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並不是在雨水那天出生的,她生在深秋。
連綿的秋雨下了半個月,牆角長出了綠色的苔蘚,地上又濕又滑,屋裏的東西彌漫出濃重的黴味。
父親坐在屋前悶著頭抽煙,聽見屋裏一聲嘹亮的哭聲,他的臉上沒有一點喜悅的表情。他說:今年雨水真多。他磕了磕煙袋,回屋轉了一圈,剛生下來的丫頭就有了一個名字:雨水,周雨水。
雨水並不在乎父母是不是喜歡她,也不在乎父親一聲接一聲的歎息,還有母親夜複夜的眼淚,她像她的兩個姐姐一樣,自由地成長,每一天都充滿了歡欣。像一條小野狗,在村子裏轉來轉去,覓著自己的快樂,比如一隻不會飛的麻雀,比如一隊行進的螞蟻,比如幾朵顏色鮮豔的野花。
父親送雨水上學的時候說:混幾天算了,會寫自己名字就行,比睜眼瞎強。
可雨水一到學校,就忘了父親的話,她沒有混,而是很認真地把老師每天講的東西學會,把老師沒講的東西也學會,她給自己找到了新的快樂。
小學、初中一路都上下來了,到高中,父親說什麽也不讓她上了:雨水,別上了,上學又不頂飯吃,老周家祖墳上沒那個脈氣,不會冒出個女狀元。
雨水不,她喜歡學校,喜歡老師,喜歡同學,喜歡安靜和喧鬧交織的氣氛。雨水開始是哭,後來是絕食,抵抗了三天後,父親終於說:上吧,上吧,看你能上出個啥景。
雨水重又愉快地上學了,坐在縣重點高中的教室裏,嗅著教室外白菊花的清香,她很認真地學習。
雨水不了解父親的苦難,就好像父親不懂得她學習的快樂一樣。
三年的時間並不是一晃就過去的。父親總說別上了吧,家裏沒錢。這句話像石頭,天天壓在雨水心裏,壓得她不敢有一點鬆懈。她給自己定了個目標:師範,就兩年的師範。這樣她就可以用很短的時間花很少的錢讀完大學,可以很快參加工作,可以給父親交錢。
雨水經常會想象著那一幕:她手裏捏著厚厚的一遝錢,剛發的工資,她一把拍在父親麵前,嚇父親一跳,也嚇母親一跳。每個月,都會有這麽多的,都會這樣拍一下。
雨水會在自己的想象裏感動得流出眼淚來,她覺得那個時刻,父親、母親甚至包括出嫁的大姐沒出嫁的二姐,該是多麽驚訝和興奮啊,他們是不會想到雨水能掙這麽多錢的。
教室外麵的白菊花開了三次,雨水終於畢業了,如她所想的那樣,她很順利地被一所師範學校錄取了。
通知書來那天,下著小雨。母親養了幾個月的幾隻小母雞不見了,母親站在天簷下吆喝雨水和她二姐:誰進來不關門啊,尾巴夾門縫了,啊?我那雞都碗大了啊。
雨水和二姐不敢吭聲,打了舊的黑雨傘在村裏找頭上抹了朱砂紅的小母雞。牆角、地邊、柴垛裏,鄰居家的房簷下,都找過了,就是沒有頭上帶紅點的雞。
雨水和二姐很沮喪,她們不知道母親會怎麽罵她們。這時,從鄉裏回來的鄰居說:雨水,有你的信。
雨水看到師範學校發來的信,就知道她考上了,她拉了二姐一路踢著泥水朝家跑,一路跑一路把通知書緊緊地捂在胸前。
媽,我考上了。
雞呢?
媽,我考上師範了。
雞尋著沒?一個蘆花,一個麻點,還有一個白翅膀帶黑點的啊?
媽,我的通知書來了。
母親好像才明白過來,考上了?好啊。我們家也出了女狀元。母親沒有雨水想象得那麽開心。
晚上,雨水給父親看通知書,父親也沒有雨水想象得那麽高興,他開始沒說話,一直抽煙,抽了很久,到整個屋都煙霧彌漫的時候,父親說:好啊,我們家終於出了個狀元。
女狀元雨水愉快地離開家鄉,在省城念大學,兩年後畢業回母校教書,開始按月領工資了。
她沒有像以前無數次設想的那樣,把錢拍給父親,而是很小心地把錢遞給父親,父親拇指和食指沾著唾沫一張一張地數幾遍,然後交給母親:給,你收著。
母親說:是該還人家的賬了。
雨水看到了父親和母親掩飾不住的開心,也看到了過去生活的艱辛。父親借錢時的低三下四,母親在雞P股裏摳錢的凶狠勁頭,一下子出現在雨水的眼前,她兩眼模糊,如秋季的雨水一樣,滴答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