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銜山,天色漸暗。隊伍穿行在狹窄的棧道上。
女犯們手拉手走過一座獨木橋,上麵是猙獰的石崖,下麵是深深的山澗。
燒得紅頭漲臉的柳春燕喘著粗氣,用手背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小心翼翼地走過危橋。
“哎,有感冒、發燒、鼻子不通的嗎?”站在橋頭的文捷問著女犯。
柳春燕看了文捷一眼,欲言又止。
兩棵大黃桷樹枝繁葉茂。樹蔭下整齊地睡著女隊的犯人。犯人們四周遍插著警戒旗。柳春燕睡在地鋪上,怔怔地盯著頭頂上的樹枝出神。
查夜的管教從警戒旗邊上緩緩走過去。
柳春燕頭冒冷汗,渾身發抖,不住地咳嗽。睡在旁邊的一個女犯翻過身來,抱怨地:“還讓不讓人睡了,明天還要趕路呢。討厭!”
不遠處的大菊翻來覆去也睡不著。柳春燕不停地咳嗽,旁邊的女犯惱火地斥責著:“柳春燕,你老這麽著還讓不讓人睡了!”
隔著好幾個人的淩若冰被吵醒,坐起來低聲問:“燕子,哪裏不舒服嗎?”
柳春燕擺擺手:“沒事,你睡吧。”
淩若冰遲疑著躺下。柳春燕又想咳嗽,忙捂住嘴巴,竭力克製。大菊悄無聲息地爬到柳春燕身邊,與她耳語。
查鋪的管教慢慢走了過來,又漸漸走遠。
她倆戰戰兢兢地拔掉了身邊的幾麵小旗,爬出了警戒區。大菊扶著柳春燕跌跌撞撞倒在草垛上,柳春燕不住地喘著。大菊看了看手裏的小旗,插到了草垛前。
高燒讓柳春燕昏睡過去,大菊搖晃著柳春燕:“燕子,你不能睡啊!”
“我就睡一會兒……”
“不行,你不能睡,睡了就再也醒不過來了。”
“我睡一會兒……”
大菊搖著柳春燕:“我有好多話要問你,一直沒有機會。”
“你問吧……”
“你和魯震山……將來刑滿釋放了,可以成個家。”
“嗯,我答應過他……侍候他一輩子。”
“你有魯震山,活著有奔頭,多好啊!告訴我,你倆是怎麽好上的?”
柳春燕歎了口氣:“我和他,一言難盡啊!”
柳春燕和魯震山的緣分,是在江濱的青鳳樓門口結下的。葬了因病過世的老爹之後,柳春燕欠下的高利貸也把她壓趴下了。放貸的於瘸子從來不幹賠本的買賣,硬是叫打手把柳春燕送到了青鳳樓。剛烈的柳春燕在妓院裏不吃不喝折騰了三天,終於跑了,可還是叫於瘸子又給抓了回來,老鴇子叫人把柳春燕綁起來接客,柳春燕又跑,跑到門口又叫於瘸子的打手抓住了。柳春燕拚死拚活不進青鳳樓,可她終究撕扯不過兩個壯漢。青衣青褂的魯震山恰巧匆匆忙忙從青鳳樓門前走過,他本來是沒有閑心管這件事的,可柳春燕撲到他腳前死死抱著他的腿讓他拔不動步,那一聲撕心裂肺的“大哥,救救我呀”,更是叫他不得不伸手相救。“你們三個大男人欺負一個女人,還要不要臉了?”
於瘸子打量著魯震山:“你他媽算哪個廟裏的小鬼?她欠你大爺我的高利貸……”
柳春燕喊著:“隻要別把我送進窯子,我還!我一定還!”
“你還得起嗎?”於瘸子大罵,“給我打!”
一個打手向柳春燕撲來,剛一抬拳,被魯震山一把握住胳膊,就勢一扭,打手號叫著。另一個打手衝上來,魯震山一腳將其踹倒。於瘸子從後腰掏出匕首刺過來,把魯震山的胳膊劃了一個大口子,鮮血直流。被惹惱了的魯震山空手奪刃,回手將匕首刺向於瘸子的胸膛。
於瘸子手捂胸前的血刃,倒地死去。兩個打手嚇得倉皇逃走。
圍觀群眾驚呼:“哎呀!不得了啦!出人命啦!”
巡邏的解放軍戰士跑來,柳春燕拉起魯震山就跑。兩個人在柳春燕的家裏躲到了晚上,魯震山要走,柳春燕說什麽也不放:“我看出來了,大哥你是個好人,我得好好謝謝你……”柳春燕說著就開始脫衣服,這倒把魯震山嚇著了,更是要走,柳春燕抱住魯震山哭著說:“大哥,你是不是看不上我?我可沒破身子啊……”
那天晚上,兩個人就那麽抱著過了一夜,魯震山告訴柳春燕:“妹子,我不是嫌棄你,在戰場上跟小日本拚刺刀的時候,我下身叫鬼子給傷著了,我是個……廢物男人……”
讓兩個苦命人想不到的是,第二天,軍管會還是把他倆抓進了監獄。魯震山是有命案在身,柳春燕卻是自己投的案,她說她是“協同”殺人……
天剛蒙蒙亮,嚴愛華發現柳春燕和大菊的鋪位上空空蕩蕩,嚇了一跳。雖然有女犯說,這幾天兩個人總在一起嘀嘀咕咕,沒準兒就是商量逃跑的事,文捷還是不大相信她們會逃。淩若冰也說:“她們倆現在轉變得挺好,不會逃跑。”
吃了早飯以後,隊伍出發了。文捷和淩若冰還在找人,後來發現一個草垛前插了幾麵小紅旗,接著就看到了蜷縮在草垛裏的柳春燕和大菊。
文捷跨步上前,看到柳春燕渾身像篩糠似的抖個不停,額頭也燒得滾燙。
柳春燕睜開一雙充血的眼睛,喃喃地說:“大隊長,我們沒逃跑,你瞧,大菊還插了警戒旗。”
大菊說:“我們是怕妨礙別人睡覺,才到這兒來的,這不算逃跑吧?”
文捷含淚點著頭:“不算,不算……”
三個人輪換背著柳春燕,很快趕上了隊伍。文捷讓柳春燕吃了退燒藥,又紮了一針消炎藥才放心。幾個女犯輪換著抬擔架,躺在上麵的柳春燕覺得很過意不去。
押解隊伍穿過一片茂盛的原始森林,一條寬闊的大河呈現在眾人麵前。隊伍在河邊上的一片空地上停下來休息、吃飯。
甄世成帶著炊事班先到了一步,把飯已經做好了。按照劉前進的囑咐,還給菜裏加了些肉。
劉前進指著對岸的一座山說:“過了壩河,再過了那座山就到新錦屏了。”
大家都有些激動。
劉前進接著說:“根據指揮部的指示,帶隊幹部和行軍序列要進行調整。一、二大隊由我和王友明帶領,負責在前麵開路,先渡壩河;三大隊由彭政委、文捷和老侯帶領,隨後渡河。關曉渝、周圓兩名女同誌,加上小江、小吳和馬馱子仍隨三大隊過河。大家聽明白了沒有?”
“明白了。”眾人長長短短地回答,聲音裏都透著興奮。
因為菜裏見了點葷,不但管教們看見甄世成會主動跟他打招呼,就連犯人們也對他露出了友善的笑臉。當了一路受人指責的火頭軍,甄世成這還是頭一回覺出大家對自己的尊重來。看見小江和小吳還守著馱檔案的箱子沒吃飯,甄世成走過來:“這一路上你們倆的精神都得高度緊張吧?”
小吳說:“那還用說,晚上睡覺都不敢離人。”
甄世成看著檔案箱子:“這些東西跋山涉水跟了一路,真都是絕密文件啊?”
小吳看了眼小江,說:“甄科長,你快走吧。關幹事說了,不讓任何人靠近檔案。”
“有什麽啊,用得著嗎……”甄世成走了。
看著甄世成走遠,小吳說:“這個甄科長,是不是還想看他的檔案?這事應該報告給關幹事吧?”
小江說:“算了吧,他可能就是好奇。”
吃過午飯,浩浩蕩蕩的隊伍開始過河了。管教們在河裏來回跑著,不時對著犯人大聲喊:“跟上,一個跟一個!”
女犯們下河,嚴愛華指揮著女犯隊伍。
淩若冰和大菊扶著柳春燕。
彭浩拄根棍子和侯仲文在河水中探路,指揮過河。
彭浩說:“大家放心,最深的地方隻到胸口,你們手牽著手,跟緊前麵的人。”
馱著檔案的馬隊過河,小江和小吳守在旁邊,不時扶一把馬背上的箱子,生怕掉進河裏。關曉渝和周圓跟在小江、小吳後麵。馬匹不聽話,左突右進,不一會他們就有些落後了。
女犯們慢慢走上了對岸,紛紛癱倒在沙灘上,不想起來。
大菊跌倒在河裏,侯仲文拉起大菊。
大菊喘著粗氣:“侯大隊長,我見了水就暈,我不行了……”
侯仲文嗬斥:“胡說!再堅持堅持就到了!”
大菊的身子癱軟下去,侯仲文連抱帶拉將大菊拖到河邊,嚴愛華、文捷、淩若冰過來,扶住大菊。
關曉渝和周圓還在河裏拉著馬。侯仲文跑回來,衝關曉渝笑笑,幫著扶住馬背上的檔案箱子。
小江打了個趔趄,侯仲文一把扶住。
馬馱子終於走上了岸,小江將馬背上的箱子緊了又緊。
癱坐在河邊的大菊一直在看侯仲文。柳春燕拉了把大菊:“走吧。侯大隊長臉上又沒長花,有啥看的。”
大菊像是沒聽見。
嚴愛華喊:“大菊,快起來,隊伍走了,再堅持堅持!”
柳春燕悄聲說:“還想大隊長哪?”
大菊看了柳春燕一眼:“你呀,不燒了就又開始胡說八道!”
大菊又回頭看侯仲文。
柳春燕說:“行了,用得著這麽看嗎?他不就抱了你一把嘛!我要是不行了,他也能抱!”
前麵的隊伍上了山,男犯們艱難地爬行,裘雙喜看著周圍的景致,麵露喜色。
傅明德湊過去:“監獄長,興致很高嘛。”
小痦子也有所不解地看著裘雙喜。
裘雙喜說:“馬上就到新錦屏了,這遷徙之路上的大磨難要過去了,興致能不高嗎?”
傅明德沮喪地:“到了新錦屏,進了監獄,可就別想再出來啦!”
“那可不一定,也許新錦屏別有洞天,我們可以逢凶化吉呢。”裘雙喜神秘地笑著。
小江牽馬走遠,而且越走越快。關曉渝和周圓跟在後麵,關曉渝大喊:“小江,你慢點!等我們一會兒!”
小江像是沒聽見,飛身上馬,打馬奔向另一個方向的樹林。
關曉渝慌了:“小江,你去哪兒?你幹什麽?”
小江騎馬進了樹林,在林中擇路穿行。
“周圓,快去喊人!小江有問題!”關曉渝向密林狂奔。
周圓愣在原地,突然出現的情況讓她一時沒反應過來。
關曉渝眼看著小江消失在樹林裏,她掏槍鳴示,清脆的槍聲響遍壩河。已經走在山路上的劉前進一驚,掏槍往回跑,王友明也被突然響起的槍聲震住了。
“加強警戒,防備土匪襲擾!”劉前進衝王友明喊著,衝下山去。
槍聲也讓隊伍後麵的彭浩大驚,侯仲文喊了句:“曉渝出事了!”朝山下跑去。
周圓拉著一匹馱著檔案的馬跌跌撞撞地跑來,侯仲文快步迎過去。
周圓氣喘籲籲:“大隊長,小江……跑了……”
“啊?”侯仲文一驚,“往哪兒跑了?曉渝呢?”
周圓指著遠處的樹林:“曉渝姐去追了……”
侯仲文一把扯下馬背上的檔案箱子,飛身上馬,打馬奔去。
關曉渝跑得大汗淋漓,腳步踉蹌。侯仲文策馬而來:“曉渝!”
關曉渝用槍指了指樹林裏:“小江……是特務,快……”
關曉渝倚在樹幹上,喘得厲害,聲音已經變了調:“快追,快追呀!”
“駕!”侯仲文兩腿一夾,戰馬衝進樹林。
林中的一塊空地上,小江從馬背上拿下兩個帆布箱子,用匕首劃開,裏麵的檔案灑落一地。他擦著火柴開始燒檔案。
火柴盒的盒麵上,是“火人”牌商標的圖案……
火借風勢,越燒越旺。一陣馬蹄聲傳來,小江手持匕首突然轉過身。
侯仲文翻身下馬,手槍的槍口直指小江。
土坑裏,火勢越來越旺……
樹林中,關曉渝踉蹌著跑來,嗆人的煙氣把她引到空地上。關曉渝被眼前的情形驚呆了-
空地上一片狼藉,煙氣騰騰。小江雙目圓睜直挺挺躺倒在地上,那把匕首深深地插進他的胸口。小江身旁的青草,倒伏了一片。
侯仲文蹲在地上手忙腳亂地拍打著一個個檔案袋,他回頭看了關曉渝一眼,繼續忙亂地拍打著檔案:“小江是特務,他燒了檔案……”
關曉渝愣了愣,搶過一步和侯仲文一起拍打著檔案上的火苗。
彭浩和周圓跑來,一起搶救火裏的檔案。
“我要早來一步就好了!”侯仲文看了眼彭浩。
關曉渝大聲說:“這個小江,怎麽會是特務呢?”
周圓大聲回應:“是啊,太可怕了。”
劉前進趕到這片林中空地的時候,檔案已經清理出來了。幾個人的臉上、身上滿是黑灰。關曉渝告訴劉前進:“全支隊幹部的檔案都在小江手裏,他要是全燒了,這個損失可大了。幸虧侯大隊長趕來得早,從火裏救出些檔案。”
劉前進用腳撥拉了兩下地上的灰燼,看了看侯仲文,點點頭。
侯仲文說:“我還是晚來了一步呀。趕到的時候,這個特務已經燒了不少檔案了。我倆搏鬥了一陣,他想用匕首殺我,讓我搶過來要了他的命。”
“這太危險了,你就應該直接用槍。”劉前進說。
“開始我是想留個活口,沒準兒還能再審出點有用的線索。當時隻顧和他搏鬥了,我下手太重了……”侯仲文有點惋惜地搖搖頭。
彭浩過來:“行了老侯,別自責了。要不是你,這些檔案都被燒了,咱們的損失豈不更大?不管怎麽說,在馬上到達新錦屏的時候,我們鏟除了隱藏在我們隊伍裏的一個特務,是件應該高興的事!”
劉前進說:“對,彭政委說的對,這個小江……”他回頭看著躺在地上大睜著兩眼的小江:“死了還閉不上眼,看來,他也是死不瞑目呀!”
隊伍在山路上行進。劉前進、彭浩爬上了一處高岡,兩人望著遠處一座座群山,山坳裏,一片低矮的破舊房子隱約可見。
“這真是個天然大監獄呀!”彭浩深吸了一口氣。
甄世成和老班長走來。
老班長喘著粗氣:“看你們一個個美得,怎麽,新錦屏到了,是不是還不大心甘,還想再走一遭啊?”
甄世成說:“再走一遭我這小命可就丟到半路上了。”
眾人笑。
關曉渝拿著電報跑來:“報告支隊長,彭政委!指揮部來電:程部長、高參謀乘軍用飛機已經提前趕到新錦屏了。他們在那兒迎接我們。”
劉前進看看大家:“咱們敬愛的程部長還挺有人情味啊,走吧,讓他等急了,又該罵娘了。”
甄世成說:“支隊長、彭政委,你們先進新錦屏吧,我想帶人到附近的錦屏鎮去踩踩點,熟悉熟悉。”
劉前進說:“好啊,順便多整些好吃好喝的,趁程部長在這兒,咱們也借機會打打牙祭,犒勞犒勞大家!”
彭浩說:“多置辦些,給犯人們也改善改善夥食,這一路上,他們也沒少跟著咱們吃苦啊。”
“他們吃苦?他們吃什麽苦?這一路上那些壞東西可沒少讓咱們吃苦,還給他們改善生活?”劉前進一拍手槍,“我看不請他們吃花生米就算客氣啦!”
彭浩瞅了眼劉前進:“你啊,有本事就拿把機關槍把他們都‘突突’了,比什麽都省事!”
周圓呼哧帶喘地爬上來,漲紅著臉高喊:“新錦屏,終於看見你啦!”
劉前進側頭看著周圓:“你把氣兒喘勻溜了,再喊一遍!”
周圓看看劉前進,將手做成喇叭狀,大喊:“新錦屏-我們來啦!”
喊聲在山穀間回蕩。
甄世成帶著一隊戰士走在錦屏鎮的老街上。這是一個典型的滇東小鎮。戰士們好奇地看著街道兩旁各種各樣的店鋪,路上的行人也看著他們,小聲議論著這些穿軍裝的遠道來客。
一個夥計推著輛獨輪手推車在前麵艱難前行,不太平坦的石頭路把車子顛得一蹦一跳。車子一歪,車上的米、麵、肉撒落一地。車子前麵一個穿戴素淨、打扮利落的老太太聽到動靜回過身,數落著夥計:“阿寬哪阿寬,你就吃飯的時候比誰都強,這點活兒都幹不好!”
阿寬往車上堆著東西,車子一歪,東西又撒到地上。
甄世成示意兩個戰士過去幫忙。
“這使不得!這使不得!”老太太去攔兩個戰士。
甄世成說:“大娘,你別客氣。人民軍隊愛人民,這是應該的。”
兩個戰士幫著阿寬把東西綁在車子上。
老太太感激地說:“哎喲,還是解放軍同誌好。謝謝啦!謝謝啦!”
甄世成看著車上的糧食和肉,指了指:“大娘,你這些東西是賣的嗎?”
“賣?我上哪兒去弄這些東西啊,我在鎮上有個店,客人吃啊喝的,我得管哪。這都是在鎮上商鋪買的。我是他們的老主顧,能省幾個小錢!”老太太爽快地笑著。
甄世成說:“大娘,你能不能幫我也介紹介紹,我們有一大批人要吃要喝呢,價錢合適,以後我們也是個主顧,大主顧。”
“行,沒問題。解放軍是咱老百姓的隊伍,他們應該照顧。”老太太抬頭看看天,“哎,這大晌午了,你們還沒吃飯吧?到我店裏去,大魚大肉管不起,粗茶淡飯還能讓解放軍同誌吃個飽。吃完飯,再在小店休息休息,下午我領你們去商鋪。”
甄世成很慶幸一到錦屏鎮就碰上了這麽一位古道熱腸的老太太,跟著她到了大車店,就決定當晚住在這兒了。
老太太引著甄世成在大車店的院裏院外轉了一圈,吩咐夥計阿寬趕快燒水,讓甄世成和戰士們先洗把臉。
甄世成感激不盡,嘴裏一個勁兒地說:“大娘,不用這麽客氣。”
老太太說:“叫我周大姑,鎮上的人都這麽叫,聽著親嘛。往後再來鎮上辦事,吃住就在我這兒,像在自家一樣。”
甄世成連連點頭:“行,行。”
午飯周大姑還給甄世成上了一壺酒,甄世成推辭著:“這不行,下午還得幹活哪。”
周大姑一拍大腿:“可不是嘛,我這真是老糊塗了,咱們解放軍哪能喝得五迷三道去幹革命呀。來來,多吃菜。”周大姑說著,又從阿寬手裏拎過一筐桂圓,“甄科長,你再嚐嚐這個,嚐個鮮。”
“你太客氣了,周大姑。”
周大姑拿起一個桂圓,剝了殼遞過來:“就是嚐個鮮,客氣什麽。來,來。”
甄世成接過,放進嘴裏:“…嗯,好吃。”
周大姑抓了一把放在甄世成麵前:“好吃就吃,吃-多吃點。”
“這玩意過去隻見過幹的,黑不溜秋,還真沒見過這麽新鮮的。”甄世成又拿起一個桂圓剝了殼送進嘴裏。
“這東西啊……不瞞你說,女人吃著更好,常吃這個,養氣色。等你回去,帶點兒給你們那些女幹部。”
甄世成看著周大姑笑笑。
“你們那兒……女幹部多吧?”
“還行吧,有幾十個吧。”
“對,隊伍上女同誌都少,男同誌怎麽著也有個千兒八百號吧?”
甄世成下意識地點頭,突然意識到什麽,又趕緊搖搖頭。
“甄科長,吃啊,你吃著,我去再給你準備點,走的時候帶著。”
周大姑離開,用眼角瞟了眼甄世成。
新錦屏連綿的群山像一道天然屏障,把新更名的“新錦屏農場”圈在它的一個角落裏,這個角落形同一隻口袋,於是,這裏便有了“天然監獄”之稱。從雍正八年以來,曆代統治者都曾經在這裏設監造獄。國民黨統治時期,這裏曾經關押過無數革命誌士。現在,頹敗、沉寂的新錦屏迎進了一支特殊的押解隊伍。
大隊人馬開進新錦屏農場,一排排陳舊的房舍顯露在人們的視線裏。提前到來的程部長和高參謀把劉前進、彭浩等人迎進了充當農場臨時會議室的一間破舊大房子裏。
房子裏,土牆裂開了一條長長的縫隙,門窗殘缺不全。隻有牆上貼著一幅“堅決鎮壓反革命”的大標語,看上去新嶄嶄的。
大家剛在長條凳子上落座,程部長客氣了幾句話,便直奔主題開講了:“我們勝利地來到了新錦屏,但是後麵的事情,依然從容不得,不允許我們邁著四方步去做!”
會議室裏的氣氛一下子肅穆起來。
程部長說:“下麵,我宣布軍分區黨委的三項決定。第一項,給先遣一支隊黨組集體記一等功,撤銷對彭浩同誌和劉前進同誌的處分。第二項,追認在戰鬥中光榮犧牲的李厚福等各支隊共十八名同誌為革命烈士。第三項:組建新錦屏農場,組建農場黨委,任命原一支隊政委彭浩同誌為農場代理黨委書記;原一支隊支隊長劉前進同誌為農場場長兼黨委副書記;原一支隊副政委、三大隊大隊長文捷同誌為農場一支隊政委、農場黨委常委;原二支隊支隊長曲輝同誌和原四支隊政委吳照光同誌為農場副場長。”
高參謀帶頭鼓掌,劉前進、彭浩、文捷、侯仲文、關曉渝、周圓等人的掌聲明顯不夠熱烈。
關曉渝小聲地問文捷:“彭政委為什麽是‘代理’啊?”
周圓插話說:“代理就是暫時的意思唄,是不是要調走彭政委啊?”
文捷示意兩個人不要說話。
讓文捷沒有想到的是,開完會,程部長和高參謀把她單獨留下了,讓她說說彭浩近期的表現。這讓文捷頓時明白了彭浩所以被任命為“代理書記”的原因。
高參謀拿出了一本工作筆記,坐到文捷旁邊。文捷突然有點緊張,她看了眼高參謀,一時不知道應該從哪兒講起。
“想到什麽說什麽,不要有顧慮。”程部長點了根煙,抽起來。
文捷兩手絞在一起,下意識地搓著:“彭政委的表現……一直都挺好的,工作積極肯幹,與支隊長的配合也很默契,我覺得-”
程部長打斷說:“我想聽聽,一支隊的幹部對他有什麽反映沒有。”
“反映?”文捷看著程部長的目光有點怯意,“最近倒是有一點,不過,隻是懷疑而已。”
“你說說,哪方麵有懷疑。”程部長說。
文捷想了想:“一個是,懷疑他和唐靜茵的逃跑有關,因為他是第一個發現追捕唐靜茵的兩名戰士被人打死的。還有一個是,燒毀檔案的特務小江,是彭浩派到關曉渝身邊做警衛的。再有,就是跟李厚福送信的被害有關……”
“你對這些疑點,怎麽看?”程部長麵無表情。
“我認為這些疑點經不住推敲。比如李厚福被害,知道李厚福去送信的有六個人,隻懷疑他一個人是不公平的。其他五個人,我、支隊長、老班長、侯仲文、甄世成,也都知道小李送信的事。還有抓唐靜茵被殺害的那兩個戰士,不能因為彭浩是第一個發現戰士屍體的人,就懷疑人是他殺害的。按照這樣的推理,先後到過現場的其他幹部侯仲文、甄世成、馮小麥,還有別的戰士,是不是也應該受到懷疑?有的疑點,比如他安排小江去保護檔案和電台,究竟是有意安排還是工作失誤,小江死前沒有交代,彭浩當然就說不清楚了。不過,我覺得不能因此就斷定彭浩有問題。”
文捷走了之後,侯仲文和王友明也被叫來了。臨時會議室裏隻剩下高參謀一個人。程部長找劉前進去了。
高參謀問:“劉前進帶人到雞冠嶺搶糧,是你們倆跟著去的?”
侯仲文笑笑。
高參謀不滿地問:“你笑什麽?”
侯仲文說:“誰去的你都沒弄清楚……”
“就是因為不清楚,才要問的嘛,這不對嗎?”高參謀繃著臉。
王友明說:“我們倆是跟著彭書記去解救支隊長的。”
“說說看,彭浩帶你們去的時候,有沒有什麽異常表現?”高參謀攤開記錄本。
王友明看看侯仲文,侯仲文搖搖頭:“沒什麽不正常的,彭政委要是不帶我們去,別說支隊長能不能搶回糧是個問題,命能不能保住都難說。”
高參謀說:“救命的事,我們不想了解,我就想問問彭浩是怎麽帶你們上雞冠嶺的,一路上有沒有什麽不正常的事情發生。”
侯仲文欲說還休,臉色難看。
高參謀看著王友明:“你好好想想。”
王友明剛要說,侯仲文不耐煩地搶過話:“人沒有事,糧弄回來了,這不挺好嗎?怎麽還偏要弄出點節外生枝的事嗎?我們千辛萬苦剛到新錦屏,這大氣還沒喘一口哪,你這就來錄口供了,像什麽嘛!”
高參謀拉著臉:“侯仲文同誌,你這樣說話我看是有問題!組織上想了解一些很重要的情況,這難道還有錯嗎?”
侯仲文不滿地掉過頭去。
高參謀一指王友明:“友明同誌,你大膽說!”
王友明看看侯仲文:“…其實……也談不上什麽有問題……就是,就是……進了樹林以後,我們迷路了,侯大隊長也不知道往哪走了,彭政委卻說,不要停下,要麽繼續往山裏走,要麽幹脆回去。我就覺得這話說得不怎麽入耳……”
做著記錄的高參謀抬起頭:“這是不是說明,彭浩在去救人的問題上,有過猶豫?”
侯仲文站起來:“有什麽可猶豫的?岔路那麽多,還不能認一認啊?友明,你別什麽事都亂講,越說越亂!”
高參謀把筆一摔:“你這是什麽態度?”
侯仲文氣得夠戧,能看出來他在壓著火氣。
高參謀出了口長氣:“好了,你先走吧,我單獨跟王友明同誌談一下。”
侯仲文看了眼王友明,眼神裏暗示王友明不要多說。
高參謀看著侯仲文出了房間,惱火地說:“虧了他還是老革命,就這種覺悟嗎?簡直成問題……友明同誌,你接著說!”
王友明低著頭。
高參謀起身,倒了杯水,遞給王友明:“組織上了解情況,是對咱們的工作負責,對有些同誌負責,這是革命的需要。友明同誌,你不要有思想負擔。現在你們這支先遣隊裏存在的問題很多、很大,不把這些問題深挖出來,徹底解決,不知道今後會帶來多麽嚴重的後果啊,到那時候,我們就是黨的罪人,人民的罪人啊!”
王友明捧著水杯,看著高參謀,想說什麽,又不知道如何去說。
高參謀的工作效率挺高,找了一支隊的五六個人談過話之後,他的記錄本已經用去了一小半。程部長看完記錄後,又找來了劉前進。高參謀坐在一旁,又翻開了記錄本。
程部長問劉前進:“你對文捷反映的情況怎麽看?”
劉前進說:“我的看法開始跟文捷是一樣的。可是後來經過深入了解,我對自己的看法產生了動搖。在兩個戰士的被害現場,我發現的兩個彈殼和李厚福身邊的彈殼一模一樣,都是我們用的手槍子彈,可以斷定,先後殺害他們三人的是同一個凶手。我問到過井台的幾個戰士,他們都說跑到井台的時候,兩個戰士已經死了,彭浩正蹲在屍體旁邊。”
程部長問:“那三個彈殼,你帶來了嗎?”
“帶來了。”劉前進掏出三個彈殼,放在桌上。
程部長拿起彈殼,仔細看了看,交給高參謀:“收好,帶回去做個技術鑒定。對了高參謀,你也說說你的看法……”
高參謀猶豫了下:“我再好好想想……”
“前進你接著說,你認為小江是怎麽死的?”程部長說。
“據老侯說,當時他趕到的時候,小江正在燒檔案,他和小江搏鬥時,失手刺死了小江。”
“小江確實是馱著檔案逃跑的嗎?”程部長問。
劉前進點頭:“這個可以確定,彭浩、關曉渝、周圓他們幾個人都親眼看見了。”
高參謀說:“小江去接近檔案,再伺機燒毀,看來是早有預謀的。這就說明,彭浩當初推薦這個人去保護負責機要工作的關曉渝和周圓,也是有問題的。”
劉前進沉默了一會兒,說:“在這件事上……他……是有點嫌疑。”
高參謀冷笑了一聲:“有點嫌疑?你太輕描淡寫了!劉前進同誌。”
劉前進瞅了眼高參謀。
“小江死的時候,彭浩不在現場呀……”程部長琢磨著。
“我覺得內鬼不會是彭浩。”劉前進說。
“我說過彭浩是內鬼嗎?”程部長問。
“不過……我也承認,彭浩的身上是有疑點,我懇請組織深入調查,早日澄清事實……”劉前進麵帶焦急。
程部長說:“組織早就開始調查了,問題總會搞清楚的。”
“調查能不能快點!這樣耗下去,我都快瘋了!”劉前進的聲音不由自主地高了上去。
“你吼什麽吼?”程部長瞪著劉前進,“這是非常嚴肅的事情,要做很細的工作,這是短期內能有結論的嗎?啊?”
“程部長,可彭浩現在肯定已經知道組織在調查他了……你說我還怎麽和彭浩一起工作?”劉前進苦著臉。
“這個我知道,他已經給軍區黨委寫了思想匯報。我和高參謀這次過來調查,也是軍區首長的意思。這三個彈殼我們先帶回去,有了結論再過來。”程部長起身要走,又想起什麽,“那個周圓……懷疑是不是可以排除了?”
劉前進點頭:“應該吧……以前我們懷疑她通過電台向敵人提供情報,小江暴露後,我們認為小江也能接觸電台,敵人的情報肯定都是小江提供的。所以,基本解除了對她的懷疑。”
“居然讓小江保護電台和檔案,你們哪,這不明擺著是給特務提供監守自盜的機會嗎?”程部長搖搖頭,很覺得荒唐。
程部長和高參謀最後找的談話對象是彭浩。
屋子裏的氣氛很是壓抑。彭浩坐在桌前,麵無表情。
程部長態度平和:“你寫給軍區黨委的思想匯報,常委們都傳閱了。被人懷疑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被組織審查,黨性和人格遭到了質疑,令你痛心疾首、難以忍受。組織非常理解你的心情。你是一名經過戰爭考驗,政治上非常成熟的領導幹部,希望你能正確地對待群眾的反映,正確對待組織對你的考驗。”
彭浩麵色嚴峻地看著程部長:“我不會辜負領導對我的期望,會努力工作的。關於深挖敵特的事情,我做了一些工作,還有些想法,想跟你匯報……”
程部長說:“你說。”
高參謀合上記錄本,放下鋼筆,知趣地站起來:“你們談吧,我出去一下。”
程部長用征詢的目光看著彭浩。
彭浩攔住高參謀:“我希望高參謀能留下,繼續做記錄。我的一些想法和看法,也希望高參謀幫我參謀參謀、分析分析……”
高參謀看著彭浩,眼裏是一種冷漠。
彭浩的談話顯然沒有達到他想要的結果,他的太多辯解在程部長和高參謀眼裏,都遠遠不如已經掌握的情況更有說服力。其實劉前進和彭浩都不知道,程部長這次來還肩負著軍區首長的一個指令,在基本可以斷定彭浩為懷疑對象的時候,直接把他帶回到軍分區繼續接受組織的調查。可斟酌再三,程部長還是決定先讓彭浩留在新錦屏農場,因為在心底裏,他是相信彭浩的。
回去之前,程部長告訴劉前進,過一陣子軍分區就要遷址了,“我再來新錦屏可就方便多了。不知道這對你小子是好事還是壞事。”
“這是什麽意思?”劉前進裝作聽不懂程部長的話。
“往後在我眼皮子底下,你小子做什麽事都別想再蒙我了。”
“哪有呀,我哪件事沒跟你匯報……”劉前進像是受了多大冤枉。
“是啊,小事你都匯報了,大事你都瞞著我。”
“這……哪有的事……我這不怕你著急嗎?對了,路上你可得注意安全。這裏可有土匪經常出沒。”劉前進轉移開話題。
程部長說:“我們手裏也有槍,土匪敢來,我正好替你們多消滅幾個!”
高參謀拍了拍腰間的手槍:“程部長,要是打土匪,我這支勃朗寧,可不如彭書記的盒子炮有威力啊!”
程部長說:“那好辦啊,你們倆可以換槍啊!”
兩個人這番言語行為,都露出一點沒掩飾到位的誇張。
彭浩緊張地看著程部長和高參謀。劉前進和侯仲文的表情也都有些不自然。
程部長盯著彭浩:“彭浩,怎麽不言語了,舍不得啊?”
彭浩有點緊張:“這事……”
程部長說:“你要是舍不得,下次我們來,高參謀再把槍還給你嘛!”
彭浩還在猶豫。
“彭浩同誌,不要這麽小氣嘛。”高參謀笑嗬嗬走到彭浩的身邊,一伸手,以極快的速度從彭浩腰間拔走手槍插進自己腰間,又從自己的槍套裏拔出勃朗寧,送到彭浩麵前,“我這把槍是戰利品,你可不能給我弄丟了!”
彭浩不接槍。
高參謀把勃朗寧塞到彭浩手裏。
過了好長時間,眾人似乎都沒有從剛才的事情中回過神來。
“好了,我們走了!”程部長快步走向停在院子門口的吉普車,高參謀和警衛員跟在後麵上了車。
吉普車駛去,彭浩手捧勃朗寧手槍,表情複雜地站在原地。
回到劉前進辦公室,彭浩還像是沒從剛才突如其來的事情中反應過來。
劉前進和文捷商量了半天的事,彭浩一句話沒說。他的心思顯然還在剛剛發生的“換槍”這件事上盤桓。
劉前進看了眼彭浩腰間的槍,皺了皺眉頭:“老彭,你到底同不同意侯仲文去十六監區?”
彭浩看看兩人,點點頭:“行。”
“你別光說行,說說具體意見。”劉前進說。
彭浩想了想:“既然他是主動要求到最偏遠、最艱苦的監區去工作。我看,就應該答應他,不能傷了他的積極性。”
劉前進說:“十六監區關押的可都是要犯,讓他做監區長,合適嗎?”
彭浩說:“他對那些犯人的情況最熟悉,你可以把現有的幹部排一下隊,我認為沒有其他更合適的人選。”
文捷說:“我提議,對侯仲文、周圓、甄世成等從地方來的幹部,要盡快進行外調。”
彭浩說:“內鬼是小江,他已經死了,我覺得周圓的嫌疑可以解除了。”
文捷說:“關於侯仲文……這樣好不好,在外調之前,先讓侯仲文代理十六監區的監區長……”
劉前進說:“不好不好!這代理也太多了,十六監區長就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