憂傷像一湖清涼的水,她就像一尾喜歡冷水的魚。
她見過那種一拃長的小魚,細長的明黃色,很緩慢地在水裏遊來遊去。她覺得,這魚肯定是悲傷的、無奈的,早就練就一身刀槍不入的本領,才在這海拔三四千米的高原之上,艱難地存活下來。
她的憂傷和愛情無關,盡管她早已經到了該享受愛情的年齡。因為長得醜,她的愛情之花從來就沒有開過,那怕是沒有結果的一場夢也好。都沒有。
從小她就活在兩個姐姐的陰影裏。兩個姐姐像她們的父親,長得枝葉舒展,而她偏偏像母親,單眼皮,小眼睛,厚嘴唇,皮膚生了鏽般黑黃,這是她唯一像父親的一點。她常常懷疑,她根本就不是母親親生的,或者是父親匆忙間的一次失誤才有了她。
母親似乎也不怎麽待見她,總在抱怨:我怎麽生了這麽個醜丫頭,將來可怎麽能嫁出去哦?隻有父親喜歡摸她的頭,高興的時候拍她的小P股,誇她聰明、能幹。
於是,她唯一的驕傲就是聰明、能幹,她隻有更加聰明,更加能幹。父親說:要好好學習,將來考一流的大學。她就拚命地學,把所有能拿的獎狀都拿回家,貼了滿滿一牆。父親批評兩個姐姐寫作業不認真,敷衍了事,她就偷偷撕下姐姐的作業,把她們寫的作文拿出來念,看姐姐氣極敗壞的樣子,她覺得特別開心。
她考上了一流大學。她的醜在那一刻被大家忽視了,包括兩個姐姐,都熱淚盈眶地祝賀她,說她給家裏爭了光。
父親已經退休了,笑嗬嗬地端起他的小茶壺,歪一歪右嘴角,從小壺嘴吸一口茶水,遞給她一個MP3:丫頭,獎勵你的。母親也送給她一把黑亮的牛角梳:用腦太多,拿這個多梳梳頭有好處。
她覺得,隻有在那個夏天,才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候。可夏天太短暫,匆忙間就過去了,秋天的風,還有雨,長且冷,而且愈來愈冷。
大學裏,同學們開始悄悄戀愛,可從沒有人約她,她總是孤獨地呆在教室,使自己看起來很忙的樣子。
四年之後,她比別人多了一張“優秀大學畢業生”證書,也因此第一個被選調到省直機關。看著那些戀愛過的同學淒淒離別,執手相看淚眼,她獨自抱著膝蓋,坐在她的小床上。她聽見心裏被某種東西敲擊的聲音,轟,轟,轟,一下又一下,她突然感覺很疼,哪兒都疼。
她的疼痛持續了很長時間,有四五年吧。她避免一切出頭露麵的機會,努力把工作幹得更好,避免和年輕男同事一起出去,很小心地保護著自己的自尊。
同事也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要給她介紹對象,都被她婉言回絕了,她不是不想戀愛,她怕失望,更怕傷害。
直到有一天,她獨自背了行囊去旅遊,看到高原湖水中的魚,她仿佛看到了自己。這麽多年,自己就像小魚在這冷水中,一直孤獨地待在無盡的憂傷裏。可人畢竟不是魚啊,不是。那一刻,她有種欲哭的感覺。
回到家,她去看父親。此時母親已經去世了,兩個姐姐也已經結婚,過著世俗的幸福生活,父親獨自一人守著家。
父親還喜歡摸她的頭:丫頭,該把自己嫁出去了。別總那麽高傲。
高傲?父親,難道你覺得我是高傲?我已經把自己降低到塵埃裏了,我從來就沒有高傲過,我隻有自卑。
但看起來是這樣。父親說。
你不覺得是我長得太醜,沒人要?
傻丫頭!世上從來就沒有醜女人,隻有笨女人。再說,你看看你,哪點醜了?
她不相信父親的話,父親從來就是愛她的,不會說她醜,可她知道自己很醜,一直都醜,從小到大。
你怎麽這麽固執?父親好像有點生氣:找個好小夥子去戀愛結婚。
回到單位,她對同事大姐說:幫我介紹個對象吧。她想通了,哪怕為了父親,就算受傷也得傷一次吧。
同事大姐一臉的驚訝:真的?真的?哎呀,咱單位那麽多小夥子等著呢,你總拒人千裏,他們都怕了你了。
真的?這回是她驚訝了。她從來沒想過會有人喜歡她。
怎麽不是真的啊,瞧瞧,氣質多好啊,他們都說你像三毛。
刹那間,二十多年積攢起來的憂傷分崩離析,她的心裏綻放出一朵燦爛的花,如魚兒一躍跳出冰涼的水麵,沉入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