辦公室的門半開著。
劉前進在一心一意地擦槍,彭浩進來,他連頭都沒抬一下。彭浩知道他這個老戰友老搭檔又在琢磨什麽要緊的事了。雖然兩人一分開就好長時間,但彼此的秉性脾氣都知道。
彭浩坐下:“你肯定唐靜茵會下山接應寧嘉禾嗎?”
“八九不離十吧。”劉前進繼續擦著槍。
“要說寧嘉禾逃獄他老婆一定會來接應,這是合乎邏輯的,但有一個問題。”
劉前進抬起頭:“什麽問題?”
“他們一個在監獄裏,一個在監外的不知哪個山洞裏,要想互相配合行動,就得有個雙方的約定,他們怎麽約定在某個時間同時行動呢?”
“是啊,他們得相互傳遞情報呀……”
彭浩把凳子往前挪了挪:“可他們的情報是怎麽傳遞的呢?”
劉前進站起來,舉槍向窗外瞄著:“這件事要是搞不清楚,你和我,咱們倆得天天晚上做噩夢!”
前程未卜的大押解上路在即,破解內外敵人“傳遞情報”卻茫然無緒。但是“情報”還是經由了什麽渠道,“傳遞”到了藏匿在深山匪窩的唐靜茵手上。
是一個小紙團。
唐靜茵小心地打開展平,小紙片上的字赫然入目:午夜越獄,斷牆外接應!
阿慧一直悄無聲息地站在旁邊。二十出頭的阿慧很早就被唐靜茵收養,從一個棄兒長成一個楚楚動人的大姑娘。十多年來,無論戎馬倥傯,還是後來的東躲西藏,唐靜茵一直都把阿慧帶在身邊。這個阿慧成了她最中意、最貼心的人,一個唯“阿姐唐司令”之命是從的最忠誠的戰士。但有時,沒有外人在的時候,她會“任性”一下,“嬌嗔”一下,每到這個時候,唐靜茵也會不由自主地生出些暖暖的意味,這種隻有自己才體會得到的綿長意味,讓她覺得很是受用。
阿慧輕聲叫了聲:“阿姐……”
唐靜茵把小紙條遞給阿慧,阿慧接過看了看,高興地說:“太好了,我這就去集合人馬,天一黑就下山接姐夫!”說著,轉身要走。
“等等!”唐靜茵一伸手,“必須要讓他們改變計劃!”
“啊?為什麽?”
“台灣來電,總指揮還有重要使命!”
“什麽使不使命的,姐夫他們已經做好了越獄準備,如果我們不去營救……”阿慧一把抓住唐靜茵的胳膊,“阿姐,這件事你可不能聽他們的,山高皇帝遠,他們知道什麽?把姐夫接回來才是最大的事啊!”
“住口!”唐靜茵臉子一翻,“你忘了我是蔣委員長親口任命的遊擊軍司令!有違黨國利益的事,我唐某誓死不能為!”
阿慧欲言又止。
唐靜茵拿過桌上的一張紙條,麻利地寫下一行字,遞給阿慧:“讓花子馬上喬裝下山……”
唐靜茵所說的“台灣來電”,在她收到的同時,也被我方截獲了。但因為電文使用了一套新的秘密電碼,我方的情報部門暫時還沒有破解出電文內容。程部長幾乎每過一兩個小時就催問一遍是否已將電文破譯出來。他隱約覺得,敵人突然變更秘密電碼,一定與大遷徙行動有關聯。但無論怎樣,軍區的大遷徙命令必須執行,劉前進他們的先遣隊必須按指令行事!
北校場監獄的支隊長辦公室裏,氣氛嚴肅。
劉前進在給三個排長下達戰鬥任務:“一排還是監守監獄犯人動向。二排和三排埋伏在監獄兩邊的小樹林裏,等著唐靜茵出現。今晚的行動代號就叫‘守株待兔’!”
劉前進看著身旁的彭浩:“老彭,你還有什麽補充的?”
彭浩搖搖頭:“沒什麽了,大家分頭行動吧。”
眾人散去,劉前進歎了口氣。
彭浩說:“就等著土匪送上門了,還歎什麽氣。”
“能看見的土匪來再多我也不怵,撓頭的是那個內鬼啊,我實在想不透那個內鬼是怎麽把情況傳來遞去的。”劉前進看著彭浩,似乎等待著彭浩能告訴他一個準確答案。
北校場監獄外的公路上,一輛裝著藥品箱子的軍用卡車疾速駛來。駕駛室裏除司機外,還坐著文捷和嚴愛華。
“抄手,抄手,熱乎的抄手……”打扮成小商販的花子在監獄大門外高聲叫賣。
“本來就肚子餓,聽他這麽一吆喝就更餓了。”司機小聲嘀咕。
“餓啦?那你停車,咱們下去吃一碗。”文捷說。
“真的呀。那太好了。”司機說著,把車停在路旁。
文捷搖下車窗,朝外喊著:“喂,老鄉,來三碗抄手。”
花子樂顛顛地喊:“曉得了,三碗!”
三人下車,走到攤前。
花子一邊忙乎一邊討好地搭著話:“我這抄手遠近聞名,你們監獄首長們可沒少吃。”
文捷將準備好的錢遞過去:“拿著。”
花子剛要接錢,嚴愛華推開文捷的手:“上次你請過我,這次我來。”
兩個人還在爭著付錢,年輕的司機早已端上一碗熱氣騰騰的抄手開吃了。
周圓拿著相機從監獄大門出來,看見文捷、嚴愛華在小吃攤前,高興地喊:“哎,文大姐。”
文捷衝周圓揚了揚手:“來呀,你也來吃一碗。”
周圓跑過來,在卡車前停下,拿起相機,“哢嚓”照了一張。
文捷急了:“哎,小丫頭,這有什麽好照的!”
嚴愛華端著碗:“夠巧的啊,算你有口福,文大姐請客。”
“謝謝文大姐,趕得早不如趕得巧啊。”周圓笑笑,整理著相機,“我給監獄大門口拍點照片,留個資料。”
周圓眼饞地看著文捷手裏的一碗抄手,文捷遞給她:“你先吃吧,看你饞的。”
周圓伸伸舌頭,捧過碗吃起來,討好地衝文捷笑著。
晚飯後,囚犯們在排隊等著打預防針。文捷、淩若冰、嚴愛華在醫務室裏出出進進地忙碌著。周圓在給打下手。
文捷看見劉前進和彭浩出現在門口,出來打招呼:“支隊長,政委……”
“忙你們的,我倆過來隨便看看。”劉前進一回頭,目光與周圓撞了個正著。
周圓馬上綻放出燦爛的笑臉迎過來:“支隊長好。”
劉前進卻像是根本沒看見她似的又轉向文捷:“9點前能全部打完嗎?讓犯人們早點休息。”
文捷指了指正給犯人打針的淩若冰:“多虧有她,應該能。”
彭浩順著文捷所指,看著忙碌的淩若冰。
劉前進捅了一下彭浩,輕聲說:“走吧。”
彭浩回過神來,跟著劉前進走去。
淩若冰輕聲喊:“下一個。”
一直盯著劉前進的周圓回過神來,突然大喊了一聲:“下一個!”
劉前進嚇了一跳,回過頭看周圓。周圓臉一紅,伸伸舌頭,齜牙一笑。
“一驚一乍的,哪像個兵!”劉前進愛答不理地嘮叨著離去。
周圓拉住文捷:“大姐,你們……哦,不,咱們支隊長平時都這麽凶嗎?”
文捷玩笑地說:“那可不是,他隻對漂亮姑娘才那麽凶!”
周圓嬌嗔地:“文大姐,你笑話我!”
文捷和嚴愛華都笑起來,淩若冰仍舊是什麽都沒聽見、什麽都沒看見似的一副漠然表情。
打針的犯人排到走廊外。寧嘉禾那個監舍的人也排在隊伍中。透過窗戶,寧嘉禾的目光在屋裏摞起半人高的藥箱間徘徊,一個藥箱一角不起眼的“十”字讓他心頭一顫。
寧嘉禾進屋。嚴愛華在給苟敬堂紮針,苟敬堂咬牙閉眼地噓著聲,嚴愛華手裏的針頭拔出來了,他還疼得呻吟不止。
嚴愛華厭惡地推了苟敬堂一把:“走吧。”
苟敬堂睜開眼,問:“完了?紮完了?”
嚴愛華朝外麵喊:“下一個!”
寧嘉禾回過神來,擼著衣袖坐到嚴愛華麵前,他的目光一直盯在那個劃了黑“十”字的箱子上。
嚴愛華從寧嘉禾胳膊上抽出針頭:“好了。”剛要喊“下一個”,發現托盤裏的針頭用完了,起身去開櫃子。
寧嘉禾站起來朝外走,在那個藥箱前停下,伸手在藥箱底下摸索了一下,將一張紙條攥在手裏。
在另一張桌前給犯人打針的文捷一抬頭,喊了聲:“寧嘉禾,你幹什麽呢?”
寧嘉禾指指剛紮過針的胳膊:“我這兒出血了,找張廢紙擦一下。”
嚴愛華抓出一把針頭放在托盤裏,順手從桌上拿起一塊紗布:“用這個,摁三分鍾。”
寧嘉禾接過:“哦,謝謝!”
嚴愛華不理他,對外喊:“下一個!”
另一個囚犯進來,寧嘉禾走出醫務室。
正在監區巡查的劉前進,遠遠看見寧嘉禾等幾個囚犯在王友明和小江的監視下從走廊出來。
寧嘉禾按著胳膊上的紗布,低著頭快步走來,他身後的幾個犯人不得不加快腳步跟上。寧嘉禾正要跨上監舍的台階,卻被一個人擋住了。抬頭一看,下意識地愣了一下,摁著紗布的手不由得緊了一緊。劉前進笑眯眯地站在他的麵前。
“寧總指揮今天的臉色不錯呀,紅彤彤的。”劉前進的態度很是和善友好。
寧嘉禾竭力保持鎮定:“嗬嗬,不怕見笑,鄙人一直怕打針。”
“喲,戰場上連刀槍子彈都不怕的少將軍官,居然會怕打針?”
“鄙人知道,這件事說出來……是件讓人見笑的事。”
劉前進把目光停在他按著紗布的地方:“這是怎麽了?”
“哦,出了點血。”
“是嗎?”劉前進把手伸過去,像是要揭開那塊紗布。
寧嘉禾心跳陡然加速。
劉前進的手指就要碰到紗布的時候,卻突然停住了,繼而收回了手:“按一會兒,血就止住了。”
寧嘉禾連忙點頭:“是是是,獄醫也這麽說的。”
劉前進指著寧嘉禾身上的一處傷疤:“哦,沒事,比起總指揮曾經受過的那次重傷,針紮出點血簡直不算什麽。”他朝寧嘉禾笑笑,走開了。
寧嘉禾暗暗鬆了口大氣,額頭上滲出的汗珠子卻把他剛才的緊張暴露無遺。
寧嘉禾心裏埋怨著剛才的失態,所幸劉前進沒再糾纏下去。回監舍的一路上,他一直在做著深呼吸,努力緩解剛才的緊張,他不想自己的窘態讓監舍裏的人察覺出來。
一進監舍,寧嘉禾便示意大家在門窗前排出一道人牆。他把紗布往地上一扔,迫不及待地打開攥在手裏的那張已經被冷汗打濕的紙條。
大家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寧嘉禾臉上。看完紙條,寧嘉禾表情複雜。
“說的什麽?我看看。”裘雙喜伸手去拿寧嘉禾手上的紙條。
寧嘉禾一把將紙條塞進嘴裏,嚼巴兩下,咽了下去,臉色陰沉著一聲不吭。
夜幕降下來了,道路兩旁的樹叢中,埋伏著嚴陣以待的解放軍戰士。黑洞洞的道路上,沒有車馬和人跡,遠山近水了無聲息。
辦公室裏,掛鍾的分針走完最後一格,“當、當、當”地敲了起來。一直在深思的劉前進被鍾聲一驚,回過神來。
鍾聲一直敲了十二下。
劉前進提槍奔出門外,與闖進來的彭浩碰了個正著。
“守株待兔,都這時候了也沒見到兔子的蹤影。小樹林那邊沒有任何異常。”彭浩跨進辦公室,卸下手槍放在桌上,“我們考慮的方案應該沒有問題,唐靜茵如果劫獄救人,隻能從小樹林裏經過。”
劉前進站在原地,像是自語:“難道是我看走眼了?”
午夜鍾聲在劉前進辦公室敲響的時候,寧嘉禾他們那間監舍的人也都個個精神著、驚醒著。不堪擁擠的監舍裏,正醞釀著一股興奮裏夾雜著不安和躁動的熱浪,監舍裏的氣溫在一點點升騰,那股熱浪似乎就要衝破門窗,撲向夜空……
寧嘉禾卻像一尊雕塑般坐在通鋪上。
裘雙喜急切地說:“總指揮,約好的時辰快到了吧?還不開始行動嗎?”
寧嘉禾一聲不吭。
苟敬堂推了把寧嘉禾:“總指揮,究竟走還是不走,您說句話呀!”
“總指揮,時間不等人哪!”一向沉穩的傅明德也有點沉不住氣了。
裘雙喜焦急地說:“看看,成大啞巴啦!我的寧總指揮,求求您說句話行不行?”
寧嘉禾終於開口:“行動取消!”
“啊,什麽?行動取消?又取消了?”眾人七嘴八舌。
傅明德連連擺手:“噓……輕點!輕點!”
“寧嘉禾!你什麽意思?你不是說,過了今晚就再也沒有機會了嗎?”裘雙喜壓著聲音,卻掩飾不住怒氣。
寧嘉禾看著裘雙喜,一字一板:“必須取消今晚的行動!”
傅明德說:“樹有根,水有源,你總得說出個理由吧?”
“當然有理由,但我現在不能和你們說。”
裘雙喜一揮手:“不行,老子為挖那狗洞把指甲都挖翻了,今天說什麽也要離開這裏!”
“指甲壞了還能重新長,可是把命搭上……”
“寧嘉禾,我看你根本就沒想走,也不敢走,你他媽比他-”裘雙喜指了指安臥榻上的魯震山,“比他還!真想不明白,你是怎麽混上黨國少將總指揮的。”
寧嘉禾起身,下地:“你要還算是黨國的人,就應該知道服從大局!”
“狗屁!”裘雙喜跟在寧嘉禾身後,“什麽黨國,黨國在哪兒?黨國他媽的扔下我跑了,跑台灣去了,我還想著為他盡忠,我那才是天下第一大傻瓜呢!好,你不走是你的事,弟兄們,不想死在這裏的就按原計劃跟我走!”
苟敬堂馬上響應:“我走!”
“我也走!”“我們都走!”眾人響應。
傅明德示意大家安靜:“那就什麽廢話也別說了,說走就走!”
眾人收拾東西,寧嘉禾攔著大家:“你們冷靜點!不能莽撞行事啊!”
裘雙喜一推寧嘉禾:“去你的吧,你以為你還是黨國的總指揮呀?呸,現在你和我們都一個熊樣:共產黨的階下囚!滾開!”
寧嘉禾抓住裘雙喜:“不能走!真的不能走啊!”
“你給我滾開!”裘雙喜推開寧嘉禾,一把掀去床板,就要往裏鑽。
寧嘉禾突然躥到鐵窗前,對著外麵大喊:“來人哪,有人要越獄,快來人哪!”
頓時,警報四起,探照燈交錯。
寧嘉禾站在監舍門口,其餘的犯人一個個被押往另一個監舍。
裘雙喜從寧嘉禾身邊走過,朝他身上啐了一口。苟敬堂也跟著補了一口。傅明德苦笑了一下,搖搖頭,走出門去。
寧嘉禾最後被帶出監舍,迎麵碰上的是站在門口的劉前進。
寧嘉禾鞠了一躬。
劉前進一笑:“寧總指揮,你說我今天是該給你記功呢,還是……”
“記功就免了吧,鄙人無此奢望。我無非知道他們是在枉費心機,徒勞精力罷了。”
“哦,不過我還是要感謝你的,否則,真要跑了犯人,我劉前進這罪過可就大了。”
寧嘉禾搖搖頭:“其實我知道,你對這件事早有察覺了。”
劉前進好奇地說:“哦,說說看,你怎麽知道的。”
“你前天查房的時候,明明看見了地上的牆泥。可你故作未見……這有點小兒科。”
“嗬嗬,到底是少將總指揮。”劉前進回身,“王友明,給總指揮另外騰個小間,今天就別和他們住一起了,那幫人怨氣大著呢,別把總指揮給送上西天了。”
彭浩、文捷和侯仲文趕來的時候,劉前進已經把監舍的床板拆了一地,大通鋪下露出一個可容一個人進出的牆洞。
文捷吃驚地說:“好險啊。看起來他們已經準備了很長時間,要不是寧嘉禾臨時反水,今天怕真要出大事了。”
彭浩說:“不會,其實前進早就知道他們的計劃了,正張開大網等著呢。”
侯仲文驚訝地問:“是嗎?支隊長是怎麽知道的?”
劉前進盯著文捷,像是沒有聽到侯仲文的問話。
文捷被看得有些慌亂:“怎麽了,支隊長,這麽看著我……”
“你剛才說寧嘉禾是臨時反水?”
“呃……哦,我隻是隨便這麽一說。”
“臨時反水……這句話說到點子上了。”劉前進咀嚼著文捷的話。
彭浩問:“前進,你究竟在想什麽?”
“啊?哦,今天這場戲就這麽草草收場,多少有點可惜呀。小李,去通知二排三排,撤了吧。”
小李在門外應聲:“是!”
彭浩打了個哈欠:“前進,事情已經解決了,讓大家趕快休息吧,再過一天,史無前例的大遷徙就要開始了,再想睡個安穩覺就難了。”
劉前進點頭:“是啊,早點睡吧。”
眾人往外走,劉前進不經意間看到丟在地上的一塊小紗布,他彎腰拾起仔細看著……
關在小號裏的寧嘉禾昨晚幾乎一夜未眠,這倒不是因為原定的越獄計劃被他“告發”後,他擔心同監舍的人對自己恨之入骨,而是因為那個紙條帶來的消息實在太超乎他的預料了。他知道,麵對這樣的情報,藏身在深山密林裏的唐靜茵也不敢輕舉妄動。
會議室裏,彭浩領著馮小麥等戰士在整理打包,地上亂七八糟。
昨晚幾乎同樣一夜未眠的還有劉前進。對寧嘉禾積極“告發”的真正原由,他一直想不通。一大早,他就跑到彭浩宿舍讓他幫自己“解謎”,還言之鑿鑿地聲明:“不解開謎團,就不能上路!”
為了避人耳目,兩人特意跑到機要室。
劉前進振振有詞地分析道:“很顯然,我們昨晚看到的那個牆洞,肯定不是在短時間內能挖出來的,監舍裏的犯人在沒有任何鐵器工具的情況下,要徒手完成那麽一個工程,至少需要個十天半月吧。換言之,在這麽長的時間裏,犯人們天天要躲避我們的監視,掀起那塊鋪板,挖通那個牆洞,同室的寧嘉禾會不知情嗎?他如果想立功早就向我們舉報了,可他為什麽非要等到最後那一刻才突然‘臨時反水’呢?隻有一個解釋,那就是寧嘉禾本來也打算越獄,可就在他們開始行動的前一刻,他突然決定放棄了。為什麽?”
彭浩想了一下:“他不是說,明知道不可能成功,所以才要‘告發’嗎?”
“他撒謊!他這一定是想掩蓋他的真正目的!能不能逃出去,他從一開始就會有一個基本判斷,而不應該是昨天半夜。”
“你是說寧嘉禾此舉另有目的?”
“我們不是一直懷疑有人在給寧嘉禾和唐靜茵之間傳遞情報嗎?我敢說,寧嘉禾臨時改變計劃,一定是他又接到了傳自監獄外的敵特指令!”
劉前進話音一落,背後突然發出聲音。劉前進一驚,拔槍回身:“誰?”
從一堆紙箱後冒出的居然是周圓一張驚恐的臉。
劉前進持槍逼視周圓:“你!你躲在這裏幹什麽?”
周圓驚魂未定:“哦,不不,支隊長,我不是躲在這裏,是曉渝姐怕來不及整理文件,叫我來幫忙的,從一大早我就一直在這裏工作呢。”
彭浩問:“我們說的話你都聽見了?”
周圓搖了搖頭,看到劉前進銳利的目光,又忙點頭:“我……聽見了,可你們放心,來這裏報到之前,我也是經過嚴格保密培訓的,不該說的事,我永遠不會對任何人說的。”
劉前進半信半疑地端量著這個與眾不同的宣傳幹事。她的充滿新奇的大眼睛裏,看上去還是挺純淨、挺真誠的……
小痦子一被王友明推進監舍,迎接他的目光就全是惡意。小痦子有點害怕地往王友明身上抓了一把。既然關在這裏的人沒有一個是省油的燈,他明白自己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討好每一個人。王友明剛退出去關上門,小痦子就變戲法兒似的將手裏的煙捧出來,試圖跟每一個人套點近乎。
苟敬堂抽出一支煙:“你小子能耐不小啊,這東西也能帶進來。”
小痦子訕笑著:“是剛才的管教幫了點小忙。”
眾人一愣,小痦子也慌了,正不知怎樣解釋,倒是和他一塊被推進來的另一個犯人不屑地說:“他是個三隻手。”
“就你他媽嘴欠!”小痦子一拳打去,那個犯人趔趄了一下,一P股坐到地上。小痦子上前還要打,被裘雙喜拉開:“少在這兒撒潑!”
小痦子看看裘雙喜,瞪著爬起來的犯人:“再胡說八道,我廢了你!”
裘雙喜推了小痦子一把:“行了,威風耍夠了,報報大號吧。”
小痦子立即換了一副笑臉,哈下腰:“小痦子。”
“小痦子?這算什麽名。”苟敬堂一把抓過小痦子手裏的煙。
小痦子臉上有一絲悲傷閃過:“家裏窮,生下來爹媽就死了。身上長了個這個,就這麽叫了。”他指指腋下,果然那裏長了一顆豆粒大的紅痣。
裘雙喜一笑:“名副其實啊。什麽罪名?”
“我……偷了點兒東西……”小痦子撓著頭,下意識地看了眼剛才挨了他一拳頭的那個犯人。
“偷什麽了,還得來蹲大獄。”苟敬堂從鞋幫裏摸出根火柴,在牆上擦了一下,一股火苗躥出,他點上煙,抽了一口,給了裘雙喜,自己又續上一根。
“解放軍的膠皮鞋……我偷出二十來箱,賣了……”
裘雙喜吐出一口煙:“敢偷解放軍的軍用物資,還二十多箱,好身手好膽魄啊小子!”
小痦子對眾人作揖:“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請各位多多照應。”
魯震山鄙視地看著小痦子,又瞥了一眼傅明德。
那份被我方截獲的重要情報,終於破譯出來了。程部長在第一時間拿到電文後,便和高參謀即刻驅車趕往北校場監獄。兩個人憂心忡忡,一路上幾乎無話。台灣方麵發給唐靜茵的這份密令,正如程部長所預料到的,給先遣隊本來就已經夠艱難了的任務又加了包袱。
高參謀看著程部長:“咱們這是給先遣隊又增加了新的壓力啊。”
程部長點點頭:“我把彭浩派到一支隊擔任政委,就是出於他們二人特殊關係的考慮。我相信他們會有足夠的勇氣和智慧戰勝一切困難,圓滿完成這場史無前例的西征任務。”
“聽說他們當年在東北戰場並肩作戰的時候,彭浩還救過劉前進的命?”
“是啊,當年他們同在一個班,在一次阻擊戰中,戰鬥打到最後隻剩下他們兩個了,劉前進身負重傷,是彭浩背著他徒步走了幾十裏山路,把他送進了野戰醫院,硬是從死神手裏奪回了劉前進的一條命。”
車子駛進北校場監獄,院子裏呈現一片忙亂景象。
程部長和高參謀這個時候跑到北校場監獄,本身已經說明了事態的嚴重性。劉前進和彭浩現在能夠做的,就是先洗耳恭聽。不過劉前進回絕了程部長要開個班子會的提議,說文捷和侯仲文正帶人忙著準備行裝呢,有什麽事他回頭傳達一下就行了。對劉前進給出的這個理由,彭浩有些不解,不料程部長稍微猶豫了一下,居然不顧高參謀的反對,表示同意。於是,先遣隊西征前的最後一個班子會變成了直奔主題的直接對話。
程部長神情嚴肅地說:“我們截獲並破譯了敵人的一份重要情報。就在你們的監獄裏,有一個遠在台灣的蔣介石都被驚動的重要人物!這個人是國民黨國防部參謀次長,少將軍銜,此人手上握有一份川、滇、黔、桂四省的潛伏敵特名單!從情報內容上看,台灣方麵也正在急於找到這個人。西南局首長指示我們,必須在敵人找到這個人之前挖出這個大鬼……”
劉前進突然意識到什麽:“等等……”
“怎麽了?”高參謀問。
劉前進不理高參謀:“程部長,你們的情報是在什麽時候截獲的?”
程部長回想:“截獲電報是在昨天上午10點左右,但電文內容是今天上午才破譯的。”
“對上了!”劉前進突然喊了一聲。
高參謀不解:“什麽對上了?”
劉前進看了一眼彭浩:“這就是寧嘉禾為什麽臨時反水的原因!”
彭浩說:“前進,你把昨晚的事向程部長和高參謀匯報一下吧。”
興奮中的劉前進簡要地把寧嘉禾告發犯人逃獄的事情說了一遍:“我認為,寧嘉禾是在他們行動的最後一刻才放棄越獄計劃的,他這麽做隻有一個解釋,那就是他突然決定留下了,或者說他不得不留下來。留下來幹什麽?現在這份情報說明,他留下來的目的就是為了要完成和我們一樣的任務-找到那位參謀次長!”
高參謀點頭:“你的分析合乎邏輯,並且,也完全符合這份情報的內容。”
劉前進繼續說:“但是,他在行動之前,是怎麽得到要他繼續留在獄中找人的指令的呢?答案也隻有一個,那就是有人在給他傳遞情報!”
程部長眯起眼睛,認真在聽。
劉前進為自己的推斷激動起來:“顯而易見,作為重罪犯,寧嘉禾本人根本沒有任何機會直接和外界的敵特人員接觸,那麽,我們就可以肯定地推說,給寧嘉禾傳遞情報的人隻能是有條件和外界接觸,同時又能接近寧嘉禾的人!什麽人有這樣的條件呢?隻能是看管犯人的人……”
彭浩插話:“前進,你這麽說未免有點草木皆兵了,你這不是在懷疑我們自己隊伍中的人了嗎?”
劉前進看著彭浩:“一點不錯,我敢肯定,我們隊伍中深藏著一個內鬼!”
程部長睜開眼睛,臉色驟然一變。
高參謀“忽”地從木箱上站起,來回踱了幾步,回身站定,鄭重地說:“我同意劉前進同誌的分析。我們的民主政權剛剛建立,國民黨蔣介石不會善罷甘休,他們在逃往台灣之前,留下了數以萬計的特務,他們以各種身份潛伏在我們身邊,有的甚至混進了我們的革命隊伍,他們就像一顆顆定時炸彈,隨時都會爆炸。我們不得不加倍地提高警惕啊!”
劉前進一愣:“定時炸彈?這個比喻太好了!程部長,這次西征行動本來就如履薄冰困難重重,我不能帶著顆定時炸彈上路啊!”
程部長咬著腮幫想了想:“那你打算怎麽辦?”
劉前進語氣堅決地說:“挖!挖!挖出這顆定時炸彈!”
程部長問:“怎麽挖?”
劉前進說:“根據我的推算,寧嘉禾最後一份情報最早是在昨天天黑後收到的。”
彭浩插話:“你為什麽那麽肯定,難道就不可能是昨天白天或更早的時間嗎?”
“他要是白天或更早的時候就收到這份情報,就不會等到午夜越獄行動前才決定放棄越獄。”劉前進不容置疑地說。
彭浩點點頭:“這倒也有道理。”
劉前進站起身:“所以,我們的懷疑範圍就相對縮小了。凡是昨天下午離開過監獄和天黑後接近過寧嘉禾的,我都要逐一排查!我們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全支隊所有人員,都必須向組織說清楚自昨天下午到晚上9點以前的活動情況。”
“這樣做會不會動靜太大了點,出發前鬧得人人自危也不好吧?”彭浩慎重地說。
高參謀指了一下劉前進:“你這像是要搞一場運動啊。”
劉前進堅決說:“我還就是要搞一場運動,否則,我們帶著定時炸彈,怎麽上路,怎麽完成西征任務?”
平靜的監獄大院內,突然如狂風驟起-
全副武裝的解放軍分幾路踏著整齊的步伐,跑步開進監獄大門,而後大門就被“隆隆”關上,留下幾名戰士把守。
原先由管教值勤站崗的地方都換上了解放軍戰士。管教們一個個神色惶惶,卻不知發生了什麽情況。
整個監獄戒備森嚴。
形同審訊的一場“排查”開始了。“排查”工作的地點,就設在監獄會議室。
會議室門口,等候詢問的管教們排起了長隊。隊伍旁,肅立著持槍的解放軍戰士,他們令本來就緊張的氣氛顯得更加壓抑。
會議室當中放著一張老式大桌子,桌子對麵,是給受詢問者就座的一把椅子。
劉前進坐在桌子中間,彭浩在他旁邊記錄。
管教幹部們一個個神色緊張地進來接受詢問,又一臉茫然地出去。送走最後一個管教,彭浩站起身活動著僵硬的身子:“篩查了半宿,也沒發現什麽疑點。”
“至少範圍大大縮小了。”劉前進身子靠在椅背上,從兜裏掏出那塊小紗布看著,“得請寧嘉禾給咱們幫個忙了。”
正把手舉到半空活動筋骨的彭浩,被劉前進的一句話釘住了。
躺在小號間光板床上的寧嘉禾看著劉前進舉在自己麵前的一小塊紗布,臉上透著茫然。
劉前進知道他是揣著明白裝糊塗,口氣上很是關心:“寧總指揮,胳膊上的血止住了吧?”
寧嘉禾坐起來:“嗬嗬,一點小事,何敢勞政府垂問。”
劉前進臉色一變:“你真流血了嗎?”
“呃……隻流了一點點,不多。”
劉前進展開那塊小紗布:“可這上麵連個血點也沒有。”
寧嘉禾臉色微變:“呃……本來也不多,就一點點嘛,我剛才說過了。”
“這上麵幹幹淨淨,隻有兩種解釋:第一,你根本沒有流血,那麽紗布就有了問題;第二,紗布沒有問題,而是紗布下麵……也許還隔著一張紙!”
“哦,開始時,我……我是在醫務室隨便找了張廢紙擦了一下,後來是那位好心的獄醫給了我一塊紗布……”
“那絕不是一張廢紙,而是一份情報!”
“嗬嗬,政府真能琢磨。”
“那是一份讓你繼續留在監獄裏的指令。正是這項指令,迫使你改變了主意,放棄了苦心準備了半個多月的越獄計劃,否則,你早已經跟山裏的唐靜茵夫妻團聚了。”
“嗬嗬。我誠心改造,沒想過那等好事。”寧嘉禾起身,背對著劉前進,“我沒收到什麽指令,所以你也用不著問我是什麽人給我傳遞了情報。”
“堂堂少將總指揮,當然不會這麽輕易供出你的聯絡人。我還不至於幼稚到把你當成一個孩子而妄存奢望。”
寧嘉禾打了個哈欠,伸著懶腰。
女宿舍裏,文捷和嚴愛華情緒低落地倒在床上。周圓在搗鼓她的膠卷,她似乎因為知道點什麽而顯得很是平靜。周圓拿起手上的膠卷對著陽光照著,她的目光一張張掃過,最後在文捷、嚴愛華向裝扮成小商販的花子買小吃的那張底片上停住了。
關曉渝進來,衝著文捷:“文大姐,你是大隊長,你真不知道出什麽事了,把大家一個個叫去過篩子?”
“支隊長和政委這麽做,肯定是有他們的道理的;不該我們打聽的,就別打聽。”
“好像我們都成了犯人似的,一個個審……”
“好了曉渝,不過是隨便問問情況,沒什麽大不了的。”
門外突然響起腳步聲,幾個人還沒明白過來,一隊解放軍已經跑來,把住了房門。
嚴愛華一驚:“文大姐,這怎麽回事啊?”
文捷也慌了:“啊?我去看看。”說著就要走出房間。
一名戰士伸手攔住:“請你們在原地待命!”
文捷不滿:“誰讓你們來的?”
“這是命令!”
“命令?誰的命令?”
戰士不再回答。
門外突然傳來一聲喊:“嚴愛華!跟我們走。”
屋裏的人一齊把目光聚焦到嚴愛華身上,嚴愛華一把拉住文捷:“文大姐,怎麽叫我去啊?”
北校場監獄的會議室嚴愛華不知來過多少次,可這一次走進來,這裏已經變成了“提審室”,特別是看到劉前進和彭浩肅然地坐在一張大桌子後麵,留給自己的隻有孤零零的一把椅子,她更是少見地顯出慌張,說出的話也開始語無倫次起來:“支隊長,政委,我,你們……”
彭浩起身:“嚴愛華,坐吧。”
“是。”嚴愛華小聲應著,坐到椅子邊上。
“你不用這麽緊張,我們隻是向你了解點情況,你如實回答就是了。”彭浩語氣平和。
“要問我什麽?”
劉前進拿出那塊小紗布:“你認識這東西嗎?”
“我是獄醫,怎麽會不認識醫用紗布呢?”
“我問的是你給過什麽人這麽一塊小紗布?”
嚴愛華想了想,搖搖頭:“沒有……”
劉前進盯著嚴愛華:“你要是心懷坦蕩,就用不著隱瞞。”
嚴愛華苦著臉:“支隊長,我一點也聽不懂你說什麽。”
“你應該聽得懂!”劉前進突然嚴厲起來。
嚴愛華臉色“刷”地一白,委屈的眼淚就流了下來:“支隊長,政委,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我……”
“你再想想,你是不是給過什麽人一塊這樣的紗布?”彭浩問。
嚴愛華又低頭想了會兒,突然抬起頭:“哦,我想起來了,我給過寧嘉禾這樣一塊小紗布。”
彭浩正想說什麽,劉前進搶先開口:“你為什麽給他這塊紗布?”
“我……他……”
劉前進步步緊逼:“究竟是你還是他!”
嚴愛華一急,大聲辯白起來:“我看到寧嘉禾手臂上出血了,就順手拿了塊紗布給他壓一壓。要是這也算犯錯誤,我以後注意就是了。可我又不是犯人,你們怎麽能像審犯人一樣地審問我?”
劉前進“砰”地拍了一下桌子,怒道:“你發什麽牢騷!我們明天就要上路了,可隊伍裏出了問題,組織上決定進行調查,你要是自信自己是清白的,又有什麽好感到委屈的?發什麽牢騷你!”
嚴愛華據理力爭:“可我真的不知道一塊小紗布能說明什麽!”
劉前進繞過桌子,站在嚴愛華對麵:“那我來幫你說明,行嗎?你說是因為看見寧嘉禾手臂上出血了,才給他這塊紗布對嗎?”
嚴愛華點了點頭。
劉前進繼續說:“可你仔細看看,這塊紗布上根本沒有一絲的血跡,你看到他出的血到哪裏去了?他既然並沒有流血,你又為什麽要給他一塊紗布?難道你不是想用一塊紗布掩蓋什麽嗎?”
嚴愛華被嗆住了似的頓了一下,說:“呃……對不起支隊長,我……我從來沒經曆過這樣的事……所以我……我說得有點亂。事實上,我並沒有看到寧嘉禾胳膊上出血,是他自己說的……真是這樣的,支隊長。不信你可以問文大姐,當時她也在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