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明德獨自在閉目養神,一睜眼,與一道目光相遇。是魯震山。
傅明德怔了怔,一笑:“從咱們一見麵,你就盯著我看……”
“傅壇主,你去過台兒莊吧?”魯震山突然說。
傅明德猝不及防,又忙掩飾地:“台兒莊在哪兒?我沒去過……”
小痦子湊過來:“台兒莊……就是打小日本的吧?”
魯震山不理小痦子:“你參加過台兒莊大會戰,當督戰官,遲師長陪著你,獎賞我們敢死隊隊員。”
傅明德笑了一下:“你認錯人了。我要是參加過台兒莊大會戰,也成了抗日英雄!怎麽能來蹲共產黨的監獄呢?笑話!”
魯震山說:“打過台兒莊的人,也不一定都是抗日英雄……”
“台兒莊,你胡說什麽?”裘雙喜插了一句。
魯震山瞅了眼裘雙喜:“你不過是個監獄長,知道個屁……”
裘雙喜抬手朝魯震山打過去。魯震山一把抓住他的手:“這可是你先動的手!”
魯震山一個回拳把裘雙喜打了個跟頭。
小痦子上前拉住魯震山。傅明德拉起裘雙喜。
侯仲文跑過來,喝問:“怎麽回事?”
裘雙喜爬起來:“沒啥事兒,走路不小心,叫石頭絆了一跤……”
侯仲文怒斥:“長眼睛不看路,留它喘氣啊!”
見侯仲文走遠了,小痦子往魯震山身邊靠了靠,小聲說:“魯大哥,你沒跟著逃跑,是不是知道點什麽啊?”
魯震山看了眼小痦子:“知道什麽?”
“知道逃不出去呀。你要是告訴我一聲就好了,讓我跟著遭了一頓罪,這嗓子到現在還火辣辣地痛……”
“你就跟著姓寧的混吧,怎麽死的你都不知道!”
劉前進找了幾處管教們休息的地方,也沒見到他想找的周圓。他溜到一個山坡後解開腰帶掏出家夥準備方便一下時,卻看到周圓正在山坡上采野花。他剛想躲到旁邊的石頭後,周圓卻發現了他,脆生生地叫了聲:“支隊長!”
劉前進隻好把幹了一半活的家夥塞進褲子裏,佯裝看風景地四下張望,兩手慌亂地紮上褲腰帶。
周圓手裏握著花跑下山坡,她的帽子上插著幾朵豔麗的野花,很是醒目。
劉前進有點尷尬地問:“你怎麽在這兒?”
周圓將手裏的花伸過來:“怎麽樣支隊長,這些花漂亮吧?你聞聞,可香啦。”
劉前進看了眼伸到鼻子下的鮮花,推開:“我一直找你哪。”
“找我?”
“我問你,你和甄世成在臥雲寺貼封條的時候,封條下麵,少沒少一塊,能有這麽大吧……”劉前進比畫著。
周圓想了想:“沒少吧。怎麽了?”
“下麵有沒有啥特別的,注意到沒有?好好想想。”劉前進定定地看著周圓。
周圓想著,突然很肯定地說:“有!”
劉前進眼睛一亮:“什麽?”
“甄科長把糨糊抹多了,沾了我一手。”
劉前進掃興地歎了口氣,轉身朝山坡下走去。
周圓上前攔住:“支隊長,是不是我做錯什麽了?”
“沒有,你讓開吧。”
“你那麽嚴肅,嚇死我了!我還以為摘花是犯紀律的事哪……”
“有工夫好好歇一歇,摘那些玩意兒幹什麽?又不能頂飯吃,還消磨革命意誌!”
“怎麽能這麽說?這些野花多漂亮啊,你太老古板了!”
“你-”
“你就老古板!年紀不大,思想守舊!”
周圓氣呼呼地說完,跑開了。
遠處,甄世成向這邊張望著……
彭浩覺得有必要盡早跟劉前進談一談了。他想知道劉前進到底有什麽心事瞞著自己。
彭浩將劉前進拖到一個僻靜處,和盤托出想說的話。沒想到劉前進卻在裝糊塗:“有什麽可瞞你的?沒有,真沒有。”
彭浩厲聲:“臥雲寺的事,你怎麽想的,你給我直來直去說出來!用不著跟我藏著掖著!”
劉前進看著別處。
“劉前進,你是什麽人我還不清楚?臥雲寺的事你越不問我,越說明你心裏有鬼!挺大的鬼!”
劉前進扯著嗓子:“廢話!當然有鬼!寧嘉禾逃跑的每一步顯然都是經過周密安排、精心布置、裏應外合,沒有鬼才怪了!”
“如果昨天晚上不住在臥雲寺,是不是就不會發生寧嘉禾逃跑的事了?”
劉前進不語。
“我不想說這是巧合。可我告訴你,前進,支隊長同誌,這件事……真是巧合!巧合得我都不願相信是巧合。那方圓幾十裏地,唯一可住的寨子叫唐靜茵一夥給燒了大半個。他們為什麽燒寨子?你說得很對,就是逼著我們住進臥雲寺!他們就是做了這麽一個套,讓我們往裏鑽;我們鑽進去了,他們就裏應外合地往外‘撈’寧嘉禾……而偏偏……”
“而偏偏那個臥雲寺就是你找的!讓要犯住在那裏,也是你提出來的,你不就是想說這是巧合,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嘛……”
彭浩惱火地:“你也不仔細想想,我如果真是內鬼,敵人會這麽輕易就把我拋出來嗎?他們會這麽愚蠢嗎?我會這麽愚蠢嗎?”
“你的意思,我根本就不應該懷疑……你是內鬼?”
“…我不知道。換了是你,我可能也會懷疑,可我知道,這個懷疑是站不住腳的……”
“又說廢話!站得住腳我還在這兒跟你說這些?我早把你抓起來了!”
彭浩歎了口氣,掏出火柴點煙。火柴盒麵是“火人”牌商標。
劉前進盯著火柴盒,突然一把抓過來摔在地上,狠狠地踩著!
彭浩急眼了:“你幹什麽!”
劉前進踩著腳底的火柴盒,踩碎了還不解氣,又一腳踢出去。轉身走開。
“你這是幹什麽?啊?你到底抽什麽風!”彭浩吼道。
一騎快馬飛奔而來,張連長在劉前進麵前跳下馬敬禮:“報告支隊長,假和尚一夥土匪已經安全移交給軍管會同誌。”
“歸隊吧。”
“是。”張連長離開。
彭浩過來:“你到底怎麽回事?還沒跟我說明白呢!”
“內鬼的代號……是‘鶴頂紅’!”劉前進麵無表情,臉上的肌肉突突突地跳著。
“鶴頂紅?”彭浩重複了一句,“…這東西按照民間的說法兒,可是一種可怕的毒藥,一旦入口,是要置人於死地的!”
劉前進定定地看著彭浩。
彭浩也看著劉前進:“這不過是個內鬼的代號,有什麽嘛,你還用得著跟我藏著掖著?”
江中,幾條木駁船逆流而上。
唐靜茵、阿慧站在江邊的巨石上,看著滔滔的江水和緩慢航行的船隻。
阿慧說:“阿姐,你怎麽知道共黨的押解隊伍會水、陸並進,沿江來到這裏?”
“昨天在臥雲寺門前,你大概沒注意寺門上那兩張封條吧?”唐靜茵展開撕下的封條一角,“這張封條的下端空白處,你看,有兩條墨線,一條是直線,一條是曲線,兩條線都指向西南向的這條江。”
“是內線留給我們的路標!”
“我是走到跟前,才看清這上麵的墨線和小字的。”
阿慧看了看說:“是聯絡暗號……”
唐靜茵點頭。
阿慧指了指江中的船隻:“共軍的糧食是靠這幾條船來運輸供給的,我們隻要搞掉船上的糧食,他們就會不戰自亂,我們就可以亂中救人了。”
唐靜茵沉吟:“運糧船上有咱們的人……”
從古至今,兵家都知道“兵馬未動,糧草先行”的重要性。保護好運到水口場的糧食,劉前進早就對甄世成耳提麵命過多少次了。盡管有戰士押送著從水路運來的糧食,但花子裝扮成的絡腮胡子還是混進了運糧隊裏。
江邊已經戒嚴,兩隊持槍的解放軍戰士威嚴地巡視著。
絡腮胡子和幫工一起將麻袋抬到馬背上。
與運糧船幾乎同時到達水口鎮的,還有浩浩蕩蕩的押解隊伍。在幾個地方幹部的引領下,侯仲文、甄世成、文捷進了接待站。
苟敬堂對裘雙喜介紹水口場:“這裏可是個水陸重鎮啊,想當初,我苟家在這裏的生意紅火得很,我跺一腳,整個水口場可都跟著亂顫!”
傅明德看看苟敬堂,搖搖頭。
小痦子好奇地問:“傅壇主,他說的真的假的?”
傅明德淡淡一笑,將碗裏喝剩的水潑到地上:“覆水難收,過去的事還管它是真是假幹什麽。”
傅明德看一眼魯震山,走開了。
小痦子湊到魯震山跟前:“魯大哥,這傅壇主怎麽總是陰陽怪氣的。”
魯震山看了眼傅明德:“他是人是鬼,我也一直納悶。”
寧嘉禾若無其事地看著周圍的環境。他的目光掃到一家茶館門前,突然像被蜇了一般。
裝扮成村姑的阿慧正朝押解隊伍裏張望。她麵前的小攤上擺著花生、瓜子、胡豆、香煙。
男犯的隊伍走遠了,寧嘉禾還不斷地回頭張望。馬大虎從後麵推了他一把:“看什麽哪,快走!”
花子扮成的絡腮胡走來,蹲在攤前東挑西揀;阿慧使了個眼色,花子走進茶館。
間口不大的茶館裏,坐滿了喝茶的人。
老板娘提了把銅壺在一張張茶桌之間穿梭忙碌,一邊熱情吆喝,一邊往茶碗裏續水。
唐靜茵頭戴禮帽,身著長衫,坐在靠街邊的座位上。她麵前的桌上放著瓜子、花生,手指捏著碗蓋輕輕拂著茶水。
花子走到唐靜茵的桌前坐下,隨手打個響指:“來碗沱茶!”
老板娘來到桌前,茶碗擺好,茶壺一提,茶水注得滴水不漏。
花子低聲道:“共軍的運糧船看得很嚴,路上無法動手,我們已經在水口場碼頭安排好了人,他們也許是察覺到了什麽,運糧船停到鎮外一個隱蔽的江邊,那裏又有地方部隊接應,還是動不了手。”
唐靜茵思忖著,盯著花子:“那就從水底下做做文章嘛。”
花子點頭。
唐靜茵喝了口茶,低聲道:“明天押解隊伍離開之後,到三號聯絡點把內線送出的情報取走。看看他們走哪條路。”
“我知道。”花子說。
街道上,兩個幹部模樣的人說著話進了茶館。
“胡豆便宜啦,誰買誰劃算!”阿慧高聲叫賣。
阿慧的吆喝聲傳進茶館裏,唐靜茵抬頭四下看看,站起身來:“我先走一步。”
花子點頭。唐靜茵放下兩張紙幣,起身走向後門。
天黑下來,持槍巡邏的戰士剛走過去,幾個土匪從糧垛後閃出,迅速跑到江邊,悄無聲息地潛入水中……
在水口場劉前進、彭浩的臨時住宿的小屋裏,劉前進出神地盯著手裏的一盒“火人”火柴,目光遊移。
彭浩洗完臉走過來:“睡吧,別尋思了。”
劉前進像是沒聽見。彭浩搖搖頭,脫下外衣躺下。
關押男犯的大院裏,男犯們整齊地躺在長廊下睡覺,持槍的馬大虎帶著戰士在院裏巡視。
遠處突然傳來槍聲,槍聲在靜夜裏顯得特別刺耳。劉前進和彭浩前後腳衝出屋子。
劉前進聽了聽,果斷地說:“是江邊!”
槍響時,大院旁邊關押重犯的屋子裏也反應迅疾。
寧嘉禾、裘雙喜、傅明德、小痦子、苟敬堂等人立即擠向窗前,望著外麵。
裘雙喜興奮地:“一定是唐司令來救我們啦!”
寧嘉禾仔細辨別著聲音。
“總指揮,我們不能老是在這兒等著啊,得鬧點動靜,配合唐司令!”裘雙喜摩拳擦掌、急不可耐了。
“對!對!得配合一下……”小痦子附和著。
“大家作好準備!找點得手的家夥……”苟敬堂吆喝起來。
寧嘉禾沉靜地說:“不要輕舉妄動!這院裏院外戒備森嚴,我們是沒法逃出去的!”
本來躍躍欲試的犯人們,聽了寧嘉禾的話後,慢慢安靜下來。
劉前進帶著小李等人正朝江邊跑去,迎麵碰上甄世成。
“甄科長,怎麽回事?”
“支隊長……糧船沉到江裏了!”
劉前進大驚:“啊?為什麽不把糧食都卸下來!怎麽還放在糧船上!”
“船上的糧,是準備運到下一個接待站的。誰知道土匪半夜潛到江裏,把船底給剮開了!”
“糧船外圍不是安了流動崗嗎?”
“安是安了,可是……人手不夠……再說,好多戰士暈船,上去沒一會兒工夫就吐得一塌糊塗……”
“沒有吃的,看我不把你撕把撕把燉了!”劉前進氣呼呼地跑去。
甄世成看著劉前進的背影。月光下,他滿是沮喪和驚恐的臉上,泛出難看的慘白……
回到住處,劉前進氣得在屋裏轉圈,彭浩勸道:“行了,快睡吧,你再鬧心,那些糧也沒了。”
“這些可惡的土匪,我簡直讓他們逼瘋了!”
“糧食不夠,大家一起緊緊褲腰帶還能對付過去,這身邊的內鬼不早點挖出來,可是叫人寢食難安哪。”
劉前進歎了口氣:“我真是沒用,這內鬼怎麽就找不出來哪……”
彭浩盯著劉前進:“前進,你跟我說句實話,你是不是懷疑到我頭上了?”
劉前進被彭浩盯得有些不自在:“行了,別神叨了,睡覺。”
彭浩睃著劉前進:“我倒希望能遇上真神,把你心裏、我心裏的鬼抓出來!”
“沒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我心裏可沒鬼……”
“那是我有!我剛才的話你還沒回答哪,你說,是不是懷疑我了?”
“…我可沒說啊。你別多心……”
彭浩笑了:“懷疑我也正常。咱們支隊的領導層就這麽幾個人,哪一個人都應該懷疑。不光我,連你也應該被懷疑!”
“我?”
“當然。咱們走到哪兒土匪跟到哪兒,如果沒有藏在內部的‘鶴頂紅’通風報信,土匪能像影子一樣甩都甩不掉?咱們能像傻子一樣就這麽叫土匪捉弄?”
劉前進歎了口氣:“是啊。每個人都有疑點,包括我,也包括你。不過,你的疑點可比我大多了……”
彭浩點頭:“我知道……從臥雲寺出來以後,你是不是專門又回去了一趟?”
劉前進看了眼彭浩。
彭浩厲聲:“回沒回去?說啊!”
劉前進點了點頭:“…我還想問你,那兩張封條-”
“封條怎麽了?那是我叫人貼的!”
劉前進苦笑:“你就是多事……就那麽個封條,還用你大政委去布置啊?”
“少廢話!封條到底怎麽了?你快說!”
“封條有問題……”劉前進把臥雲寺門口那兩個戰士的話對彭浩說了。
彭浩想了想:“不對呀,貼上去的時候我還看了一眼,不缺呀!”
劉前進說道:“有個老太太,還領著個姑娘,她們看看就走了……”彭浩突然打斷:“老太太?是唐靜茵?”
劉前進點點頭。
“難道封條下麵……內鬼做了文章?”
“很可能!”
“不可能!”彭浩斬釘截鐵,“封條上的字是我布置寫的……我叫甄世成上夥房弄了漿糊,讓他和周圓一塊去貼的……”
劉前進躺下。
彭浩說:“西征的路還長著呢,你要是成天這麽疑神疑鬼草木皆兵的,我看,內鬼沒抓出來,參謀次長沒挖出來,不用到新錦屏,咱倆就得先瘋了!”
“你以為我願意這樣?你以為我願意看誰都像內鬼?把自己和別人都整得一驚一乍,你以為我不累?”
“那你也不能無中生有瞎懷疑一通吧?那個封條要是你貼的,我會懷疑你是內鬼嗎?”
劉前進坐起來:“真要那樣,就該懷疑我!你幫我洗幹淨疑點,我感激你!現在,我把對你的懷疑說出來,就是想早點證明你是幹淨的,是沒有問題的!你還糾纏個沒完了,我要認準你是個鬼,還能在這兒跟你這麽說話啊?你怎麽像不了解我似的……”
彭浩沉默。
“老彭,你知道從一開始我就不信你是內鬼,可你現在也沒有充足的理由證明自己沒有問題啊。你我現在該做的,就是把真正的內鬼挖出來,盡早還你一個清白!”
彭浩苦笑:“這叫什麽事啊……內鬼在哪兒還不知道,咱倆倒叫內鬼搞亂了陣腳……”
山路上,隊伍在悶聲行走,囚犯們汗流浹背,疲憊不堪。
柳春燕用手不停地掀動著貼在胸前汗濕了的囚服:“他媽的,這臊汗衫,濕漉漉的貼著胸脯子,就像男人的手,煩死了!”
淩若冰說:“你就這麽折騰,不熱才怪呢。心靜自然涼。”
柳春燕不屑地:“你心靜怎麽也流汗了?”
大菊說:“要是能洗個澡就好了!”
柳春燕挑釁道:“眼前就有江,有能耐你下去洗啊!”
大菊瞪著柳春燕:“你這是說話呢,還是放屁啊?”
“你說誰放屁?”
“說的就是你!”
柳春燕湊上去:“我撕了你……”
淩若冰趕緊走到兩人中間,拿出一盒清涼油,遞給柳春燕:“來,抹點兒這東西就不熱了。”
柳春燕瞪了淩若冰一眼:“我不要!”
大菊伸手搶過清涼油:“不要白不要!”
如火的驕陽,把這條山路烤得快要燒起來了。可是誰也沒想到,隊伍轉過一道山彎,一道飛瀑從天而降,銀珠飛濺,水聲響亮。
淩若冰望向飛瀑下的一汪潭水。
柳春燕眼望深潭,停住腳步,大菊等女犯都站定。
嚴愛華跑過來:“走啊,怎麽不走了?”
柳春燕哀求地說:“政府,讓我們洗個澡吧。”
“再不洗,這身上都要生蛆了。”大菊說著,一邊解衣扣,一邊鼓動著身邊的女犯們,“姐妹們,是吧!”
“對啊,洗個澡吧!”“求求政府啦!”女犯們七嘴八舌地嚷起來。
嚴愛華見大菊的衣服已經解開幾個扣子,斥責道:“你把衣扣扣上!一個女人說敞懷就敞懷,成何體統!我警告你,大菊,別屬穆桂英的,陣陣落不下你,哪兒熱鬧往哪兒湊!”
文捷跑過來:“有什麽情況嗎?”
“大隊長,能不能讓大家洗個澡啊?”淩若冰指指瀑布下的潭水。
柳春燕擠到文捷身邊:“大隊長,我們女人不像他們男人,再不洗洗,身上就臭了!”
文捷看著瀑布,猶豫著。
淩若冰說:“再不洗個澡,會生出毛病的……”
文捷看了眼淩若冰,對嚴愛華說:“我去跟支隊長說一聲。做好警戒。”
讓文捷沒料到的是,她的話剛說了半截,劉前進就火了:“不洗出不了人命!就這樣我還嫌走得慢呢……一群女犯,哪那麽多窮講究!”
“就因為是女犯,是女人,才更得洗洗啊。不然她們真的一病一大片,別說走得慢走得快,你連步都別想挪!”
彭浩說:“前進,文捷說得有道理。不過,這瀑布下邊水深水淺還不知道。萬一出個什麽意外……這樣行不行文捷,讓她們在譚邊上簡單擦洗擦洗吧。”
劉前進沒好聲氣地說:“洗吧洗吧,你們說了算……慣她們臭毛病!”看了一眼手表:“就給他們十分鍾,多一分鍾都不行!給我看緊了!”
文捷小心翼翼地說:“讓男犯們也洗洗吧……”
劉前進不語。
彭浩說:“行了,讓他們都快點。”
文捷還要說什麽,彭浩給了他一個眼色,兩人匆匆走去。
不遠處,周圓拿著水壺,一直朝這邊張望。
瀑布下的水潭,讓女犯們攪成了一鍋粥。大菊和柳春燕開始還在水譚邊撩水洗著,可洗著洗著,兩人居然都脫了外衣,穿著抹胸肚兜下到潭裏盡情洗起來。不遠處,淩若冰蹲在潭邊,洗了洗毛巾,擦了擦手臉,然後掀起衣襟,用毛巾擦著腋窩。
大菊碰了下柳春燕:“你看淩若冰,洗得多斯文,還擺個留洋學生的臭架子!”
柳春燕怪聲怪氣地:“人家和咱們不是一路人。”
大菊頗為神秘地:“我聽說她在外國好幾年,備不住是個美蔣特務……”
“瞎扯,她要真是美蔣特務,不早收拾她了?我看管教都對她挺客氣的,根本就沒把她當老犯……”
水潭邊,淩若冰起身,打量著眼前的山崖。
山坡一棵樹下,劉前進倚著樹幹,嘴上銜了根草,閉著眼睛。誇張的、變了聲調的一個聲音又自遠而近地衝向耳畔:“鶴頂紅、‘鶴頂紅’……”
一隻晃晃蕩蕩的水壺出現在劉前進麵前。他突然一睜眼,嚇了一跳。
一聲清脆的笑聲響起。是周圓。
“幹什麽呢?你嚇我一跳!”劉前進眯縫著眼,看著周圓。
“你嚇我多少回了?也應該我嚇你一回啦!”周圓又伸了下水壺,“快喝點吧,我剛接的泉水,可涼快了!還有點甜哪。”
劉前進接過水壺,看了看。
“喝吧,沒毒哇!”
“諒你沒這個膽!”劉前進說完,抿了一小口,把水壺遞給周圓。
周圓不接:“再喝點。”
劉前進笑了下,又喝了一大口,遞給周圓:“謝謝。”
周圓接過水壺:“我應該謝謝你。”
劉前進不解:“謝我?”
“你是領導,肯喝我的水,是給我麵子,我應該高興!”
“這哪跟哪呀!”剛說完這句話,劉前進突然兩眼一瞪,手捂肚子,臉上痛苦扭曲。
“…支、支隊長,你……你怎麽了?”周圓慌了。
劉前進手指水壺逼視著周圓:“這……這水……這水……”
周圓嚇得臉色煞白,剛扭身要跑,又回身語無倫次地申辯:“哎……支隊長,沒……沒……我沒什麽呀……不是我……”周圓眼淚急了下來。
劉前進突然臉子一收,哈哈大笑起來。
周圓一愣,恍然大悟:“…你……你是天底下最大的壞蛋!”
周圓的大眼睛裏湧出淚花。
劉前進忙哄起來:“…哎……對不起、對不起……開個玩笑嘛……誰讓你老說我嚴肅、古板呢?我這一不嚴肅、一不古板吧,你就變這樣了!再說,我這還不是順便考驗你一下嘛!要不這樣……你再騙我一下……”
劉前進將水壺塞給周圓,周圓不接,劉前進笑著說:“來呀,你來呀-”
“去你的吧!”周圓“撲哧”一聲,破涕為笑。
劉前進端量著周圓。小丫頭曬黑了,剛來時的圓下巴變瘦了,臉上卻顯出好看的線條來了……不錯,有點像個野戰軍的女戰士了。劉前進的心裏少有地、忽地湧上一種暖暖的東西。
劉前進說:“一天到晚這麽走啊走的,是不是覺得挺累?”
周圓笑笑:“累是累點,可挺有意思。你要是能經常跟我說說話,就更有意思了。隻是,不許再開那樣的玩笑了!”
“你以為我就那一計呢!太小瞧我了!我雖然沒啥文化,但《孫子兵法》、《三十六計》我倒背如流!”
“吹牛吧你!你哪像個領導哇!瞧人家彭政委,又謙虛又穩重……”
“哎……怎麽說話呢?你是誰呀,沒大沒小的,教訓起我來了!”
“誰敢教訓你呀,我那叫提意見!不要說你這麽個小官,再大的官我也敢提意見!哼!”
“行行,你厲害,你厲害……”
“服氣了吧?那你得支持我工作。”
“服氣?那談不上。說,什麽工作?”
“我要給你寫篇文章,發到報紙上。”周圓認真地盯著劉前進,“想要把這個故事寫得生動吸引人,你得好好給我講,從頭到尾地講,一個環節都不能落,像你怎麽知道唐靜茵他們要在臥雲寺劫人,怎麽知道寧嘉禾會從暗道逃跑,怎麽知道暗道口就在大殿裏,你怎麽布兵排陣,等著敵人來自投羅網……”
劉前進笑起來。
“你笑什麽?我說的這些,你聽沒聽明白啊……”
“我笑你中了我一計時那哭樣可真醜哇!”劉前進學著周圓的樣子。
周圓正要發作,小李跑過來:“支隊長,休息時間到了。什麽時候出發?”
“出發。”劉前進起身,看了周圓一眼,笑笑,走去。
周圓氣得一跺腳:“你欺負人……”
隊伍行進在山路上。
劉前進和彭浩盯著要犯們的背影。
彭浩說:“在臥雲寺,寧嘉禾逃跑還要帶著這幾個人,說明文章就在這幾個人裏頭。”
劉前進點頭,“不過,他一下子帶走這麽多人,弄得目標這麽大,也說明這個老鬼到現在還沒找出那個參謀次長。”
“我看,有必要對這幾個人一個一個地審一次。”
“這幾個人個個都是頑固不化的壞蛋,要從他們嘴裏掏出真話,不容易啊。”
“那怎麽辦?程部長催得這麽急……”
劉前進像是自語:“其實,讓他更急的,還是‘內鬼’的事……”
關曉渝拿著電報跑過來:“支隊長!程部長來電!”
劉前進接過電文,上麵寫著:“西南各地潛伏特務活動猖獗,近期屢屢發生暗殺、爆炸、縱火等等反革命惡性事件,挖出敵參謀次長的工作迫在眉睫。還須切切注意,唐匪時刻準備和你們背水一戰……”
劉前進將電文遞給彭浩,彭浩看著,麵色嚴峻。
侯仲文走來:“支隊長,有什麽問題嗎?”
劉前進又把電文從彭浩手上拿回揣進口袋:“程部長怕我們偷懶,催我們再走快些。”
侯仲文苦著臉:“這麽個行進速度,不算慢了!”
“再加把勁吧,老頭子著急呀。”劉前進歎了口氣,望著遠處的群山。
“再著急,這路也得一步步地走啊。”彭浩掏出地形圖,指著一處山脈,“這逍遙嶺沒有一天的路程可過不去啊。”
劉前進拿起地圖看了半天,還給彭浩:“我跟張連長上前麵看看。”
劉前進示意小李牽過馬來,翻身上馬,打馬而去。
侯仲文看著劉前進遠去,對彭浩說:“既然支隊長這麽心急,中午的休息時間就縮短十分鍾吧。”
“行吧。”彭浩說。
逍遙嶺上不平靜。
今天早晨先遣隊剛離開水口場,花子就在三號聯絡站拿到了“鶴頂紅”送出的情報,說頭天晚上因為運糧船被暗算,劉前進從有限的加強連裏抽調了一個排去保護糧船。下午押解隊伍會經過逍遙嶺,讓唐靜茵趕快組織附近大小山頭上的兵力,打先遣隊一個措手不及。接到這個情報後,唐靜茵便親自跑了四個山頭,總算動員出200多人的兵力,在中午之前把持住了逍遙嶺上的兩個重要關口。隻要劉前進帶著隊伍進入自己布下的“口袋陣”,她隻等著收網就行了。
然而讓唐靜茵萬萬沒想到的是,程部長的一個緊急電報不但讓劉前進改變了先遣隊的行程,更無意中躲過了一場浩劫。
劉前進指揮隊伍走進山穀沒有多遠,彭浩、侯仲文、文捷便都不約而同地找來,讓隊伍馬上停下來,說走錯路了。劉前進現出恍然大悟的樣子:“是嗎?怎麽錯了呢?算了,將錯就錯吧,沒準兒這裏也能出去。”
“什麽叫也能出去?前進,你這樣說太不負責任了。咱們押著上千的犯人,這樣走錯了路,那後果不堪設想啊!”彭浩急得臉都漲紅了。
“看你急的那樣,放心吧,我逗你們哪!”劉前進掃視著大家,“山穀這條路我問過獵戶,能穿過去,省得走逍遙嶺了,那得至少爬一天。這條路,就是石頭多點,不大好走。咱們帶著這幫壞蛋不是出來遊山玩水的,就應該讓他們吃點苦頭!”
眾人麵麵相覷,事已至此,隻得硬著頭皮往前走了。
山穀裏的這條路雖說不長卻極不好走。雖說斷崖遮住了似火驕陽,穀底的風有了幾分怡人肌膚的涼意,但溝壑裏亂石擋道,雜樹橫生,每一步幾乎都要手腳並用。管教們、戰士們握槍在手,高度緊張地瞻前顧後,巡視著已經沒有了隊形的囚犯隊伍。犯人們的罵罵咧咧一直沒有停下來。
“快點!都給我快點!”劉前進大聲吆喝著,在他聲嘶力竭的斷喝中,隊伍終於緩緩出了穀底。
回頭望望兩道斷崖下的這條透著涼風陰氣的山穀,劉前進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氣。有些事情你真是不能往深裏去琢磨,一琢磨自己都要嚇出一身冷汗來。他想,要是內鬼和唐靜茵聯手在這裏對先遣隊打一次伏擊,那他劉前進可就毫無辦法了。他擔心的事情彭浩也想到了:“前進,我知道你走這條路是想搶時間,可你想過沒有,敵人要是在這裏打咱們一個伏擊,你怎麽辦?你這就是在冒險!咱們過去因為冒險犯下的錯誤有太多的教訓啦!”
劉前進點著頭,態度誠懇地:“對對對,這事兒我錯了,下不為例啊,下不為例。以後我再犯這樣的錯誤,你們要及時糾正我。”劉前進指了下侯仲文:“老侯,你可是咱們一支隊的定海神針,你也要提醒我啊,不能再眼睜睜地看著我犯錯誤。文捷,該說的話你也要說啊。”
侯仲文和文捷不知該如何回答,彭浩知道劉前進剛才的“誠懇態度”是裝給他們三個人看的,他根本就是明知故犯。彭浩氣咻咻地走開,侯仲文搖搖頭,苦笑著和文捷走開。
看著幾個人的身影遠去,劉前進孩子樣地“嘿嘿”笑起來。
一直帶著全副武裝的戰士守護在斷崖兩頭的張連長氣喘籲籲地跑來,劉前進朝著他的胸口搗了一拳頭:“搶出這一天路程,該給你記一大功!”
“謝謝支隊長!”張連長擦著臉上的汗水。
“不過,這功記不了。”劉前進望著山穀,“沒出事就是咱們倆造化大啦。”
張連長也回頭望著山穀:“支隊長,這種險棋以後還是別走了。你不知道,從押解隊伍一進了穀底,我這心就懸在半空,生怕出事。這仗要是真打起來,咱們的勝數可不大啊。”
陰冷的涼風從穀底吹來,劉前進打了個寒戰。
逍遙嶺上的唐靜茵一直等到日落西山才不得已收了兵,各山頭的匪首本來不太願意參加這次行動,可礙於唐靜茵是寧嘉禾老婆的身份,再加上唐靜茵許諾將來台灣空投的物資會有他們一份,大家才都帶著人來到逍遙嶺。沒想到在大太陽地裏暴曬了一整天,卻連先遣隊的人影都沒見著一個。後來得知人家抄了近道從穀底走了,唐靜茵的一腔怒火非但無處發泄,還要賠著笑臉跟大小山頭的匪首們賠不是。早就被曬蔫了的匪首們沒等唐靜茵解釋完,已經帶著自己的人馬呼呼啦啦走人了。
這次“將錯就錯”的結果可以看做是劉前進的命好,可傍晚押解隊伍住到臨崖小鎮的大院落裏發生的一件事情,卻差點要了劉前進的命。
男犯宿營的一個大院子裏,一排房屋是臨崖而建的。王友明在安排重犯時,出於安全考慮,很自然便將寧嘉禾、裘雙喜、傅明德、苟敬堂、小痦子、魯震山等幾個人塞進了一個這樣的房間。門上的一把大鎖一扣,等於完全掐斷了要犯們逃走的心思。
屋子裏的窗戶已經用幾條木板釘死,這間臨時監舍顯得更加昏暗。
男犯們各自擇地安歇,苟敬堂看好一處角落,剛要坐下,被裘雙喜一把拉起:“滾,這是總指揮的地方!”
苟敬堂嘀咕道:“還擺譜……”
傅明德走到窗前,透過木板間隙朝外張望。
窗外,是道懸崖。
裘雙喜使勁拉了拉木板,木板有點鬆動。裘雙喜一較力,一塊木板的下方被拉開,他探出頭向外張望:陡峭的懸崖深不可測,而牆沿下有一道逼仄的窄石沿。
寧嘉禾也過來向外看著。裘雙喜興奮地低聲說:“總指揮,天無絕人之路,老天爺在幫我們!”
寧嘉禾臉上現出疑惑。
苟敬堂、小痦子、傅明德等人都湊過來,向外麵觀望。苟敬堂隻看了一眼便覺得腦袋發暈:“這……這不找死嗎?”
“那你就在這裏等死!”裘雙喜咬牙切齒地說。
大院裏,幾口大鍋霧氣騰騰,幾個紮著圍裙的火夫往木桶裏盛米粥。劉前進揭開大鍋,用勺子撈了一下。
彭浩伸過頭看看:“這麽稀?”
甄世成帶著馬大虎進來:“彭政委、支隊長……”
劉前進氣呼呼地說:“正要找你哪,這米粥稀成這樣,還能當飯嗎?”
“支隊長,我知道。一到鎮上,我就四下尋摸找糧;可是,鎮上的糧店都沒糧可賣了。”
“沒糧可賣?那鎮上的人都喝西北風?”
“我也納悶,可糧店老板說,昨天有人來把鎮上所有的存糧都買走了……”
彭浩拽起劉前進離開那幾口大鍋:“看來,敵人在水口場弄沉運糧船,還是沒打算收手。”
“姓唐的瘋娘們兒,我真是越來越不能小瞧她了……”
“趕快電告軍分區指揮部,讓他們快想想辦法吧。”
劉前進點頭:“那就讓老班長多弄點糧,正好在老龍口會合的時候捎上。”
“一會兒我去告訴關曉渝,趕快聯係。你快歇著吧。”
劉前進說:“我去看看那幾個兔崽子安排得怎麽樣。一想到身邊老有個‘鶴頂紅’跟著、臥著……我這膽是越來越小了……”
劉前進已經走到大院門口了,他又轉身去看那幾口大鍋,卻看見甄世成像是躲在煮粥的蒸蒸熱氣裏正往這邊望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