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找他的時候,他一遍一遍默寫宋詞,柳永的、周邦彥的、李清照的、李煜的,一律婉約到淒清,柔腸千轉,濕漉漉地讓人難過。
可誰會找他呢?
這個廢棄的停車場,被假冒古玩、盆栽花草、麻將桌、棋牌桌、金魚缸擠得滿滿當當,他就窩在最東邊的角落,跟石頭一樣,很多年不曾動過。
倒賣電話卡的女人是他妻子。她妻子很活泛,像才換了水的金魚,在停車場內外來回遊動,見人就伸出手裏一大把的卡:手機卡、201卡、充值卡,要不?沒人搭理她,她扭身朝另一邊遊,天天不知疲倦地問來問去,手裏的卡不見少,臉上卻總是興高采烈的樣子,仿佛買彩票中了獎。
他從事的是一種類似活化石的行業:代寫書信。一張學生用的小書桌,一瓶墨水,一疊稿紙,還有她幫他做的一塊紅色條幅,四個白字:代寫書信,原本還有一行小字:七十年代末大學生,他生氣,非讓她弄掉,說丟人。可字是印上去的,沒辦法,隻好折起來,壓在桌子上,充當了桌布。
現在的交流方式這麽多,僅就她手裏拿的那一堆卡,就能讓無數人訴說衷腸,事來情往,誰會巴巴地寫信,還要找人代寫?他們倆的生計互相矛盾,一個總要搶了另一個。
可他們,相安無事十幾年。
她讓著他。她說:兩個人過日子,分什麽眉眼高低啊。
他也讓著他,他不說,寫,紙上一行行飄逸的行書,都是書中的句子。她看不明白他寫的,她說:跟鬼畫符似的。
人們很奇怪這一對組合。男的白淨柔弱,一口滬上普通話,聲音淺淺的糯糯的,嘴巴張得很小,上下嘴唇一碰,一串玲玲瓏瓏的聲音就出來了。而她,長得寬厚,聲音也寬厚,笑起來大張著嘴,仰著臉,暢快淋漓,末了一張大手捂著嘴,像是要把笑開的下巴給送回去。她是豫西本地人,說話之前的口頭禪是:媽呀。那個媽字喊得又像哞的音,所以,她一說話,這倆字先衝出來,他搖搖頭,笑。他笑的時候,露出兩排細密整齊的牙齒,雪白。
無疑,她是家裏的一把手,吃的穿的用的,都是她來操心。快到吃飯時間,她給他說一聲:我走了啊。他抬頭咧嘴一笑,她把手裏的卡朝背在身上的黑包裏一塞,邊走邊拉拉鏈。不大一會兒,她回來,拎著一隻米黃色的飯盒,裝著他愛吃的米飯、燒青菜,或者炸小魚、燒帶魚,他吃得認真沉默,一粒米也不舍得浪費。她總笑他吃過飯的飯盒:跟狗舔過一樣。
就沒什麽不好嗎?她瞪大了眼睛:有啥不好?自家的男人,想幹嘛幹嘛,賺不來錢的人多了,我就愛養著他。
旁邊賣仿青銅器的問他,你愛她?他微微一笑,繼續寫他的。紙上的字一層摞著一層,誰也看不清楚他寫了什麽。
大家都相信,他的心裏一定藏著一個花一樣的女子,沒有才怪。他的所有心思歸在別處,這才能跟她過下去。
她臉紅脖子粗地跟人解釋:沒有,真沒有。媽呀,他那會在我們村下鄉時就這樣,人單純得要死。就是愛看書,要不我才不會喜歡他。
嘿,嘿,瞧你說的。人家城裏人啊,還是大學生。
媽呀,可別說城裏人。城裏人才笨,什麽也不會,拉個架子車都能翻溝裏,差點出人命。
你救了他?
媽呀,可不咋地。我正好路過,眼看著他扭啊扭啊把一個空車子拉進了溝裏,人壓在下麵,一聲不吭地看著身邊的草。你說這人,叫也不叫一聲,要不是我看見,還不定壓多長時間呢。
嗨,人家英雄救美,你們倆倒好,反過來了。
她居然不好意思了,低著頭擰了擰脖子:這不遇上了嘛。他後來去上大學,我想完了,他肯定不理我了。誰知他還一直寫信,好多我也看不懂,淨是洋詞兒。哈哈哈,他對寫信有癮。
後來呢?
後來就結婚了唄。跟著他,俺也進城了。媽呀,這城裏人的日子真不是人過的,張開嘴就要錢,挪挪腳也要錢。
不也過來了?
可不,活人還能讓尿憋死?好好的,他就下崗了,你說咋辦?我不倒賣這卡,孩子上學都是個事,我沒文化,他臉皮又那麽薄,他……
她說得眉飛色舞,他擰著眉頭看她一眼,她立馬打住,小女孩一樣眨眨眼,一隻大手捂了嘴,轉身去賣卡。
這個世界上,最說不清楚的就是愛情,它是兩個人的你情我願,彼消我盈,從來就沒有因為所以可講。
於是,他住在他悠揚婉約的夢裏,靠著她厚實的背穩穩當當地生活,把下崗的日子過得風輕雲淡;她住在她塵土飛揚的日子裏,仰望著他和他筆下的那些文字生活,把粗糙的歲月打磨得精致細膩。
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