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邊上的這座城市,在沉重的夜幕和肆虐的驟雨中過早地睡著了。長街深巷幾無路人,閃電劃破夜空的瞬間,雨水在夜色裏透出一種詭譎之氣,在城裏城外四處浸淫……
這個風雨飄搖之夜,似乎注定會有大事發生。
架著鐵絲網的獄牆和低矮破敗的監獄輪廓,在閃電光中時暗時明。一間間監舍,人滿為患。一個個狠目冷麵的犯人擁擠在鐵窗前幸災樂禍地看著半空,每個人的目光裏都透著躁動。
北校場監獄,是江濱市的一座老監獄。川、滇、黔、桂各地的老監獄大都同它一樣,隨著新中國的誕生,這些老監獄已經變成了新政權關押囚犯的所在。
“下吧下吧下吧,下它個牆倒屋塌,就算是老天爺大赦天下了!”一個犯人趴在鐵窗上大喊大叫。
強勁的雨水衝擊著獄牆,早已被雨水灌飽的牆泥不堪重負,大塊大塊地剝落下去。
幾個穿著雨衣的身影,打著昏暗的手電,從雨中奔來。
手電光照在一處眼看著就要倒塌的獄牆上。王友明上前往牆泥上抓了一把,浸透雨水的牆泥“嘩”地塌下一大塊。
“隊長,這牆要是塌了,犯人一哄而出集體越獄,靠我們這百十個管教可控製不住啊!”馬大虎焦慮地喊道。
“大虎,你趕快去給支隊長打電話,告訴他家裏情況緊急,讓他趕緊回來!”
“支隊長在分區開緊急會議,我怕……”馬大虎心有餘悸。
“怕個屁!這都什麽時候了!出了事他能饒了我們?快去!”
馬大虎無奈地說:“…是!”轉身在泥濘中一跌一滑地跑去。
監舍內,寧嘉禾等犯人像一道人牆似的橫在鐵窗前,看著監外小操場上來來回回忙著察看險情的管教。他們身後,一字排開的床板掀開一頭,一個黑影趴在角落裏呼哧呼哧地鼓搗著什麽。
一道閃電劃過,把監舍照得亮如白晝,緊接著“咣”的一個炸雷,把正趴在角落忙乎的裘雙喜嚇得一哆嗦-牆角上露出一個快要挖通的牆洞。
裘雙喜輕聲詛咒:“媽的,這天雷是照著老子頭頂劈的呀!喂,老苟,我手指都刨出血了,該你了!”
苟敬堂卷著衣袖過去,裘雙喜馬上站在寧嘉禾身邊,補了苟敬堂的缺。
裘雙喜興奮地說:“寧總指揮,我都聽到牆倒房塌的聲音了,這是老天爺在照應我們,不可錯過今晚這個大好時機啊!”
寧嘉禾聲音低沉:“今晚惦記這事的肯定不光是我們這些人。”
裘雙喜無比興奮:“人越多越好,人一多,像潮水一樣鋪天蓋地往外湧,讓他們顧此失彼、忙不過來,我們正好趁亂……”
“不!我們今晚隻看熱鬧,按兵不動!”寧嘉禾語氣低沉,不容置疑。
裘雙喜和犯人們驚異地看著這位前國民黨西南遊擊軍總指揮。
正在挖牆洞的苟敬堂也聽到了寧嘉禾的話,回過頭惱火地朝他質問:“你說什麽?”
裘雙喜推了寧嘉禾一把:“你什麽意思?”
寧嘉禾不作理會。
裘雙喜瞪著布滿血絲的大眼:“大夥精心策劃了這麽長時間,不就等著這一天嗎?”
“正因為如此,更不能急於求成、功虧一簣!”寧嘉禾緊咬著腮幫子,望著窗外的暴雨。
“寧總指揮,我怎麽就聽不懂你說的話?什麽叫急於求成、功虧一簣?我是個粗人,我就知道,今天晚上我們一定要趁著老天爺的掩護,離開這該死的鬼地方!”裘雙喜見苟敬堂還在那兒愣著,惱火地喊,“別聽他的,挖!”
苟敬堂有些茫然。
曠野上,泥石流湧動,電線杆根基的泥土和碎石在疾速流失,電線杆搖搖欲倒……
馬大虎一身泥漿地跑進辦公室,撲向電話,抓住搖柄猛搖三圈,拿起話筒大聲呼叫:“喂,喂,軍分區嗎?我是北校場監獄……喂,喂……”
電話裏沒有聲音,馬大虎“啪”地摔了電話跑出辦公室。
嚴愛華跟著幾個管教趕來,老遠便朝王友明喊:“女監的獄牆已經倒了一段,怎麽辦哪?”
“除了加強警戒,我能怎麽辦?”王友明看到馬大虎匆匆跑來,迎上去,“聯係上了嗎?”
“電話線斷了,打不通!”馬大虎氣喘籲籲。
突然,不知道從哪號監舍裏傳來一聲高亢的呼喊:“老天爺大赦天下羅!”
王友明和管教們驚惶止步。
犯人們跟著有節奏地喊:“赦!赦!赦……”
王友明提槍在手:“不許喊!”
犯人們根本沒把管教放在眼裏,又有更多的人加入其中,大喊著:“赦!赦!赦……”
馬上,更多的犯人齊聲加入進來,有節奏地喊著:“赦!赦!赦……”
管教們持槍對準了鬧事的犯人,異口同聲高喊:“不許喊!”“安靜!”
囚犯們的喊聲,交織著雷電暴雨聲,形成一種排山倒海之勢,向管教們壓來。
戰士們一個個神情緊張。
王友明盯著鬧事的犯人,提高嗓門大喊:“馬大虎,抄近路到軍分區找支隊長……就說犯人們要暴獄,請求速派部隊鎮壓!”
“是!”馬大虎跑步離去。
“赦!赦!赦……”犯人們的吼聲此起彼伏,一陣高過一陣。
嚴愛華被排山倒海般的吼聲鎮住了,她有些語無倫次:“友明,怎麽辦呀?”
“牆倒了,也不許犯人走出監舍一步,有人敢抗命,立即鳴槍示警,必要時……大家看著辦吧。”王友明給出的辦法含含糊糊。
會議室裏正在召開緊急會議,隔著寬大的會議桌,劉前進、彭浩和文捷雖然坐在程部長對麵,但劉前進的心思顯然不在這裏,他不時地望著窗外的雨夜。
程部長的講話回聲很大:“開展鎮壓反革命運動以來,我們集中打擊了一大批土匪、惡霸、特務、反動黨團骨幹分子和反動會道門頭子,有效地鞏固了人民民主政權。現在,各地羈押的反革命犯和普通犯,已超過百萬,監獄擁擠不堪,安全隱患很大,給我們百廢待興的新中國造成了極大的壓力。毛主席和黨中央指示:為了改造這些犯人,為了解決監獄的困難,為了不讓判處徒刑的犯人坐吃閑飯,必須實行懲辦與改造相結合的原則。根據全國公安會議精神,中共中央西南局決定開辦勞改農場,將西南各地關押的大部分罪犯押解到川、滇兩省的邊地建農場進行勞動改造。前進、彭浩、文捷,你們一支隊是這次大遷徙行動的開路先鋒,要先行一步。”
“什麽時候動身?”劉前進問。
程部長看著劉前進:“根據西南局首長指示,一支隊隻有三天的準備時間,三天後必須上路!”
劉前進驚呼:“三天?這也太……”
突然,一個炸雷打斷了劉前進的話。
劉前進起身朝窗外看著:“這鬼天!再下一宿,我們那個破監獄非泡塌了不可。”
文捷站起來:“是啊,隻能容納三五百個犯人的監獄裏塞著上千人,那可沒幾個是安分的。要是監獄一倒,獄牆一塌,會出大亂子啊!”
“程部長,咱這會能不能明天再開,我擔心……”劉前進指指窗外。
一直穩坐在桌旁的彭浩示意劉前進和文捷坐回來,說:“正因為我們的監獄現在有這麽多的隱患,才更顯出黨中央、毛主席作出監獄大遷徙決策的英明。前進,我們還是安下心來,把這個會開完吧。”
高參謀點頭:“彭浩同誌說得對。這個會議要是延期,你們的準備時間就更緊了。咱們長會短開,抓緊時間。”
劉前進和文捷回到座位上。
“我先說說中央和西南局決定這次監獄大遷徙行動的路線圖吧。”程部長起身,“刷”地拉開一道布幔,牆上現出一張碩大的地圖。
程部長拿起講解棒:“你們要去的新錦屏,是一片地域遼闊的山區濕地。從雍正時候起,就在這裏設監造獄,素有天然監獄之稱。國民黨統治時期,這裏曾經關押過無數革命仁人誌士……”
劉前進邊聽邊搖頭。
程部長說:“前進,有什麽想法直接提出來,別在那兒給我搖頭晃腦。”
劉前進不假思索地說:“對黨中央西南局這個決策我沒有二話,堅決擁護!但我有個請求。”
程部長一怔:“什麽請求?”
“北校場監獄現在關押著1009個男女犯人,我可以帶走1008個,唯獨那個國民黨西南遊擊總指揮寧嘉禾必須留下來,轉到別的監獄去。”
高參謀不解:“為什麽?”
劉前進盯了一眼高參謀:“因為他是唐靜茵的丈夫!”
彭浩低聲問文捷:“唐靜茵是什麽人?”
文捷低語:“是盤踞在這一帶活動非常猖獗的土匪司令。”
劉前進起身走到地圖前,指著地圖:“這新錦屏的確是個建勞改農場的好地方,可從我們這裏到新錦屏那麽遠的路,沿途地形十分複雜和險峻,沒有現成的道路,更沒有高牆電網,那一千多犯人不會老老實實跟著我們遊山逛水。如此長的路途,如此長的時間,又如此鬆散的看管條件,隨時都可能發生犯人逃跑滋事的情況!”
高參謀接過話:“你不想帶著寧嘉禾這個累贅,是怕一路上受到他老婆的武裝騷擾?”
劉前進正言:“我想排除一切可以排除的不利因素,把困難降到最低程度!”
彭浩笑笑:“不就一個土匪婆嗎?前進,你當年在東北戰場上出生入死,可從來沒聽說你怕過誰。”
“可這不是戰場上真刀真槍地幹,我們的行軍包裏裝的也不光是子彈、手榴彈,還有一千多名長胳膊長腿又滿肚子壞水而且時時刻刻都想著逃跑的大活人!稍有風吹草動,他們就一定會給你鬧上一出!要是其中再有個會吸引土匪武裝來騷擾的累贅,麻煩就更大了!”劉前進拍拍彭浩的肩膀,“你剛來,以後會領教到寧嘉禾跟他那個匪婆子的厲害。”
高參謀不滿地說:“劉前進,你怎麽能長敵人的誌氣,滅我們的威風?他寧嘉禾現在不過是個在押犯,充其量也就是一個關在籠子裏的紙老虎,有什麽可怕的!”
劉前進看了一眼高參謀,臉上閃出一絲不屑。
程部長深吸了一口煙,對高參謀說:“給我接一下西南局林部長的電話,前進說的意見……是個事兒。”
北校場監獄的上空,犯人們“赦!赦!赦……”的喊聲如同拍岸的聲浪,一浪高過一浪。持槍相對的戰士們一個個神情緊張,甚至有人已經打起了哆嗦……
寧嘉禾突然離開鐵窗,抓起掀開的床板,厲聲說:“老苟,別挖了,蓋上!”
苟敬堂以為來人了,極其麻利地用床板蓋住牆洞,無意中把一撮牆泥撒在了大通鋪床下。
“總指揮,你究竟啥意思?”裘雙喜不解其意,不耐煩地逼近寧嘉禾。
“沒有什麽意思,就是今晚絕對不能行動!”寧嘉禾說完,坐到鋪板上。他身旁側身躺著一個始終置身事外的大漢。
裘雙喜指著外麵:“寧總指揮,你聽聽,你豎起耳朵來聽聽,上千難友們都知道今天是天賜良機,血都燒起來了,可你怎麽說放棄就放棄呢?”
“裘監獄長,以前你是黨國的監獄長,你看管共黨的時候遇到過像今天這樣的情況嗎?”寧嘉禾麵帶笑意。
“怎麽沒有!那些共黨天天都想著越獄,要是像今天這樣的天氣,他們也一定不會放過機會的!”
“可他們成功了嗎?”
“哼,在我手上從來沒讓他們得逞過。”裘雙喜很是得意。
“為什麽?”寧嘉禾依然麵帶笑意。
“我未雨綢繆,防患於未然啊。”
寧嘉禾佯裝不解:“怎麽說?”
“遇到這種惡劣的天氣情況,我一定會增派兵力,就算是獄牆全塌了,裏麵的人也休想逃出一個去!”
“連你都能想到未雨綢繆,難道共黨就想不到?要是共黨有了防備,越獄的人越多,躺下的屍體也越多!”
裘雙喜搖搖頭:“這裏和我的錦屏監獄不一樣。北校場監獄外麵四通八達,隻要越獄出去,就處處是活路!”
那個一直側身睡覺的大漢突然開口,說:“到底是當過遊擊總指揮的黨國少將,見識高啊!”
裘雙喜不禁怒斥:“魯震山,你願意拿自己的骨頭來填這牢底我不管,可你別對我們的行動說風涼話!”
魯震山坐起來:“我是不願跟著你們去撞槍口,我還想多活幾年呢!再說,出去也不見得就有什麽好日子過,在這裏好歹管個一日三頓。”說完他又躺了回去。
裘雙喜懶得搭理他,轉對寧嘉禾,問:“那你說我們什麽時候行動合適?”
寧嘉禾不語。
外麵,囚犯們亂了節奏的呼喊聲傳來:“監舍要倒啦!”“要出人命啦!”“打開牢門,放我們出去!”
呼喊聲在夜空中穿過疾雨,傳出很遠很遠。
此時此刻,在斷崖窟唐靜茵的匪窩子裏,這個曾被蔣介石封為“遊擊之花”的女人,也在思忖著她的夫君正在苦思冥想的一件事。
唐靜茵背身看著窗外的大雨夜天,手上捏著一份電報。在她身後,已經全副武裝的三十個土匪在靜靜地待命。電報的“嘀嘀”聲回響在大山間。麵無表情的阿慧湊到唐靜茵身後,低聲說:“阿姐,一切準備妥當,隻要你一聲令下,弟兄們冒死也要把姐夫救出來!”
“行動取消吧。”唐靜茵轉過身,沉靜地吐出一句話。
“什麽?阿姐,今天的大雨可是營救的大好時機,我們千萬不能錯過啊!”
唐靜茵看著阿慧:“我們能想到的,共產黨也一定會想到,今天這樣的天氣,他們也一定會加強兵力,嚴加防範。貿然行動,隻能是自投羅網。”
“可是你天天都在想著救姐夫……”
“我是想救他,我做夢都想救他,可我比誰都更了解他,像今天這樣的情況,他是不會輕舉妄動的。”
“你怎麽知道他不會動?萬一他動了,沒有接應……”阿慧的臉上,現出少有的焦灼。
“他是我的丈夫!沒有人比我更了解他心裏會怎麽想。”唐靜茵的臉色依然沉靜。
“這……”阿慧看了一眼站在麵前的眾匪,“弟兄們都準備好了……”
唐靜茵看著眾人:“就是為了弟兄們,為了黨國的利益,我才不能因私情而毀大局!”
“大局,什麽大局?”阿慧問。
唐靜茵晃了晃手上的電文:“這是剛剛收到的電報,共黨要把北校場監獄的犯人全部押解到新錦屏去。隻要他們一上路,我們就有的是下手的機會!”
劉前進和文捷坐立不安地在等待程部長。彭浩仄過身子拍了拍劉前進的肩膀:“沒想到,咱倆又要並肩戰鬥了……來的路上我還不知道接受的是什麽任務哪。”
“這麽好的事,我哪能不拉上你。”劉前進一臉壞笑。
“還真是你點的將,我就猜是你。”
劉前進給了彭浩一拳頭:“廢話!不找你這個主心骨來給我當政委,程部長也不放心哪。”
彭浩笑笑:“這麽艱巨的任務,在幹部配備上我有個想法……”
一聲炸雷打斷了彭浩的話。劉前進奔到窗前,文捷、彭浩也跟過去。
劉前進不安地說:“這雨越下越大,我真擔心家裏出亂子啊!”
“要有什麽情況,王友明會打電話報告的……”文捷說。
“不行,我還是給家裏打個電話吧。”劉前進正要出去,會議室的門開了,程部長一臉肅容地進來。
劉前進急切地問:“林部長同意留下寧嘉禾了?”
程部長搖了搖頭。
劉前進頓時火了:“為什麽?誰不同意讓誰來當這個先遣隊長試試!”
“劉前進!你給我冷靜點!林部長不同意留下寧嘉禾是出於政治上的考慮,你懂嗎?”
劉前進滿腹牢騷:“我不懂!但我懂得這次行動不是遊山逛水,而是危機四伏,一步一個坎!”
彭浩低聲道:“前進,我們先聽程部長說說上級的意圖吧。”
“上級的意圖,就是要不折不扣地執行黨中央、毛主席的決定!開辦勞改農場的根本目的是什麽?是為了使一大批犯罪分子,尤其是其中的一些前國民黨的中高級將領,通過勞動改造重新做人。在你們支隊監管的犯人中,寧嘉禾的級別最高,把寧嘉禾這樣有著國民黨少將軍銜的戰犯安排第一批進入勞改農場進行勞動改造,具有一定的政治影響和象征意義。”
彭浩起身,鄭重地說:“我明白了,請程部長放心,我們完全擁護上級的決定。”
程部長一笑:“到底是政治委員,看問題就有個政治高度,可某些同誌,嗯……”
劉前進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好吧好吧。既然政委表了態,我還有什麽話可說。最後一個問題。”
“給你幾杆槍對嗎?”高參謀搶著問。
劉前進趕緊點頭:“對!別忘了我們一支隊押的是1009個犯人,至少……”
“就給你一個連!”程部長伸出一個指頭,堵住了劉前進的後半截話。
劉前進也伸出一個指頭,晃了晃:“不開玩笑,至少得一個營!”
高參謀說:“現在軍區的剿匪任務很重,不可能調那麽多的兵力給你。這個你別想了。”
“就一個連,沒得討價還價!”程部長說。
“一個連就一個連,不過,那得是加強連!加強!”劉前進盯著程部長。
會議室的門突然“砰”地被撞開。馮小麥扶著滿身是泥的馬大虎闖進來:“支隊長,監獄出事了!”
劉前進大驚。
暴雨仍在肆虐,北校場監獄成了汪洋中的一條破船。暴雨雷電中,還夾雜著一片犯人們的鬼叫狼嚎聲。
王友明端著衝鋒槍和戰士們聲嘶力竭地大吼:“不許喊,不許喊……”可他們的聲音一出口,就被更大的聲浪淹沒了。
站在鐵窗前的寧嘉禾靜靜地看著這一切,他像是舞台下一個始終沒有走進劇情的看客。
突然,隨著“轟隆”一聲悶響,一間監舍的外牆倒了。本來還趴在門前、窗前又喊又叫的囚犯們,怔愣了一下之後,紛紛掉過頭來,從豁口處往外擠去。
王友明和戰士們持槍衝來,大吼:“回去,全部回去!”
囚犯們全然不聽他們的吼叫,還在一個勁地往外擠。其他監舍的犯人在跟著起哄:“牆塌了,讓老子出去洗個澡吧!”
王友明朝天鳴槍。犯人們一驚嚇,站在原地不敢擅動了。
短暫的平靜過後,另一角落又傳來“轟隆”的牆倒聲響,隨後又是一片亂喊亂叫。
被戰士們用槍逼著不敢出來的囚犯們,開始“嗬、嗬、嗬”地發出挑釁的低吼。戰士們的神經高度緊張……
又一間監舍的牆倒了,囚犯們一湧而出,在小操場上又喊又跳,逼迫著持槍的王友明和戰士們一步步退後,慢慢退守到監獄大門口。王友明眼裏噴火,喘著粗氣,臉頰上流淌著匯集起來的汗水和雨水。
前頭的一個犯人突然大喊:“弟兄們,推倒獄牆,咱們就自由了!”
囚犯們擁向獄牆。王友明朝天鳴槍,戰士們也將手裏的槍支對天鳴放。突然響起的槍聲震懾住了不少囚犯,有人抱頭蹲下不敢擅動了,但黑暗中那個帶頭喊叫的犯人又大吼了一聲:“共產黨不會隨便殺人的。弟兄們,推牆呀!”
囚犯們又一哄而起,衝向獄牆……
寧嘉禾還那麽站在鐵窗前。
裘雙喜興奮得眼睛都紅了:“他們就要推倒獄牆了,牆外就是自由啊!”
寧嘉禾高聲:“不,牆外是死亡!”
獄牆內,十幾個挑頭的囚犯喊著口號在推牆:“一、二、三,一、二、三……”
王友明帶著戰士欲衝過去阻止,卻被更多的囚犯擋在外麵。
獄牆在眾人推搡之下,搖搖欲倒,終於“轟隆”一聲倒下一大片。犯人們似乎集體愣了愣神,繼而歡呼著爬上斷牆要往外跑。
突然,一道車燈強光“嘩”地照亮,爬上斷牆豁口處的犯人們瞬間都暴露在車燈之下。緊接著傳來一片震耳欲聾的密集槍聲,子彈在斷牆前的地麵上濺起無數水花。
一道閃電把大地照得如同白晝,犯人們這才看清,堵在他們麵前的是一支像是從天而降的解放軍正規部隊,無數支黑洞洞的槍口正對著他們。
劉前進爬上吉普車的發動機蓋板,大聲喊話:“我數三下,誰要是不退回去,格殺勿論!一、二……”
彭浩低聲:“前進,冷靜點!”
排頭的一個壯漢高喊:“別怕,共產黨不會隨便殺人。弟兄們,衝出去就是自由,衝啊!”
劉前進舉槍對準壯漢扣動扳機,隨著“砰”的一聲,壯漢應聲栽倒在地,血水混著雨水彌漫開來……
被震懾住的囚犯們,一個個往後退縮著……
大雨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停了。雨歇之後的北校場監獄居然也透出幾分清新靜謐的氣韻。
寧嘉禾一副未卜先知的神情離開鐵窗,坐回鋪位上。
裘雙喜湊過來:“果然如總指揮所料,共黨的主力部隊都開來了,幸好我們沒湊這份熱鬧。”
寧嘉禾淡然一笑,側了側身子。
苟敬堂也湊過來,討好地說:“奇怪,暴獄被鎮壓了,這下了幾天幾夜的大雨也忽然停了。唉,天數啊!”
辦公室裏,劉前進在擦拭手槍,並不理會一旁喋喋不休的彭浩。
彭浩自顧說著:“他們是犯人,不是戰場上的敵人,你不能再輕易動槍了!”
“在我眼裏,他們都是敵人。對敵人客氣,那是假慈悲。”劉前進舉槍瞄準窗外。
“他們已經手無寸鐵了,你這麽做……是要犯錯誤的。”
“犯什麽錯誤?我不殺一儆百,他們能老實嗎?老彭,對付這幫雜碎,你就得狠點,要不,他們得寸進尺!”
彭浩還要說什麽,門被推開,王友明帶著嚴愛華、馬大虎端著幾碗熱騰騰的薑湯水進來。
嚴愛華把碗遞給劉前進:“快喝點,驅驅寒。”
彭浩還在琢磨著什麽,劉前進接過碗遞給彭浩:“得了,快喝了,你要病出個好歹來,那革命工作可就沒法開展了!”
彭浩接過:“前進,我跟你說正經的。”
“我不正經嗎?啊?你們說我不正經嗎?”劉前進掃視著眾人。
北校場監獄迎來了雨後一個清爽的早晨。院子裏,管教幹部們扛著箱子進進出出,呈現出一種有序的忙亂……
昨晚那個獄牆倒塌的豁口旁,已經加了崗。每一間監舍門口,都有戰士荷槍警戒。
寧嘉禾站在鐵窗前,臉上是平常的淡定。
苟敬堂望著窗外:“共黨在幹什麽呢?”
裘雙喜琢磨著:“不會是國軍又把天變回來了,他們趕著毀滅文件準備逃跑吧?”
寧嘉禾盯著獄牆倒塌的豁口處:“他們一定是有什麽行動!”
“什麽行動?”裘雙喜警覺地說。
“那個豁口就那麽敞著……”寧嘉禾搖搖頭,“看來我們要加快進度!”
裘雙喜點頭:“我就愛聽你這句話。好,你們放風,我先幹。”
幾個囚犯默契地組成人牆。
裘雙喜扳開床板,露出挖了一大半的牆洞。
王友明、馬大虎帶著戰士押著傅明德等六七個男犯走來。王友明一間間察看著監舍,不時往裏麵塞進一兩名犯人。最終,隻剩下傅明德一個人了。
寧嘉禾、苟敬堂從窗戶上看到王友明走來,苟敬堂回身:“來人了!”
裘雙喜神經質地起身,匆匆地蓋上床板,臉色煞白地坐在床上喘著大氣。
王友明走到監舍前,打開房門,麵前出現的是寧嘉禾、苟敬堂等犯人組成的人牆。
馬大虎厲聲:“讓開!”
苟敬堂等犯人看著寧嘉禾。寧嘉禾慢慢往旁邊退,其餘犯人也都跟著退後。
王友明鼻子哼了一聲:“老虎死了不倒威啊,你們還拿寧總指揮馬首是瞻啊!”
犯人們都不吭聲。
王友明發現裘雙喜神色異常,問:“你怎麽了?緊張成這樣?”
“我……”裘雙喜感到心都快蹦出來了。
寧嘉禾平靜地說:“他剛才犯病了。”
“什麽病?”王友明問。
“氣短身顫,心跳得厲害,可能是心髒病。”寧嘉禾說。
“一會兒讓獄醫過來看看。”王友明轉身朝門口喊,“就這間了,進來吧。”
傅明德進來,麵帶孤傲地打量著監舍裏的犯人。
囚犯們不安地看著寧嘉禾。寧嘉禾沉穩地對王友明說:“報告政府,我們這裏已經超額滿員了。”
“就是,我當監獄長的時候,也不會往牢裏塞這麽多犯人。”裘雙喜跟著幫腔。
“昨晚有幾間監舍倒了,合並一下。”王友明說。
“監舍倒了應該抓緊修好,怎麽能往本來就超員的監舍‘下餃子’呢?”寧嘉禾語氣平緩。
馬大虎提高聲音:“再擠也就三兩天的事了,將就點吧,特殊情況。”
“什麽特殊情況?”寧嘉禾盯著馬大虎。
王友明:“…這是你該問的嗎?”
寧嘉禾笑笑。
劉前進和王友明、馬大虎、小李、小江等人在辦公室整理物品。劉前進將一摞文件遞給小李:“這些都沒什麽用,拿出去燒了。哎,大家聽著,用不著的東西都統統燒掉,要盡量減輕長途行軍的負擔。”
彭浩領著一個清瘦端方的男人進來:“前進,給你介紹一下,這位就是我向你引薦的侯仲文同誌,抗大畢業,在部隊、地方都擔任過領導職務,是延安來的老革命了。”
侯仲文打了個標準的立正:“報告支隊長,侯仲文前來報到。”
劉前進打量著侯仲文:“好,一看就像根定海神針,一支隊需要你這樣沉穩的幹部。仲文同誌,組織上任命你為一支隊一大隊的大隊長,你這可是排頭兵啊。”
侯仲文說:“感謝支隊領導信任,我一定努力工作!”
劉前進拍拍侯仲文的肩膀:“不用這麽嚴肅,往後咱們就一個鍋裏攪飯勺了。”
文捷又帶著一個年輕人進來:“支隊長、政委,這位是軍區首長專門給我們配備的後勤幹部,他原先是江濱市物資局的供應科長,人稱江濱第一鐵算盤-甄世成。”
劉前進沒聽清,問文捷:“哦?姓什麽?”
“姓甄,甄世成。”甄世成說。
劉前進說:“這姓少見。歡迎歡迎!你可是咱們一支隊的後勤司令官,我們大遷徙路上的吃喝拉撒可全得靠你了。”
甄世成滿不在乎地說:“沒問題,我一定不會讓同誌們餓肚子。”
劉前進拍了拍甄世成:“這話我愛聽。”
“報告!”一聲清脆的女聲嚇了大家一跳。
眾人回頭,門口站著位高挑利索的女戰士。
文捷高興地喊道:“啊,曉渝,你終於來了!太好了太好了!”
關曉渝上前抱住文捷:“文大姐,哎呀,前天我一接到調令,都快激動死了。文大姐,這麽多年了,我們又能在一起戰鬥了!”
關曉渝和文捷又熱烈誇張地抱在一起,甄世成一直在盯著關曉渝看,這道目光終於讓關曉渝捕捉到了,她怔愣了半天,驚喜地喊道:“甄世成!”
甄世成笑眯眯地看著她。
“怎麽,你們認識?”文捷問。
“我們倆是中學同學。”關曉渝說。
“是嗎?那太好了,你們這下算是老同學重逢了。來來,我還沒給你介紹支隊長哪-”文捷拉著關曉渝的手,還沒等開口,劉前進已經搶先說話了:“不用介紹,她是關曉渝,23歲,機要幹事,曾在軍管會當過分管組織、人事的軍代表!”
關曉渝有些吃驚。
“沒什麽奇怪的。你是我點的人,你的情況我早跟支隊長說了。不過還有一點我可沒向支隊長透露過,”文捷看看關曉渝,又看著劉前進,“當年曉渝和我還在一條戰壕裏蹲過呢。”
“喲,年紀不大,資格挺老。”劉前進樂嗬嗬地說。
“報告支隊長,關曉渝前來報到!”關曉渝行了個軍禮。
劉前進拉過彭浩:“哦,這位是我們的彭政委,彭浩同誌。”
關曉渝敬禮。
彭浩笑笑,對劉前進說:“我們這支大遷徙隊伍的各路英雄都到齊了吧?”
劉前進看看名單:“還有一位上級分配的沒到。”
彭浩也想起來:“哦,對了,是一位年輕同誌。”
一把精美的腰刀不知從哪個袋子裏掉出來,刀柄上,鑲嵌著的一塊烏亮玉石分外紮眼。
小李好奇地抓在手上翻看著。
王友明說:“這屬於凶器,得沒收。”
劉前進拿過腰刀,抽出刀看了看:“這東西不錯,我留著了啊。”說著,將刀入鞘,別在腰裏。
小李打開一個箱子:“支隊長,這些物品怎麽處理?”
劉前進上前隨便翻弄了一下,有金表、金條、戒指、女人的照片等物品。從一個檔案袋子裏掉出一副製作精良的桃木掛件。劉前進拿起來翻看著:“這玩意兒……是個護身符吧?”
小李看看,茫然地搖搖頭:“支隊長,除了這些金銀寶石,其餘不值錢的都燒了吧。”
劉前進把桃木掛件放回檔案袋裏:“不行,這是犯人們的私人物品,等他們勞動改造好了,得還給他們,這是我們共產黨的政策。原封不動,全部帶走。”
一輛吉普車開到辦公樓前停下。車上跳下一位拿照相機的年輕姑娘。
劉前進、彭浩、文捷、侯仲文、甄世成、關曉渝一起剛好從辦公室出來。姑娘拿起相機,“哢嚓”一聲把幾個人收進盒子裏。
劉前進惱火地:“你是誰?誰允許你在這兒胡拍亂照的?”
“沒人允許我也能拍,這是軍區首長給我的特權!”姑娘的話像是故意在氣劉前進。
劉前進果然惱火:“小李,沒收他的相機!”
小李欲上前,被彭浩攔住:“等等。你是周圓吧?”
“是,首長,周圓奉命前來報到!”周圓向彭浩敬禮。
彭浩高興地說:“就差你了。來,我介紹一下,這位是支隊長劉前進同誌。”
周圓吐了吐舌頭,敬禮:“哦,支隊長……周圓向您報到!”
劉前進不作理會,自顧往監舍走去。
周圓小嘴一撅:“好凶的支隊長!”
彭浩追上劉前進,低聲說:“你這是幹什麽?跟個小姑娘喝三吼四的。”
“這次任務本來麻煩事就不少,上麵還整這麽個丫頭片子來,真當我們一路遊山玩水哪?”
“程部長這是在執行西南局的命令!”
“讓這麽個學生兵來添亂,我看西南局的首長也糊塗。”
“胡說什麽呢。這次監獄大遷徙可是一次前所未有的壯舉,黨中央希望把這個過程作為史料如實記錄下來,周圓同誌就是負責做這件事的。”
劉前進站住:“明白了,看來這次西征行動,不是千古流芳,就是遺臭萬年!”
彭浩怔怔地看著劉前進,沒弄明白他劉前進到底“明白了”什麽。
傅明德這個被“塞”進來的“新人”,幾乎一整天都蹲在牆角裏,他自己不言語,也沒人搭理他。但是這間監舍裏的“老人”審視的目光,卻一直罩著他。終於挨到了黃昏,寧嘉禾給裘雙喜使了個眼色。
裘雙喜逼向傅明德:“這位朋友,幹什麽的?”
傅明德淡然地瞟了裘雙喜一眼:“子曰:參乎,吾道一以貫之。樓山鄉一貫道壇主,姓傅,名政,字明德。”
裘雙喜笑了一下:“整了半天,一貫道的嘛。你是不是斂財太多,無生老母才不保佑你的啊?”
苟敬堂帶頭笑起來,傅明德有些惱火。
寧嘉禾探頭看了看。
“我不管你一貫道是不是斂財道,我先警告你,在這裏老實待著,別妨礙我們的大事!”裘雙喜惡狠狠地說。
傅明德抬頭:“什麽大事?”
寧嘉禾的聲音飄來:“一貫道信奉的是救世濟人。這位先生如果有意,可以和我們一道共謀大事!”
傅明德轉過頭,定睛看著寧嘉禾。
與男監舍裏那些犯人間的複雜關係相比,女監舍裏的犯人還有些同病相憐的意味。當然,淩若冰是她們之中的一個另類。在女犯們的眼中,淩若冰一直是個令人捉摸不透的古怪女人。她仗著懂些醫術,可以在監獄裏四處行醫,每個管教似乎也都沒把她當成犯人。可即使這樣,她晚上還是要回到女監舍裏,和大家擠在一張大通鋪上。
出於醫生的敏感,淩若冰知道睡在身旁的柳春燕高燒加重了。沒想到的是,她小心地剛把手掌放到柳春燕的額頭上,昏迷中的柳春燕卻警覺地大聲尖叫起來:“滾開!你給我滾開!”
這一嗓子,把正在走廊查夜的文捷和嚴愛華都喊來了。
淩若冰把手裏的藥放到柳春燕枕頭旁,不料,虛弱的柳春燕卻抓過藥片摔到淩若冰臉上。
嚴愛華訓斥:“柳春燕,你幹什麽!”
淩若冰起身,退到門旁。
柳春燕臉頰燒得通紅,嘴裏吐出的話也帶著火氣:“我不要她給我看病!”
嚴愛華摸了摸柳春燕的額頭:“你燒得這麽厲害,不吃藥哪行?”
柳春燕倔強地扭著頭:“她和我一樣,都是犯人,我怕她害死我!”
淩若冰麵無表情。
彭浩等人走到女監舍門口,在外麵大聲問:“怎麽回事?”
文捷出來,指了指站在門旁的淩若冰:“她叫淩若冰,是個留過洋的醫學博士。我們的獄醫人手一直不夠,就讓她幫助給犯人們看看病,可有人不領這個情。”
彭浩看了一眼門旁的淩若冰,對文捷說:“這一路上的防病治病還真是個大問題,傷病員一多,就會拖了整個隊伍的後腿。所以,犯人中有這方麵特長的,還真應該充分利用起來。”
文捷示意彭浩往前走,她說:“支隊長也是這個意見。一路上的醫療保障關係重大,不能輕視。”
彭浩點點頭:“是這個理。哦,剛才你說那個淩……淩若冰,是位留美的醫學博士。這樣的人可是寶貝呀,一定要好好利用她的一技之長。”
文捷忽然想起什麽,對身後的嚴愛華說:“愛華,上路前一定要給所有犯人打預防針。明天你跟我到軍分區跑一趟,把針藥領回來。”
嚴愛華說:“好。”
那間男監舍裏,好像隻有魯震山隨時隨地都能呼呼大睡,其他犯人一天到晚思謀的都是如何逃獄這樣的大事。
寧嘉禾在分析:“這麽多倒塌的獄牆他們一直沒修,還在忙著處理物品,唯一的解釋,就是他們要離開此地。”
裘雙喜問:“他們要跑?”
在鐵窗前望風的苟敬堂輕輕咳了一聲,犯人們立刻分散,裝作若無其事。
劉前進、彭浩、文捷、侯仲文等人巡監過來。
劉前進從鐵窗外向寧嘉禾的監舍裏看了看,回頭對彭浩咬了個耳朵:“老彭,你不是想認識認識那位寧總指揮嗎?”劉前進示意了一下。
彭浩往裏看著。犯人們一個個或躺或坐在通鋪上。
劉前進的目光在監舍內逡巡,突然目光一斂-他看到了地上的一塊牆泥。
寧嘉禾順著劉前進的視線,也發現了地上的牆泥,不禁心裏怦然一緊。裘雙喜、苟敬堂又從寧嘉禾的神態上發現了地上的牆泥,二人頓時額頭上滲出汗來。
“諸位,大家臉色不好啊!”劉前進挨個看著犯人們的臉色,聲音不高不低。
寧嘉禾竭力鎮定,不卑不亢地說:“隻能容納六個人的陋室,硬擠進來九個人,空氣不好,臉色自然不會太好!”
苟敬堂立即捂著頭:“是,是,悶得很,悶得很!”
“哦,這麽說,委屈各位了。”劉前進說完,沒事兒人似的從窗口消失。
犯人們剛鬆了口氣,不想劉前進突然又踅了回來,對身後的王友明說:“打開牢門!”
犯人們一個個頓時臉色煞白。
牢門打開,劉前進走進監舍,站在地中間挨個打量著犯人們。
犯人們的心都快要蹦出來了,裘雙喜神色緊張地看了一眼牆角。
劉前進跟著裘雙喜的視線看到牆角的一塊床板有扳動過的痕跡,他一步步向那角落走過去。
寧嘉禾以為劉前進發現了床板下的秘密,不禁也突突地心跳加速。
劉前進走到那塊顯然被翻動過的床板前,卻突然把目光對準了躺著的魯震山:“他怎麽了?”
寧嘉禾頓時放鬆了許多,接過話頭:“到底是經過台兒莊血戰的好漢,從來處亂不驚,整天呼呼大睡。”
劉前進突然又問:“昨晚你們參與鬧事了嗎?”
裘雙喜連忙接口:“沒有沒有,我們都聽從寧總……哦,我們都聽從老寧的,知道不會成功的,飛蛾撲火的事我們不幹。我們最安靜了,一個也沒有參與鬧事。”
劉前進和顏悅色地說:“那很好!嗯,這監舍裏的空氣是不太好,不過,很快就能讓大家呼吸到新鮮空氣了。”他又彎腰撮起一小撮牆泥:“昨天不僅雨大,風也挺大,看看,房頂上的泥都掉了一地了。”說完他拍拍手走出了監舍,領著眾人繼續往前走去。
犯人們一個個像虛脫了似的緩過氣來。
劉前進快步走進辦公室。彭浩、文捷緊跟著進來。
“前進,有什麽情況嗎?”彭浩問。
“寧嘉禾他們在準備越獄!”
“你怎麽知道?”文捷追問。
“那牆泥不是風刮下來,而是有人從牆上刨出來的。”
“難道……他們在床板下挖洞?”文捷不解,“那你為什麽不當麵揭穿他們?”
劉前進一笑:“寧嘉禾的行動一定會得到他老婆唐靜茵的武裝配合,到時候……”
“你想張個網,把逃獄的劫獄的一網打盡!”彭浩盯著劉前進。
劉前進一笑:“要真能如願,這可是為我們的遷徙行動解決了個大麻煩!”
文捷說:“我去安排,要對那個號子嚴加看管。”
劉前進攔住文捷:“恰恰相反,我們要提供一個能讓他們放開手腳施展能耐的大戲台!”
犯人們又攏在寧嘉禾身邊。
寧嘉禾臉上現出得意之色:“我敢斷定,這三兩天之內共黨一定會大搬遷。”
裘雙喜搖搖頭:“不大可能。上千的犯人,都是活的,沒有高牆電網,誰敢動啊……就他們那幾個人。”
寧嘉禾一笑:“我跟共產黨打了多年的交道,深知他們往往會在你認為根本不可能的事上做成任何事。”
苟敬堂問:“那我們怎麽辦?”
寧嘉禾站起來走到鐵窗邊,朝那個倒塌的獄牆豁口觀望。本來有七八個人守著的豁口,不知何時隻剩下三四個人了。
寧嘉禾壓低聲音:“我們的行動必須提前,等他們的行動一開始,也許就沒有機會了。你們看,那麽大個斷牆缺口,隻有四個兵把守,我們從牆洞裏出去,沿牆根過去,還沒等他們反應過來,就先把那幾個警衛了結了。隻要我們越過斷牆,就能得到外麵的火力掩護,我們就能在幾分鍾內消失在小樹林裏。”
裘雙喜也向獄牆外張望,臉上滿是希冀。
寧嘉禾問:“還要多長時間能挖通牆洞?”
“很快,用不了半個時辰。”裘雙喜說。
“好,就定在今天午夜行動。”
裘雙喜激動得一擊掌:“終於等到這一天了!”
外麵的放風哨響起來。
苟敬堂伸了個懶腰:“先出去透透氣吧,都快悶死了。”
寧嘉禾迅速從枕頭下取出一截鉛筆,用香煙紙寫了幾個字,卷成團,捏在手裏,插進衣袖內。
牢門打開,在管教的監視下,囚犯們走出監舍。寧嘉禾走到籃球架跟前,突然步履踉蹌起來。
裘雙喜連忙扶住:“怎麽了寧總指揮,你怎麽了?”
寧嘉禾要倒下去的樣子:“我,我……”
裘雙喜大喊:“政府,政府……有人病了!”
馬大虎和小江跑過來,馬大虎問:“怎麽了?”
寧嘉禾擺擺手,齜牙咧嘴做疼痛狀:“我……我……”
裘雙喜扶著寧嘉禾在籃球架前的石頭上坐下。
小江:“我去叫獄醫!”
馬大虎看著小江離去。
寧嘉禾趁隙偷偷把紙條塞在了石塊底下。馬大虎一回身,見寧嘉禾正躬身,警覺地逼過來。寧嘉禾順勢坐到地上,捂住肚子,痛得呻吟起來。
裘雙喜喊著:“這都痛死人了,還有沒有人管?啊?要出人命啦!”
馬大虎嗬斥:“不準鬧事!”
裘雙喜喊得更起勁:“要出人命啦!”
馬大虎用槍對著裘雙喜:“再叫關你禁閉!”
裘雙喜挑釁地抓住槍頭,按在自己胸膛上:“毛崽子,有種幹死你爺爺!來啊!來!朝這兒來!”
馬大虎被逼得連連後退,放風的囚犯們也湊過來,起哄地喊著:“管教殺人啦!管教殺人啦!”
馬大虎正不知所措,王友明跑來:“幹什麽?想幹什麽?散開!都給我散開!”
王友明逼視著裘雙喜:“放手!”
裘雙喜不屑地將手裏的槍朝馬大虎身上一推。
囚犯們散開。
小江領著嚴愛華匆匆跑來。嚴愛華問:“怎麽了他?”
王友明冷冷地看著寧嘉禾:“沒事,他死不了!”
嚴愛華說:“讓我看看。”
寧嘉禾抬頭看看嚴愛華:“沒事了,好多了。沒事,沒事,我回去躺躺就好……”
寧嘉禾在裘雙喜的攙扶下往監舍走去……
夜幕初降,一隻手伸到石頭底下,掏出那個小紙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