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是最無情的。它漫不經心地把小滿從美麗的少女變成憂鬱的小婦人,又從憂鬱的小婦人變成患得患失的中年婦女。
大學同窗給小滿打電話,說一個同學,就那誰,從海南回來了,在市裏的同學要聚聚。
那誰,可不是一般人物。大學四年,他總在風口浪尖上晃蕩,校報上、廣播裏、女生宿舍的話聊裏,經常出現他的名字:李勝利。小滿就是當年一頭栽進李勝利炫目的光環裏,把“李勝利”三個平凡普通的字當成寶的N分之一。
掛了電話,小滿開始不平靜起來:李勝利啊李勝利,當年你揮揮手不帶走一片雲彩走了,如今你又帶著什麽回來呢?
小滿腦子不停轉動,手底下當然也沒閑著。她從櫃子裏掏出所有這個季節的衣服,一件一件穿上,鏡子裏前後左右照著。不是顏色不對,就是款式不好,不是沒鞋相配,就是和手提包不搭。平日裏穿慣的衣服,好像眨眼之間被施了魔法,全都變得鄙俗不堪。小滿越穿越鬧心,越試越沮喪,一氣之下,她把所有的衣服全扔在床上,也把自己扔在床上。
郭耒一進門就喊:小滿,小滿。本來這是很平常的,小滿進家門的第一件事也是先喊郭耒和兒子。可今天,小滿在生氣,她一聲不吭。如果說最開始生氣是跟自己,到這會兒那股氣已經凝結成強大的憤怒,直指郭耒:如果不是他,自己怎麽會找不到一件合適的衣服穿?嫁給他這麽多年,整天在家裏做牛做馬,伺候完老的伺候小的,現在,老也老了,除了臉上的斑多了皺紋深了,就是肚子上的肉厚了一層。搜檢過往,居然兩手空空。
郭耒喊著小滿,人已經進了臥室,看到小滿黑著臉坐在翻滾的浪一般的衣服堆裏,他說:小滿,在家怎麽叫你也不答應。
小滿說:叫什麽叫,又不是孩子,著急吃奶啊。
郭耒把小滿白天說的這句話理解成晚上的意思了,他把頭湊過去哼哼唧唧地說:就是吃奶。
小滿看到郭耒湊過來的臉,凝結的氣終於找到了出口,她一把推開郭耒的頭:滾,煩死了。
郭耒這才明白,小滿又生氣了。他嘴一撇,長歎一聲:小滿啊,你是不是更年期提前了?怎麽動不動就怒啊。
郭耒如果像以前那樣轉身走了別搭理小滿,也許小滿自己慪一會兒也就過去了,可偏偏郭耒今天腦袋發熱,一衝動說了一句非常不應該說的話。他忘了他的座右銘:正跟衣服較勁的女人不能惹,正跟衣服較勁的中年女人更不能惹。
小滿抓住機會,開始她凶狠的打擊。她從衣服說到自己的委屈,從委屈說到養孩子的艱難,又從孩子轉到郭耒的種種劣跡,從劣跡的定量上升到定性,小滿毫不留情地給郭耒扣著一頂頂大大小小的帽子。
郭耒站在臥室門口,看著小滿兩片嘴唇翻飛。他鬧不明白,小滿生氣的緣由到底是因為衣服呢還是對他不滿。他當然不會明白,女人生氣的時候從來沒道理可講,從批判他到去見李勝利到憑吊青春年華,這個跨度實在太大。
郭耒隻好投降,無條件投降,他閃身進了廚房。
小滿看郭耒走了,失去了打擊的目標,隻好停下來,再把床上的一堆衣服翻騰一遍,還是找不出一件可以勉強穿著去見李勝利的。她一跺腳:不去了。
第二天,小滿給同學打電話,軟著聲音說:哎呀,真不湊巧,我本來要去的,可偏偏家裏有事,你看看……你一定替我問好李勝利,一定啊。
這件事似乎就這樣過去了,小滿跟郭耒生了幾天氣,慢慢也過去了,畢竟同一個屋簷下同一家人嘛。青春可以回憶,但回憶不能當飯吃,日子該過還得過。
幾天後,郭耒給小滿打電話,說晚上跟他一起去吃飯。小滿說:不去,無聊的飯局等於上刑。郭耒說:我們部門從外地調回來一個副經理,你這個經理夫人怎麽能不去呢?
聽到這句話,小滿笑出了聲:行行,去就去。
和見李勝利不一樣,這個飯局小滿是不用發愁穿什麽的。衣櫃裏那些衣服,隨便穿什麽都會獲得一片讚美聲,郭耒部門的那些小丫頭們嘴巴都抹了蜜。
當小滿和郭耒出現在飯店門口的時候,一個幹瘦的人早等在那裏。小滿還沒看清楚,他已經快速衝過來,握住了郭耒的手:郭經理,你好,你好。這位就是嫂子吧?
他把緊盯著郭耒的眼睛移到小滿臉上的時候,小滿早已經從那個熱情的聲音裏聽出了他是誰,變化的外貌,不變的聲音,對,就是那個李勝利。
李勝利楞了一下,顯然他也認出了小滿。他滿臉笑容:小滿!啊不不,現在應該叫嫂子了,你好你好。
小滿握住李勝利的手,不知道該說什麽。就在這時,樹上的裝飾燈突然打開了,一樹金黃的小星星閃閃爍爍。小滿卻看見滿地飄零的黃花,一層摞著一層,叫人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