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早上開始,村子裏就醞釀了濃烈的喜慶氣氛。這種突如其來的氣氛甚至有些神秘。
不過是普通的冬天裏的一天。
風停了,太陽照得很好,巷子裏來回跑動著一群猴子一樣的孩子。這些孩子一律黑色的棉襖、棉褲、棉鞋,沒有襯衣、襯褲、襪子,有些甚至連內褲也沒有。他們的跑動帶來的風,從領口、衣擺、褲腿四處鑽進去,讓他們的鼻涕拖很長,讓他們的手背、腳脖皴出一條條白硬或黑紅的口子。
小全是這些不停跑動的黑猴子中的一個。他也和他們一樣興奮,用他們自己的方式慶祝這一天的到來。
小全他們的集體興奮,是因為馬上要殺豬了。
殺豬,可以說是比節日還要隆重的節日,是除了過年之外最讓人期待的一天。
一口直徑近兩米的大鐵鍋,支在場院邊的那個土坑上,坑下的火燒得旺旺的,老樹根不時爆出一聲巨響,一鍋開水冒著喧鬧的熱氣。
肥豬早就拉出來了,綁了腿躺在地上,不停地嚎叫。那嘹亮的聲音,聽起來悅耳極了。
很多男人、女人攏了手站在場院邊,觀看這場盛大的殺豬活動。那些黑猴子們停止了跑動,很老實地呆在人群的最前麵。
一張破床板,放在土坯壘起的矮台上,豬被抬上來,幾個人按了身子和腿,尖利的刀子從脖子捅進去,鮮紅的血冒出來,瓷盆接了鮮血,立即放上鹽,不停攪動,一盆鮮血冒著濃稠的血沫被端走了。
豬漸漸失去了尖利的嚎叫,一把小尖刀在豬腿上剔開一個小口,殺豬的強叔對著口子把臉憋得通紅吹氣,一會兒功夫,豬肚子鼓起來,一根鐵條,在鼓脹的豬肚子上捶捶打打,接著再吹,再打,然後綁了開口,扔進大鐵鍋。
卷的鐵片,刺拉刺拉從泡在開水鍋裏的豬身上刮過,留下一溜雪白,又一下,又一溜雪白。豬臉、豬腿刮不淨的地方,用燒紅的火錐燙,難聞的焦糊味迅速散開,在整個場院裏飄來飄去。
鐵鉤掛起收拾幹淨的肥豬,強叔拿一把刀從豬肚子上一拉,再一拉,雙手進去一掏,一堆亂七八糟的腸子、下水出來了,豬尿脬出來了,小全他們這群黑猴子等的就是這個,一哄而上,搶啊,不一會兒,那個豬尿脬就被吹得大大的,在黑猴子們中間跳來跳去。
豬殺好了,接下來就是分肉賣肉。
卷卷的爛票子從腰裏掏出來,一毛,兩毛,一塊,兩塊,一卷爛票子換回一塊肥肉,男人、女人喜顛顛地回家,他們家的黑猴子也突然冒出來,老老實實跟在後麵回去了。
持續到半下午,整個過程基本進入尾聲,連那些髒兮兮的大腸也被買走了,留下濕漉漉滿地豬毛和點點血跡,還有收拾東西的強叔以及幫忙的人。
用不了多久,風箱的“冬--啪--冬--啪--”聲傳來,厚實的炊煙從各家院子裏升起,幾乎家家都在煮肉了。整塊的肉要先大火煮了,倒了水,然後再二遍煮,然後切了純肥的肉炸油,肥瘦相間的用麵醬炒……這中間要持續兩三個小時。於是,這段時間,整個村莊似乎都陷在肥膩的肉香裏,村子的角角落落都是那種濃鬱的香味,讓人的味覺、消化係統興奮的香味。那種香,真是太讓人難忘了。
小全沒有回家。
這個瘦小的黑猴子在村裏四處遊蕩,拚命地朝肚子裏吸著那些溢出來的香味,似乎鼻子吸飽了,肚子也會飽。可結果是,他的肚子裏除了空蕩蕩的冰涼,什麽也沒有。
小全也會在誰家院門口站一站,希望有人會發現他,會叫他進去,給他一片肥肉,哪怕炸油剩下的一塊焦黑的油渣呢。沒有人叫他,每家的黑猴子都跟賊一樣盯著鍋裏、碗裏,生怕少吃了一點,誰還會叫他進來再分上一口呢?
父親不在家,母親病著,這個冬天沒有人給小全買肉。
村子裏安靜極了,好像所有的豬啊雞啊牛啊羊啊都在分享美味,不發出一點聲音。小全幾乎轉遍了整個村子,越來越餓,肚子開始疼。但他不想回家,家裏四處冰涼,還不如村子裏的這些香味讓人感到溫暖。
豬肉的香味漸漸稀薄了,淡了。天完全黑下來。
小全坐在一個高高的麥秸垛上,開始流淚。
後來,小全開始哭,開始叫父親,叫父親的名字。
村裏的人都在豬肉的香裏沉沉睡去,今天晚上會做一個好夢了,誰又會在意一個八歲小男孩悲涼的哭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