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小正在穿肉串。
他的兩隻手黢黑,油膩。他頭上的帽子,身上那件原本是白色的工作服,現在都呈現出油膩膩的黑。幾隻不知疲倦的蒼蠅在田小的周圍舞蹈,發出令人厭倦的嗡嗡聲。
這個公園的湖邊,夜晚有很多人,自然就形成了一個熱鬧的夜市。啤酒,燒烤,小菜,繼續消耗著人們白天剩餘的精力。很多像田小一樣來阿瓦城打工的人,辛苦了一天,也會掏出幾張票子,光著強壯油亮的脊梁,和老鄉喝兩口,說說憋在心裏的話。
這些和田小沒多大關係。他機械地穿肉串,用一把破蒲扇呼呼扇著炭火。他沒有老鄉,沒有朋友,除了老板會留心他的健康狀況外,沒有一個人關心他。他習慣了嘈雜的聲音和各種亂七八糟的口音,偶爾豎起耳朵從他們的談話裏找到一點樂趣。
嘈雜的聲音裏突然傳來一個女人尖利的喊叫,這一聲嚇了田小一跳。別的人都專注在吃喝和聊天裏,唯有他手在穿肉串,耳朵和心思都閑著,這一聲就顯得格外突出。
那個女人在喊救命,撕心裂肺地喊。
田小站起來,朝周圍看看,大家好像都沒有聽到似的,依然故我。他坐下,那個聲音又淒厲地鑽進他的耳朵,他扔了手裏的鐵簽和肉片,朝那個聲音傳來的方向跑去。老板在身後大喊:你幹嘛?去哪兒?
那個聲音從湖邊傳來,越來越多的人聽到了喊聲,也朝聲音傳來的方向跑去。
田小最先到達。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穿著一條粉紅的吊帶裙,張著大嘴在喊叫。
看到田小跑過來,她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指甲掐著田小的肉:求求你,救救她。說著她的手指著身邊的湖水:我女兒,掉下去了。
田小明白了。他把頭上髒兮兮的帽子扯下來,跳進了湖裏。離湖邊七八米的地方,一個小小的身體正在不停地撲騰。
論水性,田小並不比阿瓦城的人好多少。岸上有人大聲喊著給他加油鼓勁,還有人給他指點方向。
田小抓到了小女孩的頭發,又拉到她的胳膊,拽著她的腰,一點一點把她帶回到岸邊。好多人伸出手把他和小女孩一起拉上了岸。
穿吊帶裙的女人一把抱著孩子,高聲喊著“毛毛,毛毛”。人們圍著他們,等待救護車的到來,七嘴八舌地出主意,要她給孩子控水,掐人中,做人工呼吸。田小穿著濕漉漉的衣服,從人群中鑽了出去,回到他的烤肉攤。
攤點上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剛才還滿當當吃烤肉喝啤酒的人,消失得無影無蹤,老板居然也不在。
田小這才想起來去摸口袋,遭了!他的手機沒了,肯定是剛才掉湖裏了。這可是他唯一值錢的家當,也是他跟家裏僅有的聯係渠道。他一P股坐在凳子上,不停捶自己的頭。
第二天,老板在罵田小,說他豬腦子,不管客人自己跑了,害得那麽多人都跟著跑,連帳也沒結,損失要從田小工資裏扣。田小嘟嘟囔囔地說:我手機還掉湖裏了呢。老板惡狠狠地說:活該。這時,有人喊老板。
是幾個記者。有報社的電視台的廣播電台的,要找救人英雄。
老板笑嘻嘻地拉過田小:喏,就是他去救人的。
記者們要田小詳細說一下整個過程,說他是英雄,見義勇為,舍己救人,一連串的形容詞,田小聽都聽呆了。他結結巴巴地從穿肉串到蒼蠅亂飛到聽到喊聲到跳進湖裏,認真說了一遍,記者說:聽口音,你是外地來打工的吧?
田小說:我老家河南的。
記者問:你叫什麽名字。
田小不吭聲,記者以為他沒有聽清問題,又問了一遍,田小還是不吭聲。老板搶著說:他叫田小,田地的田,大小的……
田小突然用手堵著鏡頭,不讓老板繼續說下去。
他像執拗的許三多一樣,告訴記者:不許提我的名字。
記者們反複追問為什麽,田小哼哼唧唧說:我想要他們賠我手機。
那和寫你名字有什麽關係?
田小說:要是別人都知道我救了人還要人家賠手機,不好。
你可以不要人家賠手機。
那不行,手機是為救孩子才掉湖裏的,不要他們賠誰賠?
我們不提手機的事,就說救人行不行?
不行。田小還是搖頭。
記者說:如果報紙登出來,你就是見義勇為的英雄,政府要給你獎勵的,有很多錢。但不提你名字不行,大家會以為是我們編的。
聽到錢,很多錢,田小的眼睛亮了,但隻一刹那,他的眼皮又耷拉下去:我不要錢,我隻要賠我個手機。
記者說:獎勵的錢可以買好幾個手機。
田小依然堅持:我不要別人的錢,我隻要他們賠我手機。
記者對這個奇怪的孩子一籌莫展。
聰明的阿瓦城人,無論如何也無法理解田小的思維邏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