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米小安坐在一根斜斜的柳樹身上,兩條腿不停地前後晃著。
米小安從褲兜裏摳出一根壓扁的煙,橫著放在鼻子下聞了聞,又豎起來在左手的大拇指甲上敲幾下。這些粗糙的動作,肯定都是跟他二叔學的。
準備點火的時候,米小安把煙朝我臉前一晃:你也來一根?我搖搖頭:不要。
於是,米小安把煙點著,很吃力地吸啊吐啊。
這個夏天,我和米小安經常在這裏玩兒。
是我先發現這個地方的。在汛期到來之前,大壩開閘泄洪,黃河的水一下子剩下窄窄的一條黃帶,很拖遝地在這個地方轉了一個又一個彎,沒有一點氣勢,就好像我們十六歲的青春一樣。原本沉浸在水中的黃河柳裸露在灘塗上,枝幹黢黑。我對米小安說:在這裏可以看到黃河落日。
米小安和我坐在樹幹上,擺出很隆重的姿勢,迎接黃河落日。很可惜,河道裏的水太少了,太陽隻匆忙在水麵上點了一下,就墜進了對麵的中條山。
米小安說:靠,你可真會蒙人。
我急忙辯解:我沒有,我真的看到過黃河落日,像一場戰爭,特別壯烈。還悲傷。我又補充道。
米小安沒再說話,呆呆地看著亂糟糟的黃河灘。突然他拍拍我的肩膀:我們明天還來。為著他這句話,我感動地幾乎要哭出來,因為他很像一個長著小虎牙的韓國演員。
這個暑假的很多個下午,我們都會無所事事地坐在樹幹上。偶爾會看到太陽在河裏一晃,或者看到馱著遊人的老馬在拚命奔跑,蕩起一溜塵土,很多時候我們什麽也看不到。
我問米小安:我們像不像在約會?他搖搖頭: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覺得約會應該比這個要更甜蜜吧,米小安也應該比現在更熱情。
暑假就要結束的那個下午,我和米小安似乎都有點心煩,可又說不清在煩什麽。天陰得很厲害,我提醒米小安回去吧,要不一會兒要下雨了,米小安說:下雨了才好。他裝腔作勢地說: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我大笑起來,差點後空翻翻下去。
突然,米小安從樹幹上跳下去,拉著我的胳膊說:我們去偷紅薯吧。我止住笑:真的?他說:真的。
河水退去的廣闊灘塗上,附近的農民會趁機種上大豆,花生,紅薯。米小安說我們偷紅薯吃。我嘻嘻笑著跟在他背後,像真正的賊一樣,躡手躡腳地在廣闊的灘塗上尋找紅薯。我們不認識紅薯苗應該是什麽樣子的,隻知道紅薯,可紅薯埋在土裏,又看不到。米小安指著一片綠色問:這個是嗎?我搖搖頭:不知道。
這讓我們很受打擊,偷紅薯居然不認識紅薯。米小安偷偷罵了一聲:我靠。
這時,我發現了遠處的一片向日葵,無比燦爛的金黃嚇了我一跳,我幾乎說不出話來,隻是拉著米小安的胳膊,激動地晃著,指給他看。米小安看到那一片燃燒的黃,也非常激動,他丟下我就跑。我在後麵喊:等等我。
我知道米小安的目的,他要去偷向日葵。
跑著的路上,我的心裏泛濫著隱秘的快樂。在陰沉的天空下,我像要飛起來一樣,跟在米小安身後,幸福地跑向那片向日葵。
就要接近向日葵的時候,米小安突然停下來,鬼鬼祟祟地朝四周看看。我又笑起來:哪兒有人啊,要有人剛才就出現了。
米小安似乎很泄氣。他走到向日快跟前,挑出一個非常壯碩的花盤,左右扭幾下,把這個花盤扭下來遞給我。
我拿著花盤,並不著急弄幹淨它。我告訴米小安再扭一個,米小安真的又扭下來一個。我一手拿一個花盤,在坑坑窪窪的土地上跳起新疆舞來。米小安看了我一眼,又去尋找下一個目標。
就在米小安扭下來第四個向日葵花盤的時候,我聽見了一個粗暴的聲音:誰?幹嘛呢?
我嚇了一跳,米小安也嚇了一跳。我的第一反應是趕緊扔掉手裏的花盤,米小安卻把手裏的花盤抱在懷裏。
一個男人手裏拿著一把鐵鍁,好像從土裏鑽出來的一樣,向我們衝過來。
米小安先反應過來,一個“跑”字還在嘴裏沒吐幹淨,他已經躥出去幾米遠。我跟著他,拚命朝前跑。
灘塗地上到處是各種高高低低的植物,在腳下磕磕絆絆。我們不知道跑了多久,好像要把心髒都跑出來的時候,米小安才停下,跟一頭馬一樣彎著腰,吐著粗氣。我們的身後,空蕩蕩的。
我和米小安哈哈大笑起來。雨,就在這時落下來,在我們身邊發出劈劈啪啪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