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長把話撂在那兒,字字都像鐵釘,釘得三傻頭皮發麻。
村長說,事就是這麽個事,情況就是這麽個情況。
三傻說,村長,你不能這樣。我要去找鄉長。
村長說,找縣長都行。結果呢,這個事還是這麽著。
三傻不是真傻,他媽生下他的時候,正在鬧自然災害,生產隊的麵湯稀得能晃出人影,一家人餓得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奶奶一看又是男孩,唉聲歎氣,這傻孩子啊,這時候你還來搶糧食。由於排行老三,他小名就叫三傻了。
事情的起因是村長讓三傻到鄉裏做幾天飯。村長說,三傻,這可是好差事。三傻說,村長,一天多少錢?村長把嘴一撇,你真傻啊假傻,那可是到鄉裏做飯,還能虧待了你?三傻說,我一天在家弄煙葉,還能掙三十五十呢。村長從牙縫裏“嗤”一聲,走了。
三傻不傻,但老實。第二天他就去鄉裏了,辦公室的小劉辦事員說,咱鄉裏的大師傅臨時有事,你來頂替幾天,這個重要性村長都跟你說了吧?三傻說,說了,說了。三傻是村級的廚子,誰家有紅白事,都叫他,人是窩囊了點,但紅案白案都能湊合。鄉裏沒幾個人吃飯,飯很好做,一天一天應付過去,三傻做了八天。
第九天早上,原來的大師傅來了,三傻要走,他去找小劉要工錢,小劉說,開玩笑。知道這是哪兒?這是鄉政府!工錢找你村長要去。
三傻想想也對,這事村長安排的,他應該去找村長。村長的答複比小劉更幹脆,屁,村裏哪裏有錢?再說了,你給鄉裏做飯,憑啥要村裏給工錢?
三傻尋思,對啊。他又去找鄉政府,小劉說,別來了,你怎麽胡攪蠻纏啊。這事給你說得清清楚楚,回村裏解決,回村裏解決,你怎麽又來了。
他再去找村長,村長說,屁,一個辦事員說的話你也當真。我讓你去的?我還讓你跳溝呢,你咋不去?你幹八天活,別人都歇著呢?誰不是天天忙得四腳朝天。
話越說越多,理卻越辨越不明。鄉裏,村裏,三傻來回跑了好幾趟,徹底給弄糊塗了,這誰說的都有道理,可我出了八天力,怎麽就沒人給工錢,這道理在哪兒呢?
三傻在家唉聲歎氣,他媳婦看了心煩,也開始罵他,豬腦子,他們就是欺負你老實。
錢沒要到,白出了八天力,還被媳婦罵,三傻一氣之下背上鋪蓋卷兒進城了,在一個建築工地打工。別人的工資按月結,他非要按天,他說,我不傻,幹一月到時候你們不給咋辦,我跳樓啊。我寧可少要點。
在城裏打工,三傻的日子過的很平靜,偶爾想起那八天化為烏有的工錢,他就使勁朝地上吐口水。
歇工的時候,三傻在城裏漫無目的地逛蕩,看見市政府門前站著一群人,他本來都走過去了,可實在無事可做,就又拐回來看熱鬧。那群人默哀一樣,靜靜地站著,不說話。他們的對麵是一排手背後的警察,也不說話。
三傻問邊上一個老頭,幹嗎呢這是?老頭說,上訪。啥叫上訪?找領導解決問題。站這裏就能解決?當然。要看你站在哪兒,你要站北京,那解決得才快。三傻明白了,他那八天的工錢問題之所以解決不了,就是因為他站的不是地方啊。他對老頭說,我也上訪。老頭像村長那樣從牙縫裏“嗤”了一聲,不搭理他。旁邊一個女人說,你得先去登記,這是我們的隊伍,說我們事呢。
按照女人的指點,找到登記的辦公室,三傻說,我要上訪。也許是他的聲音太大,也許是屋裏太空曠,辦公桌前的女孩嚇了一跳,你,你去哪兒上訪?三傻本來想說市政府,又想起那老頭說的,如果站在北京,那解決得才快,他說,北京。女孩又嚇了一跳,先別著急,別著急。讓三傻別著急,她看起來卻很著急。女孩讓三傻坐下,又倒了一杯茶水,說,我現在就給領導匯報,你別著急。
領導很快就來了,一個瘦高的男人,他說,我姓魯,有什麽事你給我說。
三傻語無倫次地說了,屋裏有點熱,他渾身上下直冒汗。他有點後悔來登記了。
聽完三傻的話,魯領導明顯長出了一口氣,三傻同誌,就為這事嗎?三傻說,就為這事,可這事也是大事。
魯領導說,是大事。不過你不用去北京了,我現在就答複你,立即給你解決。好不好?
三傻真有點傻了。不會吧?我壓根也沒打算去北京啊,我隻不過說說而已,我哪兒有功夫去北京啊,再說,北京那麽大,我還怕把自己丟了呢。
就跟湊熱鬧一樣,過去就過去了,三傻也沒把那個魯領導的話當回事。
但他萬萬沒想到,才隔了兩天,小劉辦事員、村長,還有副鄉長、鄉長都來工地找他了,那場麵實在壯觀。鄉長握著三傻髒兮兮的手說,三傻同誌,對不起,我已經狠狠地批評他們了。經研究決定,鄉裏補償你一個月的工錢,你看可以嗎?村長急慌慌地說,三傻,這事是我做得不對,我不對,讓你受委屈了,我代表村委會給你送三百塊錢,你別嫌少。
像被無數的小釘子釘了一樣,三傻的頭皮又開始發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