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說說臥雲寺了。
在唐靜茵“救出寧總指揮”從而在這支押解隊伍中進一步撈出那個參謀次長的計劃中,臥雲寺是她下的第一個大賭注。她在分析了先遣隊的行進路線之後,認定這裏應該是押解隊伍宿營的必住之地。在同新中國的軍事武裝和公安部隊遊擊周旋的年月裏,她已經積累了豐富的經驗;找到臥雲寺這個“點”,對她來說不是難事。難的是要把先遣隊引進來。她知道這是一步險棋,她必須搭上內線、雙方聯手才行。唐靜茵膽大心細,在救出寧嘉禾這件事上,她其實一直誌在必得,隻是後來冒出來的參謀次長,讓她大傷腦筋。沒辦法,為了找到這位重要人物,隻能讓自己的丈夫再多受些牢獄之苦了。
清冷的月光映照著臥雲寺門上的匾額。
兩匹高頭大馬馳來,唐靜茵和阿慧翻身下馬,兩人警覺地看了看四周,走向寺門。
大殿裏,青燈閃閃,香煙嫋嫋。一個老和尚坐在燈前翻看一本經書,閃爍不定的長明燈在他頭上反射出詭異的光來。
唐靜茵跨進大殿,一聲不響地望著老和尚。大殿邊上,阿慧提槍警戒。
老和尚聽到什麽動靜,一回頭見是唐靜茵,立即起身:“唐司令!”
唐靜茵環顧大殿:“蠻不錯嘛,錢站長,這麽快就進入新角色了!隻是……這大殿裏外的血腥味兒還是太重,汙穢了佛家的聖地可不好,再多燒幾炷香吧。”
“唐司令說得對,我讓他們再熏熏。裏麵請,裏麵請。花子一直在方丈室等著呢。”
唐靜茵看看錢站長手上的經書:“想不到,錢站長還蠻用功啊。”
錢站長笑笑:“臨時抱佛腳。”
錢站長叫錢守柱,他是當天下午帶著人來到臥雲寺的。對寺裏的老住持和幾個不聽話的和尚,錢守柱毫不猶豫地下了黑手。之後,自己便穿上了住持的袈裟。
唐靜茵抽著煙:“錢站長,能不能蒙住劉前進,救出總指揮他們,我這寶可是押在你身上了。”
“司令放心,在下定當竭力救出總指揮。”
“我擔心,你這個假和尚,怕逃不過劉前進的法眼哪。”
“司令這話可是有誤了,”錢守柱拍拍他的禿頭,“我可是貨真價實的真和尚。蔣總統離開大陸前,我就隱身在峨眉深山削發出家了,我是完成了具足戒的,您看-”錢守柱指了指頭頂上,受戒時被香火留下的點點灼痕清晰可見。
唐靜茵點頭:“好啊,辦完這件事,以後你就在這臥雲寺裏棲身吧。”
“我也正有此意。現在要找個安全的棲身之地,不容易啊……”
兩個人說著,進了方丈室。
花子已經等得睡著了。聽見門響,他驚愣著站起來:“唐司令……”忙將從大祠堂門前台階取回的情報遞上去。
唐靜茵展開紙條,阿慧也湊上前,上麵稚拙工整的字跡,顯出書寫人的刻意遮掩:“共黨可能已覺察我潛伏其內,凡事須多加斟酌!‘鶴頂紅’。”
阿慧吃驚地說:“這麽說,我們營救參謀次長的計劃共軍可能也知道了?”
唐靜茵思忖著點了點頭,將紙條放在燭火上。紙條打著卷,漸成灰燼。“問題應該出在通信聯絡上。立即電告台灣,更換頻率、改變呼號!”
“是!”阿慧和花子走出去。
錢守柱湊上前:“唐司令,共軍已經知道了我們的打算,您看下一步……”
“這個你不用擔心。隻是,你的人認得總指揮嗎?”
“司令放心,我已經安排好了。”
唐靜茵琢磨著,盯著錢守柱:“你也是國防部二廳的人,幹了那麽些年,認不認得台灣那邊國防部的什麽長官?”
“唐司令說笑了,我這個犄角旮旯裏的小站長,能認識國防部的什麽長官嗎?”
“國防部的什麽長官”也讓劉前進寢食難安。本來已經躺下了,可在臨時搭成的木板床上翻了半天烙餅,他還是起來點上油燈,又看起了囚犯卷宗。旁邊的花名冊上,一些人的名字已經被劃掉了。
彭浩進屋,看了看桌上的卷宗,脫下外衣:“怎麽又看上了,你不是說早點睡嗎?”
“我倒是想睡。”
“有點眉目沒有?”
劉前進抬起頭:“這27個人裏,有18個可以排除在外了。那位參謀次長,應該就在這剩下的9個人之中了。”
彭浩拿起花名冊看著,沒劃掉的還有寧嘉禾、裘雙喜、傅明德、魯震山等九個人。
彭浩指著花名冊:“這裏麵還有一個人也可以劃掉,寧嘉禾。”
“他不能劃。第一,現在絕對排除這位總指揮的大特務身份還為時尚早;第二,更重要的是這‘第二’,這個寧嘉禾如果不是我們要找的人,那他肯定也要玩命地打探那位參謀次長的下落,應該說,他比我們更惦記那份特務名單。”
“那我們就給他來一個‘螳螂捕蟬’-”
“黃雀在後!”劉前進拿筆在寧嘉禾的名字上畫了個圈,“讓這位總指揮也替我們幹點活!”
“有道理。這個寧嘉禾詭計多端,從北校場他放棄逃獄的做法來看,他留下來是有預謀的。”
劉前進點頭:“在北校場沒來得及提審他,抽空我一定得會會!”
“我回頭提醒一下大家,對這九個人得多注意一點,都提高點警惕。”
“別!這件事……還是先不要講吧。”
彭浩打了個哈欠:“聽你的,先不講。快睡吧,明天還起大早趕路呢。”
劉前進把槍放在枕頭底下,和衣躺下。
彭浩剛要吹燈,看到劉前進突然從枕頭下掏槍對準門口。彭浩嚇了一跳,往門口一看,並沒有情況。再回過頭來,見劉前進把槍在手指上一轉已經重新塞入枕頭下了。
“幹什麽呀你?一驚一乍的。”彭浩的話音未落,劉前進又迅速拔槍對準窗戶瞄準,然後再將槍在手指一轉,又利落地放回枕頭底下。
“你呀,真落下病了。抓內鬼你以為是打仗啊,揮槍往前衝就行?”
“我是個粗人,不會別的,就會打仗!”
“粗個屁!你這是怕內鬼來偷襲我們,警惕性高!外粗內細!難怪程部長喜歡你!論動槍打仗,這輩子我也趕不上你了!”
“你給我磕個頭,我現在就教你玩這手槍!”
彭浩並不服輸:“程部長說,打仗你是天才,我不跟你較勁。你給我磕兩個頭,我都不教你當政委!”
“狗屁政委!不學拉倒!我睡了!”劉前進說著,又從枕頭底下拿出手槍,子彈上膛,“哎,你的槍不上膛啊?小心內鬼偷襲,子彈打到你卵子上別找我哭!”
彭浩吹滅了油燈:“有你這個戰鬥英雄當保鏢,我根本不用拿槍!”
“美得你腚眼朝天!”
兩人和衣躺下,都閉上眼,劉前進很快打起了呼嚕。
彭浩翻身要睡,劉前進又突然說話了:“三國裏的張飛睡覺不閉眼。有一次,人家派人去暗殺他,聽他打著呼嚕,以為張飛睡著了,就摸進了他的帳篷,剛要下手,突然發現他睜著大眼,嚇跑了!”
“你也想睜眼睡?我給你找根棍支上吧!”
“老彭,你說,我要是那個內鬼,你怎麽辦?”
“不睡覺胡想什麽……哎,前進,那你說,我要是那內鬼,你怎麽辦?”
“我扒了你的皮。”
“我抽了你的筋!”
“我把你卵子揪下來……”劉前進的聲音飄飄忽忽。
彭浩苦笑了一下:“瞧你那狠呆呆的動靜,好像我真是內鬼似的。”
夜很靜,劉前進的呼嚕聲已經起來了……
日上三竿的時候,隊伍已經行進到山路上了。
寧嘉禾放慢了腳步,打量著周圍。
裘雙喜低聲問:“總指揮,共軍這麽急三火四地趕路,咱們是不是應該有點對策?”
“你有什麽對策?”
“我沒想好。不過再怎麽著,也不能讓他們順順當當了。”
“是這個道理。晚到新錦屏一天,咱們逃走的機會就多一次!”
苟敬堂湊上前:“二位,我們到底什麽時候逃啊?就這麽一路跟共黨走下去?”
寧嘉禾看一眼苟敬堂,大步走去。
裘雙喜沒好聲氣地說:“腿長在自己身上,有能耐,你現在就跑!”
裘雙喜緊走幾步,去趕寧嘉禾。苟敬堂歎了口氣,跟上。
小痦子湊到魯震山身旁:“魯大哥不愧是行伍之人,走起路來一陣風啊。”
魯震山像是沒聽見,自顧自地走去。
小痦子又轉向傅明德,臉上堆起謙卑的笑容:“傅壇主,我看總指揮對你不錯,你們原來認識吧?”
“總指揮與人為善,對你也不錯嘛。”
“那是那是,”小痦子趕緊點頭附和,“一看總指揮就不是一般的人。”
“你也不是一般人哪。”傅明德看了一眼小痦子,“我看過你腋下的痣,很驚詫……你是一位異人。”
小痦子忙說:“我不是彝人,我是漢人。”
傅明德搖搖頭:“痣在腋下,深藏不露,你有韜光養晦之略;痣大如豆,紅而發亮,你有逢凶化吉之運。”
從昨天晚上開始,寧嘉禾便格外留意起魯震山、傅明德、小痦子這三個人。見小痦子和傅明德在低語什麽,寧嘉禾用胳膊碰了碰旁邊的裘雙喜。裘雙喜會意,朝兩人身後擠去。
傅明德的話讓小痦子很興奮:“照你這說法,我可以不蹲大獄了?”
“有貴人相助,自然可解牢獄之災。以後,會有人照顧你的。”
“傅壇主,誰照顧我啊,咱爺們兒有緣分,你告訴我啊!”
“昔日籠中鳥,今朝同籠囚。”
“這什麽意思啊,都關進籠子裏了,誰還救誰啊?”小痦子著急地說,“你說明白點好不好。”
“關在籠子裏就是緣啊,這還不明白!”身後傳來裘雙喜譏諷的話。
“你少說幾句,留著力氣趕路吧。”傅明德看了一眼小痦子,走開。
小痦子要趕傅明德,被裘雙喜拉住胳膊:“傅大壇主跟你說什麽呢?”
“沒說什麽,就是……閑聊天。”
“你敢糊弄老子!”裘雙喜眼露凶光。
魯震山聽見身後的動靜,站住。
苟敬堂去拉魯震山:“監獄長在照顧小兄弟,你少管閑事。”
魯震山甩開苟敬堂,等裘雙喜和小痦子走到跟前,問:“小痦子,怎麽了?”
小痦子膽怯地看了一眼裘雙喜,對魯震山說:“沒事兒。監獄長……逗我玩呢……”
魯震山轉過頭,盯視著裘雙喜。
裘雙喜迎著魯震山的目光:“台兒莊,你不要狗拿耗子-多管閑事!”
“我魯震山這輩子最願幹的事就是打抱不平!”
寧嘉禾過來:“好了好了,都是患難弟兄,不要傷了和氣。”
一個男犯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呼哧呼哧喘著粗氣,躺倒在地。
小痦子大叫:“來人哪,出人命了!”
侯仲文、文捷、王友明跑來,見狀大驚。
“怎麽了?”侯仲文問。
“是哮喘!”文捷說。
男犯喘著粗氣:“我……我有藥……止喘的藥……”
“在哪兒?”文捷焦急地問。
“入監……入監的時候,收,收走了。”
“快,找關曉渝把他的藥拿來!”文捷對王友明說。
王友明跑開。
男犯喘得更厲害了。
在文捷的指點下,侯仲文和戰士小心翼翼將男犯抬到樹蔭下。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傳來,關曉渝和小江拉著馬跑過來,馬背上馱著一個箱子。
文捷迎上去,和關曉渝一塊卸下箱子,打開,找出一個大信封,倒出裏麵的東西。
其中有一個裝藥片的瓶子。文捷抓起藥瓶跑到男犯麵前,倒出兩片,塞進男犯嘴裏,用軍壺裏的水為他送下藥。男犯喘著粗氣漸漸平息下來。
男犯們看著這一幕。傅明德的目光從男犯身上移到白馬馱著的箱子上。
侯仲文在隊前喊:“抓緊時間,快走啊!趁著路好走,多趕幾裏地!”
女犯隊伍明顯落後,她們這時剛上了山坡。雖說都是背著行李走得汗流滿麵、疲憊不堪的樣子,可仍有幾個愛生事的女犯,時不時地就要鬧點動靜出來。
大菊舉手大聲喊:“報告!”
嚴愛華過來:“幹什麽?”
“走快了,我……我肚子痛……”
“肚子痛,找個男人揉揉就好了!”旁邊一個女犯的話,引來一片哄笑。有人趁機坐到地上歇息起來。
嚴愛華厲聲大喊:“不準亂說話!不準笑!誰讓你們坐下的?起來!趕快走!”
女犯們像是沒聽見,依然故我。
彭浩跑來,嚴愛華焦灼地說:“政委,不少人都走不動了,能不能跟支隊長說說,走慢點,或是再歇一會兒吧。”
彭浩點點頭:“我去跟支隊長說一下吧。”
劉前進大步走在山路上,他的心情不錯。走到關曉渝跟前時,他說:“照這個速度,一天應該能多趕出個三五裏地。”
不遠處,小江牽著馬,馬背上馱著帆布箱和收發報機等物品,也走得很快。
劉前進放低聲說:“今晚你把黨組其他成員的檔案拿來,我和彭政委看看。記住,不要讓別人知道。”
關曉渝點頭。
周圓端著茶缸從路邊跑來,茶缸裏裝著剛摘的山果。
周圓大喊:“曉渝姐,支隊長-”
劉前進、關曉渝仍未停下,周圓趕上前,將山果遞上:“你們嚐嚐,可好吃啦。”
周圓的嘴唇讓山果染成了綠色,劉前進忍不住笑起來,關曉渝也笑出了聲。
周圓被兩人笑得發蒙:“怎麽了?你們倆笑什麽?”
劉前進和關曉渝笑得更歡了。
關曉渝從背包裏掏出一麵小鏡子,對著周圓照,周圓看到鏡子裏自己的嘴唇都讓山果染綠了:“喲,難看死了……”
劉前進指著周圓:“這就是小丫頭饞嘴的好處!”
“你管誰叫小丫頭?你才多大?”周圓不滿地撅起嘴。
“比你大不少呢,按道理,你都得管我叫叔!”
周圓朝劉前進瞅了一眼:“胡子都沒長幾根,還叫叔呢!不害羞?”
劉前進臉一板:“嚴肅點!怎麽跟領導說話呢!”
周圓小聲嘟囔:“…是你先不嚴肅的……”
“我先不嚴肅的……我走過多少橋,你走過多少橋?我吃過多少鹽,你吃過多少鹽?”
“…這跟過橋、吃鹽有什麽關係?莫名其妙嘛!”周圓轉過頭去。
“沒關係……下不為例啊!”劉前進裝腔作勢地說完,大步走開。
關曉渝又笑。
周圓氣咻咻使勁擦著嘴。
走遠了的劉前進回頭看周圓,有點走神兒……
劉前進的樣子被從山坡上下來的彭浩看了個正著,他故意高聲咳嗽了一聲。劉前進回過神:“老彭啊……”
彭浩走過來:“女犯那邊不少人走不動了,歇一會兒吧。”
劉前進看看天,看看手表,回頭喊:“小李!傳我的命令,原地休息!”
“是!”小李跑去。
彭浩找了塊石頭坐下,劉前進過來,把彭浩往裏推了推,坐在一旁。彭浩摸出煙和火柴,火柴盒上印有“火人”牌商標圖案。彭浩點上煙。
清幽幽的林中空地上,橫七豎八地坐臥著走累了的犯人們,裘雙喜、苟敬堂、小痦子湊在樹下,寧嘉禾穩坐如鍾,看著旁邊的傅明德。
打坐的傅明德雙目微合,腰板挺直。
小痦子手拿撲克牌,洗牌,掀牌,讓魯震山看其中一張:“看好了,記住。”
魯震山看到是紅桃二,點點頭。
小痦子合牌,洗牌,攤牌,從中抽出紅桃二:“是這張。”
魯震山吃了一驚:“唉,真神了!你怎麽知道的?”
“我有透視眼!”
一直坐在旁邊看熱鬧的裘雙喜也被小痦子的手法吸引了,他抓過小痦子手裏的牌好奇地翻看著:“是神道啊,小子,你怎麽玩的?”
苟敬堂不屑地說:“一個雞鳴狗盜之徒,還成香餑餑了!”
“你還別說,”裘雙喜踢了苟敬堂一腳,“前路漫漫,大家苦不堪言,有這麽個活寶消愁解悶,真是不錯。”
苟敬堂“哼”了一聲,放躺身子。
寧嘉禾坐到傅明德跟前:“傅壇主的坐相,標準的正規軍做派啊。”
傅明德睜開眼:“入一貫道之前,確實吃過幾天兵飯。看來,沒人逃得過總指揮的法眼哪。”
寧嘉禾笑笑:“大壇主是沒把寧某當成自己人哪,有些事情……”
“借寧總指揮的話說,我現在也是身陷囹圄之人,過去的事,今後的事,都顧不上了,現在隻求苟活而已。”
“傅壇主渾身上下是藏不了蓋不住的貴氣和大氣,想來不會是苟活就能心安的人吧。”
“那要看有沒有貴人給傅某指一條好的活路了。”
寧嘉禾低聲說:“放心,有我寧某人的生路,就不會不管傅大壇主。”
“那先謝過了。寧總指揮,您神通廣大,知不知道共黨究竟要把咱們押解到哪裏?”
苟敬堂湊過來:“對呀,到底是什麽地方?死咱們也得死個明白呀。”
“閉上你的臭嘴!”裘雙喜抬腿又要踢苟敬堂,苟敬堂躲開。
寧嘉禾斟酌了片刻:“說說也無妨。那個地方叫新錦屏。”
裘雙喜驚愕地問:“新錦屏?”
苟敬堂又湊上來:“那是個什麽地方啊?”
裘雙喜說:“那地方我待過,窮山惡水,方圓幾十裏地都沒有人煙,當年關過共黨的政治犯。今天,共黨把我們往那蠻荒之地押送,這是要絕我們的後路啊!”
苟敬堂懊喪地說:“這路是越走越險,我看到不了新錦屏,咱們就得被活活拖死在路上!”
小痦子急了:“去送死,還不如想辦法逃跑!”
“跑?那些解官把我們盯得這麽緊,你往哪兒跑啊?”苟敬堂下意識地四下望望。
寧嘉禾咳嗽一聲。
眾人立即閉上嘴,都看著他。
寧嘉禾喘了口氣,緩緩吐出:“吉人自有天相,絕處可以逢生。說不定何時飄來一塊雲彩,突然降下天兵天將,就將我們救出苦海啦!”
全副武裝的巡查小分隊又折回來,犯人們噤了聲。
早上隊伍一出發,劉前進就在琢磨晚上的宿營地問題。如果按照彭浩昨天說的那個什麽普格寨,下午4點多鍾就應該能到了。那個平壩寨子確實四鄰不沾,好防易守,可4點多鍾就讓隊伍安營紮寨,他還是覺得早了點。彭浩也覺得劉前進的話有道理,可翻開地形圖一看,如果今天晚上不住在普格寨,那隊伍隻有繼續前行,夜裏要在荒山野嶺裏駐紮了。剛踏上遷徙之路的犯人們本來就怨聲載道,一下子把他們放到天當被地當床的地方,確實太不安全。
“還是住到普格寨吧。睡在外麵,一是這些犯人不好看管,二是怕碰上匪徒襲擊,不好應付,畢竟咱們在明處,讓唐靜茵他們真來一下子,就麻煩了。”彭浩一再堅持。
劉前進讓彭浩帶人先去打個前站。可彭浩走到半路上,就從逃難的老鄉嘴裏得知,今天一大早普格寨就叫土匪一把火給燒了,寨子裏的糧食也被洗劫一空。聽老鄉說附近山上有個臥雲寺能住不少人,彭浩才舒了一口氣。
彭浩帶著馮小麥和幾個戰士走進臥雲寺大殿時,披著袈裟的錢守柱正帶著小和尚們在念經。麵對一身軍裝的彭浩,錢守柱很是平靜:“施主,有話盡管說好了。”
“我們今晚想在你這臥雲寺借宿一夜,不知方不方便?”彭浩語氣和藹地說。
“請問施主,有多少客人借宿本寺?”
馮小麥剛要張嘴,彭浩攔住:“不多……這裏住得下。”
對土匪燒毀普格寨的做法,劉前進雖然有點意外,卻沒有太過驚訝:“這把火,就是衝著先遣隊燒的。老彭,往西走最近的寨子有多遠?”
“那遠了,隔山隔水有二三十裏地呢。我打聽過了,離普格寨近點的地方能住的就剩一個臥雲寺了。”
“這個臥雲寺……怎麽這麽耳熟,我好像在哪裏聽說過。”劉前進思忖著。
“剛聽著我也覺得耳熟。好多寺廟都這麽叫,臥雲寺、臥佛寺,叫著都挺嚇人的。管它叫什麽,關鍵是能住人就好。”彭浩滔滔不絕,說著自己的想法,“我合計了一下,普格寨裏麵被燒的房子有的還可以住人,但看管是個大問題。我的意思是把要犯、重犯押到臥雲寺去,那裏便於看管。一般的犯人,像女犯,可以在普格寨解決。”
劉前進歎了口氣:“隻能這樣了。”他看看文捷和侯仲文:“那就不用太趕時間了,行進速度可以慢一點。”
侯仲文琢磨了一下:“還是不要說了,一說反倒顯得不正常了。”
“老侯說得對,該怎麽走還怎麽走吧。你說呢文捷?”彭浩看著文捷。
文捷點頭:“我同意。”
宿營臥雲寺的決定很快就讓寧嘉禾知道了。他清楚自己的女人唐靜茵下的這步險棋不光是為了營救自己。在現在還沒有辦法確認哪一個人是自己苦苦尋找的參謀次長的時候,唯一的辦法隻能是將所有的懷疑對象都營救出去。好在被他圈定的人還不算多。
寧嘉禾神秘地說:“今晚宿營有個好去處:仙人指路,天兵接應-天、地、人如果都順當-”
“今晚咱們能上路?”寧嘉禾的話剛說了一半,便被大喜過望的裘雙喜給打斷了。
寧嘉禾低聲:“記住,上路的時候,一定要帶上姓傅的。”
“你要找的人……是他?”
“我不能肯定,不過,他應該算一個。此事你知我知即可。”
裘雙喜點頭:“那其他的……還有誰?”
寧嘉禾的目光從魯震山、小痦子和其他幾個男犯身上掃過。
望著林木掩映中的臥雲寺,劉前進的右眼皮突然狂跳了幾下。他揉了揉眼睛,看著旁邊的彭浩:“這個地方,不是個好地方。”
彭浩一驚:“你怎麽知道?”
“直覺。”
“扯淡!什麽直覺。周圓說的那兩個字你算忘不掉了。”
“不光是直覺,哎,你看-”劉前進指了一下右眼,“你看你看,我這邊眼皮一個勁兒在跳,現在還跳。”
“你一個馬列主義的唯物論者還信左眼跳財、右眼跳災那一套?”彭浩瞅了一眼劉前進,往山上走去。
寺門大開。
侯仲文、王友明等帶著一批要犯等在門口。彭浩和劉前進走上前。
錢守柱迎出來,扮成和尚的花子跟在後麵。
寧嘉禾看著高大的寺廟,嘴角浮出笑意。
傅明德低聲問:“總指揮,有喜事?”
寧嘉禾意味深長地笑著:“佛在靈山莫遠求,靈山隻在汝心頭……”
這個時候,唐靜茵、阿慧已經帶人埋伏在臥雲寺後山一塊大石頭兩側,先遣隊的一舉一動都盡現在他們眼前。
阿慧盯著山下:“阿姐,幹脆就在這兒把他們一鍋端了吧!”
“他們戒備森嚴,我們這幾個人要是硬拚,絕對占不到便宜。”
全副武裝的戰士在寺門前站崗。
全副武裝的巡邏隊沿著臥雲寺高大厚實的圍牆在仔細巡查。
侯仲文、王友明向劉前進匯報安置寧嘉禾等重犯的情況。
“放心吧支隊長,這高牆大院趕上咱的北校場了。”王友明信心滿懷。
“就是鐵桶一個,也不敢放鬆警惕。”侯仲文說。
劉前進點頭:“老侯這話我愛聽。友明啊,不能太樂觀了。反正啊,你們要特別關照好寧嘉禾那幾個人,沒準他們就又冒出什麽壞水來。”
“放心吧支隊長,侯大隊長布置得特別周到。”王友明看了一眼侯仲文。
“那行,老侯你多操點心。我到後山看看去。”劉前進走開。
侯仲文看著劉前進出了前院,對王友明說:“去看看那幾個重犯。”
大殿前的空地上,犯人們橫七豎八地在歇息。馬大虎帶著戰士抬來一大桶解暑的綠豆水。
寧嘉禾拿起洋瓷碗,向大水桶走去。
扮成和尚的花子遠遠地盯視著寧嘉禾,端起一碗茶迎了上去:“阿彌陀佛,施主請喝茶。”
寧嘉禾認出花子,一愣,旋即接過茶碗:“謝謝師傅。”
花子:“施主不用客氣。”
“請問師傅,這茶可是峨眉茅峰?”
“不,是廬山雲霧。”
寧嘉禾看了看,喝了一口:“色濃味香,沁人心脾,果然好茶。”
“常飲此茶,祛病養身,延年益壽。”
寧嘉禾端著茶碗,轉身走了幾步,突然“哎喲”一聲跌倒在地,又喊又叫,一副疼痛不已的樣子。
馬大虎跑過來。
寧嘉禾捂著腳脖子:“…我……我腳崴了。哎喲,疼死我了!”
馬大虎厲聲:“忍著點兒吧,我去叫醫生。”
寧嘉禾繼續叫著:“哎喲,疼死我了!”
侯仲文走來。
花子上前:“長官,我師傅精通醫道,請他給看看吧。”
侯仲文猶豫了一下:“那就看看吧。”回頭對馬大虎說:“好好盯緊。”
錢守柱裝模作樣地在寧嘉禾腳脖子上捏按了半天,寧嘉禾配合地跟著大呼小叫。站在一旁的馬大虎雖然看不出個所以然來,卻顯然很“礙事”。
寧嘉禾朝裘雙喜丟過一個眼色,裘雙喜領會,伸手將苟敬堂手裏的水碗打落在地。
苟敬堂大叫:“幹什麽你?”
裘雙喜給了苟敬堂一腳,兩人撕扯起來。
馬大虎大吼:“住手!”衝了過去。
錢守柱低聲道:“總指揮,您受驚了。”
寧嘉禾不失身份地:“你是……”
“情報二站站長,鄙姓錢,錢守柱。”
寧嘉禾點了點頭。
“總指揮放心,唐司令已經安排好了,她會在山上接您出去。”
馬大虎又跑回到自己的崗位。
錢守柱從花子手裏接過兩貼膏藥:“這是本寺熬製的膏藥,施主再吃兩粒丹丸,應該無甚大礙。”說著,一貼膏藥已經貼在寧嘉禾的腳踝上,用手輕拍了一下,又舉起另一貼剛要貼,馬大虎一把抓起錢守柱的手,看了看膏藥,放下。
錢守柱笑笑,搖搖頭。
小和尚遞過兩粒蠟封的藥丸。
錢守柱把藥丸送到在寧嘉禾的手裏:“請施主好生記牢,飯後兩個時辰吃下,不要差了。”
馬大虎一把抓過藥丸還給老和尚:“監獄有規定,犯人不能隨便吃外人給的東西,包括藥品。”
錢守柱歎了口氣:“不吃藥,隻能抓緊活動了。記住,兩個時辰之後,一定要活動活動。”
臥雲寺的後門,有條依稀可辨、雜草叢生的小路直通山上。劉前進帶著張連長圍著臥雲寺四下查看,可不光是因為“直覺”。“我想起來了,去年‘大肅反’,軍管會收到的各地敵情通報裏,好幾次提到普格寨附近的這座山,山不高也不大,但是麻煩事不少。這個地方,山中地形複雜,地下還有不少奇奇怪怪的洞子。天黑前,你帶上你巡查隊的兩三個小分隊上去查探查探,一定要全副武裝,弄不好就會和唐靜茵這個匪婆子遭遇上,沒準就會有個仗打打。”
張連長說:“我明白!”
現在,劉前進更確信唐靜茵燒毀普格寨的用意就是要把先遣隊逼進臥雲寺。他知道,今晚的臥雲寺,一定不會平靜了。
從進了臥雲寺,裘雙喜就一直興奮難忍,按照寧嘉禾的授意,他對圈定的重點人物一一叮囑,要他們“晚上驚醒著點”。傅明德和魯震山對這個消息卻沒有太大的反應。
雖然剛到黃昏,大殿裏的光線已經很暗了。
重犯們魚貫進入大殿,寧嘉禾看著閉目含笑的佛像,若有所思。
劉前進帶人走來,看到寧嘉禾,在他身後站下。
小痦子往前湊湊,討好地:“長官……”
劉前進看了小痦子一眼,目光又落在寧嘉禾身上:“寧總指揮,你是不是見佛就拜,求佛保佑啊?”
小痦子碰了碰寧嘉禾。
寧嘉禾慢慢回頭,盯著劉前進:“你錯了,佛在心中,不在廟堂。”
劉前進笑道:“心中有佛即心佛,心中有魔即心魔。當著佛祖說假話,是要遭報應的!你要當心啊!”劉前進走開。
寧嘉禾看著劉前進的背影,臉上的表情複雜起來。
小油燈幽幽的光映在錢守柱的臉上,花子盯著錢守柱:“站長,唐司令把寧總指揮他一個人救走不就得了嗎?幹什麽要費這麽大勁?救的人越多,咱們越危險哪。”
錢守柱放下手裏的茶盅:“救這麽多人,唐司令肯定有她的打算,我們不便細問。”
“總指揮他們出了暗道,唐司令把人接走了,他們就算是大功告成了。可明天一早,共黨發現總指揮他們不見了,一定會拿你我是問哪!”
“明天天亮之前,趁共黨還沒有發現我們的身份,盡早溜之大吉。”
窗戶突然響起急促的三聲,一個人影一閃而過。
花子疾步開門,錢守柱跟出去。
幽暗的長廊上,一個穿解放軍軍裝的身影拐過房後,匆匆離去。
窗欞上插著一塊折起來的火柴盒,花子伸手取下。
回房後,錢守柱在燈下展開火柴盒,正麵是“火人”的商標,背麵寫著潦草的幾個字:山上山下均有埋伏,通知唐司令火速撤兵!“鶴頂紅”。
錢守柱看完遞給花子:“看清楚記牢了,你趕快上山吧!”
花子往外走,錢守柱又說:“情報送上去,你也不要再回來了!”
花子點頭,出去。
錢守柱將火柴盒放在燈上點燃,“火人”兩個異體字,在火中打著卷,慢慢地燒成了一道灰燼……
花子挑著木桶走來,站崗戰士把他攔住:“怎麽這時候挑水?”
花子向戰士深作一揖:“每天早晨擦拭佛像的聖水,要用山上的泉眼水。這兩桶水,要接大半宿呢。”
戰士開門,花子挑著木桶出了臥雲寺。走出沒有多遠,花子拐進樹叢,四下看看,見沒有人跟蹤,將木桶和扁擔扔進草叢,向山上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