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廳太大了。
空曠,我覺得冷。
如果單純是冷,我還能勉強忍受,可是,孤獨,深入到我五髒六腑的孤獨,我又該如何排解?
他們給我取名字叫萃紅。我正端坐在一個暗紅的底座上,成為這個展覽館的象征。幾盞小燈從不同方向射過來,照得我通體透明,泛著柔和的光,淡黃的身軀,長條的紋理,一側,還有一道鮮紅,非常醒目。就是因為這道紅,我才被取名字為萃紅。
不,我不叫萃紅。
我有一個很好聽的名字,叫椴,但早已沒有人知道。十年前,我從深厚的泥土裏出來的時候,我就失去了我的名字,我看到那些人眼中流露出的驚喜和驚奇,感覺到他們的手對我的觸摸,溫暖而小心翼翼。我才發現,兩千多年的地下生活,我早已經變得堅硬如石,包括我的身軀,我柔軟的心。但即使這樣,我仍希望小柏也同樣在我身邊,和我一起被他們觸摸、珍惜啊。但希望竟如兩千多年的尋找一樣渺茫,我帶著失望和孤獨被帶走,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最後到了這裏。
那時候,守在我身邊的是小柏。
小柏可真小啊。她小巧的樹冠在我身軀的遮蔽下,精致玲瓏。每天的每天,我們兩個總是在一起,我搖搖手掌,她點點頭,她明白我說什麽。我大笑,她淺笑。
小柏的渾身上下散發出迷人的香氣,我喜歡極了這個味道,總是貪婪地吸著,吸著。
我們的身體相依相偎,我們的根係交錯纏繞,這樣的相守和相依,真的可以是永恒--如果不是那場巨大的暴風雨來臨。
那天真是可怕。耳邊一直是轟隆隆的雷聲,猛獸的咆哮聲,風聲。狂風將我整個身子扭曲,試圖把我從泥土裏拔出來,扔出去。我緊緊抓著泥土和岩石,一刻也不敢放鬆。驟雨,這個暴風的幫凶,它也來了。它使勁拍打著我的全身,我疼痛難忍。
我聽見小柏的呻吟。我大聲喊:小柏,用力抓住岩石,抓緊我。
小柏似乎用盡全力在掙紮,我沒有聽到她的回答,隻感覺她瘦小的根係在抓緊我。
我不停地呼喊:小柏,堅持住。小柏,一定要堅持。
可是,暴風雨太狂妄了,他們不知疲倦地繼續肆虐。我的嗓子喊啞了,我的頭疼得厲害,像要炸開一樣,身軀早已經是傷痕累累。我低頭看小柏,她美麗的身體已經變形,她似乎耗盡了所有氣力,枝幹軟軟地耷拉下去,任憑風和雨蹂躪。
突然,我感覺腳下撕心裂肺般地痛。我慘叫一聲,昏了過去。
等我清醒過來的時候,我才發現:小柏不見了。
天啊,小柏,小柏去哪兒了?
小柏肯定是被風雨硬生生搶走了。可是,他們把她帶到哪兒了呢?
我四下尋找。除了能看到腳下小柏待過的那個淺淺的坑,還有我受傷的根係,淩亂的泥土岩、石塊,四處奔流的雨水,我看不到小柏。
小柏……我用嘶啞的喉嚨拚命喊叫。
聽不到任何應答。我絕望了。
我放棄了呼喊和抵抗,把根係和身軀軟下來,然後借著一陣狂風,把自己從岩石裏連根拔起,和奔流的泥水一道向山峰下滾去。
我要尋找小柏,就是死也要和她在一起。
山穀,河流,斷層,平川……凡是能夠到達的地方,我都要去找。但找到的全是失望,誰也沒有見過我的小柏。
幾十年過去後,我變得蒼老不堪。一次山體運動,我躲閃不及,被牢牢地壓在底層的深處,再也不見天日。
地下堅硬的岩石和水流,日漸從我身體的表麵逼進我的體內,我的四肢牢牢被困,奈何不得。除了不停呼喊小柏的名字,我什麽也做不了。
就這樣,兩千多年過去了。
我變成了一截石頭,一截徒有椴的外表的石頭,他們還說我是罕見的木化石。看到自己這幅麽樣,我欲哭無淚,尋找和等待的結果,居然如此殘忍。
站在展覽廳裏,我--萃紅--接受著所有人的膜拜,他們說我是長壽的象征,他們凝視我,撫摸我,想從我這裏得到些什麽。
可我隻想告訴他們:我是椴,是椴。見到一個叫小柏的女子,記得告訴她一聲啊,我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