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藏藍色的鐵門前站了幾分鍾,最後還是舉起手,摁響了門鈴。
悅耳的音樂之後,是一個女人慌裏慌張的聲音:來啦,來啦。
門開了,四目相對,門裏的女人問:找誰啊?她說:韓老師。
請進,進來吧。女人閃身讓開,她踩著幹淨的地板,一步一步,謹慎而咄咄逼人。女人在她進門後,把門重新關上。
坐啊,坐。她坐下,沙發上鋪著白色的長毛坐墊,幾個紅紅綠綠的靠枕。她放下手裏的提包,把身體在沙發上調整好。
她不知道接下來該幹什麽。也許敲開門就是個錯,但已經進來了,隻有硬著頭皮坐下。
女人說:我去泡茶。
她很突兀地說:師母,我不渴。
被叫做師母的女人楞了一下,站在沙發的一旁,像一個不知所措的小媳婦。師母尷尬地笑了笑,好像又想起來她不過是一句客套話,還是轉身去泡茶。
她一個人呆在客廳裏,對麵牆上的鍾發出輕輕的可達可達聲。麵前的茶幾上有一隻小小的竹筐,裏麵放滿了大大小小的藥瓶。電視機、空調的遙控器並排放在一起,一黑一白,電視機和空調蓋著白色的罩子,好像家裏的主人從不曾使用過它們,或者說不準備使用它們。兩盆綠色盆栽長得很茂盛,和屋子有著不協調的生動。
師母在廚房叮叮當當了好大一會,終於端著一杯茶出來。白底黑蘭花的茶杯,蓋著蓋子,隨著人的走動,發出叮叮叮的聲音。
師母把茶放在她麵前:喝點水吧。韓老師不在家。
她點點頭:恩,我知道。她把茶杯蓋拿起來,放在茶幾上,蓋子轉了幾下,停下來。她端起茶杯,讓嫋嫋的熱氣在臉前氤氳,她嗅到綠茶的香味。
你看,韓老師不在家。師母又說。
我知道。
你是他以前的學生吧?
我喜歡聽韓老師念“我來自東,零雨其濛”,他山東口音挺重的啊。
哦,是嗎。你哪一年畢業的?
她輕輕吹一吹浮上來的兩片茶葉,啜一口茶。她喝到了一股綠茶之外的味道--洗潔精的味道。她仿佛看見站在身邊的女人匆忙地洗刷茶杯,倒了過多的洗潔精,豐富的泡沫,反複衝洗,仍沒有衝洗幹淨。
她放下茶杯:韓老師的書房在哪兒?
這邊,在這邊。
師母似乎終於為能找到新的話題而高興,熱情地給她指引書房的位置,在前麵打開房門。
亂,似乎還有一股異味,說不上來是什麽,墨汁的味道,舊的書散發的黴味,紙的味道,煙的味道,人的味道,似乎都有,混雜在一起,成為一種讓人眩暈氣體。
她站在門口,匆忙環顧一圈,轉身回到客廳。師母跟回客廳,遠遠地坐在她右邊沙發的拐角處,一隻胳膊支在沙發扶手上。
書房該通風了。
你們韓老師不讓動,他自己呢,又懶得動。
味道有點難聞了。
誰說不是,他不讓動就不動吧。你喝水。
好,謝謝。她把茶杯端起,又放下。
水不熱了吧,我再給你添點熱水。
不用了,不用了。
師母還是把茶杯端走了,端回來的時候,水有點滿,她小心翼翼地一手端著,一手護著,好像這樣能保證水不灑出來一樣。可水還是灑了,灑到她護著的左手上,她吸溜了一下,終於沒有叫出來,把茶杯放在她麵前後,才甩了甩手,然後放在臉前吹了幾口冷氣。
麵前的那一杯滿滿的茶,熱氣升騰,茶湯黃綠,她把臉湊過去,讓熱氣蒸騰著,感覺著臉上的毛孔在張開,細小的汗毛在舒展。
你喝水啊。
噢,謝謝。她試圖小心地端起茶杯,不讓茶水灑出來,可還是失敗了。手腕一抖,茶杯側了一下,茶水從杯子裏晃出來,晃到她端杯子的手上,她下意識地啊一聲,手一鬆,茶杯掉在茶幾上,轉了一圈,落在了地上,杯子碎了。水四散流去,她能感覺到膝蓋、腳麵的濕熱。
師母急忙站起來:沒事吧,你沒事吧?師母從茶幾下掏出一塊抹布想去擦她膝蓋上的茶葉,也許覺得不妥,又改為擦茶幾上的水,擦了一下,可能又認為應該去看她的手,拿了抹布去拉她的手,抹布上的水滴滴答答淋在她衣服上,一滴一滴,跟眼淚似的。
她推開師母的手:沒事,沒事,我走了。
她從沙發上拿起自己的包,從師母身邊擠過去,落荒而逃。
你再等會兒啊,韓老師一會兒就回來了。
不了。我走了。
被叫做師母的女人站在門口,看她奔出去,急慌慌地反複摁著電梯邊的那個紅色的倒三角,沒有任何表情。
她在電梯裏突然笑起來,笑得前仰後合。如果有人看見她的樣子,一定會以為她瘋了。也許,她真的瘋了,要不她去韓老師家幹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