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事起因很簡單,但在他鼻涕口水抽抽噎噎的敘述中,變得不再簡單。
幾杯酒下肚,他的話綿長瑣碎,不聽也得聽,頑強地一遍又一遍。
他的本職工作是看守一座小水庫。
如同一滴藍色的淚,小水庫掛在山穀的出口。在花果飄香的三間小瓦房裏,他過著世外桃源的生活,日子舒緩滋潤。他半個月回一次家,在小城裏和老婆孩子親熱四天,再回到小水庫。
他如同神仙一樣,每天站在庫堤上,俯視著那滴藍色的淚漾來漾去,看薄薄的水霧升起,偶爾有水鳥清脆地叫。沒有牛來喝水,沒有村民來炸魚,很好,他一天的工作基本完成了。
回到小屋,鋪開毛邊紙,擠幾滴一得閣,兌上水,懸腕,凝神靜氣,開始他一天的另一項工作,練字。長久呆在這個地方,他嚐試過很多業餘生活,種花,養魚,練太極,似乎都不了了之。受人引導,他開始習字,仿佛找到一條寬闊的道路,一心摹下去,初顏體,後瘦柳,又換了趙孟頫,《洛神賦》一遍又一遍,終於大有長進。小城有著書法家名號的長者給予評價,說他的字裏帶了水汽,露著山骨。
突然來視察的領導聽人介紹他,說他不光保證水庫安全,字也寫得好,領導一時興起,要他寫幾個字看看。他寫了,領導嗬嗬地笑,然後走了。
沒過幾天,有人通知他立即回小城,到管理局報到。整理好衣物,鎖了朱紅的鐵門,他搭上回小城的汽車。
一位主任告訴他,讓他來幫忙寫幾個字,領導說了,他的字好,拿出去是書法。他興高采烈地接受了這個任務。
字寫在檔案盒的盒脊上,內容很簡單,不過十來個字。但檔案盒很多,二百多個,疊起來堆在一間小倉庫裏,滿滿當當,占了半屋子。疊盒子的小姑娘說,這可是上級檢查要的,要不我可不幫你疊。
一張小竹簾,卷了大大小小的毛筆,一方黑色的墨盒,擱在腳下,他坐在一張小方凳上,認認真真地開始這項光榮的工作。一個字一個字,完全的趙體楷書,秀美灑脫。
盒脊窄了點,但並不影響他的心情,一筆一劃,騰轉挪移,絲毫也不馬虎。
一天又一天,他安靜地寫著。盒子從左挪到右,完成一個,他輕輕吹一吹,小心地放下。
全部完工那天,他清洗幹淨毛筆,重新用竹簾卷好,請領導來審驗。領導很忙,他就等,等到下午,領導終於抽出幾分鍾時間,來小倉庫審盒子。
領導看到他,伸出手握了握,說辛苦了。他嗬嗬笑笑,不辛苦,不辛苦。
他是真的不辛苦,做這樣的活,對他來說是享受。
突然,領導拿起一個盒子,皺了皺眉,又拿起一個,領導的臉色變了,一伸手,嘩啦一聲,所有的盒子全倒了,可憐巴巴地亂在地上。
他不知所措。
告訴你不要加“市”,不要加“市”,幹嘛都加上了?返工!
返工就返工,他不會嫌麻煩的。再多寫一遍而已。
可幫他疊盒子的小姑娘不幹了。你怎麽這麽笨,寫幾個字就出錯,還全錯了。盒子送來了你自己疊。
給他交代任務的主任也很惱火,對他大喊一通。自作主張,誰讓你這麽寫的,嗯?浪費這麽多盒子是你賠還是我賠?
他不知道說什麽好。當一係列的批評和埋怨一齊來到時,他根本來不及仔細想清楚,真的是自己寫錯了?過後仔細想想,好像並沒有人告訴他不要寫“市”。
事情就是這個事情,過程就這麽簡單。但愣是讓他敘述得跌宕起伏,好像他受了多大的委屈和冤枉。他頭抵在桌子上,肩膀一抽一抽發出一種怪聲。
做為他的老同事,陪坐的幾個人開始都不說話。說什麽呢?他們和他一樣,都是看水庫的工人。
哭得久了,一個人站起來,把凳子朝後一踢,嗬斥他。別哭了,哭有什麽用,我要是你,把盒子都扔他們臉上,還賠,賠他奶奶個熊。
一個接著拍桌子,筷子酒杯叮叮當當掉在地上。是你自己窩囊,換了我,直接去找領導說清楚,幹了活不能還替他們背黑鍋。
他停止了嗚咽,受了鼓舞一樣抬起頭,目光炯炯地看著幾個老同事。
他已經不難受了,幾十歲的人了,說說也就過去了,誰會真的和主任和領導較真呢。
不行,不行,必須較這個真!要不然他們以為你老實好欺負。
他不敢,他不過是一個看水庫的工人,他怎麽敢。
其實,他的老同事們,他們也不敢,也就說說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