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坐在寬大柔軟的沙發上,耳邊是若有若無的音樂,燈光迷離,一杯酒接一杯酒,沒有溫暖,沒有燃燒,是茫然失措的醉。
沒意思,真的沒意思。他說。
窗外正是天寒地凍,北風威脅著一個個需要溫暖的人,但他不需要。他不知道該需要什麽,他也不知道有什麽被需要,悵惘若失。
對麵是一位女士,學過一點心理學。她輕聲說,我們來做個遊戲:放下你的酒杯,閉上眼睛。好。聽我說。想象一下,你現在轉過身,朝回走,朝你走過的幾十年前,一點一點走回去,慢慢地,看看你看到了什麽。
他很聽話地閉上眼睛,麵部慢慢沉靜,似乎正在走進回憶。
爸,謝謝你。女兒站在他背後,摟著他的脖子,下巴在他的肩頭蹭來蹭去。他疲憊地笑著。女兒考重點高中,差了三分,一分一萬塊錢,還要找人。他寧可一分五萬,也不想求人,看人臉色。但為了孩子,他不得不一次次去找那個滿臉橫肉的副校長,水果、煙酒、工藝品,能送的東西、能送的錢都送了,折磨了半個月,副校長才答應,明天去交錢吧。走出副校長的家門,他感覺整個人都像在飛。飛到家,他迫不及待地宣布完這個好消息,便一下軟在沙發上,整個人垮下去,幸福地垮下去,任憑女兒搖晃著他,撒著嬌……
你們下崗了。為什麽?效益不好,裁員。動力車間幾十個人被通知到廠辦開會,辦公室主任宣布了廠裏的決定,他們頃刻變成了失去約束的自由人,也失去了每個月的五百多塊錢,成了斷線的風箏,不知道落點在哪裏。悶頭大睡了幾天,喝下幾瓶烈酒,他從暈頭轉向中醒過來我:還好,還有年輕,還有體力。他開始倒騰襪子、內衣,倒騰一切能賺錢的東西,像一頭牛一樣,沒有白天黑夜地勞作。然後他開了間服裝店,然後慢慢改變了自己的身份,改變了一家人的生活……
他獲得“五一勞動獎章”了,全廠就他一個人,受到市總工會的表彰。他戴著大紅花,從市委副書記的手裏接過獎牌,還有一本大紅的榮譽證書,三千元獎金。他的心都快要跳出來了,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下那個高高的領獎台的。夜班,他發現幾個人朝牆外遞鋼管,下意識地喊了一嗓子,牆外接管子的人跑了,牆裏的人卻跑不掉。保衛科審了半夜,那幾個人說這樣遞過好多次了。於是,他成了為企業挽回財產損失的功臣。獎牌和大紅花在廠部展覽了好幾個月,他的照片也在廠門口的宣傳欄展覽了好幾個月。是他最輝煌的時候,也是他經常給女兒講述的一個細節。三千塊錢,可以買多少東西啊!乖乖,市委書記啊!女兒總喜歡糾正他:爸,是副的!副的咋了?副書記也是書記……
尖利的哭聲在整個走廊回旋,他著急地一遍遍去叫護士。女兒的哭聲很響亮,盡管才出生三天。護士來看一眼:喂點水。他笨拙地用指頭肚大的小勺子,一點一點朝女兒嘴裏送水,女兒小嘴一張一合,不哭了,他緊張得滿頭是汗。女兒一哭,他就緊張,不知道如何是好。醫生笑他:孩子哪有不哭的?他也不好意思地笑。半夜,孩子又哭了,他一摸孩子的頭,滾燙,量體溫,38度,他顧不得許多,又一次擂響了醫師值班室的門。醫生來看一眼,朝他發火:捂太厚了,屋裏暖氣這麽熱,你還給孩子蓋那麽多。醫生三下兩下掀開了孩子的小被子,解開了小包裹,女兒立馬安靜下來。他早已大汗淋漓,臉卻笑得像朵花兒:嘿嘿,才知道,剛生下來的孩子還不會感冒發燒呢……
饑餓使他變得很瘦,很瘦,他可以聽到自己肚子裏的聲音,還可以聽到父親、母親、大姐肚子裏的聲音,大家天天都在想吃什麽。他的夢裏全是饅頭,一個又一個,怎麽吃也吃不完,叫來很多人也吃不完。他打著飽嗝很不情願地從夢裏醒來,枕頭邊有一顆糖,一顆玻璃紙包的水果糖,鮮紅,透明,像一顆瑪瑙。他沒有笑,沒有動手剝糖紙,卻哇地一下哭了起來。太意外了,怎麽會有水果糖呢,他有點不知所措。母親拍拍他的頭說:吃吧,別人給你大姐的,她攥了一天了,還是留給你了,她說要給你一個驚喜。他剝開糖紙,隻舔了舔,又包起來,過幾天再舔幾下。那顆水果糖,他不知道吃了多久,就是糖紙,他還舔了好幾天……
他下意識地輕輕舔了舔嘴角,似乎還在回味糖紙上的甜。
微笑一點一點在他的臉上綻放,溫和的微笑,像夜晚悄悄開放的花,不動聲色。
接著,他的微笑慢慢沉下去,沉到很遠很遠處,然後,他睜開了眼睛。
眼裏一片澄明,他說:謝謝你。
她端起茶杯,一笑:走得太快,太累的時候,我們需要偶爾的一個轉身,一切便會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