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台老了,很久沒有唱過戲了,闊大的戲園子裏雜草叢生,曾經鑼鼓梆子響徹連天的時日,也不再了。北側樓上村委會的辦公室裏,經常傳來爭吵聲,甚至謾罵聲。
觀頭村的人多懷念那個熱火朝天的年代啊。農閑了,豫劇、蒲劇、秦腔、眉戶,都在這個戲台上輪番上演,甚至一個外省的芭蕾舞團還來演過《紅色娘子軍》。村民們喜氣洋洋地搬著板凳,來吃一碗炒涼粉,喝一碗加了雞蛋的醪糟湯,看一下午戲,再加一晚上,過癮!接閨女,請親戚,給孩子們發幾毛錢,買根麻花,買截甘蔗,或者買幾個江米球,熱熱鬧鬧的,舒心啊。
可現在,看到這個戲台,老人們就長歎一聲:敗家子兒啊。
誰敗的?不是某一個人,是一個無能的集體。
換屆。選新的村支書。
全村的黨員都來了,一根接一根抽煙,劣質煙嗆人的味道、腳臭味、汗味,把會議室塞得滿滿當當。候選人已經醞釀了整整一天,誰的票都不過半。
悶著。
突然有人站起來:真不行還讓月明叔來幹。
如同爆竹裏扔進了一個煙頭,“轟”地一聲,悶著的人群炸開了。
太出乎意料了,很多人沒反應過來。
月明叔曾經是觀頭村的老支書,整整幹了三十多年。他帶領大家在山坡上種棗樹,種蘋果,修水庫,引水澆地,建磚瓦廠,把地處老君原下的小山村變成了花果飄香的富裕村。那個大戲台,就是經他手建成的,一磚一瓦都是他的心血。看到他,大家才覺得踏實,有奔頭。
所有人都記得,當年,他召開全村社員大會,批鬥他老婆,隻因老婆偷了生產隊的棉花,要給孩子做棉衣。很多婦女都這麽幹過,可挨批鬥的隻有他老婆。他也因此得了個黑臉老包的綽號。
月明叔把他人生最美好的時代給了觀頭村,觀頭村父老鄉親也信他,服他,什麽都聽他的。他當選全國人大代表、全國勞動模範那會,大家比他還高興,那可是全村的榮耀。
可是,他老了啊。他已經過了古稀之年,該是頤養天年的時候了。
我們也要心疼心疼他,他一身的病。有人說。
會議室裏重又沉寂下來,剛剛掐滅的煙又點燃起來。
要不去跟老支書說說?鄉裏來的副書記說。
我去。老秦站起來,沒等大家說話,他已經走了。
老秦到月明叔家的時候,已是黃昏。
月明叔坐在院子裏,不停地咳嗽。
月明叔。
唔,散會了?
沒有。候選人還沒推出來。
唔,這不是個辦法,得盡快選出來啊。
叔,要不你再幹一屆?
我老了,思想跟不上。得讓年輕人幹。
叔,實在找不出來。要不我們觀頭村就毀了,你看這幾年你不幹都敗成啥玩意了,他們隻顧自己發家,心裏哪有大家啊。
唔。可我幹不動了。
你坐鎮指揮就行。
月明叔沒有說話,連他的咳嗽也突然停止了。過了很久,他說:我把藥喝了,你扶我去開會。
老秦扶著月明叔走進會議室的時候,大家都興奮起來,不約而同開始鼓掌。副書記說:老支書,還得請你出山啊。
月明叔說:可不敢。這是我的觀頭村啊,隻要大家還信任我。
候選人很快定下來了,接下來的選舉變得異常簡單,結果也很簡單。月明叔全票當選新一任的觀頭村黨支部書記。這一年,他已經七十三歲。
七十三歲的月明叔再次披掛上陣,奔走在觀頭村的山山嶺嶺,繼續規劃著他理想中觀頭村的模樣。
過年的時候,戲園子被修葺一新,戲台上重又響起鑼鼓梆子急急切切的聲音,大幕拉開,咿咿呀呀的角兒們粉墨登場,陶醉了一村的男女老少。
這才是好日子啊。