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麽?淩若冰用嘴吸的?”彭浩從文捷嘴裏聽說了這件事,頭都大了。
文捷說:“當時那種情況,不把淤血吸出來,你的生命就會有危險。”
劉前進坐在一旁:“你別說啊老彭,這個淩若冰,關鍵時候還真行。”
“那也不能……這像什麽話嘛……”
“什麽這那的,把你救過來才是真格的。文捷,這事記著啊,回頭算她一個立功表現。”
“支隊長,她可不是衝著立功才那麽做的!”文捷有點著急。
劉前進還要說什麽,關曉渝急匆匆進來,手裏拿著一份電文:“正好你們都在,指揮部來電,說我們的電台,好像……出問題了。”
劉前進一把搶過電文仔細看著。
彭浩急著問:“怎麽說的?”
劉前進沉默,彭浩拿過電文,看完,又遞給文捷:“怎麽會一直有電台跟著我們?”
關曉渝眼圈一紅:“我腦袋都想痛了,也沒想明白,問題到底出在哪裏……”
“難道是……”文捷不敢想下去。
關曉渝聽出文捷的話外音:“不能吧?每次收發電報,我都在周圓身邊。她隻負責敲碼抄報,根本不知道電報的內容。”
劉前進果斷地說:“周圓沒參加老龍口的布防會議。不可能是她。”
文捷說:“她是從地方來的幹部,倒是應該多注意注意。”
彭浩說:“對她的考查,還是必要的。但一定要注意方式方法。”
文捷沉默。
劉前進看了眼文捷:“我同意老彭的說法。要查,但不能草木皆兵。人員範圍重點圈定在這次布防會的參加者。對周圓……曉渝,你再多注意一下。”
關曉渝點頭:“是。”
彭浩說:“也不能把目標都盯在周圓身上。還有一種可能,而且我覺得這種可能性更大,是內鬼手裏也有電台。”
劉前進低頭想著。
彭浩說:“不管怎麽說,目前周圓的嫌疑還是大。曉渝,你要密切注意她,但絕不能打草驚蛇!”
關曉渝說:“我知道。”
文捷和關曉渝出來的時候,關曉渝小心翼翼說出了周圓喜歡劉前進的事,文捷聽了隻是一愣。部隊裏的女兵喜歡戰鬥英雄是司空見慣的事情。可當聽說劉前進好像也喜歡周圓的時候,文捷的心裏卻為之一震,她盯著關曉渝:“是真的嗎?”
關曉渝看著文捷的樣子有點不知所措,支吾著說:“我這都是聽周圓說的,是真是假,我也不知道。”
“這件事,你跟沒跟彭政委說?”
關曉渝搖搖頭。
“支隊長年紀不小了,按理說,跟哪個女同誌處對象也挺正常的。”
“是呀,我也是覺得挺正常的……當然,這件事才剛有個苗頭,支隊長和周圓都不可能向組織上打報告……”
文捷說:“找個機會,我問問支隊長吧。”
突然冒出的周圓這件事,讓劉前進和彭浩的談話也陷入了僵局。沉默了半天,還是劉前進先開了口:“憑我的直覺,小周不應該有問題。”
“直覺?哼!”彭浩冷笑了下,“周圓就愛說這兩個字。你直覺她沒有問題,那有問題的就是關曉渝。”
“關曉渝更不會有問題!”劉前進站起來,說出的這句話像是吼叫。
“接觸發報機的就這麽兩個人,非此即彼。”
“正因為隻有她們兩個人接觸發報機,她們才不敢輕易下手哪!這個判斷我認為沒有錯。”
“要是周圓真有問題怎麽辦?”彭浩直視著劉前進。
劉前進一臉嚴肅:“該怎麽辦怎麽辦,我絕不袒護!”
沉默。
淩若冰進來給彭浩吃了藥,悄然退出。
彭浩看看手表:“你在這兒待的時間不短了,回去吧。”
劉前進拿過桌上的水,倒了一大碗,喝下。
“你是不是還想問我出事那天晚上,我怎麽會在糧庫出現?”彭浩盯著劉前進。
劉前進放下碗。
“就是睡不著,想出去走走。我沒記錯的話,當時我也是這麽說的。”彭浩的話,更像是在自言自語。
劉前進點點頭:“不錯,是這麽說的。可你……出去走走,就走到糧庫了?”
彭浩斜眼看著劉前進:“你要是這個腔調,我就不想說什麽了。”
劉前進一笑:“這件事你早想跟我說一說,我老繃著不問,你比我還難受。是不是?”
彭浩活動了下身子,痛得咬牙切齒。劉前進有心想扶他一下,卻沒有動。
彭浩的講述是在時斷時續中進行的。那天晚上,他在糧庫門口先是遇到了巡邏的戰士,之後,便一個人進了糧庫。他打著手電從一個個糧垛間走過,突然聽到有什麽聲音,接著便聞到一股刺鼻的汽油味。他掏出手槍四下尋找,被躲在糧垛後麵的敵人踢飛了手槍,兩人搏鬥中,他被土匪打傷。他朝外麵大聲叫喊,引來了巡邏的戰士。他隻記得糧庫燒起了大火,後麵的情況他就不知道了。
“甄世成救你的時候,你知道嗎?”劉前進問。
彭浩搖搖頭。
“他救你救得可挺是時候呀。”
“你什麽意思?是不是說他不該救我?”
劉前進擺手:“你別誤會。我是說……我有件事情弄不明白,你們倆也沒有約好同時去糧庫,他怎麽會那麽巧也去了?如果他去了剛好發現糧庫著火,他應該先喊人救火呀。即使別人沒到,他先救火,也應該先救外麵的火。可你昏倒在糧庫裏麵,他救火怎麽會跑到裏麵呢?”
彭浩猶豫了下:“這個,他也許是先聽到槍聲了吧……”
彭浩知道自己的這個說法其實不太能站住腳。所以他一直想找個機會跟甄世成好好談談。
第二天,隊伍走到一處山坡開始休息的時候,彭浩支開給自己抬擔架的兩個戰士,讓馮小麥去把正在山坡下忙著指揮炊事班做飯的甄世成喊到麵前:“甄科長,咱倆這一麵見得可不容易啊。”
甄世成顯得有點不大自然:“彭政委,你好點了嗎?”
“好多了,來來,坐下談。”彭浩指了指一塊石頭。
甄世成坐下,說:“一直想看看彭政委,亂七八糟的事太多,彭政委,你可別挑我啊。”
“不會不會,你冒著生命危險,把我從大火裏救出來,我一直沒當麵道謝。這心裏老不是個事兒。”
“那沒什麽,在火場裏的不是你彭政委,我也一樣要救。”
“對,應該有這個覺悟。”
“我一直沒主動來看你,就是怕別人說三道四,仗著我救過你,我怎麽有求於領導,領導怎麽偏袒我了。”
彭浩笑:“喲,你想得還挺複雜!”
“人言可畏嘛,我也是不想給彭政委添麻煩。”
“你這麽說,我倒不好意思了。行了,大恩不言謝。噯,甄科長,你能把那天晚上,你是怎麽救我出來的情況跟我說說嗎?”
“其實……也沒什麽好說的……”
按甄世成的說法,情況是這樣的:他在糧站外聽到槍聲跑進去以後,巡邏的戰士已經犧牲了。他是冒著剛燃起的大火衝進去的,看到彭浩倒在糧垛邊上,他就背起彭浩衝出了火海。
彭浩問:“深更半夜的,你怎麽想起到倉庫去了?”
甄世成笑笑:“這個事我都說了多少遍了。支隊長問過我,老班長也問過我。”
“那就再說一遍吧。”彭浩不動聲色。
“那天晚上,我去跟個糧販子談買糧的事。這老班長知道。糧販子要的價太高,沒談成,我就回來了。每天睡覺前,我都會去炊事班看看第二天早上做什麽飯,有時候就去糧庫裏看看。咱們一天那麽多人吃飯,我得做到心中有數啊。別哪一天糧沒了我還不知道,那什麽,巧婦還怕無米之炊哪,是不是……去的時候,就碰上了。”
彭浩問:“那你進去的時候就聽到槍聲了?”
甄世成點點頭:“聽到了……我看到咱們的戰士犧牲了,就斷定裏麵一定有情況,才衝進去的。我本來是想找敵人,沒想到,發現你躺在地上……”
彭浩點點頭。
魯震山的異常表現,是裘雙喜最先發現的。押解隊伍上了盤山道上,男犯隊伍在上,女犯隊伍在下,兩幫人形成一種錯落有致的視線,正好可以彼此觀望。魯震山一直朝女犯隊伍裏望著,像是在尋找什麽人。
裘雙喜碰了下傅明德,指指魯震山:“這小子犯上相思病了。”
魯震山朝女犯隊伍裏看著。
彭浩也看到了盤山道上的女犯隊伍,他下意識地張望著。女犯隊伍裏的淩若冰在低頭趕路。
柳春燕朝山上張望,踩了前麵大菊的腳後跟,大菊回頭沒有好聲氣地罵道:“看誰呢?想野男人了?”
“再胡說,看我不撕了你的嘴!”柳春燕嘴不饒人。
嚴愛華跑過來:“又幹什麽?快走!”
隊伍傍晚進了一個小山村。犯人們還是相對集中住在一個大院子裏,管教們的住處則有點見縫插針的意思。
周圓剛住下,小李就跑來了,手裏拿著一份電報:“關幹事在支隊長那兒開會,支隊長說讓你把這個發給軍分區。”
周圓問:“得關幹事回來才能發。”
“我剛才不是說了嗎,關幹事正在做會議記錄,抽不出空,支隊長叫我直接來找你。”小李又把電文遞過來,“你快點,我還著急回去。”
周圓並不接電文:“這東西發不了,不合發報要求!”
“怎麽不合要求了?支隊長都說能發。”
“發報製度明確規定,電文必須由譯電員編成密碼交給發報員,發報時必須有譯電員在場。關幹事不在,那肯定不能發,你快走吧,再磨嘰也沒用。”
小李指了指電報:“這叫你發的是明碼電報,根本用不著譯電員。”
周圓態度堅決:“那也不行!”
小李硬氣地說:“叫你發報是支隊長的命令,你敢不執行?”
“支隊長的命令違反了發報製度,我有權拒絕執行!”
“你到底發不發?”
“不發!”
小李揣起電文:“好,我向支隊長報告,就說你拒絕執行他的命令。”
“你可以這麽說。你還要替我捎句話,請支隊長帶頭遵守製度。”
小李瞪了周圓一眼,轉身走出門去。周圓看著小李的背影,皺起了眉頭。
劉前進、彭浩、文捷、侯仲文、老班長幾個人確實在開會,關曉渝也確實是在做記錄。會議開得有點沉悶。
侯仲文說:“寧嘉禾逃走,彭政委受傷,我認為,支隊長製定的布防方案有問題,應該承擔領導責任。”
劉前進嘴裏嚼著一塊壓縮餅幹,不時端杯喝水。
半躺在床上的彭浩說:“布防方案是我倆商量過的,要處分,處分我倆好了。”
侯仲文說:“你是這次事故的受害者,不應該受到處分。”
劉前進看看侯仲文,又看看彭浩。
侯仲文繼續說:“劉前進同誌是支隊長,出了這麽大的事故,應該接受處分,這是黨的紀律。”
關曉渝一邊記錄,一邊看著侯仲文。
文捷說:“依我看,布防方案並沒有錯,出了問題是另有原因的……”
侯仲文說:“不管什麽原因,即使有特務搞鬼搗亂,如果布防上嚴密一些,這些問題是可以克服的。當然,寧嘉禾的逃跑,我也有責任。如果西門再加幾個人,可能就不會出問題了。”
老班長說:“出了問題,黨組一班人都有責任。我的意見,請上級給我們支隊黨組處分。”
彭浩點頭:“我同意老班長的意見。”
文捷說:“我也同意。”
侯仲文說:“我不同意。”
彭浩看了眼侯仲文:“你不同意可以保留意見。這事,就按老班長的意見上報吧。”
侯仲文無奈地說:“既然大家都是這個意見,我服從黨組的決定。不過,我今天還想說說另外一件事,說說劉前進同誌。這件事我本來不想說,可思來想去,還是應該說一下。因為咱們的西遷之路還有一大截,這樣的事情以後不能再出現了。”
大家都看著侯仲文,不知道他又要說出什麽意外的話來。
侯仲文清了清嗓子:“就是支隊長擅自做主,繞過逍遙嶺的事。我知道,支隊長要走山穀的用意是為了搶時間,可光考慮搶時間而置其他隱患不顧是可怕的。山穀的地勢大家都看到了,如果敵人在那裏打一個伏擊,那咱們先遣隊就勢必要全軍覆沒!這個後果是多麽可怕呀!”
侯仲文的目光從每一個人臉上掃過,屋子裏靜得像沒有一個人。
小李出現在門口,劉前進站起來出去,隨手關上房門:“發了嗎?”
小李很惱火:“周幹事說我送電文不合發報製度,說啥也不肯發。”
“她看電文了嗎?”
“沒看。”小李掏出電文,還給劉前進,“她說,你的命令違反了製度,她有權拒絕執行。她還叫我給你捎句話……”
“什麽話?”
“請支隊長帶頭遵守製度。”
劉前進說:“好了,這事回頭我叫關幹事辦。沒事了。”
劉前進正要回屋,關曉渝出來了:“彭政委說太晚了,會就開到這兒吧。”
劉前進遞過電文:“一會兒你讓周圓給分區發個明碼電報,報個平安。”
關曉渝接過電文。
侯仲文出來:“曉渝,咱倆一道,我送送你吧。這麽晚了。”
“嗯。”關曉渝和侯仲文走去。
劉前進看著他們的背影。
侯仲文打著手電照路,兩人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來。兩人沉默著走了很長一段路,關曉渝突然笑了一下。
侯仲文問:“你笑什麽?是不是覺得我剛才在會上的表現有點傻。”
關曉渝搖搖頭:“這正是我敬佩你的地方。”
“敬佩?你敬佩人的方式就是這樣笑嗎?”
“不是不是,當然不是。”關曉渝看著侯仲文的臉,“我想起甄世成說你下巴上掛著個彎月亮……”
侯仲文笑了下:“他那張嘴,沒個正經。我下巴上這個疤,是你能看見的。我身上的疤,多得連自己都數不過來,這都是在戰場上留下來的紀念哪!”
“甄科長是我的老同學,他也就是說著玩玩的,沒什麽別的意思,你別多心。”
“這有什麽可多心的,都是革命同誌嘛。不過,我看甄科長好像-”侯仲文吞下後半句話。
“好像什麽?”
“沒什麽,我看他對你不錯。”
“我們是老同學,沒什麽錯不錯的。在政策水平、處理問題方麵,他可不如你這個老同誌。既能堅持原則,又能團結同誌。”
侯仲文笑笑:“你是說我給支隊長提意見的事吧?支隊長也很有水平,能虛心接受批評。”
“支隊長就這脾氣,怎麽想就怎麽說,說錯了就改,從來不記仇。”
“你和他在一起工作幾年了?”
“六年。部隊四年,公安兩年,我最了解他了。”
“了解一個人並不在相處的時間有多長啊。”
“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嘛。大家都這麽說,這就是真理。”
侯仲文認真地說:“真理有時候也在少數人手裏呀。”
“這話我還是頭一次聽說呢。”
“咱倆要是能經常在一起交流交流就好了。”
“那我以後就經常找你唄,你可別煩啊!”
侯仲文發現了什麽,向前指了指:“那是周圓吧?”
關曉渝看去。岔路口上,確實是周圓在踱來踱去,手電光時亮時滅,像她此時不安的心境。
“她在幹什麽呢?會寫文章的人是不是都這樣啊。”侯仲文笑著說。
關曉渝也笑:“這種人就是與眾不同,舉止怪怪的,讓人看不懂。”
侯仲文說:“女孩子嘛,多少都有點兒讓人看不明白的地方。”
關曉渝看著侯仲文:“我也是嗎?”
侯仲文笑道:“你當然不一樣。你是……是一個小老革命嘛。”
“小老革命?”
“我是說,你人雖然年輕,但你參加革命早,資格老嘛。好了,周幹事可能是在等你,我就送你到這吧。”
關曉渝停步,從口袋裏拿出藥膏盒:“這是我向文大隊長要的燒傷藥膏,你抹到手上,燒傷會好得快。”
侯仲文說:“我皮糙肉厚,已經沒事兒了。”
“我不信,你把手伸出來讓我看看。”
侯仲文坦然地伸出雙手:“你看吧。”
關曉渝用手電照著侯仲文的手,手背上還有幾處紅腫的傷痕。
關曉渝大方地抓住侯仲文的手:“我來給你上藥。”
侯仲文急忙把手縮回來。“這點兒小傷,不用上藥。”他把藥膏盒塞到關曉渝手裏,“再見。”
“再見。”關曉渝悵然若失。
侯仲文轉身欲走。周圓趕了過來,站在不遠處看著兩人。
關曉渝不好意思地:“你還沒睡呀?”
周圓調侃道:“你不回來,我一個人獨守空房,睡不著啊!”
侯仲文問:“周圓,我把關曉渝送回來,交給你,我回去了。”
侯仲文轉身走去。
關曉渝看著侯仲文的背影,把玩著藥盒。
周圓逗著關曉渝:“他走遠了,咱們該回屋了。”
周圓拉著關曉渝走去。
關曉渝拿出電文:“對了,支隊長叫給軍分區發個明碼電報。”
周圓接過電文:“支隊長也真有意思,他打發小李來叫我發報。是不是就是這個啊?”
“應該是吧,”關曉渝猶豫著,“你發了?”
“當然沒發,我不能違反製度啊。”
“你做得對。”
“可是,我可能把支隊長得罪了。”周圓苦著臉。
關曉渝安慰道:“不會的,沒準支隊長還會表揚你堅持原則呢。”
“要是你直接把電文送給我,就不會出這種事了。”
“我在做會議記錄,根本脫不了身,所以支隊長就打發小李來了。”
彭浩聽劉前進說了小李試探周圓的做法之後,覺得可笑:“如果周圓真有問題,那她不看電文,就是意識到我們在對她進行考驗而有所戒備。這種考查方法,過於簡單了。”
劉前進明知彭浩說得在理,嘴上還是不服:“簡單是簡單,不過也算是一次火力偵察嘛。”
“最好的考查辦法就是時間。她可以戒備一時,不可能戒備一世。”
“可是,鬥爭形勢這麽嚴峻,我們等不起了呀政委同誌!”
“等不等得起不是理由。”彭浩直了直身子,“前進,剛才在會上,你看侯仲文的眼神明顯有問題。”
“又是什麽問題?”劉前進不耐煩地問。
“隔閡。成見。”
劉前進一拍巴掌:“你真說到我心裏了。我就是對他有隔閡,就是對他有成見!”
“他有話都提在當麵,這沒有什麽不好的,倒是你的小肚雞腸不大好。”
“我也知道不好。可是我拿自己沒辦法!我有時候也想裝一裝,想對他沒成見沒隔閡,可是,我裝不出來。我說不清這是什麽原因,反正我就不稀罕他身上的那個‘範’兒……”
“範兒?”
“不苟言笑,不犯錯誤,從來都是行得端,走得正的那個‘範’兒。”
“人家是延安來的老同誌,政治上成熟,工作上穩重。這是好事嘛……”
“吃五穀雜糧,會拉屎放屁,有哭有笑有脾氣,那才是人呢!像他那樣一本正經,不食人間煙火,還是人嗎?”
“不是人是什麽?”
“是神,是佛,也許是-”劉前進咽下了後麵的話。
“在地方,我和仲文同誌有些工作上的接觸,發現他政治成熟,工作主動,還很幹練,所以,這次我帶他參加一支隊,推薦他參加支隊黨組,你可不能胡亂懷疑他啊!”
劉前進看著彭浩:“我怎麽覺得,你和他……你們倆,還真是有點像……”
“你……我看你腦瓜子有毛病啦!草木皆兵!看誰都不正常!”彭浩想起什麽,“不正常的倒正常啦!”
劉前進不願聽了:“行啦、行啦!又來了,你先睡吧,我去查個崗。”
山上的風吹過來,劉前進頓覺有了幾分清涼,可心裏的煩亂還是揮之不去。他當然明白剛才彭浩最後說的那句話裏的潛台詞,他不想辯駁,也覺得沒有必要。在先遣隊之前,他當過兩年軍代表,在公安局幹了兩年,他親手抓獲的女特務不下五六十個,還沒見過哪一個女特務會有周圓眼裏流露出來的那種清純勁。他相信自己的判斷不會錯,他相信“直覺”。
不知不覺,他居然走到了關曉渝、周圓住處的門前。小江看見劉前進,敬了個禮,剛要說什麽,被劉前進製止了。
屋裏油燈的微亮照在窗上,隱隱能聽見兩個人的說話聲。劉前進叫道:“關曉渝!還沒睡呀?”
屋裏傳出響動,關曉渝開了門:“支隊長啊,查崗哪,進來坐會兒吧。”
“不耽誤你們休息吧?”說出這句話,劉前進自己都感覺問得有點多餘。
“沒事,我們一時半會睡不了。”關曉渝回頭朝屋裏喊,“周圓,支隊長來了。”
劉前進進屋,周圓忙從床上下地,手裏拿著紙筆。看得出她正坐在床上寫什麽。
劉前進問:“寫什麽呢?”
“沒寫什麽,我把要寫的整理一下,過幾天寫一篇報道。”
劉前進給關曉渝使了個眼色,關曉渝心領神會:“支隊長,你們先聊著,我到文大姐那兒去一下。”說完,抓過件衣服出去。
看著關曉渝走了,周圓有點心虛,她預感到劉前進要說什麽。
劉前進盯著周圓看了一會兒,周圓被看得發毛。她深吸一口氣,索性什麽也不怕了,有了這種心理,她很快也就變得坦然起來。
“小周哇!想到過死嗎?”
劉前進沒頭沒腦的一句問話,叫周圓摸不著頭腦。本來已經坦然的心裏,此時又亂了方寸,“沒……沒想過。支隊長,這是什麽意思?”
“知道嗎?違抗軍令,可以就地正法!”
周圓的臉已經慘白,但她很快明白了劉前進指的什麽事,鎮定地問:“支隊長是說,我今天沒按你的意思發電報吧?”
“噢!看樣子你還不糊塗!你知道嗎?當時我要是馬上過來,用手槍對著你的後腦勺,‘啪’的一槍!我不會犯任何錯誤。”
“支隊長的槍法好,這誰都知道!可支隊長要是打死了我,同樣要被送上軍事法庭!”
“為什麽?”劉前進對周圓的回答有點意外。
“因為我是按組織上定的紀律辦事!這難道錯了嗎?”
劉前進被問住了,但他繼續進攻:“紀律是死的,可人是活的。要是關曉渝受了重傷呢?要是關曉渝犧牲了呢?要是咱們支隊就死剩了我們倆,你還不發報了?緊急情況下可以靈活辦事嘛!像你這樣腦袋僵化,耽誤了大事怎麽辦?”
周圓並沒有被劉前進的一大通理由嚇住,她說:“對不起,支隊長。當初安排我做發報工作的時候組織上就有要求,我發電文時必須有關曉渝在,你們幹嗎不在旁邊加一個括弧:‘緊急情況下除外’呢?”
劉前進樂了:“嘿!你還挺會鑽空子!”
周圓脖子一梗:“本來就是嘛!是你們工作不嚴謹,還怨人家!”
劉前進問:“你從小就這麽軸吧?”
周圓驕傲地昂著頭說:“對了!不光膽小,還一根筋!”
劉前進忍不住笑了:“沒少挨你爸你媽打吧?”
周圓轉過臉去:“管得著嗎!”
劉前進把臉一繃:“怎麽跟領導說話呢!”
“是領導先不正經的!”周圓毫不示弱地說完,自己也嚇了一跳。
“嘿!沒看出來啊!還鐵嘴鋼牙……”
對話對到這裏,兩個人都不知道再往下說什麽好了。
周圓索性豁出去了:“支隊長!你也別拐彎抹角了。說白了吧,今天這個發報的事,說好聽的是對我的考驗!說不好聽的,就是對我的試探!歸根結底就是對我的不信任!就是對我們這些地方上來的幹部的不信任!這活兒我沒法幹了!明天你另請高明吧!”
劉前進醒過神來:“你……你要挾誰呀?啊?要挾誰……你以為就你會劈裏啪啦發那麽幾個破字就了不起啦?你以為就你拿個破相機在那兒比畫比畫就比別人能啦!你以為就你會劃拉那幾個破字就比別人本事大啦?咱們的押解隊伍裏總是有一些奇奇怪怪的事發生,我們小心點有錯嗎?這剛解放,國民黨的殘餘勢力、土匪特務到處都是,地方上來的幹部就是問題多!部隊上來的大多是經過考驗的,知根知底!這麽點道理都不明白?還要挾我,你現在就走!卷鋪蓋卷兒,滾蛋!滾!”
關曉渝衝了進來:“支隊長!支隊長,怎麽了這是?”
周圓在一邊哭著。
“哭什麽哭!哭我就不說你啦!拿哭嚇唬誰!我哪兒不對,你說,怎麽說都行,我最不吃的就是要挾!”
“行了支隊長,去查你的崗吧!”關曉渝邊說邊往外推劉前進。
劉前進到了門口還不依不饒:“曉渝,明天讓程部長再派一個文書過來!還了不起了她!”
屋裏,周圓哭聲嘹亮,像受了極大的委屈。
小江站在門口,不知所措地看著劉前進。
劉前進回頭往屋裏看了一眼,邁開大步走了。鬧到這個結果,是他之前沒有想到的。他也弄不明白怎麽說著說著就跟周圓吵起來了,兩人好像都在故意抬杠,抬來抬去已經不知道是什麽起因了。不過,讓劉前進高興的是,通過這場正麵交鋒,他對周圓又有了一個更為明確的判斷。盡管他的這個判斷是完全錯誤的。可他還全然不覺。
先遣隊黨組自己要求處分的電報還真難住了程部長。處分吧,他知道劉前進現在麵臨的困難實在太多;不處分吧,他們畢竟捅了這麽大的婁子,寧嘉禾跑了,還死傷那麽多人。斟酌再三,程部長還是決定發個通報,既批評了一支隊黨組,又對其他支隊是個教育和提醒。這也算是一種處分了。
劉前進看到關曉渝拿來的電報,雖然心裏明白程部長的良苦用心,嘴上說的卻是:“越愛護,我們的壓力就越大,還不如給個處分呢!”
關曉渝要出門,劉前進叫住她:“曉渝,昨晚周圓哭到什麽時候?”
“你走了以後又哭了半天,說今天早上收拾收拾就‘滾蛋’。”
“啊?”劉前進蒙了,“她還真要走!”
“你讓她走的,她能不走嗎?”
“我……我那不是話趕話趕到那兒去了嗎?這要真走了,程部長還不罵我個狗血噴頭!你快去留住她!快去!”
“我留她好用嗎?還是你再去說一聲吧。”
劉前進眼一瞪:“胡鬧!我再去說成什麽了?就說……就說這是彭政委的命令,不執行不行!去吧。”
關曉渝出了門口,就忍不住笑起來。周圓昨晚是哭了一大通,邊哭邊數落劉前進是法西斯,是希特勒,她再也忍受不了啦。可關曉渝聽著周圓的哭訴,並沒有從裏麵聽出多少真正的憤怒,她覺得兩人的吵鬧其實都是在使性子。
哭鬧了一通後,昨晚周圓還真是睡了個踏實覺。早晨關曉渝要給劉前進送電報的時候,她就在收拾東西,說一會兒就走,沒臉再待在這兒了,更懶得看劉前進那張大長臉。她知道劉前進肯定要問自己的事,所以收拾好了東西一直在等著關曉渝回來,回來當然是捎個“台階”給她下。
周圓端著臉盆出去倒水,一轉身,看見窗台上有一個壓縮餅幹的紙盒。她緊張地四下看看,抓過空盒進了屋,隨手帶上房門。
壓縮餅幹的空盒上寫了一行字:佳人懷春,莫亂方寸,晨起暮歇,做好你該做的事。
周圓劃著火柴,把紙盒點著,看著燃燒的紙發呆。上麵的字在她腦子裏亂竄:佳人懷春,莫亂方寸……做好你該做的事……
關曉渝一路哼著歌走來,快到住處時,甄世成突然從一棵大樹後閃出來,嚇了關曉渝一跳:“嚇死我了你!”
甄世成嬉笑著:“我有什麽好怕的。”
“一大早你藏在這兒幹什麽?”
“怎麽?要是侯大隊長藏在這兒你是不是就高興了?”
“瞎說什麽?”關曉渝白了甄世成一眼,往前走。
甄世成追上:“你別生氣,我跟你開玩笑。”
甄世成掏出兩盒壓縮餅幹:“這幾天糧食緊缺,大家的夥食定量都減少了,我怕你餓著。”
“我不要!”關曉渝看也不看。
“你客氣什麽,這是我自己省下的。”甄世成把餅幹往關曉渝手裏塞著。
“我不要!”關曉渝推開甄世成的手,“你的好意我謝了。你吃飽了找到糧,我和大家都會對你感激不盡。”
“曉渝,你別對我這樣好不好!太傷我心了!”
“甄世成,你對我好我知道,可是,可是你這樣讓我覺得很別扭,很不自在。”
“曉渝,我看出你喜歡侯大隊長,可是……你們倆真的不合適。他那個人……你不覺得叫人捉摸不透嗎?”
關曉渝的臉色變得很難看:“他合不合適我,我比你清楚。行了,以後,我和侯大隊長的事你不要再提了。”
關曉渝匆匆走開。甄世成舉起餅幹要扔出去,想了想,放下,撕開一盒自己吃起來。餅幹噎得他幹嘔起來。
周圓從窗戶裏看到關曉渝進了院,忙拎起包往外走,兩人差點在門口撞了個滿懷。
關曉渝一把將周圓推進屋:“行了,別鬧了你!”
“誰鬧了?我就要走!誰讓他趕我走的!”周圓又往門口擠。
“行了,你倆裝來裝去的,累不累人!我都煩死啦!”關曉渝惱火地坐到床上。
“誰裝了,誰煩你了?”周圓回來,瞪著關曉渝,“他昨晚那麽欺負我,你又不是沒看見。有那麽說話的嗎?”
周圓看到關曉渝的眼圈發紅,她這才明白關曉渝的火氣並不是衝著自己來的,她忙放下包:“曉渝姐,你怎麽了?啊?”
關曉渝突然覺得很委屈,她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就是想好好哭一場。
犯人們的糧食定量減少了,就開始鬧事。隊伍在一個半山坡上休整吃飯,裘雙喜一看碗裏的稀湯寡水就嚷起來:“給這麽點飯,還有勁趕路嗎?”
傅明德也借機找事,衝著王友明大喊大叫:“你們這是虐待犯人,我們絕食!”
王友明厲聲:“不準鬧事!老實點!”
裘雙喜喊:“不給飯吃,幹脆把我們斃了吧!”
侯仲文跑過來,站在高坡上喊話:“我們的糧站被土匪燒毀了,這筆賬要記,也要記到唐靜茵頭上!大家都克服一下,我們正在想辦法!”
裘雙喜大聲說:“想什麽辦法?等你們想出辦法,我們也都餓死啦!”
“我們絕食!”傅明德將手裏的餅子扔在地上。裘雙喜將手裏的餅子也扔在地上。
“對!絕食!”苟敬堂也將手裏的一塊餅子扔在地上。
劉前進打馬而來:“吵什麽?誰不想吃就別吃,還嚇著我了!啊?”
犯人們斜眼瞅著馬上的劉前進。
劉前進用馬鞭指著裘雙喜、傅明德、苟敬堂:“看看你們這個熊樣!少吃一口兩口能餓死啊?給你們吃飽了幹什麽?想著逃跑啊!”
犯人們低著頭。
劉前進指著地上的餅子,壓著火氣:“誰扔的誰給我撿起來!”
犯人們不動。
劉前進大吼一聲:“撿起來!”
苟敬堂慌忙先撿起餅子。裘雙喜、傅明德還是不動。
劉前進掏出槍,朝裘雙喜和傅明德腳前就是一槍,大吼道:“撿起來!”
裘雙喜忙撿起自己的餅子來,又撿起傅明德的,塞到他手裏。
劉前進用手槍一頂頭上的帽子:“媽的,越好好伺候還越來事啦!誰再他媽給我惹事,老子就地送他上西天!”
侯仲文愣在那兒,劉前進拍馬離去。
傅明德惱火地說:“這-他這是共產黨說的話嗎?豈有此理!豈有此理嘛!”
甄世成早就想到犯人們會因為吃不飽而鬧事,他怕成了眾矢之的,開飯的時候特意躲開了管教們。在一處空地上,他看到幾匹馬在悠然地吃草,從馬背上卸下的檔案放在一邊。小江和小吳守在檔案前。甄世成走過來:“小江,小吳,你倆沒吃飯哪?”
小吳說:“還沒哪甄科長,一會兒有人換班才能吃。”
甄世成掏出兩盒壓縮餅幹:“你們先吃塊餅幹吧。”
小吳接過一盒,甄世成將另一盒遞給小江。小江猶豫了一下,搖搖頭。甄世成扔過去:“你們先去吃吧,我幫你們看一會。”
小吳往嘴裏捅了塊餅幹:“那哪行,那要犯紀律的。”
甄世成坐下:“有什麽犯不犯紀律的,我也是咱們一支隊的人。”
小吳說:“那不行,我們有規定,檔案必須兩個人看管。”
甄世成盯著檔案,問:“咱們一支隊所有人的檔案都在這裏吧?”
小吳說:“那當然。甄科長的檔案也在這裏。”
甄世成問:“我能不能看看啊?”
“你開玩笑吧甄科長?這檔案連支隊長和政委都不能隨便看。要看,得上關幹事那兒登記。”
“我就隨便說說。”甄世成爬起來,無趣地走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