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裏透出古意。牆角有青苔層疊,綠了又黃,一架紫藤茂盛得無邊無際,遮蔽出一大片濃蔭。
老的太師椅,老的人,老的貓,和這個院子倒是協調。
太師椅在房門前,老人在太師椅上,貓在老人的腳下。一整天,院子裏像一副靜物寫生,少聲音,不流動,甚至空氣,也是凝滯的,老人和貓的呼吸都顯得很驚人。
臨近傍晚的時候,一條蛇溜了出來,成為這個院子裏少見的客人。這條蛇拇指粗細,青白的身體,有暗的紋絡。
蛇抬起頭四下裏看看,看到了打盹的老人和貓。她不知道是該從他們身邊穿過去,還是該退回去,於是,蛇停下來,看看椅子上的老人。
老人並沒有發現這條小蛇的到來,他沉浸在自己的回憶裏,以一種表的靜態掩蓋另一種動態。過去,像一條河一樣,潺潺地在心裏流過,無數的歡喜悲歌,他都一清二楚。
老人很克製自己,盡量控製著這條河,不讓它流得太快。每天,他隻敢把閘門打開一條很小的縫隙,讓這條河流出一點點,盡管隻一點點,他已經很高興,很滿足了。他雙目微微閉上,陽光在臉上覆上一層暖。
但在高興和滿足之外,老人也總有著隱隱的擔心,他擔心這條河總有流幹的時候,一旦再開啟了閘門,而沒有那潺潺的流水,他該怎麽辦?他很努力地說服自己不要多想。
蛇一直盯著老人,她似乎忘記了自己的初衷。她很奇怪,這個老人居然可以這麽長時間地一動不動。
太陽一點點退去,院子裏有些清冷。
一個老的保姆踢踢他他從屋裏出來,先是輕聲叫了一下,老人沒有反應,她又大著嗓子喊:老爺子,吃飯了。這一聲,驚醒了老人,也驚醒了那隻老貓。
蛇看到老人抬起眼皮,疑惑地看看周圍,然後站起來一聲不吭地跟保姆進屋,那隻老貓也一言不發地進去。吃晚飯的時間到了。
穿過院子,從牆角到牆角,蛇也走了。
第二天,如同頭一天的複製再粘貼,依然沒有一點聲息。那條蛇被勾起了好奇,也在老人出來不久再次出來了。這次,她把自己懸掛在紫藤架的深處,從葉與葉的中間看老人。
整整一天,除了老保姆出去過一趟,院門發出沉重的一聲響,還有老保姆回來的又一聲響,讓蛇驚了一下,其餘再沒有什麽動靜。偶爾有一兩隻蝴蝶飛來,在紫藤架上空寂地飛了兩圈,又飛走了。
中午吃飯的時間,老人走進屋裏,蛇很想跟進去看看,看他們在飯桌上會不會說話,但她沒有,她怕那隻老貓。
一天又一天,蛇感覺自己也在慢慢變老,她的靈動和機敏,都在一點一點失去。她在這個院子裏呆得時間太長了。
就在天漸漸冷下來,蛇準備離去開始她漫長的冬眠的時候,她終於下定決心跟著老人溜進了屋裏。
屋子很大,一個又一個房間,擺滿了家具。看得出,這裏曾經人丁興旺,有過熱鬧繁華的時候。現在,家具靜悄悄地呆著,人都走了。蛇不知道他們去了哪兒,也許是附近,也許是遠方。
老人和老保姆在堂屋吃飯,那隻貓依然在老人的腳下。老人沒有說話,老保姆也沒有,隻有咀嚼的聲音和筷子碰到碟子和碗的叮叮當當。老人吃得很慢,仿佛那些飯難以下咽。
老人背後的牆上,有一個大的相框,裏麵裝著一張全家福。老人坐在前麵的正中間,另一個老的女人坐在老人身邊,周圍十幾個人,大家溫和地笑著,其樂融融。老人也在笑,笑得很慈祥。
蛇看看相框裏的老人,又看看正在吃飯的老人,她有些恍惚。
吃完了飯,老人坐在椅子上沒動,老貓也沒動,仿佛吃飯耗費了他們所有的力氣。老保姆動作遲緩地收拾桌子,一趟又一趟,過來過去,腳蹭著地,橐橐地響。
如同白天一樣,老人又坐在屋裏,把過去的河流放出來一點點河水,他安然地回憶。
蛇看得有些心酸,她很想弄出點什麽聲響,或者溜過去貼著老人,但她不敢。她的身體是冰涼的,不但給不了他一點溫度,還會嚇著他。
突然一陣電話鈴聲驚天動地地響起,似乎把整個屋子震得都在抖。老人嚇了一跳,很迅速地轉過頭,看著桌子上的電話。老貓似乎也嚇了一跳,猛地彈起身子,昂頭看著老人。老人似乎不知道怎麽去接電話,他伸出手,又縮了回去。
老保姆急急地從廚房出來,匆忙在圍裙上抹抹手,拿起電話。“是三兒啊,好,都好。”老保姆嘟嘟囔囔地說著,臉上漸漸有了笑容,老人看著老保姆,臉上慢慢也有了笑容。老保姆把電話遞給他,他接了,沒說兩句話,卻又掛了。
因為這個電話,整個屋子好像全部都又活了過來,老人在椅子上不停地扭動身體,老貓在桌子下轉來轉去,老保姆嘴裏小聲地自言自語。
看著這一切,蛇也高興起來。
這個晚上,她就要離去了,尋找冬眠的地方,不能每天來看老人了。她突然又變得傷感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