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早飯,男犯們在場院上放風。裘雙喜和傅明德嘀咕了一通後,把小痦子叫到跟前。魯震山坐在不遠處的一個石滾子上看著三個人。
傅明德問:“老實說,你到底是什麽人?”
傅明德又問:“你進來之前到底是幹什麽的?”
裘雙喜掂了掂手裏的一塊尖石頭:“你不說實話,我要了你的狗命!”
小痦子蔑視地打量著兩人,懶懶地說:“有種你就殺了我吧,我早不想活了。”
裘雙喜舉起石頭:“我看你真是不想活了!”
魯震山咳嗽了一聲,裘雙喜一扭頭,侯仲文居然不知何時站在了旁邊。
裘雙喜忙將石頭藏到身後,傅明德笑笑:“報告政府,我們就是隨便聊聊……”
侯仲文看著裘雙喜,突然伸手從裘雙喜背在身後的手上奪過那塊尖石頭:“我看你才是不想活了!”說完,把石頭扔到一旁。
小痦子哭喪著臉說:“報告政府,姓裘的一天到晚欺負我,還想要我的命!政府可要為我做主啊。”
“你也不是什麽好東西!”侯仲文盯看了小痦子一眼,走開了。
侯仲文早就注意上小痦子了。早晨男犯們排隊打飯的時候,一個男犯手裏拿著三個饅頭與小痦子一錯身,一個饅頭便落到了小痦子手裏,男犯並沒發覺。小痦子剛要將饅頭往嘴裏送,一隻手一把扯住小痦子的胳膊。小痦子一回頭,麵前站著的正是侯仲文。
小痦子賠著笑臉,遞上饅頭:“大隊長,我錯了……”
侯仲文打量著小痦子,突然扯開小痦子的衣扣,盯著小痦子的肩頭看了看:“你以前……不是小偷!”
小痦子點頭哈腰:“對,對,我就偷過那一回,以前我都是好人……”
侯仲文逼視著小痦子:“進來之前,你是幹什麽的?”
“打魚,摸蝦,拉車,賣小工,扛大個,隻要能掙錢,啥活我都幹。”
“你當過兵吧?”
“就是沒當過兵。”
侯仲文指著小痦子的左肩:“這肩膀上的繭子呢?”
“這……這是扛大個磨的。”
“是扛槍磨的!”
“我長這麽大,從來就沒摸過槍,我一看見槍就害怕……”
侯仲文突然抽出手槍,“啪”的一聲,拍到小痦子手上。小痦子嚇得一趔趄,槍掉在地上,他忙又撿起來,畢恭畢敬地還給侯仲文。
小痦子也是怵了侯仲文,一天兩次這麽盯著自己,他的心裏也有點發毛:“魯大哥,這姓侯的怎麽就專盯上我了?”
“那是你小子心虛。他對誰都是一副捉摸不透的表情。”魯震山目光遊移地四下看著,與傅明德的眼神對了個正著。傅明德像過了電一般,忙轉過頭去。
從進了江濱北校場監獄開始,傅明德便注意到了魯震山看自己的眼神,他的眼神像是隨時都在探尋自己心裏的秘密。在知道這個人居然打過台兒莊之後,傅明德更是感到心虛得厲害。和這樣的人囚於一室,他不能躲開這個七尺漢子的軀體,隻能躲開他犀利的眼神。
小痦子早就看出傅明德怕魯震山,所以他就轉彎抹角、想方設法地討好魯震山。魯震山身上的軍人豪氣,似乎也讓他從骨子裏就把保護顯得弱小的小痦子當成了分內的事情。
小痦子問魯震山:“傅壇主老躲著你,是不是就因為你說他去過台兒莊?”
“他一直說沒去過。別看他留起了大胡子……我覺得,他就是我認識的一個督戰官。”
小痦子好奇地問:“督戰官是多大的官?”
“我們遲師長是中將,對他都畢恭畢敬的,他不是官職高,就是來頭大。”
“他不承認,你沒證據,這事不好辦哪。要是弄錯了,你非但立不了功減不了刑,政府沒準還要治你個誣陷罪哪。”
“我覺得你這話是向著他說的。”魯震山盯著小痦子。
“哪呀,我這不是為你好嗎?我知道你想早點減刑出去,可一旦說錯了,再來個罪加一等,那不太倒黴啦!”
魯震山琢磨著小痦子的話,他想不明白小痦子是在幫自己還是在幫傅明德。
回到臨時監舍,傅明德還是沒有放過小痦子:“有大隊長的親自關照,感覺如何呀?”
小痦子不想理傅明德,剛要躲開,卻吃了裘雙喜一拳頭:“媽的,這些日子把你寵壞了!傅壇主問話你還敢不回了!”
小痦子舉了舉手銬,沒好氣地說:“這個都戴上了,你說我能感覺怎麽樣?”
傅明德態度好了些:“你是不是有什麽事沒跟侯大隊長交代明白,他才抓著你不放?”
“交代什麽?我倒想把咱們和總指揮商量逃跑的事交代出去,爭取立個功!”
裘雙喜舉手要打小痦子,小痦子忙喊魯震山:“魯大哥!”
倚在牆根的魯震山像是睡著了,一直閉著眼。小痦子忙竄到他身邊。
劉前進和彭浩昨天晚上就內鬼的事扯到下半夜兩點多,非但沒有理出個頭緒,反倒腦子更亂了。一大早,兩人又把文捷喊了來。劉前進開誠布公地說:“哪個人有啥疑點,涉及誰,咱們三個敞開說。文捷,你先談談周圓吧。”
文捷想了想:“周圓倒是有機會利用電台與外界聯絡,但她不負責編碼和譯電,不知道電報的內容。老龍口事件之後,支隊長也考查過她,沒發現什麽問題。再說,她也沒參加老龍口糧站的布防會議。所以說,內鬼可能另有其人,而且是能接觸布防機密的人。”
劉前進看著彭浩:“我和老侯上了山,你帶張連長他們在寨口布防,這兩件事怎麽會走漏了呢?”
彭浩說:“如果內鬼稍加留心的話,這兩件事都不難知道。”
劉前進說:“我問過老班長,關假貨郎之前,已經對他全身上下搜了個遍,他身上不可能藏有鋸子之類的工具。”
彭浩說:“假貨郎鋸斷窗上的柵欄,應該也是內鬼給他提供的工具。”
文捷說:“寫這個密信的人,放走假貨郎的人……還有後來,可能讓假貨郎傳信給唐、寧那些匪徒,讓他們趕緊撤走的,會不會是同一個人……”
劉前進連連點頭:“有道理。假貨郎的事,老龍口的事,還有臥雲寺的事,這幾件事要連起來考慮。接觸老龍口布防方案的人群是重點懷疑對象,我們要重新進行排查。排查的範圍要擴大,不要隻查地方來的幹部,部隊來的幹部也要查。”
文捷欲言又止的態度讓劉前進看到了:“你想說什麽?”
文捷看一眼彭浩:“我想說……排查,也包括支隊領導嗎?”
劉前進說:“怎麽會提這個問題?”
文捷說:“布防方案,是你和政委兩個人商定的……”
彭浩、劉前進神情各異。
關曉渝在知道劉前進和侯仲文回來的當天晚上,就想去看看侯仲文。可看到周圓急三火四去見劉前進的樣子,她雖然忍住了,心裏卻對周圓羨慕得不行。不過,第二天下午她還是找了個借口見到了侯仲文。兩人在寨口的山坡上慢慢走著,很是愜意。
侯仲文說:“跟支隊長走這一趟,我可真是見識到了什麽是共產黨人的勇敢機智。”
“你也不差呀,我聽周圓說,你當時可勇敢了。”
“跟支隊長比,我可沒有他的身手,老啦,不行了!”
“你才多大啊?就敢說老了。”
“在咱們一支隊,除了老班長,就屬我的年齡大了。”
“年齡大,我可以稱你為兄長,叫你老大哥啊。”關曉渝仰臉看著侯仲文。侯仲文覺得有些不自然。
關曉渝說:“有件事,你答應過我還沒做呢……”
“什麽事?”
“你自己說過的,忘了?”
侯仲文想了一會兒,一拍腦袋:“噢,是吹笛子的事吧?”
“你還記得啊……”
“有機會一定兌現……”
“現在就有機會-”關曉渝從懷裏抽出笛子,“我可早就給你準備好了。”
侯仲文愣了下,接過笛子看了看,橫在嘴上,幾個單音過後,一曲柔曼又略帶感傷的旋律隨即吹出。關曉渝打著節拍輕輕唱起來:“一條小路,曲曲彎彎細又長……”
侯仲文邊吹邊看著關曉渝,兩人不時用眼神交流著……
一曲吹完,兩個人都沉默著,關曉渝低著頭,臉上泛出片片紅暈。
侯仲文輕聲問:“你的笛子……是跟你父親學的吧?”
關曉渝很覺驚詫:“你怎麽知道?”
“看你的眼神我就知道,你父親一定經常在你麵前吹笛子……”
關曉渝看著侯仲文,良久。
侯仲文輕輕地拉起關曉渝的手,往前走去:“你父母……”
“都不在了。”
“怎麽……”
“他們都是地下黨員,在重慶一次群眾集會上被國民黨特務殺害了。”
侯仲文歎了口氣,兩人默默走著。走了一段路,侯仲文說:“曉渝,今後,我會像父親那樣照顧你的。”
關曉渝抬起頭:“不……我不希望你做我的父輩……”
“我,我先走了。”侯仲文有些慌亂,剛邁出一隻腳,關曉渝突然一把抱住侯仲文的腰,臉貼在這個男人寬闊的後背上。
過了一會兒,侯仲文悄聲說:“冷靜點,曉渝,有人來了。”
關曉渝不情願地鬆開他,轉身跑去……
寨子外邊的一大片油菜花,在過午的陽光下,騰起一大片夢幻般的、令人心向往之的燦爛。
湖中清波蕩漾。一葉扁舟靠在木板房附近,木板房的窗裏有幽幽的光透出。一支魚竿從窗裏伸出,垂在湖中。
寧嘉禾手持漁竿坐在窗前,眼睛盯著湖中。
唐靜茵坐在旁邊,望著波光粼粼的湖麵:“瓦紮頭人不把你當回事,劉前進他們就要押著人過雞冠嶺了,你還有這種閑情逸致。”
寧嘉禾仍專注地看著漁竿前的浮漂,像是沒有聽見唐靜茵的話。
“他們就要過雞冠嶺了,我怕瓦紮頭人頂不住。咱們得想想辦法。”
“辦法該想當然要想,不過,不讓他們過雞冠嶺不太容易啊。好在去新錦屏的路還遠著哪,還是要從長計議。”
“你-”唐靜茵有些惱火,“也太長劉前進的威風了吧。我唐靜茵也不是吃素的!”
寧嘉禾掃了唐靜茵一眼,又繼續看著漁竿上的浮漂:“我給你講講勞改部隊的事,你聽了,沒有壞處,所謂‘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嘛。你千萬不可小瞧了他們那幾個人,劉前進雖是一介武夫,可這個人還真是十分了得。”
“你又危言聳聽!蹲了一回共黨的班房,他就把你的膽子摘走了?”
寧嘉禾一摔漁竿:“放肆!”
一陣靜默。
起風了,湖水拍岸,濤聲傳來。
寧嘉禾關上窗戶,苦口婆心地說:“靜茵,你這樣輕敵是要吃大虧的!你根本就不了解你的對手是些什麽樣的人!”
唐靜茵起身,氣呼呼衝出了屋子,寧嘉禾無奈地搖了搖頭。
現在,一直縈繞在周圓心裏的兩件事總讓她坐臥不安,一件是她太想知道甄世成到底是不是自己的“上線”。另一件是她和劉前進的感情現在幾乎停滯不前了。劉前進對自己的忽冷忽熱,讓她難以判斷對方是不是真的喜歡自己。按照最早的設計,她是受命要用美色迷惑住劉前進繼而才有所動作的。所以在許多場合她才故意做出頗為大膽的舉動,想讓劉前進早點“中招”。可不知不覺中,她竟然真的慢慢喜歡上了這個動不動就對自己粗門大嗓的男人來了。很多時候,她也弄不清自己究竟是在執行所謂的命令還是為了自己的“私情”才去接受劉前進的。眼下的劉前進顯然不能有太多精力跟自己談情說愛,她便通過種種渠道想了解更多有關劉前進的“前世今生”。借著來找老班長領軍需品的機會,她央求老班長多講講劉前進:“我想給支隊長寫篇文章,他過去的事也想了解一下。”
老班長高興了:“那可是好多年前的事了。支隊長一參軍就在我的班上。那時候,他才這麽高……”老班長比畫了一下,“一個娃娃兵。不過,別看那時候他人小,也淘,可鬼精得很,在部隊上誰都喜歡,正派、機智、仗義、勇敢……這些好話兒,放在他身上都不過分。”說起劉前進在戰鬥中的故事,老班長更是滔滔不絕,周圓也聽得情醉神迷。
“前進年紀輕輕就當上了團長……同誌們都敬重他,喜歡他。對了,那個程部長,更是喜歡得不得了!”
“對呀,我也喜歡支隊長!”周圓脫口而出。
老班長愣了一下:“你喜歡……支隊長?”
周圓突然顯出些緊張來。
“周幹事,你今年多大了?”
“我……不小了,過了年就22了……”
老班長沉吟著。
“老班長……有什麽問題嗎?我可是認真的!”
關曉渝推門進來:“什麽事啊小周,叫你這麽認真?老班長,支隊長讓我喊你去他那兒開個會。馬上。”
周圓站起來,看看關曉渝,又看看老班長,有些慌亂地跑去。
會還沒開,剛從外麵買糧回來的甄世成在向劉前進匯報情況:“…通司(即”翻譯“帶著我們跑遍了方圓幾十裏,一粒糧食也沒弄到。”
劉前進問:“那個瓦紮頭人同意為我們籌糧的,怎麽會說變就變了?”
“彝人們說,別說沒糧,就是有,他們也不敢賣。”
劉前進思忖有頃:“現有的糧食還能維持多久?”
“省著點吃,頂多夠兩天的。”
劉前進琢磨著:“敵人打糧站那回,主要就是想聲東擊西救出寧嘉禾,燒掉的糧食怎麽會那麽多呢?”
甄世成說:“那火一著起來,還能少燒了?那糧食多幹燥呀。”
劉前進點點頭,從窗戶裏看到文捷和侯仲文進了院子,就站起身,說:“一會兒這個會你也參加一下,糧食的事,你最有發言權。”
會上,最先發言的是劉前進:“雞冠嶺瓦紮那邊,有了些變故。唐、寧匪幫正對他們施壓,逼走了瓦紮的彝兵,換上了他們的人,號稱雞冠嶺成了他們遊擊軍的地盤。”
侯仲文一聽火了:“這個瓦紮怎麽能言而無信!支隊長,我再跑一趟官寨,去當麵問問他!”
劉前進朝侯仲文抬了下手:“沒有用!現在誰去官寨都解決不了問題。再說,瓦紮這時候還不知道在不在雞冠嶺哪。”
彭浩說:“我和支隊長研究了一下,唐靜茵、寧嘉禾說服不了瓦紮和他們同流合汙,又調動不了大小官寨的人馬,隻能靠他們自己極其有限的那幫殘匪蹦躂蹦躂。不過,他們不熟悉嶺上嶺下的地形地貌,雖然放出話來說什麽要占住雞冠嶺,打我們的阻擊,但是,他們未必真敢傾其所有跟我們決一死戰。”
劉前進站起來:“就算姓唐的匪婆子發了瘋,可那個寧嘉禾對我們的實力還是知道一點的。再說,他們十分清楚,解放軍在大西南的剿匪鬥爭正愁不能把他們弄到一起聚而殲之哪,他們會輕易把他們那點兒人、那點槍都攏到雞冠嶺上嗎?”
眾人點頭。
劉前進接著說:“還有,我們也得準備打一家夥。我這一路上可是被這些壞蛋東一下西一下撩得滿肚子火氣,正想好好撒一撒-當然,要打也要有準備地去打,請機動部隊過來,一起打!一舉剿滅他們!”
侯仲文舒了口氣:“按支隊長和彭政委說的,唐靜茵、寧嘉禾他們就是虛張聲勢而已了。”
劉前進說:“老侯,我倒不希望他們隻是個‘而已’,我們要準備打仗。可是打仗得讓戰士們吃飽飯啊!現在,缺糧是個大問題。”劉前進的目光落在老班長和甄世成身上。
“我們……一直在想辦法哪。”甄世成看看老班長。
“光想不行啊,得有結果。”彭浩說,“照目前的情況來看,全支隊的夥食標準還要再減一減,不過,這不是個辦法。”
“不能再減了。”劉前進說,“這幾天的夥食標準已經減了不少,再減,還怎麽打仗,戰鬥力也要有保證啊!”
“現在糧食有限,夥食標準不降也不大可能。”侯仲文小心翼翼地說。
甄世成說:“那當然。我倒是不想降,可這糧得有啊……”
“什麽叫‘那當然’!你還有理了?”劉前進瞪著甄世成,話裏有了火藥味。“一缺糧你就降夥食標準,那我要你這個後勤科長幹什麽?”
“甄科長,話是這麽說,辦法你還得想。這邊哪,我們也想了個辦法。支隊長不同意再降夥食標準也是有考慮的。”彭浩拿出一封信,“這是給地方政府寫的信,請他們盡快支援糧食;同時,把雞冠嶺的事也跟他們通報了一下,需要兵力的話,還得請他們助我們一臂之力。”
劉前進說:“如果大家同意這個辦法,就得趕快派個人去,同時把糧食帶回來。”
“打個電報不就行了嗎?何必還得派人去送?”文捷不解。
“咱們的發報機壞了,一直沒修好。行了,散會吧。”劉前進起身。
“那叫誰去呢?”彭浩問。
劉前進斟酌了下:“小李去吧。沒人能比這個悶葫蘆更踏實了。”
“支隊長,發報機壞了可得趕快想辦法,那可是咱們的鼻子、耳朵和眼睛呀。”文捷焦急地說。
“我知道,正想辦法呢。”劉前進出了屋子。
“彭政委,這事得快點解決呀。”文捷又囑咐彭浩。
彭浩頓了下,說:“行,我催著點。”
散了會,老班長把剛從茅房出來的劉前進堵住了:“文捷說的事你得趕快辦呢,我怎麽覺得你沒當回事。”
“怎麽沒當回事,不就是發報機的事嗎?我知道,正想辦法哪。”劉前進敷衍地說。
“我還有件事得和你說,”老班長左右看看,“那個小周幹事,開會前去我那裏,說她喜歡你哪。”
“喜歡我?”劉前進幹笑了一聲,“啥時候的事?”
“她喜歡你,我哪知道是啥時候的事?”
“這事,你怎麽看啊老班長?”
“你們年輕人的事,我說不好。不過,這件事你要認真嚴肅地想一下子了。”
甄世成過來:“支隊長,我下午叫炊事班挖了不少野菜,晚上好不好找些表現好的犯人來幫著擇擇菜。”
“這事你跟侯大隊長說一下吧。”劉前進說。
小李是天擦黑的時候上路的。誰都沒想到的是,他的身後早就悄悄跟上了一個尾巴。揮鞭打馬的小李剛拐過一個山彎,後麵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隱隱傳來。早有提防的小李勒住韁繩,拔出短槍,警惕地回頭看去。
一匹快馬躥到小李的麵前。小李認出來人,他擦了把額頭的汗水,把短槍插進腰間:“嚇我一跳,我當是誰呢……”
來人並不說話,突然向小李胸口開了一槍。
“你-”小李怒目圓睜,失衡的身子“咕咚”一聲落到馬下。受驚的戰馬揚蹄嘶嘯,在小李身邊慌亂地踱起步子。
來人下馬,從口袋裏拿出一枚手槍彈殼,放在小李身旁。
殷紅的血跡滲透了小李的前胸,他暴漲的一雙怒目裏裝滿憤怒。
要不是被彭浩回來的關門聲驚醒,劉前進這一覺會睡到第二天早晨。
“幹什麽去了?這時候才回來。”劉前進翻了個身,睡眼蒙朧地問。
“我到處轉轉,看看有沒有什麽情況。”黑暗中,彭浩脫了衣服,躺到床上,“小李這時候也不知道跑到哪去了,應該到了嶺南寨吧。”
“差不多吧。我叫他快馬加鞭,不準給我偷懶。”劉前進打了個哈欠,“快睡吧,這兩天都困死我了。”
犯人們的早飯是在嶺東寨的大場院上吃的。場院上並排支著幾口行軍鍋,王友明、馬大虎帶著戰士在給排隊的犯人們打飯。管教們在不遠處的房子後吃飯。
男女犯人們雖然分開吃飯,還是能相互望見。柳春燕扒拉著剛打到碗裏的野菜,伸著脖子向男犯隊伍裏張望,她的手上,握著半塊幹糧。嚴愛華帶著大菊和一個女犯往男犯那邊送水,柳春燕拉了把大菊,把半塊幹糧塞在她手裏:“幫我捎給我哥。”
打上飯的裘雙喜站在行軍鍋前找事,他撥拉著洋瓷碗裏的半碗飯罵道:“他娘的,又是清湯寡水的稀飯煮蘿卜!這種豬狗食,能咽下去嗎?”
“你沒看這幾天當官的跟咱們分灶開夥嘛,這是缺糧了!”傅明德看著在房後吃飯的管教們。
“他們就是想保住他們自己,愣是給咱們吃這個,這是要把咱們拖死在路上啊!”苟敬堂氣急敗壞。
裘雙喜把碗裏的稀飯潑掉,振臂一呼:“我們絕食抗議!”
“對,我們抗議!”苟敬堂也倒掉碗裏的稀飯。
傅明德、小痦子也將碗裏的飯倒掉了。
魯震山端著飯碗,觀望著。
劉前進匆匆趕來,他看了看眾犯,走到裘雙喜麵前,突然厲聲喊道:“撿起來!”
裘雙喜傲慢地揚起了頭。
劉前進語氣平緩:“我叫你把飯撿起來!”
裘雙喜脖子梗著:“我不撿!”
劉前進咬著牙根:“你不撿?”
侯仲文過來:“支隊長,快去吃飯吧,少跟他們費精神!我來處理。”
“有白米幹飯吃,費點精神怕什麽!”傅明德陰陽怪氣。
彭浩也趕了過來:“按規定,我們應該吃白米飯,你們隻能吃窩頭。但考慮到當前的特殊情況,沒有執行這個規定,而改為管教和犯人統一的標準。”
“少唱高調,你們當官的還不是另吃小灶!”苟敬堂喊。
劉前進惱火地一手提著苟敬堂的領口,一手提著裘雙喜的領口,生生把二人拎到不遠處的一口行軍鍋前。他揭開鍋蓋,裏麵是一鍋黑乎乎的野菜。
“睜大狗眼給我看清楚了,這就是我們當官的小灶!”劉前進的腦門上青筋暴出。
裘雙喜、苟敬堂傻了眼。幾個倒掉稀飯的男犯,悄悄地蹲下來,將地上的蘿卜撿進碗裏。
嚴愛華和大菊抬著一桶水過來,嚴愛華上前:“支隊長,怎麽了?”
“吃飽了撐的,找事!”
大菊看到魯震山,過去將半塊幹糧放在魯震山碗裏。
魯震山抬頭,疑惑地看著大菊。
大菊低聲說:“柳春燕省給你的!”
“她……她怎麽樣?”
“挺好的,一直惦著你哪。”大菊笑笑,走開。
要不是彭浩和侯仲文的勸說,劉前進真要讓早上參與鬧事的幾個犯人餓上一頓兩頓:“就是讓他們吃飽了撐的才找事。餓他個頭昏眼花爬不起來,看他們還老不老實!”
“餓出個好歹來更不用走了,還得找人抬著,那不更麻煩。”彭浩勸道。
“這還沒上路呢,少吃個一頓半頓餓不死人。就是小李帶著糧食回來了,對他們這些壞蛋,也不能讓他們吃飽,省得鬧事。”
“支隊長!政委!出事啦!”張連長帶著一個戰士邊跑邊喊。
劉前進一驚,迎上前去:“怎麽了?”
張連長氣喘籲籲:“我們巡邏……在山路上……發現了李厚福的屍體!”
劉前進蹲在小李身旁,用手將小李大瞪著的兩眼合上。那匹快馬懨懨地在周邊走來走去,不肯離開。彭浩、侯仲文、文捷、老班長、王友明站在小李屍體旁,沉默無語。
馬大虎從山溝裏爬上來,手裏拎著小李的背包:“支隊長……”
劉前進接過背包,打開,拿出那封血染的書信。王友明接過背包。
文捷流著眼淚,別過臉去。
“能是什麽人幹的?”彭浩眼光呆滯,自言自語。
王友明翻了翻背包:“這裏的錢不見了,會不會遇上圖財害命的劫匪了?”
老班長說:“要是劫匪,就不會把馬留下了。”
劉前進又蹲到屍體旁,解開小李的衣服,查看起胸前的傷口。
彭浩也蹲下來看著。
傷口邊緣完整,凝著血漬。
彭浩說:“開槍的人離小李很近……”
劉前進抬頭對王友明說:“你們在附近仔細搜查,看看有沒有其他線索。”
“是!”王友明帶著馬大虎和戰士們散開。
劉前進拿過小李的短槍,按下彈夾看了看,又從槍膛裏退出一顆子彈。
彭浩問:“槍有什麽問題嗎?”
“子彈一顆沒少,說明他沒開過槍。槍膛裏頂著門子,看來他非常警惕。既然這麽警惕,為什麽一槍沒開就犧牲了呢?”劉前進像是在問自己。
文捷說:“小李根本沒有防備凶手。”
“殺害他的人一定是熟人!”劉前進輕輕擦去小李臉上的汙漬。
彭浩一愣:“是內鬼?”
“外人不知道小李去執行任務,不是內鬼是誰?”劉前進看著彭浩。
王友明拿著一個彈殼跑過來:“支隊長,我們在路邊發現的。”
劉前進接過彈殼仔細看著:“這是我們用的子彈……”
彭浩走過來,伸手要彈殼:“我看看。”
劉前進意識到什麽,把那個彈殼緊緊地攥在手裏,大步朝山坡上走去,他的軍帽掉在地上。彭浩愣了下,看著走去的劉前進,撿起地上的軍帽,追上去。
文捷也急忙追去。
劉前進走到一棵大樹前,頭抵在樹幹上。彭浩和文捷過來,站在旁邊。
“知道小李送信的,隻有黨組幾位成員。這個消息怎麽會走漏出去呢?對了,那天甄世成也在。”文捷看了看彭浩,又看了看劉前進。
劉前進不願聽文捷再說下去,朝山上走去,彭浩快步跟上。劉前進越走越快。
文捷站在原地:“彭政委……”
彭浩沒有回應,緊跑了幾步追上劉前進:“前進,越是遇到複雜情況,我們越是要冷靜。”
劉前進不理睬,繼續朝前走。
彭浩跟在後麵:“小李犧牲了,信還得送啊。派張連長帶兩個戰士去,你看行不行?”
劉前進不耐煩地:“你別跟著我!”
“我這是跟你商量事呢,你能不能耐心聽我說完,啊?”
“說,說,這時候還有什麽好說的!說來說去能解決個屁問題!你能把小李說活過來?你……你們這一套……”劉前進腳下一滑,還在往前走。
彭浩站住。
“你們這一套磨磨嘰嘰的政工做派,真他媽慪人……”劉前進惱怒地罵著,將彭浩甩在身後。
彭浩追上,一掌拍在劉前進的肩頭,一個絆子把他撂倒在地。
劉前進下意識地伸手摸槍。
老班長和文捷喘籲籲地趕來。老班長大吼一聲:“劉前進!你幹什麽?”
劉前進摸槍的手抬起來,擦擦頭上的汗。
文捷走過來,要扶起劉前進。劉前進甩開她的手,仍坐在地上。
老班長站在劉前進麵前:“小李犧牲了,就你難過?沒糧吃了,就你急?內鬼揪不出,就你心焦上火?你以為敵人長了跟你一樣盛糠的腦殼殼啊?你一頓咋咋呼呼耍瘋罵娘,啥子事就解決了?”
彭浩走到劉前進身邊,把軍帽遞給他。劉前進一把扯過軍帽。
老班長指著劉前進:“我看你是天字第一號的大渾蛋!”
劉前進抬起頭,瞪著老班長。
老班長大罵:“你瞪眼睛有個屁用!有能耐你擦亮眼睛,看明白誰是好人,誰是內鬼!虧得你還是戰鬥英雄、偵察英雄、公安局長,狗屁吧你!”
老班長朝劉前進的P股踹了一腳:“起來!趕快給我歸隊!”
劉前進不知道是怎麽回到嶺東寨的。他把自己關進一個小屋裏,誰都不見。盡管從隊伍一從江濱出發,程部長就告訴他內鬼隱藏在一支隊領導層。可從心裏講,劉前進並不認可程部長的說法,隻是希望有朝一日揪出真正的內鬼,讓事實告訴程部長他們得到的消息並不準確。這一次,小李的死真真切切印證了內鬼就在身邊的事實,而且就在先遣隊黨組的五個人之中,對了,還擴大了一個甄世成進來。除去自己,就剩下了彭浩、文捷、侯仲文、老班長,還有甄世成。這五個人走馬燈似的在劉前進腦海裏進進出出,出出進進。
劉前進拿出在小李身邊撿到的那個空彈殼看著,腦海裏浮現的是這樣的情景-
暮色中的雞冠嶺山道,馬蹄聲急,滿臉汗水的小李揮鞭打馬旋風般奔馳著。
遠遠地,一騎快馬追來。
小李發現身後有人,勒住馬,拔出短槍,警惕地回頭張望。趕到小李麵前的,是彭浩。
小李把短槍插進腰間:“你怎麽追來了,彭政委,有什麽要緊的事嗎?”
“你跑得夠快了,我還有個材料著急,你幫我交給……”彭浩擦著額頭上的汗水,從懷裏掏著東西,掏出的卻是一把槍,小李還沒反應過來,槍“砰”的一聲響了,那個彈殼從槍裏飛了出來,在空中劃了一個漂亮的弧線,落在山路上,空彈殼在地上彈了幾下,落在路邊。
小李捂著流血的胸口,嘴裏蹦出一句:“內鬼-是你!”
小李的身子落到馬下,大睜著兩眼望向夜空……
同樣的場景,反複在劉前進麵前浮現,隻是彭浩的麵孔這次換成了文捷,下次換成了侯仲文,再換成甄世成。隻有換到老班長時,他自己都覺得實在荒唐,才猛力搖了搖頭,將老班長的麵孔搖到腦海之外。
桌子上不知何時已經點上了馬燈。劉前進一抬頭,見馬大虎正把一碗飯放在桌上。
劉前進看了眼馬大虎:“你怎麽在這兒?”
“彭政委讓我來的,他說……小李不在了,讓我過來。”
劉前進剛要發怒,還是忍住了,將一腔怒氣慢慢收回,他揮了下手,讓馬大虎出去。
屋子裏靜得可怕。劉前進在屋子裏踱著步,到了牆壁前停下,頭沉重地頂在牆上,呆立片刻,痛苦地把頭撞向牆,一下、一下、一下……
那幾個人的麵孔,又開始在劉前進麵前遊移起來……
月朗星稀。
嶺東寨的夜晚靜得有些詭異,出了屋子的劉前進漫無目的地走向寨子口,山風一吹,腦子清醒了不少,身子卻覺出幾分寒意。往回走的時候,步子便加快了不少。可走著走著,他總覺得身後有個人在尾隨自己,回頭張望幾次,卻並沒有發現什麽。再往前走時,卻又有異樣的聲音在身後響著,走到一個拐彎處,劉前進摸出手槍躲在房後,果然一陣細碎的腳步聲靠近過來,劉前進隻覺得全身的血液都衝到了頭頂-
一個身影驀地閃出,劉前進一個絆子掃去,人影摔倒在地,劉前進動作敏捷地按住黑影人,手槍直指黑影人的腦袋。
“是我,支隊長……”黑影人掙紮著,聲音有些熟。
劉前進一扳黑影人的腦袋,居然是馬大虎。
“誰讓你跟著我的?”劉前進惱羞成怒。
“是……彭政委不放心,讓我跟著你……”馬大虎已經被嚇壞了,聲音裏帶著哭腔。
趕走馬大虎,劉前進不想馬上回去了。他知道現在就是回去也睡不著,彭浩也不會睡,他一定準備了一大堆的“道理”等著向自己鋪排哪。
劉前進去了炊事班,在門口看到老班長正帶著幾個戰士在洗野菜:“怎麽這時候就開始做飯了?”
“這些野菜得先焯一下,再泡一宿,明天早上吃就不苦了。”老班長跟著劉前進出來,問,“聽彭浩說,你晚上還沒吃飯。”
劉前進歎了口氣:“哪吃得下啊……老班長,這糧……還剩多少了?”
“沒多少了,就是熬成稀粥,大夥一個人也攤不上一碗,後天就徹底斷頓了。”
“甄世成沒再想想什麽辦法?”
“昨晚他想了一宿,今天天不亮就帶著人走了,去了一整天了……”
劉前進點點頭:“昨天晚上,他沒出去嗎?”
“開完會他就回去睡覺了,晚上我跟侯大隊長帶著人在炊事班擇菜,擇到快半夜了。”
“你是說,昨天晚上你和侯仲文一直在一起?”劉前進問。
“是啊,有什麽問題嗎?”
“沒有,沒事……”劉前進搖搖頭,“糧食的事,我們還得自己想辦法……”
“想什麽辦法?”
劉前進吐出兩個字:“借糧!”
“跟誰借?”
“瓦紮頭人。”
“他們不是……”
“由不得他們了!”
“前進,這麽做,不光要犯錯誤,還……太冒失了呀!”
“犯錯誤就犯吧,冒失我更不怕,這樣做總比讓大家夥餓著肚子強。”
“這件事,還是該跟彭浩說一下吧……”
“算了,別說了,多一個人知道,將來犯了錯誤就得多個人背。你快去準備裝糧的家什,再挑幾個體格壯的戰士。你馬上去準備,一個小時後咱們到寨子東邊的大樹下集合。”劉前進說完,匆匆走去。
一路上,劉前進都在想跟不跟彭浩講“借糧”的事,可回去後,才發現除了馬大虎坐在屋子外的台階上打瞌睡,彭浩根本不在屋。他在屋裏簡單收拾著東西,正準備走,房門開了,進來的是彭浩:“還沒睡啊?”
劉前進有點不自然:“老彭,這一整天我腦袋疼得要命,晚上我想一個人清靜清靜……”
彭浩猶豫了一會兒:“行吧,我去老侯和友明那兒對付一宿。”
彭浩出去,輕輕關上門。
劉前進走到門口,習慣地高喊了一聲:“小李!”
門開了,馬大虎走進來:“支隊長,什麽事?”
劉前進皺了皺眉頭,意識到自己喊錯了人:“你去告訴老班長,提前半個小時行動!”
“什麽提前半個小時?”馬大虎聽不明白。
劉前進火了:“你就去這麽說,哪那麽多事!”
“是!”馬大虎跑去。
劉前進從床底拿出酒瓶,喝了一口,放在桌上。他脫去軍裝,從背包裏找出一件藍布小褂穿上。劉前進突然想起什麽,急忙找出一張白紙,又找出一支筆,揣進小褂的貼身口袋裏。
外麵傳來輕輕的敲門聲。
劉前進一愣:“誰呀?”
進來的居然是周圓。
“你,你怎麽……有事嗎?”劉前進很覺意外。
周圓拿出幾頁紙:“支隊長,我給軍區寫的稿子好了,還想跟你核實點情況。”
劉前進係著衣服扣子:“那什麽,我困了,想早點睡。這腦子裏亂七八糟的,也說不出什麽。這樣吧,明天我安排時間,你再核實吧。”
“支隊長,我這也是為了工作嘛。軍區那麵催了好幾回了。再說,人家專門跑來,你不能就這麽讓我走吧?”
“那行,想核實什麽你快說,五分鍾啊,就五分鍾。”
周圓掏出筆記本,四平八穩地坐到桌前:“支隊長,我知道今天我來得不是時候。小李的事……我聽說了。”
“你就說想核實的事吧,”劉前進打了一個哈欠,看看手表,“小周,我得上趟茅房,肚子有點痛,哎呀,這還來事了……”劉前進捂著肚子往外跑。
“我等著你啊。”周圓跟到門口。
周圓並非是要為稿子核實什麽情況才來的,也不是受了“鶴頂紅”的什麽指令。她知道小李的死對劉前進一定刺激很大。今天她已經來過三次了,都沒見到劉前進的影子。她也沒有什麽別的企圖,就是想跟劉前進說說話,讓他分散一點注意力,別老琢磨小李是怎麽死的。她覺得,自己現在能夠為劉前進做的,隻有這麽一點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