉渝,是我。”甄世成故意不說出自己的名字。
“甄世成吧?”關曉渝說著打開門,“快請進來,侯大隊長也在。”
剛才關曉渝一下子就叫出了自己的名字,這令甄世成鬱悶了半天的心情總算稍微得到點緩解,可一見屋裏坐在床沿上的侯仲文,他的臉子立即拉了下來。
“甄科長啊……”侯仲文從床邊站起,表情有點不自然。
甄世成笑笑,朝關曉渝擎了擎手裏的竹編果籃:“新鮮的桂圓,我今天上錦屏鎮看見了,順便買回點兒,侯大隊長也嚐嚐吧,蠻好吃的……”
關曉渝接過果籃,抓起一把給侯仲文:“來,甄大科長請客。”
侯仲文接過桂圓:“還是新鮮的哪,這是好東西!不過聽說桂圓女孩子吃了好,補氣養血還美容。曉渝,這些夠你和周幹事大吃一頓的了。”
侯仲文隻留了一個桂圓,把手裏的桂圓又放回到籃子裏。關曉渝一看急了:“你吃呀,不吃可對不起甄科長的一片心意,是吧,甄世成?”
關曉渝笑意盈盈地看著甄世成,甄世成故意把頭扭到一邊佯裝沒看見,說自己還有事,逃也似的離開了宿舍。
回到自己和老班長的宿舍,甄世成已經把在炊事班拿的一瓶酒喝下了一大半,他提著酒瓶子跌跌撞撞地晃進了屋,老班長正握著鉛筆在燈下寫他的流水賬。
老班長被甄世成嚇了一跳,上去奪過酒瓶子:“怎麽喝成這樣了你?我去給你打水,洗把臉清醒清醒。”
甄世成拽住老班長:“你別走,聽小老弟我罵罵人,也算你幫我撒撒火……”
老班長扳住甄世成的腦袋:“好你個甄世成,灌了貓尿還好意思回來叫我看你撒酒瘋!”
甄世成推開老班長:“這叫酒壯英雄膽,喝了酒我罵大街!罵死這些妖魔鬼怪王八蛋!”
老班長一愣:“哪個惹了你,你還要喝酒罵他?”
新錦屏今晚注定不會平靜。三顆紅色信號彈在農場不遠的山坡上騰起,瞬間把大半個農場都照亮了。
劉前進把電話打到每個監區,叮囑大家今晚務必加強對各監舍的巡查,警惕土匪襲擾。他特別找來侯仲文和王友明:“你們十六監區是重中之重,一定不能給我出問題。”
侯仲文說:“放心吧劉場長。今天晚上我們加崗。”
三顆信號彈是花子發的。發完信號彈,花子就往倒木溝趕了。第二天早上,他告訴唐靜茵這三顆信號彈讓新錦屏忙乎了一宿,唐靜茵很是開心。
早晨在門口刷牙,周圓突然看到院牆外一棵老樹的樹枝上飄動著一截紅布,她的心裏頓時“咯噔”一下。看看四下無人,她在樹下找了找,發現一塊大石頭上劃了一個不太醒目的“十”字。從石頭底下摸到紙條,周圓攥在手裏回了屋。紙條上寫著兩件事:1.電台已到,玄岩洞。2.設法套住劉前進!要套緊!
周圓惱火地把紙條撕扯成碎片,團了團,摔在桌子上,耳邊響著一個修飾過的、放大了的詭異聲音:“套住劉前進!套住劉前進!要套緊!”這個聲音由小到大,像是要把周圓的腦袋撐爆了。
“周圓,開門!”外麵突然響起關曉渝的敲門聲。
周圓嚇了一跳,剛要去開門,想起什麽,回身將桌上的小紙團胡亂抓起來,握在手裏。桌縫裏夾著一小塊撕毛了邊的紙片。
周圓開門,關曉渝進來:“怎麽大白天插上門了?你又睡了一覺啊。”
關曉渝坐到桌前,拿過茶杯喝水,放下茶杯,她看到桌縫裏那塊撕碎的紙片,剛要捏起來,周圓一步跨過去,碰倒了茶杯。
關曉渝捏住那塊紙片,周圓去抓,關曉渝淘氣地躲著,周圓焦急地喊著:“給我!不能看!”
搶奪中,關曉渝還是看到了上麵的字,她愣了愣,瞪著周圓:“你-”
周圓無助地看著關曉渝。關曉渝有幾分怪異地看著周圓。
周圓被關曉渝看得有些不知所措,突然伸手去搶。關曉渝還沒反應過來,周圓已經把紙片搶到手,一看,上麵隻有“劉前進”三個字。
周圓舒了一口氣。
關曉渝捶了周圓一拳頭:“使這麽大勁!你這單相思,我看要落下病了!我得去告訴支隊長!”
周圓尷尬地笑笑,臉上紅一塊白一塊。
“怎麽,還知道害羞了?你不是說喜歡支隊長,不怕他知道嗎?”
“那好,你去告訴支隊長吧,我不怕!反正,我已經把我的心思都跟老班長說了,他肯定能跟支隊長說……”
關曉渝大驚:“啊?你臉皮可真厚!”
二人瘋鬧起來。
早上劉前進剛到辦公室,老班長就把昨天晚上甄世成耍酒瘋的事說了,“以往這小子也有喝多的時候,不過都是倒頭就睡。昨天晚上還罵起人來了。”
劉前進問:“他怎麽罵的?你說說看。”
老班長喘了口粗氣:“他罵的是侯仲文,罵他是天下第一惡棍,是吃人不吐骨頭的狼,罵他假正經偽君子,是典型的老色鬼兩麵派!罵關曉渝是惡婆子傻婆子,玩弄他的感情,還罵周圓鬼頭鬼腦神經病……反反複複滾車輪子地罵,罵得最多的還是侯仲文……”
“老侯怎麽惹著他了?這小子還越來越叫人捉摸不透了。看來,有必要讓關曉渝好好了解一下這個甄世成到底怎麽回事。”
老班長說:“他不光罵了侯仲文,還敲著腦殼罵了自己呢-甄世成,你就是個賤骨頭!活該叫人家耍!”
“這有點文化的人連罵人都不一樣。”劉前進琢磨著,“老班長,你說甄世成這是不是借酒遮臉,在演戲給我們看呢?”
老班長想了想,搖搖頭:“不像。甄世成這個人我觀察好久了,工作還是蠻不錯的,也認真負責。不過我一直還是覺得他是個問題人,哪裏的問題我還理不清楚……不過現在總算來到新錦屏了,慢慢看嘛。”
“不能慢慢看哪。押解任務是完成了,可是建設農場的工作才剛剛開始!這新錦屏四麵大山,到了夜裏一點動靜都沒有。其實,內部和外部的敵人,一直在瞪大眼睛盯著我們哪!”
“也是,對這個甄世成,我會留心的。”老班長起身往外走。
劉前進送著:“程部長臨走的時候再三囑咐,我們當前的主要任務,一是搞好生產建設,蓋好監舍。二是搞好對敵鬥爭,內挖敵特,外禦殘匪,防止犯人暴獄。對那個參謀次長,我們更要抓緊追查……”
破敗多年的一些老監舍不修繕是不行了。劉前進說不能讓那些壞蛋光吃飯不幹活,他說自己的這一點認識是和黨中央毛主席保持高度一致。劉前進不怕,隻要有時間,他就跟大家一樣在原始森林裏用柴刀、板斧披荊斬棘,開辟通道。看到裘雙喜、傅明德、小痦子、苟敬堂等人在消極怠工,幹得磨磨蹭蹭,他就火了,用柴刀指著他們幾個:“中午想不想吃飯了?都給我分開幹,別湊到一塊就冒壞水!”
經過一段時間的趕工,一個個傾塌廢棄的舊監舍得以修繕。監區四周,用木棒夯揳的一圈圈木柵欄,頗有幾分返璞歸真的情趣。沉睡太久的新錦屏,在風風火火的艱苦創業之初,便顯示了盎然的生機。
經過大遷徙的考驗,不少表現好的犯人都可以得到減刑。本來這件事想讓管教們一起商議以後拿出個名單來,文捷建議還是讓犯人們自己推薦比較好,這樣既顯出公平公正,又能對犯人們起到教育和感召作用。劉前進和彭浩都覺得這個主意不錯。
女犯的監舍是用木板臨時搭建的,等正式的監舍建好,會把她們一起轉監。現在,眾人規規矩矩、整整齊齊坐在小板凳上,正推薦自己覺得可以減刑的人。
柳春燕推薦的是淩若冰:“我覺得淩若冰醫術高明,心地善良,救死扶傷,不怕苦、不怕髒、不怕累,為同改們解除病痛,手到病除。她是活著的女菩薩,是再世的女華佗。”
一個女犯站起來:“報告政府……”
眾人詢問的目光在女犯身上聚焦。
女犯說:“淩若冰是罪犯,罪犯做點兒好事,那是將功折罪,理所應當,沒有什麽了不起的,這不應該算是表現好的證明。”
“你放屁!”柳春燕忽地站起來,突然跑過去揪住女犯的頭發扯起來。
嚴愛華嗬斥:“柳春燕,快鬆手!”
柳春燕廝打著女犯,女犯也不手軟,扯開了柳春燕的衣服,半個胸脯都露出來了。
嚴愛華和大菊上前拉架,分開了兩人,女犯顯然吃了虧,衝著大菊大吵大嚷:“大菊你拉偏架!”
“閉上嘴!”嚴愛華嗬斥,“你們雖然是犯人,還給你們民主討論的權力,這是對你們人格的最大尊重。柳春燕毆打同改,違犯獄規,我對你提出嚴重警告!”
“大菊也該警告!她拉偏架,也不是好東西!”女犯不依不饒。
“你放屁!”大菊上前要廝打女犯。
女犯瞪著大菊:“別以為侯大隊長抱過你,你就成香餑餑了!”
“怎麽著?你眼紅啊?我還告訴你,我和侯大隊長的關係不是一天半天了!”大菊故意氣女犯。
嚴愛華眼一瞪:“大菊,你閉嘴,再胡說八道我關你禁閉!”
大菊不服氣地說:“本來嘛,侯大隊長-”
嚴愛華一拍桌子:“你還胡說!”
有嚴愛華撐腰,女犯來勁了:“她是想男人想瘋了!看上侯大隊長啦!”
大菊撲上去,兩人扭在一起。
嚴愛華掏出槍:“都住手!”
兩人打得難解難分,根本聽不進嚴愛華的嗬斥,還是別的女犯一塊兒上去拉架,才把兩人分開。兩人的臉上都掛了花,還呼哧帶喘地瞪著對方,仇大得化不開。
嚴愛華惱火地瞪著倆人:“你們兩個,這回都取消參評資格!”
男犯這邊的減刑會開得也不順利。雖然有劉前進和侯仲文參加這個會,男犯們還是鬥了起來。一個男犯剛推薦了魯震山,苟敬堂就跳起來反對:“姓魯的給你什麽好處了?他一路上想跑都想瘋了!”
“你別胡說八道啊!”小痦子指著男犯。
魯震山把小痦子的手按下,心平氣和地說:“在座的各位,哪個沒想過跑?不過,我姓魯的可是從來沒伸過這個頭。”
裘雙喜說:“你和寧嘉禾三番五次商量出逃,還敢說沒伸過頭?”
“你-”魯震山騰地站起來,“你血口噴人!”
“我血口噴人?你問問大家是不是這麽回事。”裘雙喜慢吞吞地說。
魯震山的目光盯向小痦子,小痦子下意識地看看裘雙喜,低下頭。魯震山又看苟敬堂,苟敬堂一笑:“震山兄弟,我可不能說假話呀……”
魯震山氣得要發作,劉前進咳嗽一聲:“誰要是敢胡說八道,可就不是減刑加刑的問題了!傅明德,你說說!”
“大家說得沒錯。”傅明德氣閑神定。
“你-你們-沒一個好東西!”魯震山的頭上青筋暴出。
侯仲文指了下:“魯震山,你坐下說!”
魯震山氣呼呼地坐下。
侯仲文說:“請劉場長講話,大家鼓掌歡迎。”
男犯們稀稀拉拉地鼓掌。
劉前進慢慢站起來,掃視著裘雙喜、傅明德、小痦子、苟敬堂:“有那麽幾個人,這一路上就老是想當出頭的鳥……出頭鳥是什麽下場都知道吧?還有的人堅持反動立場不放,不給我老老實實接受改造,對共產黨的政策陽奉陰違,對民主討論冷嘲熱諷。我警告這些人,不要在反動的道路上越走越遠,最後走到罪惡的深淵裏去!這次討論的,是給表現好的罪犯減刑,我不希望下次討論是給表現不好的罪犯加刑!”
裘雙喜、苟敬堂、小痦子相互看著。傅明德閉目養神。
出了男監舍,侯仲文說:“沒想到犯人們這麽抵觸魯震山,看來,他和他們不是一路人哪。”
劉前進點點頭:“你說得對,他和那幫壞蛋不是一路人,他應該減刑。”
“我也這麽認為。”侯仲文說。
王友明說:“那個小痦子表現也不錯。”
侯仲文說:“他偷了你的鑰匙,差點讓寧嘉禾帶著人逃跑,這叫表現好?”
“這不矬子裏拔大個嘛……”王友明顯得無奈。
“你當這是買蘿卜挑白菜哪?”劉前進不滿地瞪著王友明,“連管教的東西都敢偷,還考慮他?啊?”
叫裘雙喜、苟敬堂、傅明德擠兌了一頓,魯震山要把肚子裏的火氣放出來,他選擇的辦法不光夠了減刑的條件,就連立功都夠了。他點名要見劉前進。
王友明把魯震山帶到劉前進的辦公室就出去了。劉前進倒了一杯水,放到魯震山麵前:“坐下,先喝點水,有話慢慢說。”
魯震山猶豫了一下,坐下。
魯震山交代的事情果然驚了劉前進,他揭發說傅明德根本就不是什麽一貫道的壇主,當年台兒莊大會戰的時候,他就是督戰官了。
劉前進把這個情況告訴彭浩,彭浩也很興奮:“傅明德當過督戰官這個情況如果屬實,那他就是隱藏很深的國民黨高級將領,這可是一條大魚。”
“魯震山還交代,他們的師長遲成風雖然是個中將,可見了傅明德也都是畢恭畢敬,這更證明傅明德的來頭不能小了。”
“要盡快核實傅明德的真實身份,剝下披在他身上的一貫道壇主的偽裝。”
“遲成風參加了北平和平解放,找到他,就能證實傅明德的真實身份。”
“前進,這個案子涉及國民黨高級將領,太重大了!應該立即報告公安部,請求上級立專案進行核查。”
劉前進眼睛一亮,盯著彭浩說:“這個督戰官……會不會就是那個參謀次長?”
申請減刑的犯人名單還沒批下來,淩若冰倒是要提前釋放了。
劉前進把軍分區發來的材料拿給彭浩:“淩若冰的案子居然是錯案,說是被別人誣陷了。”
彭浩看完平反材料,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真是想不到啊,她不願意同流合汙,就落了個被誣陷的結局。她這兩年的好時光就這麽耗沒了,真是可惜呀。”
“這兩年的所經所曆,對她的一生來說,可能未必就是壞事。”劉前進沉思著說。
彭浩說:“今後不管過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就是到死,讓她不能忘的,肯定是這段時光……這是個好人哪!在命運的大起大落中,最容易看出一個人的品性……”
“什麽話叫你一說,味道就不一樣了,變成……變成了……對,變成‘思想’了。我得走了,”劉前進起身,“最後再說一句,那個淩博士出去以後,要是能再改改身上的小資產階級臭毛病,你,彭浩兄弟,可以考慮娶她當老婆。快去把這個消息告訴她吧!”劉前進向彭浩擠了擠眼睛。
“胡說什麽哪你!”彭浩搗了劉前進一拳頭。
彭浩叫了文捷一起把平反材料給了淩若冰。他們想象的是,淩若冰得知這個結論以後或許會慟哭一場,發泄一下。可他們錯了,看完手上的材料,淩若冰的眼睛裏空洞無物。
“淩若冰同誌,你受苦了!”說完這句話,文捷都覺得自己快控製不住淚水了。
彭浩說:“淩若冰同誌,你有什麽話,有什麽想法,都說出來吧!”
淩若冰還是沒有反應,這讓文捷有點害怕了,她抱住淩若冰的肩頭:“若冰-”
淩若冰轉身跑了,文捷要去追,彭浩說:“讓她一個人待會兒吧……”
淩若冰從辦公室跑出來,跑到沒人的地方才停下。她把那份平反材料仔仔細細看了一遍,淚水這才不爭氣地落在紙上。她突然發瘋一樣地撕扯著那份材料,狠狠扔了出去……
撕碎的紙屑漫天飛舞……
這天早上,錦屏鎮的大車店來了兩個衣衫襤褸、蓬頭垢麵的叫花子。夥計阿寬抬手厭惡地要趕兩人,年輕些的叫花子問道:“這個店當家的是周大姑吧?”
阿寬打量了眼叫花子,臉上添了幾分怒氣:“周大姑是你叫的?滾蛋!”
阿寬要走,後麵那個留了一把蓬亂胡須的叫花子過來:“站住!住店給錢,你犯不著狗眼看人低!”
“你-”阿寬惡狠狠地要發作,被對方一臉的怒色鎮住了,“好好,有錢你就是大爺!”阿寬一甩袖子,在前麵帶路。
蓬亂胡須警惕地看了看,跟著進院。
周大姑伏在櫃台上打算盤。蓬亂胡須揀了一個偏僻的角落坐下。
小叫花子上前:“老板,有清靜的客房嗎?”
周大姑抬頭:“有啊,要什麽樣的?”
“一明一暗,南北通風,左右無人。”
周大姑一驚,忙答:“前門看山,後窗見水。請問,給什麽人住?”
年輕人轉頭看向賬房的偏僻角落:“我家老爺。”
周大姑急忙走過去,隻打量了一眼蓬亂胡須,就愣住了。
客房有竹桌藤椅,桌上有茶壺茶碗,床上的被褥板板正正,看上去就叫人覺得舒服。窗外是竹林,竹林後麵是大江,大江的對岸是青山。
打扮一新的寧嘉禾和周大姑進門坐到桌前。周大姑忙不迭地斟上茶水,送到寧嘉禾麵前:“這是極品的大紅袍,總指揮慢用。我讓廚子燉了魚翅高湯,一會兒就端來。”
寧嘉禾呷了一口茶:“周站長,看見我,一定嚇壞了吧?”
“這說什麽話。”周大姑坐下,“不過,不瞞總指揮說,我們確實以為您已經為黨國殉職了。”
“誰說我死了?”寧嘉禾生氣地把茶碗往桌子上一蹾,碗裏的茶水濺了出來。
周大姑賠著小心:“是總部的通知,也是聽共黨那邊說的。”
寧嘉禾點點頭:“怪不得司令沒在藏龍洞等著我。”
“總指揮,你來這裏……”周大姑問得小裏小氣,像怕嚇著寧嘉禾。
寧嘉禾又端起碗,喝了一口茶,半天才說:“落難之人,還得仰仗大姑幫襯哪。”
“這說的哪裏話。大車店是個小廟,總指揮在這裏暫且棲身,回頭我就跟台灣方麵聯絡,讓他們幫著跟唐司令接上頭。”
“多謝周站長費心。”寧嘉禾傾傾身子以表謝意,“咱們也算是老朋友了。令兄世濟是我的長官,他任總統府戰略顧問,我給他當過戰史秘書。那時候,我和你,我們就見過麵的。我聽說,前年他就由香港去了台灣,不知道近況如何啊?”
“實不相瞞,好長時間沒有我哥的消息了。”
“令兄說過,你是一位授上校軍銜的資深諜報奇女,黨國精英啊!”
“精英二字,實不敢當。還望寧總指揮多加指教。”
“從今天起,我寧某人就和大姑攜手在這小小的錦屏鎮上好好做點事吧。”
甄世成清楚他自己,在感情的事上自己是個小心眼的人。這也難怪,哪個有點血性的男人會在這種事情上含糊。他甄世成能跟著一支隊從江濱跑到這個兔子不拉屎的新錦屏,關曉渝是他唯一的念想。當初他被分配到一支隊的時候,他就滿心不情願,直到在北校場監獄的會議室裏見到關曉渝,他那顆煩躁不安的心才得到點安慰。按他的心思,一路上他即便不能跟關曉渝手拉著手去爬山過嶺,也該有不少促膝交流待在一塊的時間吧?可他斷然想不到的是,少吃缺喝的破事幾乎天天都能找上門,他這個火頭軍在劉前進鞭子一樣的目光抽動下,終日窮於應付。就這樣,還會時不時地挨上一頓臭罵。實指望到了新錦屏以後,會跟關曉渝的關係有進一步的發展,但斜剌裏竟然衝出來個侯仲文。那天晚上提了一筐桂圓在關曉渝屋裏丟人現眼地出來,甄世成怎麽也想不明白,論長相,論年紀,論能耐,那個侯仲文根本沒有辦法跟自己比,可關曉渝怎麽就和他眉來眼去,對自己就不冷不熱哪?思來想去,甄世成覺得還是自己的功夫沒下到家,他相信“隻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的道理。於是,隻要白天裏沒有什麽事,他總要有意到關曉渝的辦公室去晃一晃,沒話找話地嘮點什麽。開始,關曉渝還沒在意,去的時間多了,關曉渝就不讓了:“沒事你別老往這兒跑,讓別人看見對你對我都不好。”
“有什麽不好的,我們又沒幹什麽見不得人的事。”甄世成倒是滿不在乎。他心裏想著這事傳得越邪乎才越好哪,那正是他巴不得的結果。
“你不在意我還在意哪!我年紀輕輕,以後的路還長著哪。”
“曉渝,在這個勞改農場裏,我覺得咱倆的關係最親了,過去咱是同學,現在咱是戰友,曉渝你說這容易嗎?”
“我跟你說了多少遍了,叫我全名。怎麽老記不住。”關曉渝臉上帶了幾分怒氣。
“我根本就沒想記!興別人叫,就不興我叫啊。”甄世成說得理直氣壯。
“你-”關曉渝氣呼呼往外走,甄世成一把拉住關曉渝,“曉渝,求求你,別對我這麽冷淡好不好,要不是為了你,我一天都不想待在新錦屏這個鬼地方!”
關曉渝推開甄世成的手:“甄世成同誌,你在不在新錦屏待下去是你自己的事,不要扯上我!”
甄世成無奈地點頭頭:“好好好,是我自己的事。不過,曉渝-”
關曉渝瞪著甄世成。
甄世成忙改口:“關曉渝……我,我明天要去錦屏鎮,你需要什麽,我給你捎回來。”
“不用。”關曉渝冷漠地說。
“我是真心的。”
關曉渝苦著臉:“甄世成,甄科長,你別這樣好不好。你上回那筐桂圓還一個都沒動呢,大概都快爛光了。”
“你……你怎麽可以……那是多好的東西呀。”
“周圓說她吃那玩意兒上火。我不吃那玩意兒,我氣血旺著呢。”
“曉渝,你怎麽能這麽傷我的心!”甄世成深感傷害。
“甄世成,你別這樣了好不好?我和你說過多少遍了,咱倆隻是老同學關係,我不可能和你再考慮別的關係了。再說了,我現在還不想談婚論嫁!”
甄世成急了:“你是不想和我談婚論嫁吧?你和侯仲文的事,別以為能瞞得住我!”
“你-”關曉渝一跺腳,抽身走了。
被扔在屋裏的甄世成氣急敗壞。
這兩天,周圓一直惦記著玄岩洞裏的那個電台。昨天晚上做夢,她進洞裏發報的時候,居然讓劉前進抓了個正著,她嚇得驚叫了一聲,把關曉渝都給嚇醒了。早晨,“鶴頂紅”又來了密令,讓她趕緊跟山上聯係。下午,她借口出去散散心,溜到了山上。通往玄岩洞的山路很是狹窄,路上散落著星星點點的牛糞。
前天晚上,花子發的信號彈其實就是告訴“鶴頂紅”:電台已經送到玄岩洞了。
傍晚的時候,花子扮成一個采藥人背著大筐在山坡采藥。兩個背槍巡邏的戰士看到背筐裏麵裝著大半筐草藥,便告訴花子這裏不準采藥,讓他盡快走。花子點頭哈腰地應著,看著兩個戰士下了山,便拐進一處樹叢,再往裏走,就是玄岩洞了。
昏暗的山洞裏,不時有蝙蝠橫衝直撞。花子往洞裏走了一段站下,解下背筐,扒開草藥,裏麵露出了電台。
周圓按照“鶴頂紅”紙條上的指點,很快找到了玄岩洞。一進洞裏,一股陰涼的氣息便撲麵而來,整個人不覺就先縮起了身子。山洞上滲出的水滴落到大大小小的水窪裏,傳出的聲響清脆悠長。不時飛撞而來的蝙蝠嚇得她一次次捂住嘴巴。
周圓打著手電小心翼翼地往前摸索著,她走到一條鍾乳石前,見石尖上係了一塊褪了色的紅布。再用手電照著旁邊的石塊,發現一塊石頭上還摞了兩塊碎石。搬開石頭,下麵果然露出一個油布包。周圓打開油布包,見到的是一部精巧的電台。
周圓放下手電,打開電台,戴上耳機,從口袋裏拿出紙條,看了看,她有些遲疑,斟酌著,但還是伸出手按動了電鍵。
嘀嘀嗒嗒的電訊聲在山洞裏回響著。
唐靜茵在藏龍洞等了一宿,沒等來寧嘉禾,第二天一早,阿慧帶來的竟是寧嘉禾已經戰死的消息。唐靜茵強忍淚水,帶著剩下的殘兵轉移到了深山裏的倒木溝。這個天然洞穴原來就曾是山賊的匪窩,後來主事的山大王暴病死了,下麵的兩個頭目都覺得自己有資格坐上頭把交椅,於是鬧起了內訌,結果兩幫人都死傷大半,剩下的小匪要麽跑到別的山頭繼續打家劫舍,要麽回家務農去了。
阿慧拿著一份電報進來,唐靜茵坐在床邊抽煙,麵容憔悴。
電報裏,“鶴頂紅”詳細報告了新錦屏運輸隊的行走路線、武器配備,讓唐靜茵在半路吃掉運輸隊。唐靜茵說:“那就等他們滿載而歸的時候再動,就算是他們送來的一份大禮!”
男犯們連著幾天在山上伐木,回到監舍頭一挨枕頭就睡著了。監舍裏的鼾聲此起彼伏。
裘雙喜一直沒睡著,他翻了個身,坐起來四下看著,並無異常。下地走到監舍門口聽聽,外麵一片寂靜。裘雙喜溜到牆邊,鑽到床鋪下,輕輕地敲擊著地上的石板。石板發出“篤篤”的聲音,證明地下是個實心。他往裏爬了爬,又輕輕敲著一塊石板,發出空洞的聲響。
裘雙喜順著石板摸索著,摸到一根細細的鐵條,他試著撬動起剛才發出空洞聲響的那塊石板,果然石板鬆動了。
鋪上的男犯突然咳嗽起來,裘雙喜慌忙退出。
監舍裏鼾聲依舊,裘雙喜爬上床鋪躺下,瞪大著眼睛。
躺在旁邊的苟敬堂在鼾聲中睜開眼,瞄了一眼裘雙喜,嘴角扯出一絲冷笑。
把“鶴頂紅”的情報發出去,周圓的心裏一直覺得不對勁。吃完飯,她在農場瞎轉悠,不知道怎麽就轉到了老班長這兒。
老班長又在油燈下寫他的流水賬,周圓進來了他都不知道。一抬頭看見周圓站在麵前,他還嚇了一激靈:“有事啊,周幹事?”
“明天上錦屏鎮,你還去嗎老班長?”周圓放下手中的手電筒,坐到矮凳上。
“當然要去嘍。聽甄科長說,這次要住好點的地方。怎麽,你想去啊?”
“我不去,有個材料軍區趕著要。”周圓四下看看,“甄科長不在啊?”
“他去炊事班了。準備準備明早走的事。”
周圓猶豫了一下,說:“其實,跑那麽遠也用不著你去,多辛苦呀。”
“這算什麽辛苦。唱唱山歌擺擺龍門陣,一去一回不過兩天的事。”
甄世成忙忙乎乎地進來:“周幹事啊,怎麽,是不是想捎點什麽東西?”
“不是不是……”周圓站起來,“我是來問問,《亂世佳人》能不能還給我。”
甄世成一時記不起來了:“亂世佳人……亂世佳人,哦,你那本《亂世佳人》的書啊。”說著拉開抽屜,拿出來,“你看看,到了新錦屏就沒空再翻它了。你要不急,我明天帶著在路上看,兩天保證看完,回來就還你,行不行?”
“明天還是你帶隊去嗎?”
“對啊,我和老班長去。你要去就更好了。”甄世成衝老班長擠擠眼,“也算我和你這‘佳人’‘約’上一回,逛逛山景、遊遊錦屏鎮……”
周圓一聲不吭,轉身出門,走進茫茫夜色中。
老班長瞅了眼甄世成:“你呀,跟女同誌說話尊重點。”
甄世成坐下:“這個周圓,又搭錯了哪根神經?神經兮兮的。”
老班長看到桌上的手電:“這個小周,丟三落四的。”拿起手電,追出門去。
周圓走了沒多遠,想起手電,返身回去。
老班長迎過來:“小周,腦子裏想啥呢?手電都忘了拿。”
周圓接過手電:“謝謝你啊,老班長。”
老班長揮揮手:“快走吧。早點休息。”
周圓點點頭,猶豫了一下,掉頭走了。
遠處隱約傳來了野獸的號叫。
老班長猶豫了一下,又追上去:“小周。”
周圓站下,老班長追上來:“我送送你吧,黑燈瞎火的。”
“不用,拐過那個山包就到了。”
老班長自顧在前邊走。周圓跟在後麵,用手電給老班長照著前麵的小路。
兩人默默穿過山包。前麵可見房子裏亮著的燈光。
老班長站下:“我看著你回去。”
“老班長,謝謝你。”周圓跑去。
老班長往回走,後麵響起周圓的喊聲:“老班長!”
周圓追過來,遞過手電:“這個,你拿著吧,路上黑。”
“不用,這道兒我熟。”老班長走了,周圓看著走遠的老班長,突然又喊:“老班長!”
老班長站下,回頭望著:“還有事啊?小周。”
“…沒有。”
“有事你就說嘛!”
“老班長,明天路上要小心點啊!”周圓的聲音有點飄忽不定。
“好,你快回去吧。”老班長揚揚手,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了。
周圓仍站立不動,看著漸遠的老班長。
周圓跑到旁邊一處高坡,用手電照向老班長走的山路。有限的一點光亮,根本起不到什麽作用,周圓固執地舉著手電。
老班長回頭,朝周圓揮了揮手,喊著:“快回去吧小周。”
“我等你回來,老班長……”周圓的聲音漸小,小得像是自語,“你回來再給我講講支隊長的事……”周圓舉著手電,她的自語漸漸變成了抽泣。眼裏湧出的淚水,緩緩流下來,在清冷的夜色中泛出一種別樣的溫暖來。
昏暗的燈光,桌上擺著一部軍用收發報機,機板上紅綠燈光閃爍。
周大姑頭戴耳機,手拿鉛筆,在紙上寫下一組組數字。寧嘉禾站在旁邊,焦急地等待。
周大姑摘下耳機:“我已經告訴他們盡快幫助尋找唐司令了,估計下次聯係的時候應該有回信。”
寧嘉禾舒了口氣:“你這裏多長時間跟台灣方麵聯絡一次。”
“原則上是十天。主要是怕聯絡得太頻繁暴露目標。”周大姑將翻譯好的電文遞給寧嘉禾,“總裁任命你為國防部特派員兼西南遊擊區總指揮,指揮反共遊擊軍第一路軍、第二路軍活動。總指揮的代號是:猛虎。”
“猛虎要出山了……”寧嘉禾的麵目在燈影裏有些陰森。
周大姑指指電報:“台灣方麵又在催,要我們盡快找到那個參謀次長,拿到那份潛伏人員名冊。”
寧嘉禾沉吟片刻:“這件事,棘手啊……”
吃完早飯,放風的鈴聲響起來了,監舍裏的男犯魚貫而出。裘雙喜、傅明德、魯震山、小痦子等人向門口走去,苟敬堂在後麵磨磨蹭蹭。
操場上,三三兩兩的犯人有的在扯閑,有的在彎腰下腿。小痦子在給幾個男犯表演小魔術。他把一支香煙放在右手裏,攥上拳頭,用嘴吹了一口氣,再鬆開右手,香煙沒了。他又攥上右手,用左手向空中一抓,往右手一送,鬆開右手,手裏竟有兩支香煙。男犯們看得目瞪口呆。
裘雙喜悄聲問傅明德:“看見老苟了嗎?”
傅明德四下看看:“唉,這老小子好像沒出來。”
裘雙喜臉色發青,拉了把正在變戲法兒的小痦子:“看沒看見老苟?”
小痦子左右看看:“…是啊,這老東西跑哪去了……”
裘雙喜匆匆往監舍走去,侯仲文和王友明走來,王友明喊:“裘雙喜,你去哪兒?”
“我……我肚子痛,我回去躺會兒……”裘雙喜捂著肚子。
侯仲文對一個戰士說:“帶他去醫務室看看。”
裘雙喜連忙搖頭:“不用不用,我回去躺會兒就好了。我這老毛病了,躺躺就沒事了……”
王友明看看裘雙喜,將侯仲文拉到一旁:“我覺得-”
侯仲文打斷王友明的話:“帶上人,去監舍!”
侯仲文先朝監舍跑去,王友明對戰士揮了下手。
裘雙喜臉色蠟黃……
監舍裏空空蕩蕩。床鋪上擺著一排整齊的被褥,牆邊擺著一排臉盆和牙缸。
“也沒什麽呀。”王友明看看侯仲文。
侯仲文在監舍裏搜看著。床鋪下有響動。兩個人朝床鋪下看去,一塊石板被抬起,下麵拱出苟敬堂的腦袋。
王友明要掏槍,侯仲文按住。
眾目睽睽之下,苟敬堂從暗道裏爬出來,鼻頭上頂著一塊泥灰,慢慢抬起頭,看到的是侯仲文和王友明兩張嚴肅的麵孔……
劉前進是在對著鏡子刮胡子的時候聽說監舍裏發現暗道的,當時他的手一哆嗦,手上的刮胡刀一顫,下巴被刮了個口子。他急三火四地跑到監舍來,看見床鋪都被扒到了一邊,一個洞口齜牙豁嘴地張在地上。
彭浩蹲在洞口朝裏麵看了看:“真是想不到,這裏居然還有暗道機關!”
侯仲文說:“剛才友明下去看了看,這個暗道裏麵已經被堵死了。否則苟敬堂就逃出去了。”
劉前進看著王友明:“知不知道這個暗道通到哪兒?”
王友明說:“這還不清楚。”
彭浩說:“回頭再下去看看。”
王友明說:“是。”
劉前進說:“像這樣的地道,沒準兒其他監舍也能有,得好好查查。”
侯仲文說:“我已經叫人開始查了,現在還沒有什麽新發現。”
“這個暗道……苟敬堂怎麽會知道哪……”劉前進看著眾人,想讓大家給他一個答案。
侯仲文說:“我覺得是裘雙喜發現的!”
“提審裘雙喜!”劉前進說。
提審室裏,劉前進、彭浩、侯仲文在等著提審裘雙喜。
劉前進說:“十六監區有暗藏地道,那麽其他監區能不能也有?要是也有地道,那就給我們的防逃工作帶來了隱患。這是個刻不容緩的大問題。”
侯仲文說:“應該對全農場的舊監舍立即進行一次徹底檢查,尋找地道,堵塞漏洞,消除隱患。”
“我覺得這個裘雙喜是早就知道舊監舍裏有地道,大家不要忘了,他原來可是在這裏當過看守的。”彭浩說。
侯仲文說:“為了避免出現類似的情況,應該把所有的犯人盡快搬進新建的監舍裏,舊監舍換給幹部和戰士們當宿舍。”
劉前進點頭:“這個建議不錯,回頭馬上執行。”
王友明在門外喊:“報告!裘雙喜帶來了。”
兩個戰士押著裘雙喜進來,讓他在屋子中央的板凳上坐下。裘雙喜顯出一副不明就裏的樣子。
劉前進問:“裘雙喜,知道為什麽帶你來嗎?”
裘雙喜搖搖頭。
劉前進突然厲聲:“你還給我裝蒜!那個暗道你早就知道!”
裘雙喜裝乖賣傻:“什麽暗道?我聽不明白……”
侯仲文嗬斥:“裘雙喜,我看你是揣著明白裝糊塗!”
“政府,你們說什麽呀……我怎麽一句聽不明白,我真讓你們給搞糊塗了……”
彭浩平靜地說:“裘雙喜,都這時候了,你再一口一個不知道,那可就是跟你自己過不去了。”
劉前進站起來:“好吧,不說算了,把他關到禁閉室裏,就關到他當監獄長時候建的那個禁閉室裏,關到他什麽時候想說了為止!”
劉前進起身往外走,裘雙喜急了:“別別,我說,我說……”
劉前進盯著裘雙喜,坐回原來的座位。
侯仲文將裘雙喜推回到座位上:“在這裏當了兩年看守,你沒白幹啊!有什麽沒交代的,趕快交代,現在還算你自己坦白!”
裘雙喜低著頭。
彭浩說:“就衝著你企圖逃跑這一條,再加你幾年刑都夠了。現在給你個立功的機會,你可要抓住啦……”
裘雙喜看著彭浩,點點頭:“我一定抓住,一定抓住……”
劉前進點了根煙,給裘雙喜。裘雙喜接過,深吸了一口。
沉默。
裘雙喜又深吸了一口煙,沉默了半天,終於開口:“這裏原來關押過不少共產黨,他們挖的地道被我們發現了,這地道通向外麵的山洞……”
按照裘雙喜的交代,又在兩個監舍裏找到了洞口,但洞裏都挖了不過兩三米就到頭了,他的交代可以說根本沒有什麽價值。
裘雙喜回到監舍不久,苟敬堂也被推進來了,他一看到裘雙喜,兩手扒著門框就是不肯進來,一個勁回頭哀求王友明:“政府,給我換一間吧,求求你了!”
王友明推了把苟敬堂:“廢什麽話!進去!”
苟敬堂還要往外擠,兩個戰士齊力將他推進來,苟敬堂隻得乖乖溜到牆邊。
王友明指點著裘雙喜、小痦子等人:“都給我聽好了,誰再不好好改造,琢磨著逃跑,就不是加一年兩年刑期的問題啦!”
王友明帶著戰士退出去,關上門。
苟敬堂偷眼看裘雙喜,裘雙喜正怒視著他,苟敬堂慌忙收回目光。裘雙喜起身,慢吞吞向他走來。
“裘……裘雙喜,你要敢動手,我就揭發你……”苟敬堂心裏膽怯,口氣還是很硬。
裘雙喜一腳踹過來,苟敬堂梗著脖子叫囂:“我還沒找你算賬哪,你把老子害慘了!”
裘雙喜指著苟敬堂:“今天老子不殺了你不算完!”
兩個人廝打在一起。
傅明德示意了下,幾個犯人攔在門前。傅明德、小痦子上前拉開兩人。苟敬堂的鼻子淌著血,他抹了一把,把個臉弄得花裏胡哨,看上去很是滑稽。
裘雙喜還要動手,被傅明德攔住:“好了,裘監獄長!這件事如果你不是背著我們大家,也不至於鬧到如此地步!”
“對,這就是你吃獨食的結果。”小痦子麵帶揶揄之色。
“你他媽找死!”裘雙喜舉手嚇唬小痦子。
傅明德一把拉住裘雙喜:“你才是找死!老苟固然可惡,可你要是早把監舍有暗道的事告訴我們,大家一起想辦法,總比你現在把大家的後路都給斷了強!”
裘雙喜氣呼呼地坐下。
傅明德也坐下,心平氣和地說:“你再想想,這個監獄裏還有什麽機關。”
裘雙喜看了一眼傅明德,鼻子“哼”了一聲,躺下了。
魯震山輕蔑地笑了笑,傅明德沒好氣地問:“你笑什麽?”
“裘監獄長立功心切,怕是早把底兒都交代出去了。”
“你……你個大頭兵,少在這兒胡說八道!”裘雙喜虎著臉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